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七十三回 信方士连番被惑 行封禅妄想求仙

却说齐人公孙卿本是一个方士,因闻武帝新得宝鼎,也想乘时干进,胡乱凑成一书,叫做《札》书,怀挟入都,钻通了一条门路,把书献入。书中语多荒诞,内有黄帝得宝鼎,是辛巳朔旦冬至,今岁汉得宝鼎,适当己酉朔旦冬至,古今相符,足称盛瑞云云。武帝览书,很觉合意,遂召公孙卿入见,问此书为何人所作。卿随意捏造,说是受诸申公,且言申公已死,只有此书遗下。武帝信以为真,且问申公有无他语。卿又答道:“申公尝谓大汉肇兴,正与黄帝时代,运数相合。大约高皇帝后,或孙或曾孙,圣圣相承,必有宝鼎出现,宝鼎一出,上与神通,应该封禅,重行黄帝故事。今宝鼎适符圣瑞,可见申公所言,真实不虚了。”武帝复问黄帝如何封禅?公孙卿乱说了一大篇,无非把岳宗泰岱,禅主云亭的套话,信口铺张。又把当时甘泉宫,指为黄帝时代的明庭,谓黄帝曾在明庭接见百神,后来采铜首山,铸鼎荆山,鼎成后龙垂胡须,下迎黄帝,黄帝乘龙登天,带去后宫及大臣七十余人;还有许多小臣,要想攀髯上去,髯被扯断,统皆坠下,连黄帝所带的弓衣,亦被震落,小臣无从再攀,只得抱弓悲号,因以鼎湖名地,乌号名弓。全是牵强附会。这番言词,武帝已听过许多方士,说及大略,不过公孙卿所谈,更觉得娓娓动听,遂不禁长叹道:“朕如能学得黄帝,弃妻子也如敝屣哩!”当下拜卿为郎,使至太室候神,太室即嵩岳之一峰。既而卿入都面陈,谓缑氏城上有仙人迹,请武帝自往巡幸。上回所述驾幸缑氏,便是为了公孙卿一言。惟武帝也恐为所欺,曾向卿说道:“汝莫非效文成五利否?”卿答称人求神仙,神仙不须求人,应该宽假岁月,精诚感应,方得上迓仙人。  看官听说!这明是借端延宕,不负责任,比那文成五利,更为狡猾。所以文成五利,终致授首,公孙卿却得坐靡廪禄,逍遥了好几年。究竟文成五利,姓甚名谁?小子前时无暇叙入,只好趁此补述出来。是倒戟而出之法。  自武帝迎供长陵神君图像,便有方士李少君,料知武帝迷信鬼神,入都献技。少君不娶妻,不育子,又不肯言籍贯年纪,但挟术周游,语多奇验。及抵长安,便有人替他揄扬,传达宫中。武帝便召见少君,亲加面试,取出一古铜器,令他说明何代所制。少君不待摩挲,立即答道:“这是春秋时齐国所制,齐桓公十年,曾陈设柏寝中。”武帝不免称奇。原来铜器下面,曾有文字标识,如少君言,巧被少君猜着,自然目为异人。且少君容貌清癯,似非凡相,益令武帝起敬,赐他旁坐。少君因进言道:“祠灶便能致物,致物以后,丹砂可化为黄金,并可益寿,蓬莱仙人,亦可得见。从前黄帝封禅遇仙,竟得不死,乘龙升天。就是臣活了数百年,亦亏得遨游海上,遇见仙人安期生,给臣食枣,形大如瓜,然后延年。”如哄小孩子一般。武帝听了,乃亲祀灶神,且遣方士入海,访寻蓬莱仙人。一面令少君炼砂成金,好多时未见炼成,那少君却已死去。仙枣想已泻出了。  武帝还疑他尸解成仙,很加叹息。可巧来了一个齐人少翁,也与少君一般论调,正好继续少君,说鬼谈仙。适值武帝宠姬王夫人,得病身亡,王夫人有子名闳,由王夫人病重时,以子相托。时武帝长子据,已册为太子,即卫皇后所生。闳当然不能立储,只好许为齐王。王夫人却也道谢。至王夫人死后,武帝追忆不忘,少翁即自言能致鬼魂相见如少时。武帝甚喜,便命少翁作起法来,少翁命腾出净室,四周张帷,并索取王夫人生前衣服,预备招魂。到了夜间,在帷外爇起灯烛,使武帝独坐待着,自己走入帷中,东喷水,西念咒,闹了两三个时辰,果有一个美貌女子,被他引至。武帝正向帷中痴望,见了这般美妇人,不觉出神,凝睇审视,身材等确与王夫人无二。急欲入帷与语,却被少翁出帷阻住,转眼一看,美人儿已没有了。逐句写来,情伪毕露。武帝特作词寄感,列入乐府,词云:“是耶非耶?