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三十一回 大将奇谋鏖兵垓下 美人惨别走死江滨

却说汉王欲西还关中,有两人进来谏阻,两人为谁?就是张良陈平。汉王道:“我与楚立约修和,彼已东归,我尚留此做甚。”良平齐声道:“臣等请大王议和,无非为了太公吕后二人。今太公吕后,已得归来,正好与他交战,况天下大势,我已得了大半,四方诸侯,又多归附,彼项王兵疲食尽,众叛亲离,乃是天意亡楚的时候,若听他东归,不去追击,岂不是养虎遗患么?”专知趋利,如信义何!汉王深信二人,遂复变计,再拟向东进攻。只因孟冬已届,照了前秦旧制,又要过年,乃就营中备了酒席,宴饮大小三军,自与吕后陪着太公,在内帐奉觞称寿,畅饮尽欢。太公吕后,从未经过这种乐事,此次父子完聚,夫妇团圆,白发红颜,相偕醉月,金樽玉斝,合宴连宵,真个是苦尽甘回,不胜欣慰了。恐此时吕后心中,尚恨审食其不得在座。元旦这一日,就是汉王五年,大书特书,是为汉王灭楚称帝之岁。汉王先向太公祝釐,然后升座外帐,受了文武百官的谒贺。礼已粗毕,即与张良陈平,商议军事,决定分路遣使,往约齐王韩信,及魏相国彭越,发兵攻楚,中道会师,当下派员去迄。  过了一日,又差车骑数百人,送太公吕后入关,汉王遂亲率大队,向东进发,沿路不复耽延,一直驰至固陵。前驱早有侦骑派出,探得楚兵相去不远,回报汉王。汉王乃择险安营,专待韩彭两军到来,便好合击楚军。偏韩彭两军,杳无音信,那项王已得了消息,恨汉负约,竟驱动兵马,骤向汉营杀来。汉王恐楚兵踹营,反觉不妙,不如督兵出战,较为得势,乃麾众出营,与楚接仗。两下相遇,汉兵尚未成列,项王已拍动乌骓,挺戟当先,专向汉军中坚,鼓勇冲入,寻杀汉王。汉将见项王到来,慌忙拦阻,怎禁得项王一股怒气,把手中戟飞舞起来,任凭汉军中有许多勇将,没有个是他敌手,有几个命中带晦,不是被他刺死,就是被他戳伤,于是汉将俱纷纷倒退。汉王见不可支,还是拍马奔回,避开危险。主帅一动,全军皆散,项王乐得大杀一阵,把汉兵驱回营中,然后收兵自去。汉王狼狈还营,检点兵士,丧失了好几千名,将佐亦伤亡了好几十名,不由的垂头丧气,闷坐帐中。可巧张良进来,因即顾问道:“韩彭失约,我军又遭败挫,如何是好!”张良道:“楚兵虽胜,尽可勿虑,只是韩彭不至,却是可忧。臣料韩彭二人,必由大王未与分地,所以观望不前。”汉王道:“我封韩信为齐王,拜彭越为魏相国,怎得说是没有分地?”良答道:“齐王信虽得受封,并非大王本意,信亦当然不安,彭越曾略定梁地,大王命他往佐魏豹,所以移兵,今魏豹已死,越亦望封王,乃大王未尝加封,不免觖望。今若取睢阳北境,直至谷城,封与彭越,再由陈以东,直至东海,封与韩信,信家在楚,尝想取得乡土,大王今日慨允,两人明日便来了。”窥透两人志愿。  汉王不得已依议,再遣使人飞报韩彭,许加封地,果然两人满望,即日发兵。还有淮南王英布,与汉将刘贾,进兵九江,招降守将楚大司马周殷,一些儿不劳兵革,反得了九江许多人马,会同英布刘贾,接应汉王。三路大兵,陆续趋集,汉王自然放胆行军。项王闻汉兵大至,兵食又尽,巴不得急回彭城,所以固陵虽获胜仗,仍然不愿久留,引军再退。路上恐汉兵追袭,用了步步为营的兵法,依次退去。好容易到了垓下,遥听得后面一带,鼓声马声呐喊声,非常震响。当下登高西望,见汉兵踊跃追来,差不多与蚂蚁相似,不禁仰天叹道:“好多汉兵,我悔前日不杀刘邦,养成他这番气焰哩!”话虽如此,还仗着自己勇力,并手下将士,尚有十万名左右,倒也不甚着忙。遂就垓下扎营,准备对敌。汉王已会齐三路兵马,共至垓下,人数不下三十余万,复用韩信为大将,调度诸军。韩信素知项王骁勇,无人敢当,特将各军分作十队,各派统将带领,分头埋伏,回环接应,请汉王守住大营,自率三万人挑战。  项王单靠勇力,不尚兵谋,一闻敌兵逼营,立即怒马突出,迎敌汉军。楚兵亦一齐出寨,随着项王,奋勇向前。两军相接,交战了好几合,项王横戟一挥,部众统不管生死,专望汉军中杀入。韩信且战且走,诱引项王入网。项王平日,所向无敌,全不把韩信放在眼中,就使有人谏阻项王,叫他不可轻追,他亦不甘罢休,定要杀奔前去。约莫追了好几里,已入汉军伏中,一味莽撞,总要遭祸。韩信便鸣放号炮,唤起伏兵。先有两路杀出,与项王交战一次,项王全不退怯,鏖斗了好多时,冲开汉军,还要追赶韩信。但听第二次炮声复发,又有两路伏兵杀出,截住项王,再加厮杀,好多时又被冲破。项王杀得性起,仍旧有进无退,接连是炮声迭响,伏兵迭起。