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两晋演义》•第三十四回 镇湘中谯王举义 失石头元帝惊心
却说元帝连接逆表,已知王敦造反,不由的动起怒来,当下飞召征西大将军戴渊,镇北将军刘隗,还卫京师,一面下诏讨敦。略云: 王敦凭恃宠灵,敢肆狂逆,方朕太甲,欲见幽囚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?今当统率六军,以诛大逆,有杀敦者封五千户侯。朕不食言。 敦闻诏后,毫无惧色,仍决意进兵,且拣选名士,入居幕府:一是故太傅羊祜从孙羊曼;一是前咸亭侯谢鲲;一是著作佐郎郭璞。曼本为黄门侍郎,迁晋陵太守,坐事免官,敦却引为左长史。曼性嗜酒,此时为敦所邀,不便固辞,乐得借酒溷迹,多醉少醒。那谢鲲是个放浪不羁的人物,能琴善歌,家住阳夏,表字幼舆,尝为东海掾吏,因佻达无行,除名回籍。邻家高氏女有姿色,鲲屡往挑引,被该女投梭中唇,击落门齿两枚,时人作韵语讥鲲道:“佻达不已,幼舆折齿。”鲲不以为羞,怡然长啸道:“尚不害我啸歌,折齿亦何妨呢!”究乖名教。既而王敦辟为长史,与讨杜弢,叙功得封咸亭侯,嗣因母忧去职,至敦将作乱,仍使起复,且召入与语道:“刘隗奸邪,将危社稷,我欲入清君侧,卿意以为何如?”鲲答道:“隗诚足为祸首,但城狐社鼠,何足计较。”此语恰还近理。敦愤叹道:“卿乃庸才,不达大体。”造反可谓大体吗?便令鲲为豫章太守。鲲即日告辞,又留住不遣。及起兵东下,逼鲲同行。鲲随时通变,却也无喜无忧。 惟郭璞家世河东,素长经学,好古文奇字,通阴阳算历,尝拜隐士郭公为师,得青囊中书九卷,日夕研究,并通五行天文卜筮诸学。惠怀时河东先乱,璞筮得凶象,避走东南,抵将军赵固泛地。适固丧良马,璞谓能起死回生,固向璞求术,璞答道:“可用健夫二三十人,俱持长竿东行,约三十里,见有丘林社庙,便用竿打拍,当得一物,可急持归来,医活此马。”固如言施行,果得一物,仿佛似猴。璞令置马旁,便向马鼻嘘吸,马一跃而起,鸣食如常,惟此物遁去,不知下落。固大加诧异,厚给资斧。行至庐江,太守吴孟康,由建康召为军谘祭酒,孟康不欲南渡。璞替他卜《易》,谓庐江不宜再居。孟康疑为妄言,不甚礼璞。璞寄居逆旅,见主人有一婢,婉娈可爱,便想出一法,取小豆三斗,分撒主人住宅旁。主人晨出,见赤衣人数千围绕,大骇奔还。璞自言能除此怪,谓宜贱鬻此婢,怪即立除。主人不得已从了璞言,将婢卖去。璞即为画一符,投入井中,数千赤衣人,皆反缚入井,杳无形影。主人大悦,厚赐璞资。其实该婢为璞所买,不过嘱人间接,至赆仪到手,除婢价外,尚有余资,且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鬟,挈领而去,途中偎玉倚香,不问可知。术士之坏,往往如此。 过了数旬,庐江果被寇蹂躏,村邑成墟。璞既过江,宣城太守殷祐,引为参军,屡占屡验。寻为王导所闻,征璞为掾。尝令卜筮,璞惊说道:“公当有灾厄,速命驾四出,至数十里外,有柏树一株,可截取至此,长如公身,置卧寝旁,灾乃可免了。”导亟向西行,果有柏树一株,取置寝室。数日,有大声出寝室,柏树粉碎,导独无恙。恐亦如前次撒豆成人之术,第借此以愚王导。 时元帝尚未登位,璞筮得咸井二卦,便白王导,谓东北有武名郡县,当出铎为受命符瑞,西南有阳名郡县,井当上沸。