立而望之,翩何姗姗其来迟!”语意原是约略模糊,并非确见,但尚拜他为文成将军,待以客礼,令他求仙。要他求仙亦不应封为将军。  少翁乃请在甘泉宫中,增筑台观,绘塑许多奇形怪状的偶像,或称天神,或称地祗,或称为泰一神。泰一两字,源出古书,大约作上天的解释。当时燕齐方士,竞称天神,最贵要算泰一,五帝尚是泰一的佐使,故泰一当首先供奉。少翁也主此说,武帝方深信少翁,但教少翁如何主张,无不照办。无如神仙杳远,始终不肯光临,武帝也有些疑心起来。一日至甘泉宫,访问少翁,忽有一人牵过一牛,少翁便指示武帝道:“这牛腹中当有奇书。”武帝乃命左右将牛牵住,立刻宰杀,剖腹审视,果有帛书一幅,上载文字,语多隐怪。经武帝看了又看,不由的猛然省悟,便将牵牛的人,拿下审问。一番吓迫,竟得实供,乃是少翁预知武帝到来,嘱将帛书杂入草中,使牛食下,意欲自显神通。那知书上文字,被武帝瞧破机关,知是少翁亲笔,再加供词确凿,眼见得少翁欺主,头颅落地。何苦作伪?  过了一年,武帝抱病鼎湖宫,多日不愈,遍求天下巫医,适有方士游水发根,说是上郡有巫,能通神语,善知吉凶。武帝即派人迎入,向他问病,巫便作神语道:“天子何必过忧?不日自愈,可至甘泉宫相会。”当下使巫往住甘泉宫,说也奇怪,武帝果然渐瘥,乃亲至甘泉宫谢神,且就北宫中更置寿宫,特设神座,尊号神君。神不能言,但凭上郡巫传达,积录成书,名为画法。那上郡巫也是少翁流亚,借着神语,常说少翁枉死。武帝又不觉追悔起来。  乐成侯丁义,迎合意旨,荐上一个方土栾大,谓与少翁同师。武帝即使人往召栾大,大曾为胶东王刘寄家人,寄为景帝子,见前文。寄后系丁义姊,故义特荐引。及大应召入都,武帝见他身长貌秀,彬彬有礼,已是另眼相看。当下询及平时学术,大夸口道:“臣尝往来海中,遇见安期羡门等仙人,得拜为师,传授方术,大约黄金可成,河决可塞,不死药可得,仙人可致。惟因文成枉死,方士并皆掩口,臣虽蒙召,亦怎能轻谈方术哩!”武帝忙诡说道:“文成食马肝致死,毋得误听!汝诚有此方术,尽可直陈,我却毫无吝惜呢!”大答说臣师统是仙人,与人无求,陛下必欲求仙,须先贵宠使臣,引为亲属,视若宾客,方可令他通告神人。武帝听了,尚恐大空言无术,不禁沈吟。大窥破上意,遂顾令御前侍臣,取得小旗数百杆,分插殿前,喝一声疾,即有微风徐徐过来,再加了几句咒语,风势益大,把几百杆小旗卷入空中,自相触击。顿时满朝臣吏,无不称奇,就是武帝亦见所未见,禁不住失声喝彩。俄而风定旗落,纷纷下地。不过一些觇风微术,实不足奇。武帝更加赞美,面授大为五利将军。又是一位特别将军。大不过道了一个谢字,扬长而出。  武帝见大无甚喜色,料知他心尚未足,但国库方匮,急需金银,又因黄河决口未塞,河南屡有水患,闻得栾大具有是术,还惜甚么官爵印绶?一官未足,何妨再给数官,于是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的官衔,联翩加封。才阅月余,大已佩了四将军印绶了。那知大连日入朝,仍没有甚么欢容。武帝索性依他要求,加封为乐通侯,食邑二千户,赐甲第,给童仆,所有车马帷帐等类,俱代为备齐,送交过去。待至布置妥当,再将卫皇后所生长公主,嫁与为妻。一介贱夫,平白地得此奇遇,出舆盖,入仆御,一呼百诺,颐指气使,又有娇滴滴的金枝玉叶,任他拥抱取乐,快活何如!武帝未曾得仙,他却做了活神仙了。武帝时常召宴,或且至大第酒叙,赏赐黄金至十万斤,此外各物,不可胜计。大若自能炼金,何必需此巨赏?自窦太主各将相以下,又皆依势逢迎,随时馈献。也想登仙么?武帝再命刻玉印,镂成天道将军四字,特派大臣夜着羽衣,立白茅上,授与栾大。大亦照此装束,长揖受印,这算是客礼相待,明示不臣。总计大入都数月,封侯尚主,身悬六印,富贵震天下。  