项王杀开一重,又复一重,杀到第七八重时候,部众已零落了,将弁多伤亡了,项王也自觉力疲,渐渐的退却下来。那知韩信放完号炮,十面埋伏,一齐发出,都向项王马前,围裹拢来。所有楚兵,好似犬一样,纷纷四窜,但靠项王一枝画戟,究竟挡不住百般兵器。项王悔己无及,只得令锺离昧季布等断后,自己当先开路,猛喝一声,已足吓退汉兵,再加长戟纵横,一经触着,无不立毙,因此汉兵左右避开,让出一条血路,得使项王走脱,驰回垓下大营。  自从项王起兵以来,向未经过这般挫辱,此次已该数尽,偏碰着汉元帅韩信,用着十面埋伏的计策,杀败项王,把楚营十万锐卒,击毙了三四成,赶走了三四成,只剩得两三万残兵,跟回营中,叫项王如何不恼,如何不忧!他有一个宠姬虞氏,秀外慧中,知书识字,虽遇项王出兵打仗,也尝乘车随行,形影不离。名姬陪着悍王,似觉不甚相配。此番也在营间,守候项王归来。项王战败入营,当由虞姬迎着,见他形容委顿,神色仓皇,也觉惊异得很。待至项王坐定,喘息稍平,才问及战争情状。项王唏嘘道:“败了!败了!”虞姬劝慰道:“胜负乃兵家常事,愿大王不必忧劳。”项王道:“怪不得汝等妇女,未识利害,连我也不曾遇此恶战哩。”虞姬本已嘱咐行厨,整备酒肴,想为项王接风。此时因项王败还,更欲替他解闷,便即令厨役搬出,陈列席间,请项王上坐小饮。项王已无心饮酒,但为了宠姬情意,未便遽却,乃向席间坐下,使虞姬旁坐相陪。才饮了三五杯,就有帐外军弁趋入,报称汉兵围营。项王道:“汝去传谕将士,小心坚守,不可轻动,待我明日再决一战罢!”军弁应声退出。  时已天晚,项王复与虞姬并饮数觥,灯红酒绿,眉黛鬟青,平时对此情景,何等惬意,偏是夕反成惨剧,越饮越愁,越愁越倦,顿时睡眼模糊,敛肱欲寐。还是虞姬知情识意,请项王安卧榻中,休养精神。项王才就榻睡下,虞姬坐守榻旁,一寸芳心,好似小鹿儿乱撞,甚觉不宁。耳近又听得凄风飒飒,觱栗呜呜,俄而车驰马骤,俄而鬼哭神号,种种声浪,增人烦闷。旋复有一片歌音,递响进来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一声高,一声低,一声长,一声短,仿佛九皋鹤唳四野鸿哀。虞姬是个解人,禁不住悲怀戚戚,泪眦荧荧。从虞姬一边叙入楚歌,尤觉凄切。回顾项王,却是鼻息如雷,不闻不知,急得虞姬有口难言,凄其欲绝。究竟这歌声从何而来?乃是汉营中张子房,编出一曲楚歌,教军士至楚营旁,四面唱和,无句不哀,无字不惨,激动一班楚兵,怀念乡关,陆续散去。就是锺离昧季布等人,随从项王好几年,也忽然变卦,背地走了。甚至项王季父项伯,亦悄悄的往投张良,求庇终身。树未倒而猢狲先散。单剩项王亲兵八百骑,守住营门,未曾离叛。正想入报项王,却值项王酒意已消,猛然醒寤。起闻楚歌,不禁惊疑,出帐细听,那歌声是从汉营传出,越加诧异道:“汉已尽得楚地么?为何汉营中有许多楚人呢?”说着,便见军弁禀报,谓将士皆已逃散,只有八百人尚存。项王大骇道:“有这等急变吗?”当即返身入帐,见虞姬站立一旁,已变成一个泪人儿,也不由的泣下数行。旁顾席上残肴,尚未撤去,壶中酒亦颇沈重,乃再令厨人烫热,唤过虞姬,再与共饮。饮尽数觥,便信口作歌道:  力拔山兮气盖世!时不利兮雅不逝!雅不逝兮可奈何!  虞兮虞兮奈若何!  项王生平的爱幸,第一是乌雅马,第二是虞美人,此番被围垓下,已知死在目前,惟心中实不忍割舍美人骏马,因此悲歌慷慨,呜咽欷歔!虞姬在旁听着,已知项王歌意,也即口占一诗道:  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  虞姬吟罢潸潸泪下,项王亦陪了许多眼泪。就是左右侍臣,统皆情不自禁,悲泣失声。蓦听得营中更鼓,已击五下,乃顾语虞姬道:“天将明了,我当冒死出围,卿将奈何!”虞姬道:“妾蒙大王厚恩,追随至今,今亦当随去,生死相依;倘得归葬故土,死也甘心!”项王道:“如卿弱质,怎能出围?卿可自寻生路,我当与卿长别了。”虞姬突然起立,竖起双眉,喘声对项王道:“贱妾生随大王,死亦随大王,愿大王前途保重!”说至此,就从项王腰间,拔出佩剑,向颈一横顿时血溅珠喉,香销残垒。阅书至此,虽铁石心肠,亦当下泪。  项王还欲相救,已是不及,遂抚尸大哭一场,命左右掘地成坑,将尸埋葬。至今安徽省定远县南六十里,留有香冢,传为佳话。文人墨客,且因虞姬贞节可嘉,谱入词曲,竟把虞美人三字,作为曲名,美人千古,足慰芳魂。比后来人彘何如?惟项王已看虞姬葬讫,勉强收泪,出乘乌骓,趁着天色未明的时候,带了八百骑亲兵,衔枚疾走,偷过楚营,向南遁去。及汉兵得知,急报韩信,已是声报晓,晨光熹微了。