《元史演義》•第三十一回 上彈章劾佞無功 信儉言立儲背約

卻說鐵木迭兒奉太后弘吉剌氏敕旨,得居相位,起初還算守法,沒甚舉動。惟仁宗巡幸上都,留鐵木迭兒等留守,鐵木迭兒援丞相留治故例,出入張蓋,頗爲烜赫。廷臣不甚注目,統以爲故例如此,不足爲怪。越年鐵木迭兒偶然得病,自請解職,晝值朝房,夜值宮禁,宜其勞病。乃以禿忽魯代相。至延祐改元,禿忽魯免官,仁宗擬命左丞相哈克繖繼任,哈克繖自言非世勳族姓,不足當國,請再任鐵木迭兒。仁宗乃復拜他爲開府儀同三司,錄軍國重事。居數月,仍進爲右丞相,他即想出一條理財政策,毅然上奏道:  臣蒙陛下垂憐,復擢首相,依阿不言,誠負聖眷。比聞內傳隔越奉旨者衆,倘非禁止,致治實難,請敕諸司,自今中書政務,毋輒干預。又往時富民往諸番商販,率獲厚利,商者益衆,中國物輕,番貨反重,今請以江、浙右丞曹立領其事,發舟十綱,給牒以往,歸則徵稅如制,私往者沒其貨,又經用不給,苟不豫爲規畫,必至愆誤。臣等集諸老議,皆謂動鈔本則鈔法愈虛,加賦稅則毒流黎庶,增課額則比國初已倍五十矣,惟預買山東河間運使來歲鹽引,及各冶鐵貨,庶可以足今歲之用。又江南田糧,往歲雖嘗經理,多未覈實,可始自江浙以及江東西,宜先事嚴限格,信罪賞,令田主手實頃畝狀入官。諸王駙馬學校寺觀,亦令如之,仍禁私匿民田,貴戚勢家,毋得阻撓,請敕臺臣協力以成,則國用足矣。謹奏。  據奏中所言,不過清釐宿弊,澈查私販,有益國用,無損平民,看似正當不易的政策。無如中國官吏,多是貪財黷貨,凡遇計臣當道,變更舊制,往往被貪官污吏,乘間營私,無論若何良法,總歸弊多利少,結果是民生受苦,國庫仍枵,所得金錢,都入一班狗官的囊橐。歷代以來,俱蹈此轍,惟前代貪官中飽之資,尚在本國流通,所謂楚得楚失,挹彼注茲,猶不足患,今則多寄存外國銀行,自涸財源,其患益甚。做皇帝的身居九重,哪裏曉得許多弊竇,即如元代仁宗,好算一個明主,覽了鐵木迭兒奏牘,也道是情真語當,立準施行。鐵木迭兒遂分遣屬吏,循行各省,括田增稅,苛急煩擾,江西使臣暱匝馬丁,酷虐尤甚,信豐一縣,撤民廬千九百區,夷墓揚骨,作爲所增田畝,居民怨恨入骨。  贛州土豪蔡五九,素有武力,且頗任俠,鄉民推爲首領,抗拒官長。一夫作難,萬衆響應,頓時江漳諸路,四起爲亂,蔡五九乘此機會,佔奪汀州、寧化縣,戕殺有司,居然稱王建號,號令四方。奪了一縣,就想爲王,器量如此,安能成事。江浙行省平章張閭,奉旨往剿,五九也率着衆人,前來抵敵,究竟一時烏合,敵不住多大官軍,戰了數次,弄得十人九死,那時五九勢窮力蹙,逃入山谷,被官軍躡跡追尋,生生拿住,訊實正法,做了無頭之鬼。  張閭上章奏捷,仁宗才覺心慰。惟臺臣上言五九作亂,由括田增稅所致,乞罷各省經理,有旨准奏。只鐵木迭兒攬權如故,反且貪虐加甚,兇穢愈彰,朝野雖然側目,可奈鐵木迭兒氣焰熏天,欲要把他彈擊,好似蒼蠅撞石,非但不能動他,而且還要滅身,大家顧命要緊,自然相率箝口。  尋復由太后下旨,令鐵木迭兒爲太師。