好容易又过半年,武帝不免要去催促,叫他往迎神仙,大尚支吾对付。后来实不便延宕,只好整顿行装,辞过武帝,别了娇妻,亲赴海上寻师。武帝究竟聪明,密遣内侍扮做平民,一路随去。但见大到了泰山,惟辟地为席,拜祷一番,并没有仙师,出与相语。及祷毕后,无他异举,但在海岸边游玩数日,遂折回长安。无非记着家中的女仙。内侍见他这般捣鬼,既好笑,又好恨,一入都门,不待栾大进谒,先向武帝报知。武帝当然动怒,俟大入报,作色诘责。大还要捏造师言,被武帝唤出内侍,当面对质,不由栾大不服,遂将大拘系狱中,按律坐诬罔罪,腰斩市曹。只难为了卫长公主。  看官试想,这武帝已经觉悟,连诛文成五利,应该将方士尽行驱逐,为何又听信这公孙卿呢?原来武帝不信文成五利,并非不信神仙,他以为文成五利两人,法术未高,所以神仙难致,若果得一有道的术士,当必有效,因此公孙卿进见以后,无非叫他再去一试。所有一切待遇,非但不及五利,并且不及文成。亲女儿不肯无故割舍了!卿受职较卑,不使人忌,再加手段圆猾,反好从此安身。还有封禅一语,乃是公孙卿独自提议,最合武帝意旨。当时司马相如已经病殁,他有遗书上奏,称颂功德,劝武帝东封泰山,武帝已为所动,再经公孙卿一说,便决议举行。只有封禅仪制,自秦后未曾照办,无从援据。就是司马相如家中,亦曾差人查问,他妻卓文君,谓遗书以外无他语。此妇尚未死么?武帝不得已责成博士,要他酌定礼仪。博士徐偃周霸等,采取尚书周官王制遗文,拘牵古义,历久未决。还是左内史倪宽,谓封禅盛事,经史未详,不若由天子自行裁夺,垂定隆规。武帝乃亲自制仪,略与倪宽参酌可否。适卜式上言官卖盐铁,货劣价贵,不便人民,武帝不以为然,并因式不能文章,贬为太子太傅,特迁宽为御史大夫。总要揣摩求合,方可升官。  封禅礼定,武帝又想这般盛举,必先振兵释旅,方可施行。乃于元鼎六年秋季,诏设十二部将军,调齐人马十八万,扈驾巡边。十月初旬出发,自云阳北行,径出长城,登单于合,耀武扬威,遣侍臣郭吉往告匈奴,传达谕旨,略言东南一带,已皆荡平,南越王头,悬示北阙,单于能战,可与大汉天子,自来交锋;否则便当臣服,何必亡匿漠北云云。时伊稚耳单于已死,子乌维单于嗣立,听了吉言,不禁怒起,把吉拘住不放,自己也不发兵。武帝待了数日,不见回音,乃传令回銮。道过上郡县桥山,见有黄帝遗冢,顿觉起疑道:“我闻黄帝不死,为何留有遗冢?”公孙卿随驾在旁,亟答说道:“黄帝登天,群臣想慕不已,因取衣冠为葬。”武帝喟然道:“我若上天,想群臣当亦葬我衣冠哩。”说着即命备礼致祭。祭毕还长安,遣兵回营。转眼间便是孟春,东风解冻,正好趁时东封。当下启跸东巡,行经缑氏,望祭中岳嵩山,从官齐集山下,听得山中发声,恍似三呼万岁一般。恐又是公孙卿捣鬼。便即告知,武帝也只说听见,令祠官加增太室祠,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,号曰崇高。崇嵩二字,古文通用。再东行至泰山,山下草木,尚未生长,武帝令从吏运石上山,直立山顶,上刻铭词数语道:  事天以礼,立身以义,事父以孝,成民以仁。四海之内,莫不为郡县,四夷八蛮,咸来贡职。与天无极,人民蕃息,天禄永得。  立石既毕,遂东巡海上,礼祀八神。天主,地主,兵主,阴主,阳主,月主,日主,四时主。齐地方士,争来献书,统说海中居有神仙,武帝便命多备船只,使方士一并航海,往寻蓬莱仙人。且使公孙卿持节先行,遇仙即报。卿复称夜至东莱见有大人,长约数丈,近视即杳,但留巨迹。武帝听说,自至东莱亲视,足迹尚依稀可认,惟状类鲁蹄,未免动疑。偏从臣也来启奏,谓路中遇一老翁,手中牵犬,说是欲见巨公,言毕不见。都是瞎说。武帝方信为真仙,再命随行方士,乘车四觅。自在海上守候多日,不见回音,乃回至泰山,行封禅礼。即就山下东方致祭,筑土为封,埋藏玉牒,牒中所说,无非求福求寿等语,旁人无从窥悉。