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宋主劉裕開國定規,追尊父劉翹爲孝穆皇帝,母趙氏爲穆皇后,奉繼母蕭氏爲皇太后,追封亡弟道規爲臨川王。道規無嗣,命道憐次子義慶過繼,承襲封爵,晉封弟道憐爲長沙王。故妃臧氏,即臧熹姊。已於晉安帝義熙四年,病歿東城,追冊爲後,予諡曰敬,立長子義符爲皇太子,封次子義真爲廬陵王,三子義隆爲宜都王,四子義康爲彭城王。加授尚書僕射徐羨之爲鎮軍將軍,右衛將軍謝晦爲中領軍,領軍將軍檀道濟爲護軍將軍。從前晉氏舊吏,宣力義熙,與宋主預同艱難,一依本秩;惟降始興、廬陵、始安、長沙、康樂五公爲縣侯,令仍奉晉故臣王導、謝安、溫嶠、陶侃、謝玄宗祀。晉臨川王司馬寶亦降爲西豐縣侯。進號雍州刺史趙倫之爲安北將軍,北徐州刺史劉懷慎爲平北將軍,徵西大將軍楊盛爲車騎大將軍。又封西涼公李歆爲徵西大將軍,西秦主乞伏熾磐爲安西大將軍,高句麗王高璉爲徵東大將軍,百濟王扶餘映進爲鎮東大將軍,蠲租省刑,內外粗安。 西涼公李歆,相傳漢前將軍李廣後裔,父名暠,曾臣事北涼,任敦煌太守,後來自稱西涼公,與北涼脫離關係,取得沙州、秦州、涼州等地,定都酒泉。潏歿歆嗣,曾遣使至江東,報稱嗣位,是時晉尚未亡,封歆爲酒泉公。及宋主受禪,更覃恩加封。北涼主蒙遜,與歆爲仇,僞引兵攻西秦,潛師還屯川巖,果然李歆中計,還道是北涼虛空,乘隙往襲,途中被蒙遜邀擊,連戰皆敗,竟爲所殺。蒙遜遂入據酒泉轉攻敦煌。敦煌太守李恂,即李歆弟,乘城拒守,被蒙遜用水灌入,城遂陷沒,恂自刎死。子重耳出奔江左,因道遠難通,投入北魏,五傳至李淵,就是唐朝第一代的高祖,這是後話慢表。隨筆帶敘西涼滅亡。 宋主裕聞西涼被滅,無暇往討北涼。惟自思年老子幼,不能圖遠,亦當顧近。那晉祚雖然中絕,尚留一零陵王,終究是勝朝遺孽,將來或死灰復燃,適貽子孫禍患,左思右想,總須再下辣手,斬草除根。是爲殘忍。乃用毒酒一甖,授前琅琊郎中張偉,使鴆零陵王。偉受酒自嘆道:“鴆君求活,徒貽萬世惡名,不如由我自飲罷!”遂將酒一口飲盡,頃刻毒發,倒地而亡。卻是司馬氏忠臣。宋主得張偉訃音,倒也嘆息,遷延了好幾月,心終未釋。 太常卿褚秀之,侍中褚淡之,統是故晉後褚氏兄,褚氏本爲恭帝后,帝已被廢,後亦降稱爲妃。秀之兄弟貪圖富貴,甘做劉家走狗,不顧兄妹親情,褚妃生男,秀之等受裕密囑,害死嬰孩。零陵王憂懼萬分,整日裏與褚妃共處,相對一室,飲食一切,概由褚妃親手辦理,往往炊爨牀前,不勞廚役,所以宋人尚無隙可乘。 宋主裕不堪久待,乃於永初二年秋九月,決計弒主,遣褚淡之往視褚妃,潛令親兵隨行。妃聞淡之到來,暫出別室相見,哪知兵士已逾垣進去,置鴆王前,迫令速飲。王搖首道:“佛教有言,人至自殺,轉世不得再爲人身。”現世尚是難顧,還顧轉世做甚?兵士見王不肯飲,索性挾王上牀,用被掩住,把他扼死;隨即越垣還報。及褚妃返室視王,早已眼突舌伸,身僵氣絕了。可憐!可嘆! 淡之本是知情,聞妹子入室大慟,已料零陵王被弒,當即入內勸妹,代爲料理喪事。狼心狗肺。一面訃聞宋廷。宋王已經得報,很是喜慰,至訃音到後,佯爲驚悼,率百官舉哀朝堂,依魏明帝服山陽公故事。魏明帝即曹睿,山陽公即漢獻帝。且遣太尉持節護喪,葬用晉禮,給諡爲恭,這也不在話下。 且說宋主裕既弒晉恭帝,自謂無患,遂重用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三人,整理朝政,有心求治。