已而武进县人,果在田中得铜铎五枚,献入建康。历阳县中井沸,经日乃止。及元帝为晋王时,又使璞占易,得豫及暌卦。璞说道:“会稽当出瑞钟,上有勒铭,应在人家井泥中。爻辞谓先王作乐崇德,殷荐上帝,便是此兆。”作乐两语,见《周易》豫卜象辞。未几,由会稽剡县,在井中发现一钟,长七寸二分,口径四寸半,上有古文奇书十八字,只有会稽岳命四篆文,尚易辨认,余皆莫识。璞独指为灵符,元帝就此称尊。安知非郭璞隐铸此钟,藏此井内?璞尝著《江赋》,又作《南郊赋》,词皆伟丽,为元帝所叹赏,因命为著作佐郎。后来迭上数疏,无非借灾祥变异,略进箴规。 王敦闻璞能预知,致书与导,召璞一行。导遣璞往武昌,敦即令为记室参军。璞知敦必为乱,恐自己预祸,常以为忧。大将军掾陈述,表字嗣祖,素有重名,为敦所重。敦将起兵,述即病逝。璞临哭甚哀,且向柩连呼道:“嗣祖嗣祖,安知非福?”璞知将来遇祸,何不设法他去?难遭命已注定,不能自免吗?惟敦见朝廷无人,必能逞志,所以率兵遽发,毫不迟疑。敦兄王含,曾在建康留仕,官拜光禄勋,闻敦已至芜湖,遂溜出都门,乘舟归敦。敦曾遣使告梁州刺史甘卓,约与同反,卓佯为允诺。及敦已出兵,卓竟不赴,但使参军孙双,往阻敦行。敦惊问道:“甘侯已与我有约,奈何失信?我并非觊觎社稷,不过入除凶邪,事成以后,当使甘侯作公,烦汝归报,幸勿渝盟。”双回报甘卓,卓叹道:“昔陈敏作乱,我先从后违,时人讥我反复无常,我若复作此态,如何自明?越要受人唾骂了。”乃使人转告顺阳太守魏该,该答复道:“该但知尽忠王室。今王公举兵内向,显是悖逆,怎得相从呢?”卓得闻该言,益不愿与敦同行。 敦又使参军桓罴至湘州,请谯王承为军司,承长叹道:“我将死了!地荒民寡,势孤援绝,不死何为?但得死忠义,亦所甘心。”因拘住桓罴,即檄长沙虞悝为长史。悝适遭母丧,承亲自往吊,向悝问计道:“我欲讨王敦,但兵少粮乏,且莅任不久,恩信未孚,卿兄弟系湘中豪杰,当如何教我?”悝答道:“大王不以悝兄弟为鄙劣,亲临下问,悝兄弟敢不致死。但本州荒敝,实难进讨,不如收众固守,传檄四方,先分敦势,然后图敦,或尚可望捷哩。”承遂授悝为长史,悝弟望为司马,督护诸军,当即移檄远近,劝令讨逆。零陵太守尹奉,建昌太守王循,衡阳太守刘翼,舂陵令易雄,皆应声如响,举兵讨敦。惟湘东太守郑淡不从。淡系敦姊夫,甘心附恶,承使司马虞望讨淡,淡出拒被诛,传首四境,徇示吏民。 承复遣主簿邓骞,往说甘卓道:“刘大连隗字大连。虽然骄蹇,自失民心,但与天下无甚大害,大将军王敦,蓄憾称兵,敢向北阙,忠臣义士,应当共愤。公受任方伯,奉辞伐罪,便是齐桓晋文的盛举了。”卓微笑道:“桓文事非我所能,若尽力国难,乃我本心,当徐图良策。”总未免多疑少决。骞再欲进言,旁有参军李梁,为卓献议道:“东汉初年,隗嚣跋扈,窦融保守河西,徐归光武,终享令名。今将军控驭上游,还可效法古人,按兵坐待。若大将军事捷,公必得方面,不捷亦可邀朝命,代大将军后任,始终不失富贵,何必出生入死,与决存亡哩?”言未毕,骞即接口驳梁道:“古今异势,怎得相比?从前光武创业,中国未平,故窦融可从容观望;今将军已久事晋室,理应为国尽力。襄阳又不若河西,可以固守,假使大将军得克刘隗,还镇武昌,增石城戍卒,绝荆湘粮运,试问将军将归何处?参军将依何人呢?”梁被骞一驳,倒也哑口无言。