韩信闻项王溃围,急令将军灌婴,率领五千兵马,往追项王。项王也防汉兵追来,匆匆至淮水滨,觅船东渡,部骑又散去大半,只剩了一二百人。行至阴陵,见路有两歧,不知何道得往彭城,未免踌躇。适有老农在田间作工,因向他访问行径,老农却有些认识项王,素来恨他暴虐,竟用手西指道:“向这边去!”项王信是真话,策马西奔,约跑了好几里,扑面寒风,很是凛冽,前途流水澌澌,随风震响,仔细瞧着,乃是一个大湖,挡住去路。至此方知受欺,慌忙折回,再到原处,重向东行。为了这番盘旋,遂被汉将灌婴追及,一阵冲击,又丧失了百余骑。还是项王坐下的乌骓,跑走甚快,当先驰脱。后面陆续跟上,寥寥无几,到了东城,经项王回头察看,只有二十八骑,尚算随着。那四面的金鼓声,呐喊声,仍然不住,渐渐相逼。项王自知难脱,引骑至一山前,走登岗上,摆成圆阵,慨然顾骑士道:“我自起兵到今,倏已八年,大小七十余战,所挡必靡,所击必破,未尝一次败北,因得霸有天下。今日乃被困此间,想是天意已欲亡我,并非我不能与战呢。我已自决一死,愿为诸君再决一战,定要三战三胜,为诸君突围,斩将搴旗,使诸君知我善战,今实天意亡我,与我无干,免得向我归罪了!”善战必亡,奈何至死不悟。  道言甫毕,汉兵已四面赶集,把山围住。项王乃分二十八骑为四队,与汉兵相向。东首有一汉将,不知死活,驱兵登岗,想来活捉项王。项王语骑士道:“君等看我刺杀此将!”说着纵辔欲走,又回头顾语道:“诸君可四面驰下,至东山下取齐,再作三处驻扎罢。”于是奋声大呼,挺戟驰下,一遇汉将,便猛力戳去。汉将不及躲避,陡被刺落,骨辘辘滚下山去,霎时毕命。汉兵见了,统皆逃还,项王便纵马下山。山下的汉将,仗着人多势旺,团团围绕,竟至数匝,都被项王杀退。汉骑将杨喜,上前追赶,由项王回头一喝,人马辟易,倒退了一两里。就是项王部下的二十八骑,亦皆驰集,先与项王打个照面,然后三处分驰。汉兵又从后赶来,未知项王所在,也分兵三路,追围项王。项王左手持戟,右手仗剑,或劈或刺,斩一汉都尉,剁毙汉兵数十百人,仍得杀透重围,再救出两处部骑,重聚一处,检点数目,只少了两个骑兵。便笑向部骑道:“我的战仗如何?”部骑皆拜伏道:“如大王言!”统计项王自山上杀下,一连九战,汉兵遇着项王,无不溃散,故后人称是山为九头山,亦号四溃山。  项王既得脱围,走至乌江,却值乌江亭长,泊船岸旁,请项王渡江过去。且敦促道:“江东虽小,地方千里,尚足自王,现惟臣有一船,愿大王急渡!”项王听了,笑对亭长道:用两笑字,比哭尤惨。“天已亡我,我何必再渡!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,渡江西行,今无一生还,就使江东父老,见我生怜,再肯王我,我有何面目相见哩?”说着,后面尘头又起,料知汉兵复到,亭长又出言催促,项王喟然道:“我知公为忠厚长者,厚情可感,我无以为报,惟坐下的乌雅马,随我五年,日行千里,临阵无敌,今我不忍杀此马,特地赐公,见马犹如见我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跳下马来,令部卒牵付亭长,又命部骑皆下马步行,各持短刀,转身待着汉兵。汉兵一齐赶至,项王又鼓勇再战,乱削乱劈,连毙汉兵数百人,自身亦受了十余创。蓦见有数骑将驰至,认得一人是吕马童,凄声与语道:“汝不是我旧友吗?”吕马童不敢正视,但向项王望了一面,便旁顾僚将王翳道:“这位就是项王。”项王又说道:“我闻汉王悬有赏格,得我首级,赐千金,封邑万户,我今日就卖情与汝罢!”说毕,便用剑自刎,年终三十一岁。小子记得前人咏项王诗,曾有二绝,特录述如下云:  争帝图王势已倾,八千兵散楚歌声,  乌江不是无船渡,耻向东吴再起兵。  不修仁政枉谈兵,天道如何尚力争?  隔岸故乡归不得,十年空负拔山名。  项王已死,所余二十六骑,亦皆逃亡。欲知项王尸首如何,待至下回续表。      韩信之十面埋伏计,史策未详,但相传已久,度非无因。况当时汉兵竞集,为特一无二之大举,人数不下三十万,分作十队,绰有余裕,非行此计以困项王,则项王之勇悍,无人敢敌,几何而不蹈固陵之复辙也。虞姬之别,乌江之刎,最为项氏惨史,经著书人依次写来,尤觉得情节苍凉,令人悲咽。且虞姬守贞,何如吕后戚姬之秽辱?慨然决死,何如韩信彭越之诛夷?美人英雄,名播千秋,泉下有知,其亦足以自慰乎?惟观于项王之坑降卒,杀子婴,弑义帝,种种不道,死有余辜,彼自以为非战之罪,罪固不在战,而在残暴也。彼杀人多矣,能无及此乎!天亡天亡,夫复谁尤!