可奈年華已邁,筋力就衰,漸漸的飲食減少,疾病加身;到了永初三年春季,竟至臥牀不起。長沙王劉道憐,司空錄尚書事徐羨之,尚書僕射傅亮,領軍將軍謝晦,護軍檀道濟,竝入侍醫藥,見宋主時有囈語,請往禱神祇,宋主不許。但使侍中謝方明,以疾告廟,一面專命醫官診治,靜心調養。幸喜服藥有靈,逐漸痊癒,乃命檀道濟出鎮廣陵,監督淮南諸軍。 太子義符素來是狎暱羣小,及宋主得病時,更好遊狎。謝晦頗以爲憂,俟宋主病瘳,乃進言道:“陛下春秋已高,應思爲萬世計,神器至重,不可託付非人。”宋主知他言出有因,徐徐答道:“廬陵何如?”晦答道:“臣願往觀可否。”乃出見義真,義真雅好修飾,至是益盛服與談,娓娓不倦。晦不甚答辯,還報宋主道:“廬陵才辯有餘,德量不足,想亦非君人大度呢。”宋主乃出義真鎮歷陽,都督雍、豫等州軍事,兼南豫州刺史。既而宋主復病,病且日劇,有時矇矓睡着,但見有無數冤魂,前來索命,且故晉安、恭二帝,亦常至牀前。疑心生暗鬼。往往被他驚醒,汗流浹背。自思鬼魅縈纏,病必不起,乃召太子義符,至榻前面囑道:“檀道濟雖有武略,卻無遠志,徐羨之、傅亮事朕已久,當無異圖;惟謝晦屢從征伐,頗識機變,將來若有同異,必出是人,汝嗣位後,可處以會稽、江州等郡,方免他慮。”專防謝晦,當是尚記前言。又自爲手詔,謂後世若有幼主,朝事一委宰相,母后不煩臨朝。待至彌留,復召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等,入受顧命,令他輔導嗣君,言訖遂殂,在位只二年有餘,年六十七歲。 宋主裕起自寒微,素性儉約,遊宴甚稀,嬪御亦少,不寶珍玩,不愛紛華;寧州嘗獻琥珀枕,光色甚麗,會出徵後秦,謂琥珀可療金創,即命搗碎;分給諸將。及平定關中,得秦主興從女,姿色甚麗,一時也爲色所迷,幾至廢事。謝晦入諫,片語提醒,即夕遣出。宋臺既建,有司奏東西堂施局腳牀,用銀塗釘,致爲所斥,但準用鐵。嶺南獻入筒細布,一端八丈,精緻異常,宋主斥爲纖巧,即付有司彈劾太守,並將布發還,令此後禁作此布。公主下嫁,遣送不過二十萬緡,無錦繡金玉等物。平時事繼母甚謹,即位後入朝太后,必在清晨,不逾時刻。諸子旦問起居,入閤脫公服,止著裙帽,如家人禮。又命將微時農具,收貯宮中,留示後世,這都是宋主的美德。惟陰移晉祚,迭弒二主,爲南朝篡逆的首倡,實是名教罪人。看官閱過上文,已可知宋主劉裕的定評了。褒貶處關係世道。是年七月,安葬蔣山初寧陵,羣臣上諡曰武皇帝,廟號高祖。南北朝各君實皆不足列爲正統,故本書演述,但稱某主,與漢唐諸代不同,五季史亦仿此例。 太子義符即位,制服三年,尊皇太后蕭氏爲太皇太后,生母張夫人爲皇太后,立妃司馬氏爲皇后,妃即晉恭帝女海鹽公主,小名茂英。命尚書僕射傅亮爲中書監尚書令,與司空徐羨之,領軍將軍謝晦,同心輔政。長沙王劉道憐病逝,追贈太傅;太皇太后蕭氏,年逾八十,因哭子過哀,不久亦歿,追諡孝懿。宋廷連遇大喪,忙碌得了不得。那嗣主義符,年才十七,童心未化,但知戲狎,一切居喪禮儀,多從闕略,特進致仕範泰,上書規諫,毫不見從。就是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等,隨時指導,亦似聾瞽一般,無一聽納。都人士已料他不終;偏是北方強寇,乘隙而來,河南諸郡,遍罹兵革,累得宋廷調兵遣將,又惹起一番戰爭。看官聽着!這就是宋、魏交兵的開始。事關重大,特筆提明。 