惟卓尚迟疑不决,留骞小住,再决行止。 骞待了两三日,未见举动,乃复见卓道:“今公既不为义举,又不承大将军檄,莫非坐自待祸么?骞想公数日不决,大约恐强弱不同,未能制胜,实则大将军部曲,不过万余,至留守武昌,只得五千人。将军麾下,势且过倍,本旧日的盛名,率本府的精锐,杖节鸣鼓,效顺讨逆,何忧不克?何患不成?为将军计,当乘虚先攻武昌,武昌一下,据军实,施德惠,镇抚二州,截断大将军归路,大将军当不战自溃,怎能还与公敌?今有此机会,乃束手安坐,自待危亡,岂非不智?岂非不义?”快人快语。卓听了骞语,也觉眉动色扬,跃跃欲动。 可巧来了王敦参军乐道融,由卓召入,问明来意。道融答道:“大将军催公东行,公果愿意呢,还不愿意呢?”卓半晌不答一词。道融请屏除左右,然后进白道:“道融此来,实为大将军所遣,促公启程,免得后顾。但道融究是晋臣,不便专事大将军,试想人主亲临万机,自用谯王为湘州,并非专用刘隗,乃王氏擅权构衅,背恩肆恶,举兵犯阙,敢为不韪。公受国重寄,若与他同逆,便是违悖大义,生为逆臣,死作愚鬼,岂不可惜?今不若伪许出兵,却暗地驰袭武昌,逆众闻风生惧,自然溃散,公就得坐建大功了。”慷慨激昂,也是邓骞流亚。卓乃转疑为喜,起座答说道:“君言正合我意,我志决了。”恐怕还是未决。乃使道融与骞同留幕下,参议军事,一面约同巴东监军柳纯,南平太守夏侯承,宜都太守谭该等,檄数敦罪,合军致讨,更遣参军司马赞孙双,奉表入都,报明起义情形。再使参军罗英,南赴广州,邀同刺史陶侃,会师讨敦。侃便遣参军高宝,引兵北上,作为声援。 元帝加卓为镇南大将军,都督荆梁二州军,领荆州牧,兼梁州刺史。侃为平南将军,都督交广二州军事,兼领江州刺史。王敦闻警,却也心惊,惟令兄含,固守武昌,慎防袭击。另拨南蛮校尉魏,将军李桓,率兵二万,往攻长沙。长沙为湘州治所,城郭不完,资储又阙,单靠谯王承一腔忠义,乘城守着,到底是不能久持。或劝承南投陶侃,或退保零桂,零陵桂阳。承慨然道:“我起兵时,志在死节,岂可贪生苟免,临难即逃?事若不济,我身虽死,我心总可告无愧哩。”遂遣司马虞望,出城交战,互有杀伤,嗣复连战数次,望中箭而亡,全城恟惧。 邓骞闻长沙被围,请诸甘卓,乞即赴援。卓尚欲留骞,骞一再固辞,乃使参军虞冲,偕骞同赴长沙,赍交谯王承书,谓:“当出兵淝口,断敦归路,湘围当然可解,请暂从严守”云云。承遣还虞冲,付与复书,略言:“江左中兴,方在草创,不图恶逆,启自宠臣,我忝为宗室,猝受重任,不胜艰巨,但竭愚诚。足下能卷甲速来,尚可望救,若再迟疑,唯索我于枯鱼肆中。”这一番书辞,也算是万分迫切,偏甘卓年已垂老,暮气甚深,当驰檄讨敦时,颇似蹈厉发扬,饶有执戈前驱的状态,及过了数日,便即衰靡下去。想亦如今之所谓五分钟热心者。且州郡各军,一时亦未能趋集,他便得过且过,无心去顾及长沙了。 且说戴渊刘隗,奉命入卫,隗先至建康,百官迎接道左。隗首戴岸帻,腰悬佩刀,谈笑尽欢,意气自若。及入见元帝,与刁协同陈御前,请尽诛王氏。元帝不许,隗始有惧色。司空王导,率从弟中领军邃,左卫将军廙,侍中侃彬,及诸宗族二十余人,每日辄诣台待罪。尚书周顗,晨起入朝,行径台省。导呼顗表字道;“伯仁!我家百口,今当累卿。”顗并不旁顾,昂然直入,既见元帝,却极言导忠,申救甚力。元帝颇加采纳,且命顗侍饮畅谈。顗素嗜酒,至醉乃出。