译文:

刘邦想向西返回关中,有两个大臣劝阻他,这两个人就是张良和陈平。刘邦说:“我和项羽曾约定和好,他现在已经东归了,我为何还要留在这里?”张良和陈平同时说道:“我们建议与项羽议和,无非是为了太公和吕后两个人。如今太公和吕后都已经平安归来,正是可以与他们交战的好时机。况且天下大势已在我这一边,我已占据了大半江山,四方诸侯也都归附于我。而项羽军队疲惫、粮食耗尽,部下离心离德,这是上天注定要消灭楚国的时刻。如果我们听任他东归而不追击,岂不是留下后患吗?”刘邦深信这两位大臣的话,于是改变主意,重新决定向东进攻。

因为冬季已至,按照秦朝旧制,又将临近新年,于是他在军中准备了酒席,宴请全军将士。他自己与吕后一起陪着太公,在内帐中敬酒祝寿,尽情欢饮。太公和吕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快乐,如今父子团聚,夫妻重逢,白发与红颜相依相伴,共赏月色,酒杯交错,彻夜畅饮,真是苦尽甘来,心情无比欣慰。担心吕后心里还怨恨审食其未能参加宴会,所以在元旦这一天(也是刘邦五年),特地大书特书,这一年被记为刘邦灭楚称帝之年。刘邦先为太公祝寿,然后登上外帐,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。礼节粗略完成之后,便与张良、陈平商议军事,决定分路派遣使者,邀请齐王韩信和魏国相国彭越发兵进攻楚国,两路在中途会合。随即派人前往传达。