魏太祖拓跋珪源出鮮卑,向例用索辮髮,因沿稱爲索頭部。世居北荒,晉初始通貢使。懷帝時拓跋猗虛,與幷州刺史劉琨,結爲兄弟。琨表猗虛爲大單于,封以代郡,號爲代公。嗣復進爵爲王,六傳至什翼犍,有衆數十萬,定都盛樂,威震雲中。匈奴部酋劉衛辰,被逐奔秦,秦主苻堅大舉伐代,令衛辰爲嚮導。什翼犍拒戰敗績,還走盛樂,爲庶子寔君所弒,部落分散。秦主堅捕誅寔君,分代爲二,西屬劉衛辰,東屬什翼犍甥劉庫仁。什翼犍有孫名珪,由庫仁撫養,恩勤周備,及長頗有智勇,爲庫仁子顯所忌,走依賀蘭部母舅家。會秦已衰滅,代亦喪亂,朔方諸部,推珪爲主,即代王位,仍還盛樂,逐去劉顯,改國號魏,天賜。史家稱爲後魏,亦稱北魏;因恐與三國時曹魏有混,故有此稱。 劉衛辰攻珪敗竄而死。子勃勃逃奔後秦,後爲夏國,已見前回。珪復破柔然,掠高車,蹂躪後燕,遂徙都平城,立宗廟社稷,僭號稱帝,初納劉庫仁從女,寵冠後宮,生子名嗣。尋獲後燕主慕容寶幼女,姿色過人,即立爲後。後又見姨母賀氏,貌更美豔,竟將她本夫殺斃,硬奪爲妃,產下一男,取名爲紹。珪晚年服餌丹藥,躁急異常,往往因怒殺人,賀夫人偶然忤珪,亦欲加刃,嚇得賀氏奔匿冷宮,向子求救,子紹已封清河王,夜入弒珪。長子嗣受封齊王,聞變入都,執紹誅死,並殺賀氏,乃即帝位,尊珪爲太祖道武皇帝。於是勤修政治,勸課農桑,任用博士崔浩等,興利除弊,國內小康。 自從南軍鏖戰河北,失利而還,滑臺一城,始終不得收復,未免引爲恨事。應第五回。只因劉宋開基,氣焰方盛,不得不虛與周旋,請和修好,歲時聘問。北魏亦佔本書之主位,故敘述源流較他國爲詳。及宋主裕老病去世,宋使沈範等自魏南歸,甫及渡河,忽被魏兵追來,把範等截拿而去。看官道爲何因?原來魏主嗣欲乘喪南侵,報復舊怨,因將宋使執回,即日遣將徵兵,進攻滑臺,並及洛陽虎牢。崔浩謂伐喪非義,應弔喪恤孤,以義服人,魏主嗣駁道:“劉裕乘姚興死後,即滅姚氏,今我乘裕喪伐宋,有何不可?”浩答道:“姚興一死,諸子交爭,故裕得乘釁徼功,今江南無釁,不得援爲此例。”崔浩言固近義,但劉裕乘喪伐秦,適爲魏主藉口,故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。魏主仍然不從,命司空奚斤爲大將軍,使督將軍周幾公孫表等,渡河南行。 先是晉宗室司馬楚之亡命汝潁間,聚衆萬人,屯據長社,欲爲故國復仇,宋主裕嘗遣刺客沐謙往刺。謙不忍下手,且因楚之待遇殷勤,反爲表明來意,願作楚之衛士。刺客卻有良心。楚之留謙自衛,日思東攻,苦不得隙,及聞魏兵渡河,遂遣人迎降,請作前驅。魏授楚之爲徵南將軍,兼荊州刺史,令侵擾北境。奚斤等道出滑臺,與楚之遙爲犄角,夾攻河洛。 宋司州刺史毛德祖,屯戍虎牢,亟遣司馬翟廣等,往援滑臺,又檄長社令王法政,率五百人戍召陵,將軍劉憐,領二百騎戍雍上,防禦楚之。楚之引兵襲劉憐,未能得手,就是奚斤等圍攻滑臺,亦不能下,惟魏尚書滑稽,引兵襲倉垣,得乘虛攻入。宋陳留太守嚴稜,自恐不支,向奚斤處請降。奚斤頓兵滑臺城下,仍然未克,遣人至平城乞師。魏主嗣自將五萬餘人,南逾恆嶺,爲奚斤聲援,且令太子燾出屯塞上,一面嚴諭奚斤,促令猛攻。 奚斤懼罪思奮,親冒矢石,督衆登城。滑臺守吏王景度力竭出奔,司馬陽瓚尚率餘衆拒魏兵,至魏兵已經陷入,還與之巷戰多時,受傷被執,不屈而死。奚斤乘勝過虎牢,擊走翟廣,直抵虎牢城東。毛德祖且守且戰,屢破魏軍,魏軍雖多殺傷,畢竟人多勢衆,未肯退去。 兩下相持不捨,那魏主又遣黑矟將軍於栗磾,出兵河陽,進攻金墉。