导尚守候,又连呼伯仁,顗仍不与言,但顾语左右道:“今年当杀诸贼奴,好取斗大黄金印,系诸肘后了。”狂态如绘,然终因此送命。一面说,一面趋归宅中,又上表明导无罪,语甚切挚。导未知底细,还疑顗从中媒孽,暗暗切齿。会有中使出达帝命,还导朝服,导入阙谢恩,叩首陈词道:“逆臣贼子,无代不有,可恨今日出自臣族。”元帝跣足下座,亲执导手道:“茂弘!朕方欲寄卿重命,何烦多言。”导拜谢而起,自请讨敦,乃诏命导为前锋大都督,加戴渊骠骑将军,同掌军务。进周顗为尚书左仆射,王邃为右仆射,又使王廙往谕王敦,饬令撤兵还镇,敦怎肯从命,留廙不遣。廙为敦从弟,乐得在敦营中,希图荣利。敦即自芜湖进向石头,元帝命征虏将军周札为右将军,都督石头诸军事,另简刘隗屯守金城,复亲自披甲上马,出阅诸军,晓谕顺逆,然后还都。 敦既至石头,欲攻金城,敦将杜弘献计道:“刘隗死士颇多,未易攻克,不如专捣石头,周札少恩,兵不为用,必致败覆。我得败札,隗众亦自然骇走了。”敦点首称善,即命弘为前锋,驱兵至石头城下,鼓噪攻城。城内守兵,果无斗志,多半思遁。札料不能战,竟开门纳弘。弘麾众直入,安安稳稳的据住石头。敦亦继进,登城自叹道:“我今不能为盛德事了。”谢鲲在旁接入道:“大将军何出此言?但使从今以后,日忘前忿,庶几君臣猜嫌,亦可日去,便无伤盛德呢。”敦默然不答。旋闻刁协刘隗戴渊等,率众来攻,便麾兵出战。刁刘等本不知兵,所领军士,没甚纪律,一经对垒,统皆观望不前。那王敦部下,未曾剧战,一些儿没有劳乏,便仗着一股锐气,横冲直撞,驰突无前。自辰至午,刁刘戴三部将士,均已溃走,三帅也拨马奔还,再经王导周顗,及他将郭逸虞潭,分道出御,导与顗已不相容,巴不得顗军战败,哪肯同仇敌忾?而且号令不一,行止不同,徒落得土崩瓦解,四散奔逃。郭逸虞潭,相继败走,顗亦退还,王导并不出兵,也且同声报败,愿受那丧师失律的污名。直揭王导罪状,不为曲讳。败报连达宫廷,太子绍忍耐不住,拟自督将士出战,决一存亡,当下升车欲行。中庶子温峤,执辔进谏道:“殿下乃国家储贰,关系至重,奈何轻冒不测,自弃天下?”绍尚欲前进,被峤抽剑断鞅,然后停留。太子尚有雄心,故后来卒能诛逆。宫廷宿卫,惊慌的了不得,逃的逃,躲的躲,只有安东将军刘超及侍中二人,尚留值殿中。元帝到了此时,一筹莫展,但脱去戎衣,改著朝服,闷坐殿上,顾语刘超道:“欲得我座,亦可早言,何必如此害民?”前时不肯北征,总道是可以偏安,谁知复有此日?超亦无词可劝,随声叹息。蓦闻敦纵使士卒,入掠都下,喧嚷声与啼哭声,杂沓不休。元帝乃遣使谕敦道:“公若不忘本朝,便可就此息兵,共图安乐。若未肯已,朕当归老琅琊,自避贤路。”简直要拱手让人了。敦置诸不理,急得元帝没法摆布,越觉慌张。确是庸牛。适刁协刘隗,狼狈入宫,俯伏座前,呜咽不止。元帝握二人手,相对涕洟,好一歇,才说出两语道:“事已至此,卿二人速去避祸。”协答道:“臣当守死,不敢有贰。”元帝又道:“卿等在此,徒死无益,不如速行。”说着,便顾令左右,选择厩马二匹,赐与隗协,并各给仆从数人,令他速去。二人拜别出殿,协老不堪骑,又素乏恩惠,一出都门,从人尽散,单剩他一人一骑,行至江乘,为人所杀,携首献敦。隗返至第中,挈领妻孥,及亲信数百人,出都北去,竟投后赵,勒用为从事中郎,累迁至太子太傅,竟得寿终。小子有诗叹道: 无端构衅动京尘,一死犹难谢国人。 