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新安王昭文嗣位,封赏各王公大臣,进鄱阳王锵为司徒,随王子隆为中军大将军,卫尉萧谌为中领军,司空王敬则为太尉,车骑大将军陈显达为司空,尚书左仆射王晏为尚书令,西安将军王玄邈为中护军。此外亲戚勋旧,各有迁调,不及细表。独萧鸾从子遥光遥欣,本没有甚么大功,不过遥欣为始安王道生长孙,得袭封爵。此次复为鸾效力,因特授南郡太守,不令莅镇,仍留为参谋。遥光除兖州刺史,嗣又命遥欣弟遥昌,出为郢州刺史。鸾已有心篡立,所以将从子三人,布置内外,树作党援。 鄱阳王锵,随王子隆,年龄俱未及壮,但高武嗣子,半即凋零,要算锵与子隆,名位最崇,资望亦最著。萧鸾阴实忌他,外面却佯表忠诚,每与锵谈论国事,声随泪下。锵不知有诈,还道他是心口相同,本无歹意;实则朝廷内外,统已看透萧鸾诡秘,时有戒心。 制局监谢粲,私劝锵及子隆道:“萧令跋扈,人人共知,萧鸾已进录尚书事,粲尚呼为萧令,是沿袭旧称。此时不除,后将无及!二位殿下,但乘油壁车入宫,奉天子御殿,夹辅号令,粲等闭城上仗,谁敢不从?东府中人,当共缚送萧令,去大害如反掌了”恐也未必。子隆颇欲依议,锵独摇首道:“现在上台兵力,尽集东府,鸾为东府镇守,坐拥强兵,倘或反抗,祸且不测,这恐非万全计策呢!”我亦云然,但此外岂竟无良策么?已而马队长刘巨复屏人语锵,叩头苦劝。锵为所怂恿,命驾入宫。转念吉凶难卜,有母在堂,须先禀诀为是。乃复折回私第,入白生母陆太妃。陆太妃究系女流,听着这般大事,吓得魂不附体,慌忙出言谕止,累得锵迟疑莫决,只在家中绕行。盘旋了好半日,天色已晚,尚未出门。事为典签所闻,典签官名,即记室之类。竟驰往东府告鸾。鸾立遣精兵二千人,围攻锵第。锵毫无预备,只好束手就死。谢粲、刘巨,俱为所杀。 子隆方待锵入宫,日暮未闻启行,黄昏又无消息。正拟就寝,忽闻有人入报,鄱阳王居第已被东府兵围住了。子隆料知有变,但也没法自防,不得不听天由命。统是没用人物。过了片刻,那东府兵已蜂拥前来,排墙直入,子隆无从逃匿,坐被乱兵杀死。两家眷属,并皆遇害,财产抄没。锵年才二十六,子隆年只二十一,一叔一侄,携手入鬼门关去了。 江州刺史晋安王子懋,系子隆第七兄,闻二王罹祸,意甚不平,遂欲起兵赴难。自思生母阮氏,尚居建康,应先事往迎,免得受害,乃密遣人入都,迎母东行。偏阮氏临行时,使人报知舅子于瑶之,令自为计,传文作兄子瑶之,疑有误。瑶之反驰白萧鸾。自为计则得矣,如亲谊何!鸾即奏称子懋谋反,自假黄钺督军,内外戒严,立派中护军王玄邈,率兵往讨子懋。一面遣军将裴叔业,与于瑶之径袭寻阳。 子懋与防閤军将陆超之、董僧慧商议,以湓城为寻阳要岸,恐都军沂流掩击,即拨参军乐贲率兵三百人往守。裴叔业等乘船西上,驶至湓城,见城上有兵守着,便不动声色,但扬言奉朝廷命,往郢州行司马事。当下悬帆直上,掉头自去。城中兵见他驶过,当然放心,夜间统去熟睡。不意到了三更,竟有外兵扒城进来,一声喧噪,杀入署中。乐贲仓皇惊醒,披衣急走,才出署门,兜头碰着裴叔业,大呼速降免死!贲知不可脱,没奈何伏地乞降。叔业收纳乐贲,据住湓城。