栗磾爲北魏有名驍將,善用黑矟,因封黑矟將軍。德祖再遣振威將軍竇晃,屯戍河濱,堵截栗磾。魏主更派將軍叔孫建等,東略青兗,自平原逾河。宋豫州刺史劉粹,忙遣屬將高道瑾,據項城,徐州刺史王仲德,自督兵出屯湖陸,與魏兵相持。魏中領軍娥清、期思侯、閭大肥等,復率兵會叔孫建,進至碻磝,宋兗州刺史徐琰望風生畏,便即南奔。凡泰山、高平、金鄉等郡,皆被魏兵陷沒。叔孫建東入青州,青州刺史竺夔,方出鎮東陽城,飛使至建康求救。宋遣南兗州刺史檀道濟,監督軍事,會同冀州刺史王仲德,出師東援。廬陵王劉義真,亦遣龍驤將軍沈叔貍,帶領步騎兵三千人,往擊劉粹,隨宜救急。 好容易過了殘冬,便是宋主義符即位的第二年,改元景平,賜文武官進秩各二等,改元紀年,萬難略過。享祀南郊,頒發赦書。京都裏面,好象是國泰民安;哪知河南的警信,卻日緊一日。魏將於栗磾,越河南下,與奚斤合攻宋軍,振威將軍竇晃等均被殺敗,相率退走。栗磾進攻金墉城,河南太守王涓之,復棄城遁走,金墉被陷,河、洛失守。魏令栗磾爲豫州刺史,鎮守洛陽,虎牢越加喫緊,奚斤、公孫表等,併力攻撲,魏主又撥兵助攻。毛德祖竭力抵禦,日夕不懈,且就城腳邊鑿通地道,分爲六穴,出達城外,約六七丈,募敢死士四百人,從穴中潛出,適在魏營後面,一聲吶喊,突入魏營。魏兵還疑是天外飛來,不覺驚駭,一時不及抵敵,被敢死士馳突一週,殺死魏兵數百人,毛德祖乘勢開城,出兵大戰,又擊斃魏兵數百,收集敢死士,然後入城。 魏兵退散一二日,又復四合,攻城益急。德祖特用了一個反間計,僞與公孫表通書,書中所說,無非是結約交歡的意思,表得書示斤,自明無私,斤卻心中啓疑。德祖又更作一書,書面是送至公孫表,卻故意投入斤營,斤展閱後,比前書更進一層,乃遣人齎着原書,馳報魏主。魏太史令王亮,與表有隙,乘間言表有異志,不可不防,魏主遂使人夜至表營,將表勒斃。表權譎多謀,既被殺死,虎牢城外,少一敵手,德祖當然快意,嗣是一攻一守,又堅持了好幾月。極寫德祖智勇。 魏主嗣自至東郡,令叔孫建急攻東陽城,又授刁雍爲青州刺史,令助叔孫建。刁雍與前豫州刺史刁逵同族,刁逵被殺,家族誅夷,見第二回。惟雍脫奔後秦。秦亡奔魏,魏令爲將軍,此時遣助叔孫,明明是借刀殺人的意思。東陽守吏竺夔,檢點城中文武將士,只千五百人,忙招城外居民入守,還有未曾入城的百姓,令他伏據山谷,芟夷禾稼,所以魏軍雖據有青州,無從掠食。濟南太守桓苗,馳入東陽,與夔協同拒守,及魏兵大至,列陣十餘里,大治攻具,夔預浚四重濠塹,阻遏魏兵,魏兵填滿三重,造撞車攻城,城中屢出奇兵,隨時奮擊,又穴通隧道,遣人潛出,用大麻繩挽住撞車,令他自折。魏人一再失敗,遂築起長圍,四面環攻,歷久城壞,坍陷至三十餘步,夔與苗連忙搶堵,戰士多死,用屍填缺,勉強堵住。好在天氣盛暑,魏軍多半病歿,無力續攻,城才免陷。刁雍以機會難得,請一再接厲,爲破城計。建擬稍緩時日,忽聞檀道濟引兵將至,不禁太息道:“兵人疫病過半,不堪再戰,今全軍速返,還不失爲上策哩!”乃毀營西遁。 道濟到了臨朐,因糧食將盡,不能追敵,但令竺夔繕城築堡,防敵再來。夔因東陽城圮,急切裏不遑修築,移屯不其城,青州還算保全。 魏主因東略無功,索性西趨河內,併力攻虎牢,所有叔孫建以下各軍,統令至虎牢城下會齊,由魏主親往督攻,真個是殺氣彌空,戰雲蔽日。 虎牢被圍已二百日,無日不戰,勁兵傷亡幾盡,怎禁得魏兵合攻,防不勝防,毛祖德拚死力御,尚固守了一、二旬。