况复逃生甘事虏,叛君误国罪维钧。 究竟元帝能否免祸,且至下回再详。 -------- 谯王承与甘卓,皆不附王敦,传檄讨逆,迹似相同,而心术不同。承甫莅长沙,兵单粮寡,加以乱离之后,城郭不完,自知不能御侮,而桓罴一至,即置狱中,毅然决然,不少迟疑,彼固舍生取义,而置利害于不顾者。卓则多疑少决,临事迟疑,论者谓其年老气衰,以至于此,实则畏死之见,与生俱来。当陈敏为逆时,甘心被胁,甚且冒充太弟,摇惑人心,设非畏死,何至昏愦若此?故谯王承之忠,乃为真忠,甘卓非其伦也。刁协刘隗,智不足以驭人,勇不足以却病,构衅有余,敉乱不足。王敦一发,即陷石头,仓猝抵御,狼狈败还。刁协尚有守死不贰之言,而隗则不发一语,即挈妻孥而远遁,谁为首祸,乃置天子于不顾,竟藉虏廷以求活耶?元帝不察,尚以为忠,纵使避祸,此江左之所以终慨式微也。
译文:
元帝接连收到王敦的叛乱奏报,得知王敦造反,顿时愤怒不已,立刻紧急召见征西大将军戴渊和镇北将军刘隗,让他们返回都城保卫朝廷,并下旨讨伐王敦。诏书中写道:
“王敦凭借权势宠幸,竟敢肆意叛乱,他想把我这个太甲之君囚禁起来,这种事是能容忍的吗?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?现在我将统领六军,讨伐这大逆不道的大臣。凡是杀死王敦的人都封为五千户侯。我绝不食言!”
王敦收到诏书后,毫不惊惧,反而更加坚定进军的决心,还挑选了一些有名望的士人进入自己的幕府:一个是前任太傅羊祜的孙子羊曼;一个是前咸亭侯谢鲲;一个是著作佐郎郭璞。羊曼原本是黄门侍郎,后被调任为晋陵太守,因犯事被罢官,王敦却将他召为左长史。羊曼平时喜欢喝酒,这次被王敦邀请,不便坚决推辞,便欣然接受,借酒消愁,经常醉醺醺地只知饮酒,很少清醒。谢鲲是个放荡不羁的人,擅长弹琴唱歌,家住阳夏,字叫幼舆,曾做过东海郡的官吏,因为他轻浮放达、行为不端,被除名回乡。邻居家一个美貌的女子曾被他多次追求,结果被她用梭子打在嘴唇上,打落了两颗门牙。当时人们开玩笑说:“幼舆太过轻浮,已连齿都折断了。”谢鲲却毫不在意,还高兴地长啸道:“这还不影响我弹琴唱歌,牙齿断裂又有什么了不起!”可见他根本不守礼法。后来王敦征召他为长史,让他参与讨伐杜弢的战役,因立功被封为咸亭侯。后来因母亲去世离职,等到王敦准备叛乱时,又叫他复职,并召他入宫商议说:“刘隗奸邪,将危及国家,我想清除这些奸臣,你认为怎么样?”谢鲲回答道:“刘隗确实是个祸患,但那些小人,又何足挂齿呢?”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。王敦听后十分愤怒,叹息道:“你简直是个平庸之辈,不懂大局!”叛乱难道还谈什么大局吗?于是便任命谢鲲为豫章太守。谢鲲当天就准备告辞,王敦却不让他走。等到王敦起兵东进,强行要谢鲲同行,谢鲲虽随变应变,却也毫不高兴或忧愁。