因闻子懋部曲,多雍州人,骁悍善战,不易攻取,乃更使于瑶之诣寻阳城,往赚子懋。 子懋因湓城失陷,正在着忙,召集府州将吏,登城捍御。忽见瑶之叩门,还疑是戚谊相关,前来相助,便命开城迎入。瑶之视了子懋,行过了礼,便开口说道:“殿下单靠一座孤城,如何久持!不若舍仗还朝,自明心迹,就使不能复职,也可在都下作一散官,仍得保全富贵,决无他虑!”子懋被他一说,禁不住心动起来。寻阳参军于琳之,系瑶之亲兄,此时也从旁闪出,与乃兄一唱一和,说得子懋越加移情。琳之复劝子懋重赂叔业,使他代为申请,洗刷前愆。子懋已为所迷,遂取出金帛,使琳之随兄同往。琳之见了叔业,非但不为子懋说情,反教叔业掩取子懋。叔业即遣裨将徐玄庆,率四百人随着琳之,驰入州城。 子懋正坐斋室中,静待琳之归报,蓦闻门外有蹴踏声,惊起出视,只见琳之带着外兵,各执着亮晃晃的宝刀,踊跃而来。不由的大骇道:“汝从何处招来兵士?”琳之瞋目道:“奉朝廷命,特来诛汝!”子懋乃怒叱道:“刁诈小人,甘心卖主,天良何在!”言未已,琳之已趋至面前。子懋退入斋中,被琳之抢步追入,揿住子懋,用袖障面,外边跟进徐玄庆,顺手一刀,头随刀落,年只二十三。死由自取,不得为枉。 琳之取首出斋,徇示大众,那时府中僚佐,早已逃避一空,剩得几个仆役,怎能反抗!此外有若干兵民,统是顾命要紧,乐得随风披靡,顺从了事。可巧王玄邈大军亦到,见城门洞开,领兵直入。琳之、玄庆等接着,报明情形,玄邈大喜,复分兵搜捕余党。 兵士捕到董僧慧,僧慧慨然道:“晋安举兵,仆实预谋,今为主死义,尚复何恨!但主人尸骸暴露,仆正拟买棺收殓,一俟殓毕,即当来就鼎镬!”玄邈叹道:“好一个义士!由汝自便。我且当牒报萧公,贷汝死罪!”僧慧也不言谢,自去殓葬子懋。子懋子昭基,年方九岁,被系狱中,用寸绢为书,贿通狱卒,使达僧慧。僧慧顾视道:“这是郎君手书,我不能援救,负我主人!”遂号恸数次,呕血而亡! 还有陆超之静坐寓中,并不避匿。于琳之素与超之友善,特使人通信,劝他逃亡。超之道:“人皆有死,死何足惧!我若逃亡,既负晋安王厚眷,且恐田横客笑人!”田横齐人,事见汉史。玄邈拟拘住超之,囚解入都,听候发落。偏超之有门生某,妄图重赏,佯谒超之,觑隙闪入超之背后,拔刀奋砍,头已坠下,身尚不僵。超之非羿,其徒恰似逄蒙。遂携首往报玄邈。玄邈颇恨门生无礼,但一时不便诘责,仍令他携首合尸,厚加殡殓。大殓已毕,门生助举棺木,棺忽斜坠,巧巧压在门生头上。一声脆响,颈骨已断,待至旁人把棺扛起,急救门生,已是晕倒地上,气绝身亡!莫谓义士无灵!玄邈闻报,也不禁叹息,惟受了萧鸾差遣,只好将昭基等械送入都,眼见是不能生活了。 鸾复遣平西将军王广之,往袭南兖州刺史安陆王子敬。系武帝第五子。广之命部将陈伯之为先驱,佯说是入城宣敕。子敬亲自出迎,被伯之手起刀落,砍倒马下。后面即由广之驰到,城中吏民,顿时骇散。经广之揭张告示,谓罪止子敬,无预他人,于是吏民复集,稍稍安堵。广之飞使报鸾,鸾更遥饬徐玄庆,顺道西上,往害荆州刺史临海王昭秀。 玄庆轻车简从,驰抵江陵,矫传诏命,立召昭秀同归。荆州长史何昌寓,料有他变,独出见玄庆道:“仆受朝廷重寄,翼辅外藩,今殿下未有过失,君以一介使来,即促殿下同去,殊出不情!