中書平章政事張珪,向來嫉惡如仇,至此不禁進言道:“太師論道經邦,須有才德兼全的宰輔,方足當此重任,如鐵木迭兒輩,恐不稱職!”仁宗本器重張珪,奈因迫於母命,不便違悖,只好不從珪言,加鐵木迭兒爲太師,兼總宣政院事。中國古典,夫死從子,況仁宗身爲人主,豈可依徇母后,專擢權奸,是殆徒知有順不知有孝者。會仁宗如上都,徽政院使失列門一作錫哩瑪勒。傳太后旨,召珪切責。珪抗論不屈,惹得失列門性起,竟喝令左右加杖,可憐這爲國盡忠的張平章,平白無辜的受了一頓杖責!古時刑不上大夫,張珪身爲平章,乃遭倖臣仗責,可嘆可恨!皮開血出,奄奄歸家。次日即繳還印信,挈了家眷,徑出國門。珪子景元,隨駕掌璽,宿衛左右,聞父因杖創乞休,遂奏請父病垂危,懇即賜歸。仁宗驚問道:“卿別時,卿父無病,怎麼今稱病篤了?”景元頓首涕泣,不敢言父被杖事。仁宗心知有異,乃遣使賜珪酒,進拜大司徒。珪已回籍養痾,上表陳謝便罷。  至仁宗還都,並未追究失列門,廷臣心益不平。會上都富人張弼殺人繫獄,納賄鐵木迭兒,鐵木迭兒遂密遣家奴,脅上都留守賀巴延,令他釋弼。巴延不肯,據實陳奏。侍御史楊朵兒只,已升任中丞,與平章政事蕭拜住蓄志除奸,遂邀同監察御史四十餘人,聯銜抗奏道:  鐵木迭兒桀黜奸貪,陰賊險狠,蒙上罔下,蠹政害民,佈置爪牙,威讋朝野,凡可以誣害善人,要功利己者,靡所不至;取晉王田千餘畝,興教寺後壖園地三十畝,衛兵牧地二十餘畝,竊食郊廟供祀馬,受諸王哈喇班第使人鈔十四萬貫,寶珠玉帶氍毹幣帛,又值鈔十餘萬貫,受杭州永興寺僧章自福賂金一百五十兩,取殺人囚張弼鈔五萬貫。且既已位極人臣,又領宣政院事,以其子巴爾濟蘇爲之使。諸子無功於國,盡居貴顯,縱家奴凌虐官府,爲害百端,以致陰陽不和,山移地震,災異數見,百姓流亡。己乃恬然略無省悔,私家之富,在阿合馬桑哥之上,四海疾怨已久,鹹願車裂斬首,以快其心,如蒙早加顯戮,以示天下,庶使後之爲臣者,知所警戒,臣等不勝迫切待命之至!  仁宗覽了這奏,震怒有加,立即下詔,逮問鐵木迭兒。鐵木迭兒至此,也不免惶急起來,忙跑到興聖宮內,向太后下跪,磕着響頭,如同搗蒜。如搖尾乞憐一般。太后驚問何事,鐵木迭兒道:“老臣赤心報國,偏遭臺臣嫉忌,誣臣重罪,務乞太后爲臣剖白,臣死且感恩!”赤體報後則有之,赤心報國則未也。太后道:“皇兒難道不知麼?”鐵木迭兒道:“皇上已有旨,逮問老臣。”太后道:“何故這般糊塗!”如非糊塗,恐不令太后胡行。鐵木迭兒道:“臺臣聯銜奏請,怪不得皇上動怒。”太后道:“你且起來,無論甚麼大事,有我作主,怕他甚麼!”鐵木迭兒碰頭道:“聖母厚恩,真同再造,但老臣一時無可容身,奈何?”太后笑道:“你這老頭兒,也會放刁,你在宮中時常進出,今日便住在宮內,自然沒人欺你。”鐵木迭兒道:“明日呢?”太后道:“明日也住在這裏,可好麼?”鐵木迭兒道:“老臣常住宮中,不更要被人議論麼?”太后把他瞅了一眼,便道:“你怕議論,快些出去,休來惹我!”那時鐵木迭兒故作驚慌,抱住太后玉膝,裝出一副淚容,夫是之謂奸臣。