郭璞出身河东,精通经学,喜欢古文奇字,通晓阴阳五行、天文、历法和占卜之术。他曾拜隐士郭公为师,得到一本叫做《青囊中书》的九卷书,日夜研读,通晓了多种卜筮之法。在惠怀年间,河东发生动乱,郭璞占卜得到凶兆,便逃到东南,抵达将军赵固的军营。正好赵固丢失了一匹好马,郭璞说他能起死回生,赵固便向他请教。郭璞说:“可以用二十多个强壮的壮夫,每人手持长竿向东行进三十里,见到有山丘或庙宇时,就用竿子敲打,会得到一样东西,马上带回,就能治好这匹马。”赵固照他说的做了,果然得到了一个类似猴子的东西。郭璞让放在马旁边,然后对着马鼻子吹气,马立刻跳跃起来,吃食如常,只是那个异物不见了,不知去向。赵固非常惊讶,重金酬谢郭璞。后来他们来到庐江,太守吴孟康因为建康的征召,被任命为军谘祭酒,但吴孟康不愿意南渡。郭璞替他占卜,说庐江不适合久居。吴孟康怀疑是胡说八道,对郭璞并不尊重。郭璞在旅店住下,看到主人有一个美貌可爱的婢女,便想出了一个方法:取小豆三斗,分撒在主人住宅周围。次日早晨,主人出门,看到成千上万的赤衣人围着他的家,吓得大叫,急忙跑回来。郭璞说他能驱除怪异,建议主人把那个婢女贱卖了,怪事就能消除。主人迫不得已听从,将婢女卖掉。郭璞随即画了一个符,投入井中,结果那些赤衣人全被反绑着沉入井底,再无踪影。主人非常高兴,重金酬谢。实际上,那个婢女是郭璞买下的,只是通过中间人转手,钱财到手后,除了买婢的钱外,还多出一笔,还得到了一位美丽娇艳的婢女,一路欢声笑语,不问可知。这种术士的恶行,往往如此。
过了几个月,庐江果然被盗寇洗劫,村庄荒废。郭璞渡江后,被宣城太守殷祐聘为参军,屡次占卜都应验了。后来被王导发现,征召为掾属。有一次,王导命他占卜,郭璞惊讶地说:“您将遭遇灾祸,赶紧出城几十里,找到一棵柏树,砍下来,长度与您身高相当,放在卧室旁,灾祸就能避免。”王导立刻西行,果然发现一棵柏树,砍下后放在卧室里。几天后,卧室里传出巨大响声,柏树粉碎,王导却安然无恙。看起来像前次撒豆成鬼的把戏,不过是借此愚弄王导罢了。
当时元帝尚未正式即位,郭璞占卜得到“咸井”两卦,便告诉王导:“东北方向有武名的郡县,将出现铜铎作为受命的祥瑞;西南方向有阳名的郡县,井水将沸腾。”不久,武进县人果然在田里捡到五枚铜铎,献给建康。历阳县的井水也真的沸腾了一整日,才慢慢停止。等到元帝成为晋王时,又让郭璞占卜,得到“豫”和“暌”两个卦,郭璞说:“会稽将出现瑞钟,钟上刻有铭文,应出现在百姓家井中的泥里。卦辞说先王制作音乐以崇德,用以祭祀上天,这正是这个征兆。”“作乐”出自《周易·豫》的卦象。不久,会稽剡县的井中真的发现了一个钟,长七寸二分,口径四寸半,钟上有十八个古文,只有“会稽岳命”四个篆字能认得,余下的都难以辨认。郭璞断定这是神迹的象征,元帝因此开始称尊。谁能说这不是郭璞暗中制造了这钟,藏在井里呢?郭璞还著有《江赋》和《南郊赋》,词藻华丽,受到元帝赞赏,于是被任命为著作佐郎。此后他多次上书,用灾异和变化来提醒朝廷,提出一些规劝。
王敦听说郭璞能预知未来,便写信给王导,邀请他前往。王导派人将郭璞召往武昌,王敦即命他为记室参军。郭璞知道王敦必反,害怕自己会遭难,心中一直忧虑。大将军的幕僚陈述,字叫嗣祖,一向有名望,深受王敦敬重。王敦准备起兵时,陈述突然病逝。郭璞痛哭失声,还对着棺材反复呼唤:“嗣祖!嗣祖!难道不是福报吗?”郭璞知道将来自己也会遭遇灾祸,可又无力躲避,因为命运已注定,无法改变。只是王敦见朝廷无人可依,便决心发兵,毫不迟疑。王敦的兄长王含,曾在建康任职,官至光禄勋,得知王敦已抵达芜湖,便偷偷溜出京城,乘船前往王敦处。王敦曾派使者去梁州刺史甘卓处,约定共同造反,甘卓假装答应。等到王敦出兵时,甘卓却没去,只派参军孙双去阻挡王敦。王敦惊讶地问:“甘侯与我有约定,为何失信?我并非想夺取皇位,只是要铲除凶恶之人,事成之后,必定让甘侯担任公职,麻烦你转告一声,切勿违背盟约。”孙双回报甘卓,甘卓叹道:“当年陈敏造反时,我先答应后又违背,当时人们讥笑我反复无常,如果我再做这种事,如何面对世人指责?只会被唾骂!”于是派人转达顺阳太守魏该,魏该回答说:“我只知道忠于王室,现在王公举兵内向,明显是叛乱,怎能参与呢?”甘卓听了这话,更加不愿意与王敦合作。