若朝廷必须殿下入朝,亦当由殿下启闻,再听后命。”玄庆见他理直气壮,倒也不好发作,乃告辞而去。嗣由正式诏使,征昭秀为车骑将军,别命昭秀弟昭粲继任,昭秀乃得安然还都。 萧鸾续命吴兴太守孔琇之,行郢州事,且嘱使杀害晋熙王銶。高帝第十八子。琇之不肯受命,绝粒自尽。乃改遣裴叔业西行,翦除上流诸王。叔业自寻阳至湘州,湘州刺史南平王锐,拟迎纳叔业。防阁将军周伯玉朗声道:“这岂出自天子意?为今日计,宜收斩叔业,举兵匡扶社稷,名正言顺,何人不依!”快人快语。锐年才十九,没甚主见,典签在旁,呵叱伯玉,竟勒令下狱。待叔业入城,矫诏杀锐,又将伯玉杀死。叔业再趋向郢州,也是依法泡制,銶年十六,更加懦弱,服毒了命。更由叔业驰往南豫州。豫州刺史宜都王铿,高帝第十六子。也不过十八岁,惊惶失措,也被叔业勒毙。 上游诸王,已经尽歼,叔业欣然东还,复告萧鸾。萧鸾遂自为太傅,领扬州牧,进爵宣城王,引用当时名士,与商大计,指日篡位。侍中谢朏不愿附逆,求出为吴兴太守,得请赴郡。用酒数斛,贻送吏部尚书谢瀹,且附书道:“可力饮此,勿预人事!”统做好好先生,自然乱贼接踵。原来瀹系朏弟,朏恐他好事惹祸,故有此嘱。宣城王鸾,尚恐人情未服,不免加忧。骠骑谘议参军江悰面请道:“大王两胛上生有赤志,便是肩擎日月。何不出示众人,俾知瑞异!”鸾点首无言。适晋寿太守王洪范,入都谒鸾,鸾便袒臂相示,且故意密语道:“人言此是日月相,愿卿勿泄!”洪范道:“公有日月在躯,如何可隐?当为公极力宣扬!”鸾佯为失色,洪范退后,却暗暗喜欢,欣慰不置。桂阳王铄,高帝第八子。与鄱阳王锵齐名,锵好文章,铄好名理,时称鄱桂。鄱阳王遇害,铄由前将军迁任中军将军,并开府仪同三司。他本来流连诗酒,不愿与闻政事。此时勉强接任,明知鸾不怀好意,也因没法推辞,虚与周旋。一日往东府见鸾,坐谈片刻,还语侍读山悰道:“我日前往见宣城王,王对我呜咽,即夕害死鄱阳、随郡二王,今日宣城见我,又复流涕,且面有愧色,恐我等也要受害哩!”自知颇明,惜不能先几远引。是夕心惊肉跳,很觉不安。果然到了夜半,有东府兵斩关突入,把铄杀毙,年只二十四。 铄以下诸弟,便是始兴王鉴,高帝第十子。曾为秘书监,领石头戍事,时已去世;又次为江夏王锋,锋有才行,并有武力,任骁骑将军。至是贻书责鸾,说他残虐宗族,忍心害理,鸾引为深恨。只因他勇武过人,不敢遣兵入第,但使他出祀太庙,就庙中埋伏甲士,俟锋登车前来,突出害锋。锋从车上跃下,挥拳四击,前至数人,皆被击倒,怎奈来兵甚众,四面攒殴,且手中尽执刀械,绕身攒刺,任你江夏王如何骁悍,毕竟赤手空拳,寡不敌众,身上受了数十创,大吼而亡,年只二十。 鸾又遣典签何令孙,往杀建安王子真。武帝第九子。子真方十九岁,胆子甚小,走匿床下。令孙追入,一把抓住,吓得子真浑身发抖,伏地叩首,哀乞为奴,冀免一死。偏令孙不肯容情,拔剑一挥,呜呼毕命! 鸾杀死数王,意尚未足,更令中书舍人茹法亮,往杀巴陵王子伦。武帝第十三子。子伦阅年十六,颇有英名,时正为南兰陵太守,镇治琅琊,闻得法亮到来,即从容不迫,整肃衣冠,出受诏命。法亮读过伪敕,并递过毒酒一杯,逼令速饮。子伦唏嘘道:“圣人有言,鸟死鸣哀,人死言善,先朝前灭刘氏,几无遗类,今子孙遭祸,也是理数循环,不足深怨。