又与奉车都尉霍子侯,同登山巅,秘密封土,禁人预闻。子侯名嬗,即去病子,武帝独加宠遇,故使得从行。越宿,从山北下,来禅肃然山。封禅礼成,还驻明堂。到了次日,群臣奏闻封禅各处,夜有祥光,凌晨复有白云拥护,引得武帝色动颜开。再由群臣一齐歌颂功德,武帝越加喜欢,遂下诏改称本年为元封元年,大赦天下。并忆封禅期内,连日晴和,并无风雨,当由天神护佑,或得从此接见神仙,也未可知。乃复至海上探望。但见云水苍茫,并没有神仙形影,怅立多时,心终未死,意欲亲自航海,往访蓬莱。群臣进谏不从,还是东方朔谓仙将自至,不可躁求,才将武帝劝止,不复进行。  适霍子侯感冒风寒,竟致暴死,想是成仙去了。武帝悲悼异常,厚加赙殓,饬人送柩回京。自己再沿海至碣石,终不得一见仙人,乃折向西行,过九原,入甘泉,总计费时五阅月,周行一万八千里,用去金钱巨万,赐帛百余万匹,全亏治粟都尉桑弘羊,职兼大农,置平准官,操奇计赢,才得逐年搜括,供给武帝游资。武帝因他理财有功,赐爵左庶长,金二百斤。弘羊尝自诩为计臣能手,谓民不加赋,国用自饶。独卜式斥他不务大体,专营小利。会因天气亢旱,有诏求雨,式私语亲属,谓不如烹死弘羊,自可得雨,何必祈祷?那知武帝方依任弘羊,怎肯把他加诛。  是秋有孛星出现天空,术士王朔,反指为德星,群臣依声附和,说是封禅瑞应。武帝大喜,乃至雍地,亲祀五畤,复回甘泉祀泰一神。自从方士称泰一最贵,特在甘泉设祠,号为泰畤。且定例三岁一郊,各畤中随时致祭,不在此例。元封二年,公孙卿又复上言,东莱有神人,欲见天子,武帝乃再出东巡,至缑氏县,拜卿为中大夫,使为前导,直赴东莱。偏是海山缥缈,云雾迷蒙,有甚么天神天仙?卿无从解说,又把那野兽脚迹,混充过去。武帝也不便穷诘,但托言天时屡旱,特为人民祈雨,来祷万里沙神祠。万里沙在东莱海滨,借此为名,掩饰天下耳目。还过泰山,又复望祀,再顺路至瓠子口。瓠子河决,已二十多年,武帝尝使汲黯、郑当时前往堵塞,屡堙屡决。更命汲黯弟仁,与郭昌等往修河防,积久无成。此次武帝亲临决口,先沈白马玉璧,致祭河神,随令从官一齐负薪,填塞决河。河旁本有数万人夫,随吏供役,至是见文武百官,尚且这般辛苦,怎得不格外效劳?薪柴不足,济以竹石,好在天晴已久,河水低浅,竟得凭借众力,堵住决河。又上筑一宫,名曰宣防。此举总算为民除患,但梁楚一带,受害已二十多年了。抑扬得当。  武帝还至长安,公孙卿恐车驾徒劳,仙无从致,将来必加严谴,因复想出一法,托大将军卫青进言,谓仙人素好楼居,不如增筑高楼,徐待仙至。武帝乃令长安作蜚廉观,甘泉作通天台,台观统高三四十丈。费了许多经营,仍使公孙卿持节供张,恭候神仙,另在甘泉宫添筑前殿。殿成以后,忽在殿房中生出一草,九茎连叶,大众都称为灵芝,立即上奏。武帝亲往看验,果然不差,乃作芝房歌,颁诏大赦。既而在汶上作明堂,复出巡江汉,由南而东,增封泰山,即就明堂礼祀上帝。小子不胜殚述,但作诗申意道:  谈仙说鬼尽无稽,英主如何也着迷?  累万黄金空掷去,水长山杳日沈西。  土木频兴,迷信不已,辽东突来警报,又起兵戈。欲知如何起衅,待至下回再叙。      观汉武之迷信神仙,几与秦皇同出一辙。秦始皇信方士,武帝亦信方士;秦始皇行封禅,武帝亦行封禅;秦始皇好神仙,武帝亦好神仙;秦始皇兴土木,武帝亦兴土木:凡始皇之所为,武帝皆踵而效之,尤有甚焉。始皇之信徐市卢生也,不过使之奔走海上耳。武帝乃任以高爵,待若上宾,并举爱女而亦嫁之,且少翁戮而栾大复进,栾大诛而公孙卿又进,若明若昧,何其游移若此?要之皆贪心不足,妄冀长生,乃有此种种之谬举耳。夫养心莫善于寡欲,美意乃足以延年,以好货好色好战之人主,反思与天同休,宁有是理?秦皇误于前,汉武误于后,多见其不自量也。若非轮台之悔,则汉武之异于始皇者,果几何耶?