王敦又派参军桓罴前往湘州,请求谯王承担任军司。承长叹道:“我将要死了!这地方荒芜,百姓稀少,力量孤单,外援断绝,不死有什么意义?只要能为忠义而死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于是将桓罴拘禁起来,随即任命长沙的虞悝为长史。虞悝正好遭遇母亲丧事,谯王亲自前往吊唁,问虞悝对策道:“我打算讨伐王敦,但兵力少、粮草不足,且任职时间不长,威望尚未建立,你们兄弟是湘地的豪杰,该如何帮助我?”虞悝回答:“大王不将我兄弟视为庸人,亲自前来询问,我们怎敢不拼死效命?但本州荒僻,实际上难以出兵进攻,不如收拢军队坚守,向各地发布檄文,先削弱王敦的势力,再图谋王敦,或许还能成功。”于是谯王任命虞悝为长史,虞悝的弟弟虞望为司马,统辖各军,立即向周边发布檄文,劝大家共同讨伐王敦。零陵太守尹奉、建昌太守王循、衡阳太守刘翼、舂陵令易雄等人纷纷响应,起兵讨伐王敦。只有湘东太守郑淡不从。郑淡是王敦妹妹的丈夫,一心依附王敦,谯王派司马虞望前去讨伐,郑淡出城抵抗,被诛杀,首级被传送到各地,以警示百姓。
谯王又派主簿邓骞前往劝说甘卓:“刘大连隗,虽然性格倔强,但并未对天下造成多大危害。而大将军王敦,积怨已久,竟敢向朝廷进兵,忠臣义士,本应共同愤慨。公作为一方地方长官,奉命讨伐叛逆,正是齐桓公、晋文公那样的盛举。”甘卓微笑道:“桓文之事我无法做到,若真心为国家效命,这是我本心,我会慢慢考虑对策。”可见他多疑少决。邓骞还想继续劝说,旁边有参军李梁提出建议:“东汉初年,隗嚣跋扈,窦融守住河西,最后归顺光武帝,最终得享美名。如今将军占据上游,也可效法古人,按兵不动。若大将军战功成功,您必定获得大官,若失败,也可得到朝廷任命,继承大将军职位,始终不失富贵,何必冒险与他生死相搏呢?”话未说完,邓骞立即反驳道:“古今形势不同,怎能相比?当年光武帝建国时,中原尚未平定,所以窦融可以观望;如今将军长期效忠晋室,理应为国尽力。襄阳远不如河西,可以固守。若大将军击败刘隗,返回武昌,加强石城守军,切断荆州湘州的粮道,那么将军将退向何处?参军将依附于谁呢?”李梁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。甘卓仍犹豫不决,留下邓骞暂住,再做决定。
邓骞住了两三日,不见动静,便再次去见甘卓道:“如今您既不为正义之举,又不接受大将军的讨伐命令,难道是坐等灾祸吗?我猜您迟迟不决,恐怕是担心实力不敌,无法取胜,其实大将军的部下不过一万余人,留守武昌的仅五千人。而您的兵马力量是对方的数倍,您拥有旧日的威名,统领本府精锐部队,手持符节,吹响战鼓,讨伐叛逆,又何愁无法取胜?为何还安坐不动,等待灭亡?这是不智,也是不义!”话音刚落,便有明显效果。