果然太后俯加憐恤,用手把他扶起,並命貼身侍女,整備酒餚,替他壓驚,是夕,命鐵木迭兒匿宿興聖宮。一語夠了。  越日,楊朵兒只復入朝面奏,略說鐵木迭兒匿居禁掖,非皇上親自查拿,餘人無從逮問,說得仁宗動容。退了朝,竟踱入興聖宮來,侍女得知消息,忙去通報太后。太后即命鐵木迭兒,避匿別室。待仁宗進來,佯若無事,仁宗謁母畢,由太后賜坐,略問朝事,漸漸說到鐵木迭兒。仁宗遂啓奏道:“鐵木迭兒擅納賄賂,刻剝吏民,御史中丞楊朵兒只等,聯銜奏劾,臣兒令刑部逮問,據言查無下落,不知他匿在何處?”太后聞吉,怫然道:“鐵木迭兒是先朝舊臣,現在入居相位,不辭勞怨,所以我命你優待,加任太師。自古忠賢當國,易遭嫉忌,你也應調查確實,方可逮問,難道憑着片言,就可加罪麼?”仁宗道:“臺臣聯銜,約有四十餘人,所陳奏牘,歷敘鐵木迭兒罪名,想總有所依據,不能憑空捏造。”太后怒道:“我說的話,你全然不信,臺臣的奏請,你卻作爲實據,背母忘兄,不孝不義,恐怕祖宗的江山,要被你送脫了!”強詞奪理。說至此,便撲簌簌的流下淚來。老婦也會撒嬌。仁宗素具孝思,瞧這形狀,心中大爲不忍,不由的跪地謝罪。太后尚嘮嘮叨叨的說了許多,累得仁宗頓首數次,方纔趨出。  越日詔下,只罷鐵木迭兒右相職,令哈克繖代任,又遷楊朵兒只爲集賢學士,臺臣相率嘆息,無可如何。  會接陝西平章塔察兒急奏,報稱周王和世,勾結陝西,變在旦夕了。原來和世系武宗長子,從前武宗嗣位,既立仁宗爲太子,丞相三寶奴,欲固位邀寵,曾與康裏脫脫密談,擬勸武宗舍弟立子。康裏脫脫道:“太弟安定社稷,已經正式立儲,入居東宮,將來兄弟叔侄,世世相承,還怕倒亂次序麼?”持正不阿,難爲脫脫。三寶奴道:“今日兄已授弟,他日能保叔侄無嫌麼?”康裏脫脫道:“古語嘗雲:‘寧人負我,毋我負人!’我不負約,此心自可無愧;人若失信,自有天鑑。  所以勸立皇子,我不便贊成!”三寶奴嘿然而退。至延祐改元,欲立太子,仁宗頗覺躊躇,以情理言,當立和世,何待躊躇。鐵木迭兒窺透上旨,便密奏道:“先皇帝舍子立弟,係爲報功起見,若彼時陛下在都,已正大位,還有何人敢說!就是先皇帝亦應退讓。今皇嗣年將弱冠,何不早日立儲,免人覬覦呢?”仁宗道:“侄兒和世,比朕子年齡較長,且系先帝嫡子,朕承兄位,似宜立侄爲嗣,方得慰我先帝。”鐵木迭兒道:“宋太宗舍侄立子,後世沒有訾議,況宋朝開國,全由太祖威德,太宗無功可錄;加以金匱誓言,彼此遵約,他背了前盟,竟立己子,尚是相安無事。今如陛下首清宮禁,繼讓先皇,以德以功,應傳萬世,難道皇侄尚得越俎麼?”仁宗聞言,尚是沈吟,鐵木迭兒又道:“陛下讓德,即始終相繼,恐後代嗣君,亦未必長久相安。老臣爲陛下計,併爲國家計,所以不忍緘口,造膝密陳。”仁宗不待說畢,便問道:“你說舍子立侄,不能相安,莫非是爭位不成?”鐵木迭兒道:“誠如聖論!自古帝王,豈必欲私有天下!特以儲位未定,往往有豆箕相煎,骨肉相殘的禍端。