译文:

齐国人公孙卿本是位方士,听说汉武帝得到了宝鼎,便想趁机讨好皇帝,于是编造了一本名叫《札》的书,带着它进京献上。书中说,黄帝在辛巳年冬至那天清晨得宝鼎,如今汉朝得到宝鼎,正好是己酉年冬至,时间完全吻合,是极为祥瑞的征兆。汉武帝看到这书,觉得非常符合自己的心意,便召公孙卿入宫,问他这本书是谁写的。公孙卿编造说,是受申公所授,而且申公早已去世,这本书是申公遗留下来的。汉武帝信以为真,又问申公有没有别的预言。公孙卿便说:“申公曾说过,汉朝的兴起,正与黄帝时代运势相合。从高祖开始,或者他的孙子,或者曾孙,代代相传,必定会出现宝鼎。一旦宝鼎出现,就能与天神相通,应该举行封禅大典,重演黄帝当年的故事。如今宝鼎出现,正好应验了申公的预言,所以是真的。”

汉武帝又问:“黄帝是怎么封禅的?”公孙卿便胡编滥造了一大堆内容,无非是说黄帝在泰山祭祀天地,登上云亭山,把甘泉宫当作黄帝时代的朝廷,说黄帝曾在甘泉宫接见百神,后来采铜从首山,铸造大鼎,鼎成后,龙垂下胡须,迎请黄帝升天,黄帝乘坐龙飞升,带走了后宫和七十多位大臣,还有许多小臣想攀龙胡须,结果胡须被扯断,全都坠落下来,连黄帝带的弓也掉了。小臣们悲号哭泣,因此称那个地方为鼎湖,那把弓叫乌号弓。这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,毫无根据。