这时,刁协、刘隗、戴渊等人果然率军攻打王敦,但这些人不懂军事,所率士兵毫无纪律,一接触就退缩不前。王敦部下从未真正打过仗,也没有疲惫,反而仗着锐气,奋勇冲击,纵横无阻。从清晨到中午,刁协、刘隗、戴渊的部队全部溃败,三名将领也骑马逃回。随后王导、谢鲲和将领郭逸、虞潭分路迎击,但王导和谢鲲早已不和,巴不得谢鲲战败,哪里会同心协力?号令混乱,行动不一,最终全军崩溃,四下逃散。郭逸、虞潭相继败退,谢鲲也退回,王导干脆不派兵,也一同上报败仗,甘愿承担“战败失律”的罪名。败报接连传入宫廷,太子司马绍忍无可忍,打算亲自统兵出战,决一死战,立刻上车准备出发。中庶子温峤抓住缰绳劝谏道:“殿下是国家储君,责任重大,怎能轻率冒险,白白牺牲国家未来?”司马绍还想前进,被温峤拔剑斩断马缰,这才停下。太子虽有雄心,但后来仍成功诛灭叛乱。宫廷中的卫兵惊慌失措,有的逃走,有的躲藏,只有安东将军刘超和侍中两人仍留守在宫殿。元帝此时彻底陷入困境,无计可施,干脆脱下军衣,换上朝服,呆坐殿中,对刘超叹道:“想坐我这个位置,不如早点说,何必这样害百姓?”先前不愿北伐,以为可以偏安一隅,谁知如今竟有此变!刘超也无话可说,只能感慨叹息。突然听到王敦派士兵进入都城,四处抢掠,哭声与喧闹声不断。元帝便派使者去劝说王敦:“如果你还能不忘本朝,就立刻停战,共谋安乐;若执意不退,我就归隐琅琊,主动退位,避开权力。”简直要拱手让权了。王敦置之不理,元帝更感绝望,慌乱至极。确实是个无能之辈。恰在此时,刁协与刘隗狼狈逃入宫中,俯伏在地,痛哭不止。元帝握住他们的手,相对落泪,片刻后才说两句话:“事情已至此地,你们赶快离开,躲避灾祸吧。”刁协回答道:“我愿宁死不二,绝不背叛。”元帝又说:“你们在此,徒增死亡,毫无益处,不如赶紧走。”说完,便命令左右挑选两匹战马,赐予他们二人,并各安排几名仆从,让他们速速离开。二人辞别出殿,刁协年老体衰,又素来不受恩宠,一出都门,仆人全散,只剩他自己一人一匹马,行至江乘,被人杀害,首级献给王敦。刘隗回到家中,带领妻子、子女和亲信数百人,从都城向北逃亡,最终投奔后赵,被任命为从事中郎,后升至太子太傅,终老于后赵。
作者感叹道:
无端制造动乱,惊扰京城,一人之死尚难向百姓交代。
何况是逃命投敌,背叛君主、危害国家,罪过何其深重!
究竟元帝能否幸免于难,详情请看下回。
谯王承与甘卓都不附王敦,共同发布讨伐檄文,表面相似,实则心术迥异。谯王承初到长沙,兵力单薄,粮草不足,加上战乱之后城郭残破,深知难以抵御外敌,一接到桓罴,立即将其关押,立刻决断,毫不迟疑。他确实是为忠义而死,完全不顾利害。而甘卓则多疑少决,临事犹豫,评论者说他年老气衰,以致如此,其实他内心畏惧死亡,这种心态早已根深蒂固。当年陈敏造反时,他甘愿受胁,甚至假扮太弟,扰乱人心,若不是畏惧死亡,怎会如此昏聩?所以谯王承的忠诚是真忠,甘卓根本不能与之相比。
刁协和刘隗,智谋不足,胆识不够,制造动乱有余,平乱能力却为零。王敦一旦发难,就攻陷石头城,仓促应对,狼狈败退。刁协尚有“宁死不贰”的誓言,而刘隗却一句话也不说,立刻带全家老小逃离,谁是首恶,竟不顾国家危亡,投靠敌寇求生!元帝不察,仍认为他们忠诚,纵使逃走,也等于将江东的衰微埋下了祸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