及外城被毀,又迭築至三重城,魏人更毀去二重,只有一重未破,兀自留着。守卒眼皆生瘡,面如枯柴,仍然晝夜相拒,終無貳心。可見德祖之義勇感人。時檀道濟出軍湖陸,劉粹駐軍項城,沈叔狸屯軍高橋,皆畏魏兵強盛,不敢進援,統是飯桶。魏人遍掘地道,泄去城中井水,城中人渴馬乏,兼加飢疫,眼見是束手就斃,不能再支。魏兵陸續登城,守將欲挾德祖出走,德祖大呼道:“我誓與此城俱亡,斷不使城亡身存!”因引衆再戰,挺身死鬥。 魏主下令軍中,必生擒德祖,將軍豆代田,用長矛搠倒德祖坐馬,方將德祖擒獻,將士亦盡作俘虜,惟參軍範道基,率二百人突圍南奔。魏兵亦十死二三,司、兗、豫諸郡縣,俱爲魏有。魏主勸德祖投降,德祖怎肯屈節,由魏主帶回平城,留周幾鎮守河南。德祖身已受創,未幾遂亡。小子有詩讚道: 頻年苦守見忠忱,可奈城孤寇已深, 援卒不來身被虜,寧拚一死表臣心。 敗報傳達宋廷,未知如何處置,且俟下回說明。 ------------- 教子正道也,不能教子,反欲弒主以絕後患,何其謬歟!子輿氏有言,殺人之父,人亦殺其父,殺人之兄,人亦殺其兄。楚靈王曰:“餘殺人子多矣,能無及此乎!”劉裕以年老子幼,決弒零陵,亦思乃祖漢劉季,以匹夫而得天下,其果爲帝胄否耶?義符童昏,不知教導,徒犯大不韙之名,迭行弒逆,造惡因者必種惡果,幾何不還報子孫也。即如北魏之乘喪侵宋,亦何莫非劉裕之自取,觀魏主嗣答崔浩言,即起劉裕於地下而問之,亦將無以自解,南北鏖兵,連年不已,卒致司、兗、豫三州,俱淪左衽,忠勇如毛德祖、湯瓚等,後先被執,捐軀殉難,喪良將,失膏腴,庸非大可慨乎!本回特揭出之以垂後戒,而世之爲子孫計者,可以鑑矣。
劉裕建立宋朝後,追尊父親劉翹爲孝穆皇帝,母親趙氏爲穆皇后,尊奉繼母蕭氏爲皇太后,追封死去的弟弟劉道規爲臨川王。劉道規沒有後代,於是命他的次子劉道憐的次子劉義慶過繼給他,繼承爵位。同時,晉封弟弟劉道憐爲長沙王。原來的妃子臧氏(即臧熹的姐姐),在晉安帝義熙四年病逝於東城,被追封爲皇后,諡號“敬”。她長子劉義符被立爲皇太子,次子劉義真封爲廬陵王,三子劉義隆封爲宜都王,四子劉義康封爲彭城王。劉裕任命尚書僕射徐羨之爲鎮軍將軍,右衛將軍謝晦爲中領軍,領軍將軍檀道濟爲護軍將軍。那些過去支持晉朝、在義熙年間有功的舊臣,都按照原有職位得到保留;只有降爲縣侯的始興、廬陵、始安、長沙、康樂五公,仍奉行王導、謝安、溫嶠、陶侃、謝玄的祖先祭祀。晉朝的臨川王司馬寶也被降爲西豐縣侯。劉裕進封雍州刺史趙倫之爲安北將軍,北徐州刺史劉懷慎爲平北將軍,徵西大將軍楊盛爲車騎大將軍,又封西涼公李歆爲徵西大將軍,西秦主乞伏熾磐爲安西大將軍,高句麗王高璉爲徵東大將軍,百濟王扶餘映爲鎮東大將軍,並減輕賦稅、減免刑罰,使內外局勢暫時安定。
西涼公李歆是漢朝名將李廣的後代,其父名爲李暠,曾擔任北涼的敦煌太守,後來自立爲西涼公,脫離北涼,控制了沙州、秦州、涼州等地,定都酒泉。李歆去世後,其子繼位,曾派使者到江東通報繼位消息,當時晉朝尚未滅亡,劉宋朝廷便封他爲酒泉公。等到劉裕稱帝,又進一步加封。北涼主蒙遜與李歆敵對,假裝發兵攻打西秦,實則暗中撤軍回師,誘使李歆中計,誤以爲北涼軍隊已退,便乘機進攻,途中被蒙遜伏擊,連戰連敗,最終被殺。蒙遜隨即佔領酒泉,進而進攻敦煌。敦煌太守李恂是李歆的弟弟,堅守城池抵抗,但被蒙遜用水灌城,城池陷落,李恂自刎而死。其子李重耳逃亡到江南,因路途遙遠,無法通達,便投奔北魏,經過五代傳至李淵,也就是唐朝開國皇帝,這是後來的事,這裏暫不詳述。