这种说法,汉武帝之前已经听过很多方士讲过,但公孙卿讲得有条有理、娓娓动听,所以不禁感叹道:“如果我真能学得黄帝,连妻子儿女都如同废纸一样轻视了!”于是封公孙卿为郎中,派他前往太室山(嵩山的一峰)祭拜山神。不久,公孙卿入京面奏,说缑氏城上有仙人足迹,建议汉武帝亲自前往巡视。前面提到的驾临缑氏,就是为这个建议而发的。

但汉武帝也担心被欺骗,曾对公孙卿说:“你莫非又像文成、五利那样骗我?”公孙卿回答说:“人求神仙,神仙不需要求人,只要心诚,耐心等待,自然会感应到仙人显现。”——这明显是拖延时间、推卸责任的伎俩,比文成、五利更为狡猾。文成、五利最终都被处死,而公孙卿却得以长期领取俸禄,逍遥了好多年。

这里顺便补述一下文成、五利是怎样的人。他们采用“倒戈而入”的手段,以达到目的。

早在汉武帝迎奉长陵神君画像时,就有方士李少君察觉到皇帝迷信鬼神,便入京献艺。少君不娶妻、不生子,也不说籍贯年龄,只是靠着奇技异能到处游走,常有奇效。抵达长安后,被人推荐进宫。汉武帝亲自接见他,取出一只古铜器,问他是什么朝代做的。少君不需动手查看,立刻说:“这是春秋时期齐国齐桓公十年制成的,当时放在柏寝宫里。”汉武帝感到惊讶。原来铜器底部有文字记载,少君竟然猜对了,自然被看作异人。少君外貌清瘦,不凡,让汉武帝更敬重,便赐他坐旁。随后,少君进言说:“祭祀灶神可以求得财富,用丹砂炼出黄金,也能延年益寿,甚至能见到蓬莱仙人。从前黄帝封禅时得到仙人,得以不死,乘龙飞升。我活了数百年,也靠遨游海上,遇见仙人安期生,他给我吃一种枣,大如瓜,我才得以长寿。”

汉武帝听后,便亲自祭祀灶神,还派方士出海寻找蓬莱仙人,同时命少君炼丹成金。但一直没能炼出黄金,少君也早死去了。仙枣估计早就消失。

汉武帝怀疑他“尸解成仙”,非常惋惜。这时,有个齐人少翁又来,说法与少君一样,正好接替他,继续谈鬼说仙。恰好武帝的宠妃王夫人病重去世,她有个儿子名叫刘闳,当时在病重时把儿子托付给皇帝。武帝的长子刘据已被立为太子,是卫皇后的儿子。刘闳因不是皇嗣,不能继位,只能被封为齐王。王夫人也感激地道了谢。

王夫人死后,武帝念念不忘,少翁便自称能让人魂魄相见。武帝非常高兴,便命他做法。少翁命人腾出一间洁净的房间,四周挂上帷帐,又找来王夫人生前的衣服,准备招魂。到了夜里,外面点燃蜡烛,让武帝独自坐在房间外面,自己进入帷帐中,东边喷水,西边念咒,折腾了两三个时辰,果然出现一位美丽的女子,被他引到帷帐里。武帝正痴痴地望向帷帐中,看到女子容貌与王夫人毫无二致,急忙想进去说话,却被少翁拉出帷帐阻拦。转头一看,美人已不见踪影。这一细节完全暴露了骗局。武帝为此写了一首词来表达感伤,收录在乐府中,词曰:“是耶非耶?立而望之,翩何姗姗其来迟!”——意思模糊,实为未见真实,但汉武帝仍封他为“文成将军”,以宾客之礼相待,让他追求仙人。但若只求仙,为何封他为将军?实在不妥。

少翁又建议在甘泉宫扩建台观,绘制许多形貌奇异的神像,或称天神,或称地神,或称“泰一神”。“泰一”是古书中的说法,大意是上天之意。当时燕齐一带的方士都推崇“泰一神”,地位最尊,五帝只是泰一的辅佐,因此必须首先祭祀泰一。少翁也支持这种说法,汉武帝因此更加信任他,听从他的建议,一应照办。