惟君是我家旧人,独奉使到此,想是事不得已,此酒何劳劝酬,我拚着一死罢了!”此子颇觉明白,可惜为鸾所杀。法亮怀惭不答,但看他酒已毕饮,当即趋退。不到片时,子伦已毒发归天。法亮又入内殡殓,也为泪下。假惺惺何为? 随即返报萧鸾,鸾并杀死衡阳王钧。钧系高帝十一子,过继衡阳王道度为嗣,曾任秘书监,好学有文名,生年二十二岁,也为萧鸾所害。看官!你道是冤不冤,惨不惨呢!出尔反尔,盍读子伦遗言。 鸾逞情杀戮,无一敢违,正好趁势做去,把高、武两帝传下的宝座,篡夺了来。齐主昭文,本来是个殿中傀儡,一切政事,听命萧鸾,就是一饮一食,也必经萧鸾允给,方由御厨供俸。一日思食蒸鱼菜,饬厨官进陈,厨官答称无宣城命,竟不上供。似这无权无力的小皇帝,要他推位让国,真是容易得很。况且宗亲懿戚,已害死了一大半,朝上一班元老,又统是朝秦暮楚,没甚廉耻,但得保全富贵,管甚么帝祚旁移!因此延兴元年十月终旬,竟颁出一道太后敕令,废齐主昭文为海陵王,命宣城王鸾入登大位。令云: 夫明晦迭来,屯平代有,上灵所以眷命,亿兆所以归怀。自皇家淳耀,列圣继轨,诸侯官方,百神受职,而殷忧时启,多难荐臻。隆昌失德,特紊人思,非徒四海解体,乃亦九鼎将移。赖天纵英辅,大匡社稷,崩基重造,坠典再兴。嗣主幼冲,庶政多昧,且早婴尩疾,弗克负荷;所以宗正内侮,戚藩外叛,觇天视地,人各有心。虽三祖之德在民,而七庙之危行及,自非树以长君,镇以渊器,未允天人之望,宁息奸宄之谋!太傅宣城王,胤体宣皇,锺慈太祖,识冠生民,功高造物,符表夙著,讴颂有在。宜入承宝命,式宁宗涢。帝可降封海陵王,吾当归老别馆。昔宣帝中兴汉室,简文重延晋祀,庶我鸿基,于兹永固。言念国家,感庆载怀。 这令一下,昭文当然出宫,别居私第。还有昭文妃王氏,方册为皇后,不到旬月,仍降为海陵王妃。就是太后王氏,本居养宣德宫,至鸾入嗣位,也只好让出宫外,另就鄱阳王故第,略加修葺,沿袭旧号,仍称为宣德宫。那太傅领大将军扬州牧宣城王萧鸾,还且三揖三让,待至群臣三请,然后入殿登基。愈形其丑。当即改元建武,颁诏大赦。自谓入承太祖,列作第三子。要篡就篡,何必强词附会!加授太尉王敬则为大司马,司空陈显达为太尉,尚书令王晏为骠骑大将军,左仆射徐孝嗣为中军大将军,中领军萧谌为领军将军,兼南徐州刺史,中护军王玄邈为南兖州刺史,平北将军王广之为江州刺史,晋寿太守王洪范为青、冀二州刺史。所有扬州刺史要缺,特委任长子宝义。宝义少有废疾,不堪外镇,乃更改命始安王遥光代任。遥光弟遥欣镇荆州,遥昌镇豫州,三人与鸾最亲,更有佐命功勋,所以特委重任,倚若长城。为后文伏笔。 度支尚书虞悰独自称病重,不肯入朝。王晏奉新主命,慰谕虞悰,令他出佐新朝,悰慨然道:“主上圣明,公卿戮力,自能安邦定国,还须老朽何用?悰实不敢闻命!”说至此,恸哭不已。惹得王晏无可再说,只得入朝复旨,朝议即欲具奏劾悰,徐孝嗣独进言道:“这也是古来遗直呢!”想亦自觉靦颜。朝臣闻孝嗣言,方才罢议。 过了数日,追尊生父始安王道生为景皇帝,生母江氏为景皇后,赠故兄凤为侍中骠骑将军,封始安王弟缅为侍中司徒,封安陆王。凤仕宋为郎官,宋季已经病故,嗣子就是遥光兄弟。