劉裕得知西涼被滅,無暇出兵討伐北涼。他自思年事已高,兒子年幼,不能遠圖,應先處理近處隱患。雖然晉朝政權已結束,但仍存有一位零陵王,是前朝的遺孤,將來可能捲土重來,對子孫構成禍患。反覆思考後,他決定徹底剷除,以免留下後患。於是用毒酒一罈,交給前琅琊郡郎中張偉,讓他去毒殺零陵王。張偉接到酒後,深感後悔:“如果我毒殺國君,只會留下千古惡名;不如我自己喝下這杯毒酒吧!”於是他喝下毒酒,頃刻中毒倒地,當場身亡。他是一位忠於晉朝的忠臣。劉裕得知張偉去世的消息後,也感到惋惜,久久無法釋懷。
太常卿褚秀之和侍中褚淡之是晉朝後裔褚氏兄弟,褚氏本是晉恭帝的皇后,後來被廢,僅稱妃子。褚秀之兄弟爲了追求富貴,甘心成爲劉宋的走狗,不顧兄妹之情。褚妃生下孩子後,褚秀之等人受劉裕祕密囑託,將嬰兒殺害。零陵王深感恐懼,整日與褚妃相守,飲食起居都由她親自照料,甚至連做飯都親自到牀前完成,不需僕人幫忙,因此宋朝方面難以找到趁機下手的機會。
劉裕無法再等待,於永初二年秋天九月,決定暗殺晉恭帝,派褚淡之前往褚妃處探視,並私下命親兵隨行。褚妃聽說褚淡之到來,暫且離開房間相會,卻不料士兵已翻越院牆進入,將毒酒放在零陵王面前,逼迫他趕緊喝下。零陵王搖頭道:“佛教有言,人若自殺,轉世後便無法再做人身。”如今世事都難顧,更不必顧及轉世之事。士兵見他不喝,便強行將他拖上牀,用被子蓋住,掐住他的脖子,將其扼死,隨後翻越院牆回報。等到褚妃回到房間查看,零陵王已經眼睛突出、舌頭伸出,身體僵硬、氣息全無,悲慘至極!
褚淡之本知內情,見妹子入室痛哭,已知零陵王被弒。他立即進入房間勸誡妹妹,代爲辦理喪事,真是禽獸不如。同時向朝廷報喪。宋帝得知後非常高興,派專人前往弔唁,表面悲痛,率領百官在朝廷舉哀,效仿魏明帝曹睿爲漢獻帝山陽公服喪的舊例。並且派遣太尉持節護送靈柩,葬禮按晉朝禮制辦理,諡號爲“恭”,這些都是常規做法,不在此贅述。
劉裕殺了晉恭帝后,自認爲安全無憂,於是重用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三人整頓朝政,希望有所作爲。但年紀已高,身體日漸衰弱,飲食減少,疾病加重。到了永初三年春季,病情嚴重,臥牀不起。長沙王劉道憐、司空徐羨之、尚書僕射傅亮、領軍將軍謝晦、護軍將軍檀道濟等人輪流侍奉,見劉裕常常囈語,說要向神明祈求保佑,劉裕不同意。只讓侍中謝方明向祖先告祭,同時命醫官診治,安心調養。幸運的是,藥物見效,病情漸好,於是命檀道濟出鎮廣陵,負責監督淮南地區的軍事。
太子劉義符一向喜歡結交小人,劉裕患病時,更放縱嬉戲。謝晦對此十分擔憂,等到劉裕病癒,便進言道:“陛下年紀已高,應爲萬代考慮,如此重大的帝位,不可交給不賢之人。”劉裕明白他的忠告,便問:“廬陵王如何?”謝晦回答說:“我願意去見他,看看是否合適。”於是前往見劉義真。劉義真一向喜愛打扮,這時更加註重儀容,談吐之間娓娓動聽,不厭不倦。謝晦卻不太贊同,回來後對劉裕說:“廬陵王才智雖強,但胸襟寬廣不足,恐怕也不是能擔當大任的人。”劉裕便派劉義真到歷陽,都督雍、豫等州軍事,兼任南豫州刺史。