即如我朝開國,君位相傳,非必父子世及,所以海都構釁,三汗連兵,爭戰數十年,至今尚未大定,陛下何不懲前毖後,妥立弘規,免得後嗣爭奪呢?”佞臣之言,最易入耳,非明目達聰之聖主,鮮有不墮入彀中,試觀鐵木迭兒之反覆陳詞,何一非利害關係,動人聽聞,此讒口之所以可畏也。仁宗矍然道:  “卿言亦是,容俟徐圖。”已入迷團。鐵木迭兒乃退。  靜候年餘,未見動靜,不免暗中惶急,遂私與失列門商議。看官,你道失列門是何等人物?就是前日傳太后旨,擅杖張珪的徽政院使。原來太后老而善淫,因鐵木迭兒年力垂衰,未能逞欲,有時或出言埋怨。鐵木迭兒善承意旨,遂薦賢自代。彷彿呂不韋之薦嫪毐。太后得了失列門,甚爲合意,大加寵幸。因此失列門的權勢,不亞鐵木迭兒。鐵木迭兒與他晤談,敘述前日密陳事,失列門笑道:“太師的陳請,還欠說得動人!”鐵木迭兒道:“據你的意思,應如何說法?”失列門道:“太師才高望重,難道不曉得釜底抽薪的計策麼?目今皇侄在都,無甚大過,你教主子如何處置!在下恰有一法,先將他調開遠道,那時疏不間親,自然好立皇子了。”鐵木迭兒喜動顏色,不禁拱手道:“這還要仰仗你呢!”失列門道:“太師放心!在下有三寸舌,不怕此事不行。”一蟹勝似一蟹。果然過了數日,有旨封和世爲周王,賜他金印,出鎮雲南。失列門之入讒用虛寫。  過了一年,復立皇子碩德八剌一作碩迪巴拉。爲太子,兼中書令樞密使。和世在雲南,已置官屬。聞仁宗已立太子,頗滋怨望,遂與屬臣禿忽魯、尚家奴及武宗舊臣釐日、沙不目丁、哈八兒、禿教化等會議。教化即常侍嘉琿。道:“天下是我武宗的天下,如王爺出鎮,本非上意,大約由讒構所致。請先聲聞朝廷,杜塞讒口,一面邀約省臣,即速興兵,入清君側,不怕皇上不改前命!”密謀脅君,亦非臣道。大衆鼓掌稱善。教化複道:“陝西丞相阿思罕,前曾職任太師,被鐵木迭兒排擠,把他遠謫;若令人前去商議,定可使爲我助。”和世道:  “既如此,勞你一行。”  教化遂率着數騎,馳至陝西,由阿思罕問明情形,很是贊成。當下召集平章政事塔察兒,行臺御史大夫脫裏伯,中丞脫歡,共議大事。塔察兒等聞命後,口中甚表同情,還說得天花亂墜,如何徵兵,如何進軍,不由阿思罕不信,議定發關中兵卒,分道自河中府進行,誰知他暗地裏寫了奏章,飛驛馳報,俗語說得好:  畫虎畫龍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  未知元廷如何宣敕,請看下回表明。  ----------  鐵木迭兒之奸,中外鹹知,仁宗亦豈不聞之?況臺官劾奏,至四十餘人之衆,即賢明不若仁宗,亦不至袒庇權奸,違衆愎諫如此;就令重以母意,不忍遽違,而左遷楊朵兒只,果胡爲者,讀史者或以愚孝譏之,實則猶未揭仁宗之隱,迨觀舍侄立子之舉,出自鐵木迭兒之密陳,乃知仁宗之心,未嘗不以彼爲忠。私念一起,宵小得而乘之,是殆所謂木朽而蟲生者。然則仁宗之心,得毋謂婦人之仁耶!前回敘仁宗之善政,不忍沒其長;此回敘仁宗之失德,不敢諱甚短,瑕不掩瑜,即此可見矣。