缅在齐太祖时,受爵安陆侯,世祖永明九年病殁,嗣子宝晊袭爵,出为湘州刺史。宝晊弟宝览封江陵公,宝宏封汝南公。册故妃刘氏为皇后,追谥曰敬。刘后去世,差不多有六七年,遗下四子,长宝卷,次宝玄,次宝夤,又次为宝融。尚有庶出诸子,最长的就是宝义,次宝源,次宝攸,次宝嵩,最幼为宝贞。鸾既为帝,欲立储贰,因宝义虽为长子,究是庶出,且有废疾,因特立宝卷为太子,封宝义为晋安王,宝玄为江夏王,宝源为庐陵王,宝夤为建安王,宝融为随王,宝攸为南平王,宝嵩为晋熙王,宝贞为桂阳王。 又对着废主昭文,佯加优待,命依汉东海王疆汉光武子。故事,给虎贲旄头画轮车,设钟虡宫悬,一切供养,俱从隆厚。到了十一月间,忽称海陵王有疾,屡遣御医诊视,哪知进药数剂,反把他断送性命。形式上却下了一道哀诏,命大鸿胪监护丧事,殓用衮冕,葬给輼輬车,仪仗用黄屋左纛,前后羽葆鼓吹,挽歌二部,予谥为恭。可怜十五岁的废主,徒博得一副葬仪,还算比高武文惠诸男,外观较美呢。小子有诗叹道: 郁林废去海陵来,半载蹉跎受劫灰。 幼主未曾闻失德,徒遭篡弑令人哀! 齐主鸾正心满意足,如愿以偿,偏外人仗义执言,竟尔声罪致讨,兴动干戈。欲知何人讨鸾,且看下回再详。 ------------- 高武文惠诸男,不可谓少,乃萧鸾图逆,恣意杀戮,未敢有违;惟鄱阳王锵,随王子隆,晋安王子懋本欲先发制鸾,顾皆为鸾所害。三王之死,皆一疑字误之;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,古语诚不虚也。夫以诸王之内居外守,竟不能监束一鸾,毋乃所谓景升之子,皆豚犬耶!昭文嗣位,未及一年,饮食起居,皆待鸾命,捽而去之,犹反手耳。然昭文不足亡国,而亡国者实为昭业,鸾之篡位,昭业使之也。但前有郁林,后有东昏,悖入悖出,两两相称,鸾犹残戮诸王,为后嗣计,毒若蛇蝎,愚若犬彘,读此回而不叹恨者,未之有也。
话说新安王萧昭文即位后,大肆封赏王公大臣:任命鄱阳王萧锵为司徒,随王子隆为中军大将军,卫尉萧谌为中领军,司空王敬则为太尉,车骑大将军陈显达为司空,尚书左仆射王晏为尚书令,西安将军王玄邈为中护军。其他功臣亲戚也相继升迁,此处不一一详述。唯有萧鸾的堂侄萧遥光和萧遥欣,原本并无什么战功,只是萧遥欣是始安王萧道生的嫡长孙,继承了爵位。这次萧鸾再次重用他们,特别任命萧遥欣为南郡太守,但不让他去实际镇守,仍留他在幕府中担任参谋;萧遥光被任命为兖州刺史,之后又派他的弟弟萧遥昌出任郢州刺史。萧鸾心怀篡位野心,因此将三个堂侄分别安插在朝廷内外,作为自己的党羽。
鄱阳王萧锵和随王子隆年纪尚轻,尚未成年,但他们是南齐高帝的嫡子,地位显赫,声望极高。萧鸾内心极其忌惮他们,却在外表上装作忠诚,每次与萧锵谈论国事,都流下眼泪,显得极为诚恳。萧锵并不知道其中有诈,还以为他是真有忠心,毫无歹意。实际上,朝廷内外的人都已察觉萧鸾心术诡谲,对他的行为充满戒备。
制局监谢粲私下劝说萧锵和子隆:“萧鸾跋扈专权,人人皆知,他已经官拜录尚书事,我们还叫他‘萧令’,这已属于旧称。如今不除掉他,将来后悔也来不及!两位殿下,只要乘坐油壁车进入皇宫,奉皇帝之命,辅佐朝政,我们关闭城门,调动军队,谁敢不听从?东府的官员们自然会一起将萧令缉拿,这不过是反手间的事。”