後來劉裕病情加重,時常昏睡中見到無數冤魂前來索命,晉安帝、晉恭帝也常出現在牀前。他心中充滿疑慮,認爲是冤魂纏繞,恐自己無法康復,便召見太子劉義符,親自交代:“檀道濟雖有軍事才能,但志向不遠;徐羨之、傅亮與我共事多年,恐怕不會生異心;但謝晦多次參與征戰,深諳權謀,未來若有變故,必出自此人。你繼位後,可將他安置在會稽、江州等地區,以消除他的威脅。”他特別防範謝晦,這正是對過去言辭的回憶。又親筆寫下詔書,規定:若將來有年幼君主,朝中事務一律交由宰相處理,不必母后親臨朝政。直至彌留之際,又召見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等人,命他們輔佐新君,說完後便去世,一生在位僅兩年多,享年六十七歲。
劉裕出身貧寒,性情儉樸,很少遊宴,嬪妃稀少,不珍愛珍寶與奢華。他曾收到寧州進貢的琥珀枕,顏色光亮美麗,正巧他出徵後秦,認爲琥珀能治療金創,便下令將其搗碎,分給各位將領。平定關中後,俘獲後秦主姚興的女兒,容貌出衆,劉裕一時爲美色所迷,幾乎荒廢政事。謝晦勸諫,只用一句話提醒,劉裕當晚便將她遣送出宮。建都之後,有官員奏請在宮廷東西堂設置帶銀釘的傢俱,劉裕嚴辭駁斥,只允許使用鐵製傢俱。嶺南進獻一種細密的紗布,一端長達八丈,精美絕倫,劉裕斥責爲矯飾,下令彈劾地方官,並將布匹退還,嚴禁制作。公主出嫁時,只送二十萬緡錢,沒有任何錦繡貴重之物。平日對待繼母極爲恭敬,即位後入宮謁見太后,必定早起,絕不拖延時間。諸子每日起居,進入宮殿時脫下官服,只穿裙子和頭巾,以家人之禮相見。他還命人將自己年輕時的農具保存起來,收藏在宮中,以示後世子孫,這是他美德的體現。然而,他暗中消滅晉朝宗室,連續殺害兩位君主,開創了南朝篡位的先例,實屬名教之罪人。讀者若閱讀以上內容,便能對劉裕做出明確評價——褒貶之間,關乎世道人心。
這一年七月,劉裕安葬於蔣山(即今南京)的初寧陵,羣臣給他上諡號“武皇帝”,廟號“高祖”。南北朝時期各朝君主皆不被視爲正統,因此本書僅稱“某主”,與漢、唐時期不同,五代史亦沿用此例。
太子劉義符即位後,守喪三年,尊皇太后蕭氏爲太皇太后,生母張夫人爲皇太后,立妃司馬氏爲皇后,這個妃子是晉恭帝的女兒海鹽公主,小名茂,被立爲後。朝廷大興祭祀,頒佈赦令,京城似乎國泰民安。然而,河南一帶的戰報卻日益緊迫。
魏國將領於栗磾從河南南下,與奚斤合兵攻宋軍,振威將軍竇晃等被擊潰,紛紛退走。於栗磾進攻金墉城,河南太守王涓之棄城逃跑,金墉城被攻陷,黃河與洛陽失去屏障。魏軍任命於栗磾爲豫州刺史,鎮守洛陽,虎牢關形勢更加危急。奚斤、公孫表等繼續攻打,魏主又增派兵力協攻。毛德祖竭力抵抗,日夜奮戰,還巧妙地在城牆腳下開鑿地道,分爲六處,通向城外六七丈遠,招募四百名敢死隊,從地道中突襲魏軍營地。魏軍起初以爲是天降奇兵,驚駭不已,一時無法應戰,被敢死隊突襲,殺死數百士兵。毛德祖乘勢打開城門,與魏軍大戰,再擊斃數百人,收編敢死隊,然後入城防守。
魏軍退兵數日,又重新合圍,進攻愈發猛烈。毛德祖使用反間計,假裝與公孫表通信,內容都是結盟友好的意思。公孫表看到後,聲明自己毫無二心,但奚斤卻心中起疑。毛德祖又寫一封假信,表面是送至公孫表,故意投到奚斤營中。奚斤打開後,發現內容比之前更進一步,便派人送去稟報魏主。魏國太史令王亮與公孫表有矛盾,趁機說公孫表有反心,不可不防。於是魏主派兵夜間突襲公孫表營,將其處死。公孫表機謀多端,被殺後,虎牢城外少了一位勁敵,毛德祖自然欣喜。此後雙方反覆攻守,堅持數月。毛德祖以智勇聞名。