然而神仙始终不露面,汉武帝也渐渐起疑。有一天,他到甘泉宫拜访少翁,忽然有人牵来一头牛,少翁便指着武帝说:“这牛肚子里应该有奇书。”武帝命人将牛牵来,立即宰杀剖腹,果然找到一幅帛书,上面文字奇怪隐晦。武帝反复观看,猛然醒悟,便抓来牵牛的人审问。一番恐吓,对方终于承认,是少翁事先知道武帝要来,特意让牛吃下掺了帛书的草,想借此显示神通。结果书上的内容被武帝看破,知是少翁亲笔所写,加上供词确凿,显然欺骗皇帝,最终被斩首。

一年后,武帝在鼎湖宫病重,久治不愈,四处求医。恰好有个方士叫“游水发根”声称上郡有巫师能通神语,能预知吉凶。武帝便派人召他进京,问病,巫师便说:“天子不必忧心,很快就会好,不久可在甘泉宫相会。”之后,武帝果然逐渐康复,亲自前往甘泉宫谢恩,并在北宫设置寿宫,专门设立神座,尊称那位巫师为“神君”。神君虽不能言,但可通过上郡巫师传达信息,记录成书,命名为《画法》。这位巫师也是少翁一派的仿冒者,借神语说“少翁枉死”,让武帝追悔莫及。

乐成侯丁义趁机推荐一个名叫栾大的方士,说他与少翁是同师。武帝派人召见栾大。栾大曾是胶东王刘寄的家臣,刘寄是景帝的儿子,与丁义的姐姐是亲戚,所以丁义特意引荐了他。栾大入京后,武帝见他身材高大、仪表堂堂,举止优雅,便另眼相看。于是问起他的学说,栾大夸口说:“我曾到海上,见过安期生、羡门等仙人,拜他们为师,学会了长生之术。黄金可炼成,黄河可堵住,不死之药可得,仙人也可相见。只是因为文成、五利死于滥用,方士们都不敢再谈,我虽被召,也无从轻言方术!”

武帝急切地说道:“文成是吃了马肝才死的,你千万不要误听!只要你真的有本事,尽可以直言,我绝不会吝惜!”栾大回答说:“我的师傅都是仙人,与人无关。陛下若想求仙,必须先重用我,把我当作亲属和宾客,这样我才能向神人传达消息。”武帝听了仍怀疑,犹豫不决。栾大看穿了皇帝的心思,便命御前侍从取来数百面小旗,分插在宫殿前,一声令下,竟有微风徐徐吹起,再加几句咒语,风势更大,把数百面小旗卷起,彼此碰撞。满朝文武无不惊叹,连武帝也叹为观止,禁不住大声喝彩。不久风停,旗帜落下。不过这只是简单的“控风术”,实在不值一提。武帝更加称赞,当场任命他为“五利将军”。

栾大只简单道谢,便悄然离开。

武帝见他毫无喜悦之色,料定他心里还不满足。国家财政紧张,急需金银,又因黄河决口未堵,河南水患频发,听说栾大有本事,便不再吝啬,接连加封他为“天士将军”“地士将军”“大通将军”等,短短一个多月,栾大已佩带了四块将军印。后来,他仍无动于衷,武帝干脆答应他,封他为“乐通侯”,食邑两千户,赐豪宅、仆役、车马、帷帐等一切,全部安排好后,又把武帝的女婿,卫皇后的公主嫁给栾大为妻。一个平民,就这样平白地成为贵人,出入有车马,仆从如云,颐指气使,更有娇宠的公主依附,生活无比幸福。武帝虽没得仙,栾大却成了“活神仙”。武帝常设宴款待他,甚至亲自到栾大家中饮酒,赏赐黄金多达十万斤,其他物品更是数不胜数。

栾大若真能炼金,何需如此巨赏?从窦太后以下的诸位大臣,也争相巴结,纷纷馈赠,都想追求长生。武帝又下令刻玉印,刻上“天道将军”四字,特派大臣夜间身穿羽衣,立于白茅之上,亲手将印交给他。栾大也照此打扮,行礼受印,这已是最高礼遇,明示不臣。总计栾大入京数月,封侯、娶妻、身佩四印,风光无限。