譯文:

話說鐵木迭兒依照太后弘吉剌氏的旨意,被任命爲首相,起初還算守規矩,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。只是仁宗皇帝巡幸上都,留下鐵木迭兒等人留守京城,鐵木迭兒援引舊例,出入時用華蓋遮蔽,顯得十分威風。朝中大臣並未多加留意,都認爲這是沿襲舊制,無可非議。一年後,鐵木迭兒突然生病,便主動請辭,白天在官府值班,夜裏在皇宮值夜,這無疑是他勞累過度所致。於是朝廷讓禿忽魯接任相位。到了延祐元年,禿忽魯被免職,仁宗本打算任命左丞相哈克繖來接替,但哈克繖自稱並非世家出身,不足以承擔國家重任,請求再讓鐵木迭兒復職。仁宗於是重新任命他爲“開府儀同三司”,統領軍國大事。幾個月後,又升他爲右丞相。鐵木迭兒便提出一項財政政策,堅決上奏說:

“我蒙陛下厚愛,再次擔任首相,若我不敢直言,實是對聖上恩典的辜負。我聽說朝廷內部傳令頻繁,若不加以制止,國家治理將難以維持,懇請陛下下令各部,今後中書省的政務,不得隨意干預。過去富商去海外販運貨物,常常獲利豐厚,導致商人紛紛前往,中國物資變得廉價,而外邦貨物反而貴重。現在建議由江浙右丞曹立負責此事,派出十艘漕船,發放憑證出海,歸國後按原規定徵稅,私自前往者沒收貨物。此外,國家財政經常困難,若不提前規劃,勢必造成混亂。我們召集老臣商議,都認爲動用鈔本會使鈔法更混亂,加稅會傷害百姓,增稅額已經比開國初期多了五十倍。惟有預先購買山東、河間地區運鹽的憑證,以及各地鐵礦的貨品,才能應付今年的開支。江南的田賦,過去雖曾整頓,但多數未真正覈實,建議從江浙開始,逐步推廣到江東西地區,應先嚴格規定田畝登記,明確獎懲,令田主親自申報土地面積,並如實登記入官。諸王、駙馬、學校、寺廟等也應同樣執行,同時嚴禁私藏民田,貴戚豪族不得阻攔,懇請監察御史配合執行,這樣國家財政才能充實。謹此奏報。”

這份奏議內容,不過是整頓舊弊、查禁私販,對國家有利,對百姓無害,看似合情合理,本應可行。然而,中國官場普遍存在貪污腐敗,每當有官員提出新政,貪官污吏便會趁機謀私,無論多麼合理的政策,最終都弊病叢生,導致百姓遭殃,國庫依舊空虛,所徵收的錢財,最終都落入少數權臣的口袋。歷代王朝皆如此,前代貪官的貪財,在本國流通,所謂“楚得楚失,挹彼注茲”,尚不足爲懼;而如今貪財者將資金轉移到外國銀行,造成國庫枯竭,禍患更加嚴重。皇帝深居宮中,根本不知道這些弊端。像元代仁宗,本是一位賢明的君主,看了鐵木迭兒的奏章後,雖然認爲言辭真實,也點頭答應施行。鐵木迭兒於是派遣下屬官員,分赴各地執行政策,強徵土地、加重賦稅,手段嚴苛,擾民嚴重。江西的使臣暱匝馬丁尤爲殘暴,信豐一縣的百姓,千九百戶民房被強行拆除,墳墓被挖開,骨骸被拋出,作爲新增的田地,百姓怨聲載道,深感痛苦。

贛州的土豪蔡五九,一向有武力,且樂於行俠仗義,鄉民推舉他爲首領,反抗官府。一人作亂,萬民響應,江、漳一帶迅速爆發動亂。蔡五九趁機奪取汀州、寧化縣,殺害官員,自稱“王”號令四方。奪取一縣就想稱王,心胸狹隘,怎麼可能成就大事?江浙行省平章張閭奉命剿滅,蔡五九也率衆迎戰。但因衆叛親離,敵不過正規軍,幾經交戰,十死九生。後來蔡五九勢力衰落,逃入山谷,被官軍追上,最終被捕,被審問後處決,慘死無頭。