子隆原本愿意遵从这个计策,萧锵却摇摇头说:“如今朝廷的兵力都集中在东府,萧鸾正是东府的镇守将领,掌握着强大军队。如果他反抗,后果不堪设想,这绝不是稳妥的计策!”我也认为如此,但除此之外,难道就没有别的良策吗?不久,马队长刘巨私下劝说萧锵,跪地苦苦劝告。萧锵被说服后,便乘车入宫。转念一想,吉凶难料,自己还有母亲在堂,应当先向母亲禀告告别。于是,他折返回家,向生母陆太妃报信。
陆太妃毕竟是女人,听到这些大事,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出言劝阻,致使萧锵犹豫不决,只能在家中来回徘徊,整整绕了一天,直到天色已晚,仍然没有出门。此事被典签(即记室等幕僚)得知,立刻飞马前往东府报告萧鸾。萧鸾立即派两千精兵围攻萧锵的府邸。萧锵毫无防备,只能束手就擒,最终被杀。谢粲和刘巨也一同被杀。
子隆正在等待萧锵入宫,傍晚不见他动身,晚上也未见消息,正想准备睡觉,忽然听说鄱阳王的府邸已被东府士兵包围。子隆判断出事了,但又无力自保,只能听天由命。最终,东府士兵蜂拥而至,破门而入,子隆毫无机会逃跑,被乱兵当场杀死。两家的家人也全部被害,家产被抄没。萧锵年仅二十六,子隆年仅二十一,叔侄二人携手进入阴间。
江州刺史晋安王子懋,是子隆的七兄,听说两位王爷被杀,极为愤怒,决定起兵讨伐萧鸾。他心想,自己的生母阮氏还住在建康,应先去接她,以免也受害。于是秘密派人进入都城,迎接母亲东行。偏偏阮氏临行前,派仆人通知舅舅于瑶之,让他自行决定对策,声称是“兄子瑶之”,言辞有误。于瑶之反而立即向萧鸾报告此事。他虽然为自己打算,但对亲谊却很愧疚。萧鸾立刻上奏说子懋谋反,自己假借皇帝黄钺之权,下令紧急戒严,派中护军王玄邈率兵讨伐子懋。同时,又派军将裴叔业与于瑶之,率军袭击寻阳。
子懋与防阁军官陆超之、董僧慧商议:湓城是寻阳的关键据点,担心朝廷军队从水路进攻,于是派参军乐贲率三百士兵守城。裴叔业等人乘船西上,抵达湓城,见城上已有守军,便装作奉朝廷之命,前往郢州任司马。于是扬帆直上,掉头离去。城中守军见他离去,自然放心,夜间全部睡熟。却不料到了三更,外边突然有敌军爬城而入,喧嚣声四起,直冲府署。乐贲惊醒,披衣急奔,刚出门,就撞上裴叔业,大喊:“快投降,免死!”乐贲知道无法逃脱,只好伏地求饶。裴叔业收降了乐贲,占领了湓城。由于听说子懋手下大多是来自雍州的精兵,勇猛善战,难以攻下,于是又派于瑶之前往寻阳,设法诱骗子懋。
子懋因湓城失守,十分焦急,召集府中将领商议,登城防御。忽然看到于瑶之叩门,还怀疑是亲戚来援助,便命人开门迎接。于瑶之见到子懋后,行礼完毕,便开口说:“殿下只有孤城一座,如何长久守住?不如放弃兵器,回到朝廷,说明自己并无异心。就算不能复职,也还可以在都城做个闲职官员,保全富贵,绝无后患!”子懋听了,心也动摇了。寻阳参军于琳之是于瑶之的亲兄,也趁机劝说子懋,说得子懋更加动摇。于琳之又劝他大量贿赂裴叔业,让他向朝廷求情,洗脱罪名。子懋被蒙蔽,于是取出金银,让于琳之带着哥哥一同前往。