后来,霍子侯(霍去病之子)因染风寒而猝死,人们怀疑他成仙而去。武帝悲痛万分,厚加抚恤,命人将棺木送回长安。自己再沿海前往碣石,仍未能见到仙人,只好折返西行,经过九原,进入甘泉宫。此行共耗时五个月,行程一万八千里,耗费巨款,赐帛百余万匹,全靠治粟都尉桑弘羊主持财政,设立平准官,巧设交易策略,才得以持续供给武帝花费。武帝赏赐桑弘羊爵位为“左庶长”,黄金二百斤。桑弘羊自诩理财能手,说“百姓不加赋,国家自可富足”。只有卜式批评他只图小利,不谋大体。当时因天旱祈雨,卜式私下对亲属说:“不如杀了桑弘羊,自可得雨,何必祈祷?”武帝却依旧信任桑弘羊,岂肯杀他。

秋季,天空出现“孛星”,术士王朔反而称其为“德星”,群臣纷纷附和,说是封禅的祥瑞之兆。武帝大喜,前往雍地,亲自祭祀五畤,又回到甘泉宫祭祀泰一神。因方士尊“泰一”为最高神,特在甘泉设祠,称为“泰畤”,并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郊祭,其他诸祠不在此例。

元封二年,公孙卿再次上书,说东莱有神人,想见皇帝。武帝于是再次出巡,到缑氏县,封公孙卿为中大夫,让他作前导,前往东莱。然而海山缥缈,云雾迷蒙,哪里有什么天神或仙人?公孙卿无法解释,便把野兽的脚印混为真迹。武帝也不好追问,只是托辞说天下久旱,特为百姓祈雨,前往万里沙神祠祷告。万里沙位于东莱海边,以此为名,掩蔽世人耳目。之后再次前往泰山,又祭拜山神,顺路到瓠子河决口处。这条河决堤已二十多年,武帝曾派汲黯、郑当时去堵,屡堵屡决。后来又命汲黯的弟弟汲仁和郭昌等人去修河堤,久治无效。这次武帝亲自来到决口处,先将白马玉璧沉入水中祭河神,随后命百官都背柴填河。河岸原有数万人服役,见文武百官如此辛劳,自然纷纷效劳。柴草不足,便用竹子和石头补充。好在天晴已久,河水浅,最终依靠众人之力成功堵住了决口。随后又建了一座宫殿,名为“宣防”。此举确实为民除患,但梁楚一带受灾已二十多年,百姓受害极深。

武帝回到长安,公孙卿怕车驾奔波无果,神仙不能见到,将来会受到严惩,便又想出新法,借大将军卫青之口进言,说仙人喜欢住在高楼,不如修高台,等待仙人降临。武帝于是下令,在长安修建“蜚廉观”,在甘泉宫修建“通天台”,两座台观高达三四十丈,耗费大量人力物力。公孙卿仍负责主持建造,等候神仙。此外,甘泉宫又增建前殿。殿落成当天,忽然在殿中长出一株草,九茎连叶,众人称之为“灵芝”,立即上奏。武帝亲去查验,确实无误,于是作《芝房歌》,颁下诏令大赦天下。不久,又在汶上修建“明堂”,再巡江汉地区,由南向东北,加封泰山,并在明堂祭祀天帝。

后人感叹:谈仙说鬼皆无稽之谈,怎么英明的帝王也会沉迷其中?耗费上万黄金,最终徒劳无功,日落西山,一切成空。土木工程频繁兴建,迷信更加严重,辽东忽然传来警报,又引发战争。接下来如何起兵,待下回再叙。

纵观汉武帝迷信神仙,与秦始皇几乎如出一辙:秦始皇信方士,武帝也信方士;秦始皇行封禅,武帝也行封禅;秦始皇喜好神仙,武帝也喜好神仙;秦始皇大兴土木,武帝也大兴土木。凡始皇所为,武帝无不效仿,甚至更甚。始皇派人去海求仙,不过令他们奔走而已;而武帝则封他们为高官,以贵宾相待,甚至将自己的爱女嫁给方士,又杀死少翁,再提拔栾大,又诛杀栾大,反而再提拔公孙卿,来来回回,反复无常。其根本原因,不过是贪图长生,妄想永生,导致种种荒唐举措。真正修养身心,莫过于减少欲望,内心宁静,才能延年益寿。一个贪图财富、美色、战争的君主,若真想与天地同归,岂非荒谬?秦始皇误于前,汉武误于后,其不自量,可见一斑。若非后来在轮台悔过,汉武帝与始皇又有何区别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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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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