張閭上報捷報,仁宗才感到放心。但監察官員上奏指出,蔡五九之亂,是由於強徵土地、加稅所致,請求暫停各地整頓政策,朝廷同意了這個奏請。然而鐵木迭兒卻仍把持大權,反而更加貪婪暴虐,惡行更甚,朝中朝野雖都對他不滿,卻因他權勢滔天,沒人敢彈劾他,如同蒼蠅撞石頭,不但無法撼動他,反而可能被滅掉性命,大家爲保自身安全,只得閉口不言。

不久,太后又下旨,任命鐵木迭兒爲太師。中書平章政事張珪一向嫉惡如仇,此時便直言進諫道:“太師統理國家大事,必須德才兼備,才能勝任此職,像鐵木迭兒這樣的人,恐怕不足以擔此重任!”仁宗原本十分器重張珪,但因受母命牽制,無法違背,只好不採納他的建議,仍將鐵木迭兒任命爲太師,兼任總管宣政院事務。按照古代禮制,父親去世後,兒子繼承家業;何況仁宗身爲君主,豈能僅因母命而任用奸臣?這是隻知順從母意,不知孝道的體現。後來仁宗前往上都,徽政院使失列門(又作錫哩瑪勒)傳達太后旨意,下令責備張珪。張珪堅持正直不屈,惹怒了失列門,失列門當場下令手下用棍棒打他。可憐這位爲國盡忠的張平章,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頓。古時“刑不上大夫”,張珪身爲平章,竟被佞臣杖責,令人痛心!皮開血流,奄奄一息地回到家。第二天,他上交官印,帶着家眷直接離開京城。他的兒子景元隨父出使,掌管宮廷印信,護衛左右。得知父親因受杖傷請求辭職,便奏請仁宗說父親病重,懇請立刻歸家休養。仁宗驚訝地問:“你離開時,你父親沒病,怎麼現在說病重了?”景元叩頭流淚,不敢說出父親被打的事。仁宗心知有異,便派人送去酒,正式拜他爲“大司徒”。張珪已回到家鄉養病,上表謝恩後便罷休。

等仁宗回京後,未追究失列門行爲,朝中大臣更是心生不平。恰巧在上都時,有個富商張弼殺人被關入監獄,賄賂鐵木迭兒,鐵木迭兒便祕密派家奴,脅迫上都留守賀巴延,讓他釋放張弼。賀巴延不肯,如實上報。侍御史楊朵兒只已升爲中丞,與平章政事蕭拜住心懷正義,立志剷除奸佞,便聯合四十多位監察御史,聯名上奏:

“鐵木迭兒驕橫奸詐,貪得無厭,陰險狠毒,欺上瞞下,禍國殃民,安插黨羽,震懾朝野,凡能陷害好人、謀取私利的事,無所不爲。他侵佔晉王田地上千畝,奪取興教寺後院空地三十畝,衛兵牧場二十餘畝,竊取郊廟祭祀用馬,收受諸王哈喇班第賄賂十四萬貫,珠寶玉帶、毛毯、布帛等物,價值十幾萬貫,還收受杭州永興寺僧人章自福賄賂一百五十兩黃金,收取殺人囚犯張弼的賄賂五萬貫。他既已位極人臣,又掌管宣政院,還讓其子巴爾濟蘇爲家臣。他的兒子們無任何功績,卻都位居顯貴,家中奴僕橫行霸道,欺壓官府,害事無數,導致陰陽失調,山川移動,地震頻繁,百姓流離失所。但他卻毫無悔意,私家財富甚至超過阿合馬、桑哥,全國百姓長期抱怨,都希望將他車裂斬首,以出氣。若能早日將他公開誅殺,以示天下,使後世官員知所警戒,臣等懇切請求陛下立即採取行動!”