于琳之见了裴叔业,不但没有为子懋求情,反而教唆裴叔业趁机逮捕子懋。裴叔业立即派小将徐玄庆,带领四百士兵随于琳之前往州城。子懋正坐在斋室中等待消息,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,惊起探望,只见于琳之带着士兵手持利刃,大声冲进来。子懋大吃一惊,厉声质问:“你们从哪来的士兵?”于琳之怒目而视,说:“奉朝廷之命,特来诛杀你!”子懋怒斥道:“你这卑鄙小人,背叛主人,良心何在!”话音未落,于琳之已上前接近,子懋慌忙退回斋中,被于琳之追入,用手掩面,外面又跟进徐玄庆,顺手一刀砍下头颅,年仅二十三岁,死于自己之手,实属自取灭亡。
于琳之取走首级,向众人展示,当时府中官员早已逃散,只剩几个仆役,无力反抗。有些百姓也因顾及性命,纷纷顺从。恰逢王玄邈的军队也到达,见城门大开,便率兵直入。于琳之、徐玄庆等人随即回报,王玄邈大喜,又分兵搜捕残余势力。
兵士抓住董僧慧,董僧慧慷慨道:“晋安王起兵,我确实参与策划,如今为主人而死,还有什么怨恨?但主人大好尸首暴露,我正打算买棺收殓,等事毕后,便去赴死!”王玄邈感叹道:“真是个义士!由你自行处置,我且上报萧鸾,请求赦免你的死罪!”董僧慧也不说谢,自行收殓了子懋的尸首。子懋的儿子昭基,年仅九岁,被关入大牢,用寸长的绢布书信贿赂狱卒,托付给董僧慧。董僧慧看到后说:“这是公子亲笔所书,我不能帮你,辜负了主人!”说完痛哭数次,呕血而亡。
陆超之则静坐家中,不打算逃跑。于琳之与他一向友好,特意派人劝他逃走。陆超之说:“人皆有死,死又何惧!我若逃跑,既辜负了晋安王的信任,又怕像田横的门客笑话我!”(田横是汉代名士,手下皆有义士,自刎不降)王玄邈原想拘捕陆超之,押送入京,准备严办。偏巧陆超之有个门生,想博取重赏,假装拜访,趁机从背后刺杀,头已落地,身体尚在颤抖。陆超之并非羿(神射手),其徒倒像是逄蒙(羿的徒弟,后来也射中羿)。门生携首级前往报信,王玄邈虽恨门生无礼,但一时不便责备,仍让他带首级归家安葬。安葬后,门生在抬棺时,棺材突然侧滑,压在了他头上,发出清脆响声,颈骨断裂,待旁人抬棺救援,已气绝身亡!真可谓义士有灵!王玄邈听说此事,也不禁叹息,但仍奉萧鸾之命,将昭基等人押送入京,眼见他们终将不得生还。
萧鸾又派平西将军王广之,前往袭击南兖州刺史安陆王子敬(是武帝第五子)。王广之命部将陈伯之为先锋,假装是奉朝廷诏令入城。子敬亲自出迎,被陈伯之一刀斩落马下。随后王广之率军赶到,城中百姓惊慌四散。王广之张贴告示称罪责仅在子敬一人,与其他无关,百姓渐渐安定。王广之立即回报萧鸾,萧鸾又命令徐玄庆顺道前往荆州,杀害荆州刺史临海王昭秀。
徐玄庆轻装简从,直奔江陵,假传诏令,召昭秀入朝。荆州长史何昌判断有变,独自出见徐玄庆,说:“我受朝廷重托,辅佐外藩,如今殿下并无过失,你一人前来,便要强行召你入朝,实在不合情理!若朝廷真的要你入朝,也应由你本人请命,再听朝廷安排。”徐玄庆见其言辞正当,也不好发作,只好告辞而去。之后由正式诏使正式征召昭秀为车骑将军,另派昭秀的弟弟昭粲接任,昭秀得以安然回京。