魏主親臨東郡,命令叔孫建迅速攻打東陽城,又任命刁雍爲青州刺史,協助叔孫建。刁雍與前豫州刺史刁逵同族,刁逵被殺,家族被滅,只有刁雍逃亡至後秦,秦亡後投奔魏國,被任命爲將軍,此時派他協助叔孫建,明顯是“借刀殺人”的計策。東陽守將竺夔清點城中士兵,僅有一千五百人,急忙徵召城外百姓入城防守,未入城的百姓則令其藏於山谷,割除莊稼,使魏軍即使佔領青州,也無法獲得糧食。濟南太守桓苗也入城參戰,與竺夔共同抵抗。魏軍大至後,列陣十餘里,準備攻城器械,竺夔事先挖掘了四道護城壕溝,阻止魏軍靠近。魏軍填平三道,建造撞車強攻,城中多次派出奇兵反擊,又開鑿地道,派人在地道中用大麻繩綁住撞車,使其自行折斷。魏軍多次失敗,最終築起長圍,四面圍攻,城池因久攻而破裂,坍塌三十多步,竺夔與桓苗急忙用屍體填堵缺口,戰士大多戰死,用屍體勉強堵住。幸好暑熱難耐,魏軍多患疾病,無法繼續進攻,城才得以保全。刁雍認爲時機難得,請求繼續猛攻。叔孫建本想稍作休整,卻突然聽說檀道濟率軍即將到達,不禁感嘆:“士兵已病重過半,難以再戰,如今全軍撤退,纔是上策!”於是毀掉營帳,向西撤退。
檀道濟到達臨朐後,因糧食耗盡,無法追趕敵人,便命令竺夔加固城牆,以防敵軍再來。竺夔因東陽城破,無法及時修繕,便移守不其城,青州得以保全。
魏主因東線無功,乾脆轉向西,前往河內,集中兵力攻打虎牢。所有叔孫建等部隊,都被命令集結到虎牢城下,由魏主親自監督進攻,戰雲密佈,殺氣沖天。
虎牢城被圍已兩百多天,每天都有戰鬥,精銳士兵幾近耗盡,難以抵抗魏軍的聯合進攻,毛德祖拼死抵抗,仍堅守了一、二十餘日。外城被毀後,又連續修築三層城牆,魏軍又毀去兩層,只餘下最裏層未攻破,依然堅守。守軍士兵眼疾如火,面如枯柴,仍日夜奮勇抵抗,從未動搖,可見毛德祖的忠勇感動人心。此時,檀道濟率軍駐紮湖陸,劉粹駐守項城,沈叔狸駐守高橋,都因畏懼魏軍強大,不敢出兵救援,都是膽小怕事之輩。魏軍遍掘地道,抽乾城中井水,城中人飲水困難,馬匹飢渴,加上瘟疫流行,眼看就要陷落。魏軍陸續登城,守將欲挾持毛德祖突圍,毛德祖怒吼道:“我發誓要與這城同存亡,決不能讓城破而我活!”於是帶領士兵再次衝鋒,奮勇死戰。
魏主下令,必須活捉毛德祖,將軍豆代田用長矛刺倒毛德祖的坐騎,纔將他俘獲,士兵也全數被俘。唯有參軍範道基率二百人突圍南逃。魏軍也傷亡慘重,十死二三。司州、兗州、豫州諸郡縣,全部落入魏國之手。魏主勸說毛德祖投降,他堅決不肯屈服,被帶回平城,留下週幾鎮守河南。毛德祖身負重傷,不久便去世。
作者作詩讚曰:
多年苦守顯忠心,無奈孤城敵已深,
援兵不來身被俘,寧死不屈表忠臣。
敗報傳到宋朝朝廷,不知朝廷將如何應對,暫且留待下回說明。
教導子女應以正道爲本,若不能教好子女,反而想弒君以絕後患,實在荒謬!子輿氏曾說:“殺人之父,人亦將殺其父;殺人之兄,人亦將殺其兄。”楚靈王說:“我殺子甚多,難道不怕報應嗎?”劉裕以年老子幼爲由,決意殺死零陵王,是否也想到他祖先劉邦是以平民之身得天下,是否真爲帝王之裔呢?太子劉義符昏庸無道,不懂教育,一味犯下大逆不道之罪,製造惡因,必結惡果,何愁不會轉而反噬子孫?北魏趁劉裕死後出兵侵犯宋朝,難道不是劉裕自己種下的禍根?看魏主嗣答覆崔浩的言論,彷彿將劉裕從墳墓中喚醒質問他,他將如何自辯?南北長期交戰,年年不息,最終導致司、兗、豫三州淪陷,忠勇如毛德祖、湯瓚等人,先後被俘,英勇犧牲,失去邊地,這怎能不令人痛惜!本回特別提出此事,以告誡後人,希望世人能從中吸取教訓,爲子孫後代考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