仁宗看了這份奏章,極爲憤怒,立即下詔,逮捕鐵木迭兒。鐵木迭兒也慌張起來,急忙跑到興聖宮內,向太后跪地叩頭,像搗蒜一樣磕得震天響,搖尾乞憐。太后驚問何事,鐵木迭兒辯稱:“老臣忠心報國,卻被臺臣嫉妒,誣陷我有重罪,懇請太后爲我辯白,萬一我死,也感激不盡!”這倒是真有“赤心報國”之心,卻也無憑無據。太后問:“皇兒難道不知道麼?”鐵木迭兒答:“皇上已有旨意,要逮捕我。”太后說:“你爲何如此糊塗!”如果不是糊塗,怎麼會讓太后亂來?鐵木迭兒說:“臺臣聯名上奏,自然讓皇上動怒。”太后說:“你先起來,不管什麼事,有我作主,怕他做什麼!”鐵木迭兒磕頭說:“聖母的恩情,真如再造,但老臣一時無處可去,該怎麼辦呢?”太后笑着說:“你這個老頭,也敢耍賴!你平時常進宮,今天就住宮裏,誰敢欺負你?”鐵木迭兒問:“那明天呢?”太后說:“明天也住在這裏,成不?”鐵木迭兒說:“我若常住宮裏,豈不被人議論?”太后瞥了他一眼,冷冷地說:“你怕議論,就快走,別再來煩我!”鐵木迭兒故作驚慌,抱住太后腿,哭着裝出悲痛模樣,真是典型的奸臣。果然,太后動了憐憫之心,用手扶起他,並命貼身侍女準備酒菜,替他安撫,當晚下令讓鐵木迭兒祕密藏在興聖宮內。

第二天,楊朵兒只再次入朝面奏,說鐵木迭兒躲藏在宮廷禁地,除非由皇上親自查辦,否則別人都無法捉拿,仁宗聽了深受觸動。回到宮中,他竟親自前往興聖宮,侍女得知消息,急忙去通報太后。太后立即命鐵木迭兒移居別室。等仁宗進入後,假裝若無其事,仁宗向太后請安後,閒聊朝政,逐漸談到鐵木迭兒。仁宗便說:“鐵木迭兒收受賄賂,盤剝百姓,御史中丞楊朵兒只等聯名彈劾,我下令刑部查辦,但查無下落,不知他藏身何處?”太后聞此,大發脾氣,說:“鐵木迭兒是前朝老臣,現在擔任相位,不辭辛苦,所以我特意優待,升爲太師。自古忠良當國,常遭嫉妒,你也應慎重調查,纔可逮捕,怎能僅憑一句言辭就定罪呢?”仁宗辯解:“臺臣聯名上奏,有四十餘人,所列罪狀詳細,想必有據,不可能憑空捏造。”太后怒道:“我說的話你全不信,卻聽信臺臣奏章,背棄母命,忘卻兄弟之情,恐怕祖宗的江山,要被你毀了!”言辭強辯,邏輯混亂。說到這,她竟落淚哭泣。仁宗向來孝順,看到這番模樣,心生不忍,連忙跪地認錯。太后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,累得仁宗連連磕頭,才勉強退出。

第二天,朝廷下詔:罷免鐵木迭兒右丞相職務,由哈克繖接任,同時提拔楊朵兒只爲集賢學士。臺臣們無不嘆息,無可奈何。

不久,陝西平章塔察兒緊急上奏,報告周王和世與陝西勢力勾結,叛亂即將發生。原來,和世是武宗的長子。武宗繼位時,曾立仁宗爲太子。當時的丞相三寶奴,想鞏固權力,曾私下與康裏脫脫密謀,提議勸武宗廢掉弟弟,改立皇子。康裏脫脫說:“太弟安定國家,已經正式立爲太子,將來兄弟叔侄世代相承,還怕亂了規矩麼?”他堅持正直,不願附和。三寶奴說:“現在兄長已傳位給弟弟,將來他能否保護叔侄,免於猜忌?”康裏脫脫回答:“古語說:‘寧可被人辜負,不可辜負別人!’我不辜負約定,內心無愧;如果他人失信,自有天道來判斷。”因此勸立皇子,他不便贊成。三寶奴默默退下。