萧鸾又任命吴兴太守孔琇之代理郢州事务,并命他杀害晋熙王萧銶(高帝第十八子)。孔琇之不肯接受命令,绝食而死。于是改派裴叔业西行,铲除上游诸王。裴叔业从寻阳出发,到湘州,湘州刺史南平王萧锐本打算迎接他。防阁将军周伯玉朗声道:“这岂是朝廷命令?怎么能由你一人决定?天下大乱,你又怎能容忍?”萧锐便拒绝。裴叔业继续西行。
到了荆州,王广之派兵攻下城池。萧鸾的堂兄弟们也一一被杀,朝廷内外震动。
度支尚书虞悰独自称病,拒绝上朝。王晏奉新皇帝之命前去劝说,让他出仕辅政。虞悰慨然道:“陛下圣明,群臣齐心,足以安定国家,还需要我这老臣做什么?我实在不敢接受命令!”说罢痛哭失声。王晏无言可说,只得返回朝廷复命。朝中原本欲上奏弹劾虞悰,徐孝嗣却进言说:“这正是古代忠臣留下的气节。”他事后也感到羞愧不安。朝臣听到这话,才作罢。
数日后,萧鸾追尊其父始安王萧道生为景皇帝,生母江氏为景皇后,追赠故兄萧凤为侍中骠骑将军,封始安王弟弟萧缅为侍中司徒,封安陆王。萧凤曾在宋朝为官,晚年病逝,其子孙即为萧遥光兄弟。萧缅在齐太祖时被封为安陆侯,永明九年病逝,子孙宝晊袭爵,出镇湘州;宝晊之弟宝览封江陵公,宝宏封汝南公。萧鸾又追封故妃刘氏为皇后,谥号“敬”。刘皇后去世约六年,留下四子:长子萧宝卷,次子萧宝玄,三子萧宝夤,四子萧宝融。还有庶出诸子,最长的是萧宝义,次为萧宝源,次萧宝攸,次萧宝嵩,最幼为萧宝贞。
萧鸾即位后,要立储君。虽然萧宝义是长子,但为庶出且有残疾,便特别立萧宝卷为太子,封萧宝义为晋安王,萧宝玄为江夏王,萧宝源为庐陵王,萧宝夤为建安王,萧宝融为随王,萧宝攸为南平王,萧宝嵩为晋熙王,萧宝贞为桂阳王。
对废帝萧昭文,萧鸾则表面优待,按汉代东海王故事,赐予虎贲、旄头、画轮车,设置钟虡、宫悬,一切待遇极为丰厚。到了十一月,突然称萧昭文生病,多次派御医诊治,结果几服药后,反而将他毒死。表面下哀诏,命大鸿胪主持丧事,棺木用衮冕,葬用辒辌车,仪仗用黄屋左纛,前后有羽葆鼓吹,设挽歌两部,追谥为“恭”。可怜年仅十五的废帝,只得到一副隆重葬礼,虽比高武、文惠诸王在形式上略胜一筹,但终究是被人谋害,令人悲哀。
作者感慨道:郁林被废,海陵继起,只过了半年,便遭劫难。幼主从未有过过失,却因被篡杀而令人痛心!萧鸾篡位称帝,志得心满,却仍遭天下人声讨,起兵讨伐。究竟何人讨伐萧鸾,下回再讲。
——高武、文惠诸王众多,萧鸾却肆意屠杀,无人敢反抗。唯有鄱阳王萧锵、随王子隆、晋安王子懋本欲先发制人,却被萧鸾一一杀害。三人之死,皆因一个“疑”字误判;本可斩断祸根,却反而酿成大乱,古人说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”并非虚言。诸王虽居外镇,却无法监督朝廷,难道不是“景升之子皆豚犬”吗?萧昭文即位不足一年,饮食起居皆仰赖萧鸾,一言可夺之,如反手之事。然而萧昭文之失,不在于亡国,真正导致亡国的,是萧昭业,而正是萧昭业使萧鸾得以篡位。前有郁林之祸,后有东昏之乱,皆是悖逆之人,两者相称,如同镜像。萧鸾残杀诸王,毒如蛇蝎,愚蠢如猪狗,读此段却不感叹、不愤恨的,恐怕是无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