到了延祐元年,仁宗想立太子,卻猶豫不決。按理說,應當立年齡較長、有正統血統的和世,爲何還猶豫?鐵木迭兒看穿皇帝心意,便密奏說:“先帝讓位給弟弟,是出於報功的考慮。若當時陛下在京城,已正大位,誰還敢說!先帝自己也應讓位。如今皇嗣年歲將至二十,不如早立太子,以免被人覬覦。”仁宗說:“侄兒和世年紀更大,且是先帝親生兒子,我承兄位,應立侄爲繼承人,纔對得起先帝。”鐵木迭兒說:“宋太宗曾捨棄侄子立子,後世並無非議。況且宋朝開國,全靠太祖的威德,太宗並無功績;加上有‘金匱之約’,約定遵守,他背棄舊盟,立己子,卻尚能相安無事。如今陛下若能率先清除宮廷舊弊,再讓位給先帝,以德服人,以功立言,才能傳之萬代。難道皇侄還能越過這個環節麼?”仁宗聽了,仍有所猶豫。鐵木迭兒又說:“陛下若退讓,後代繼承人也未必能長久穩定。我爲陛下和國家着想,不忍沉默,所以特地進言。”仁宗還沒說完,便問:“你說舍子立侄,不能安定,莫不是爲了爭奪皇位?”鐵木迭兒答:“正是如此!自古帝王並無私慾,只是儲君未定,常常導致兄弟相殘、骨肉相殘。就像我朝開國以來,君位並非父子相傳,所以海都起兵,三汗連年征戰,打了幾十年,至今未平,陛下何不以此爲鑑,制定穩定製度,避免後代爭權呢?”奸臣之言,最容易打動人心,不智明達的君主,往往容易被矇蔽。再看鐵木迭兒的反覆勸說,哪一句不是利害關係、令人動容?這就是讒言的可怕之處。仁宗聽了,驚覺動容,說:“你說得對,暫且先考慮一下。”已然陷入圈套。

此後靜候一年多,不見動靜,鐵木迭兒便暗中慌張,遂私下與失列門商議。失列門是何人?就是前些日子傳太后旨意,擅自杖打張珪的徽政院使。原來太后年老且好淫,鐵木迭兒年老無力滿足她的慾望,偶爾抱怨。鐵木迭兒善於迎合,便推薦失列門替代自己。這就像呂不韋推薦嫪毐。太后得此人極爲滿意,寵幸有加,失列門的權勢甚至不遜於鐵木迭兒。二人會面時,鐵木迭兒講述之前的密奏內容,失列門笑着說:“太師的建議,還欠缺打動人心的力度!”鐵木迭兒問:“依您的看法,該如何說?”失列門說:“您才高望重,難道不知道‘釜底抽薪’的妙策嗎?現在皇侄在都中,沒有過錯,您教主子如何處理?我有一計,先把他調離京城,遠赴他鄉,這樣一來,疏遠了親屬關係,自然就爲立皇子鋪平道路。”鐵木迭兒大喜,連連拱手說:“這正是我所求。”於是失列門便率人前往陝西,由阿思罕查明情況,非常贊成。隨後召集平章政事塔察兒、行臺御史大夫脫裏伯、中丞脫歡等人商量大計。衆人聽命後,口稱同情,還說得天花亂墜,如何出兵、如何進軍,阿思罕深信不疑,最終決定調派關中兵卒,分路自河中府出發。然而,他們暗中寫好奏章,通過驛馬緊急上報,民間有句俗語說得好:

“畫虎畫龍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
接下來,元廷將如何下令,就請看下一回揭曉。

鐵木迭兒的奸猾,內外皆知,仁宗豈會不知道?更何況,監察官員已有四十餘人聯名彈劾,即使仁宗稍有不足,也不會袒護奸臣、背離衆人意見;即便出於母意,無法立刻反對,卻把楊朵兒只貶官,又有什麼理由?讀史者或譏諷他“愚孝”,其實這還不曾揭示仁宗的真正隱情。等到看到“舍侄立子”這一舉措,出自鐵木迭兒的密奏,才明白仁宗內心,早已有此忠心。私念一動,小人便乘虛而入,這正是所謂“木已朽而蟲生”。那麼,仁宗的心意,是否可以稱之爲“婦人之仁”呢?前文曾描述仁宗的善政,不敢忽視其長處;此回描述仁宗的失德,也不敢隱瞞其短處。瑕不掩瑜,正說明了這正是歷史人物的真實面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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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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