过了几天,又派遣几百名骑兵,护送太公和吕后返回关中。刘邦则亲自率领大军向东进发,一路不停,直接抵达固陵。前军早已派出侦察骑兵,探知楚军离此不远,将消息回报给刘邦。刘邦便选择险要地形安营扎寨,专等韩信、彭越两路军队到来,好发动总攻。可偏偏韩信和彭越毫无音信,项羽得知消息后,十分愤怒,认为刘邦背约,立即调动兵马,迅速向刘邦的营地进攻。

刘邦担心楚军袭击营地,反不如派兵出战更有利,于是下令全军出营迎战。两军相遇时,刘邦的军队尚未列好阵型,项羽已策马奔腾,手持长戟当先冲入汉军中央,气势汹汹地直扑刘邦。汉军将领见项羽到来,急忙拦阻,但项羽怒气冲天,长戟翻飞,汉军中许多勇猛的将领都不是他的对手,有的被刺死,有的被戳伤,于是汉军纷纷后退。刘邦见难以支撑,只好骑马逃跑,避开危险。主帅一退,全军顿时溃散。项羽趁势大杀一阵,把汉军驱赶回营,然后自行撤军。刘邦狼狈地回到营地,清点兵员,发现损失了几千将士,将领也伤亡了几十人,只得垂头丧气,独自坐在帐中沉闷不语。

恰巧这时张良进来,便问:“韩信和彭越失约,我军又战败,怎么办?”张良说:“楚军虽然获胜,不必过于担忧,但韩信和彭越不来,确实令人忧虑。我认为他们之所以观望不前,是因为大王没有给他们明确的封地。”刘邦问:“我封韩信为齐王,任命彭越为魏相国,怎么算没有分地?”张良回答:“韩信虽被封为齐王,但并非大王本意,他自然心存不安;彭越曾平定梁地,大王让他去辅佐魏豹,这是改派了,现在魏豹已经去世,彭越也希望能被封为王,而大王却未曾加封,他自然心生不满。如今若能赐予彭越睢阳以北直到谷城的地区,再给韩信从陈地向东到东海的封地,他二人一定就会立刻响应。”刘邦听了,也只能依从建议,再次派人紧急传递消息,答应加封。果然,韩信和彭越都十分高兴,立刻发兵前来。此外,淮南王英布与汉将刘贾攻入九江,招降了楚国大司马周殷,几乎不费一兵一卒,就获得了九江的兵力,与英布、刘贾一同接应刘邦。三路大军陆续汇聚,刘邦于是大胆进军。

项羽得知汉军大举进攻,军粮也已耗尽,非常焦急,只想尽快返回彭城,所以尽管在固陵取得胜利,仍不愿久留,便采取步步为营的策略,一路退兵。好不容易抵达垓下,远远听见背后鼓声、马蹄声、喊杀声震天动地。刘邦登高远望,看到汉军士气高昂,像蚂蚁般蜂拥而来,不禁仰天叹息:“怎么会有这么多汉军!我后悔当初没有杀掉刘邦,让他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啊!”尽管如此,项羽仍凭借自己的勇力和手下十万兵力,心中并不慌乱,便在垓下扎营,准备迎战。

刘邦已经会合了三路大军,总人数达到三十多万,又任命韩信为统帅,调度各军。韩信历来知道项羽勇猛无比,无人能敌,于是将各路军队分为十支,分别派将领带领,埋伏在四周,相互接应,请求刘邦守住大营,自己带领三万人挑战楚军。

项羽只靠个人勇力,不重计谋,一听说敌军逼近,立即策马冲出,迎战汉军。楚军也纷纷出营,随他勇往直前。两军交战数回合,项羽横戟一挥,部下不顾生死,只顾冲入汉军阵中。韩信边打边退,故意引诱项羽进入埋伏圈。项羽平生所向无敌,从不把韩信放在眼里,即使有人劝他不要轻进,他也不听,执意要追击。追了数里,终于进入汉军的埋伏圈,依然莽撞前行,结果不断陷入危险。韩信连续鸣放号炮,命令伏兵出击。先是两路汉军杀出,与项羽交战,项羽毫不退缩,苦战许久,强行冲开汉军,仍执意追赶韩信。但听第二声号炮,又有两路伏兵杀出,截住项羽,再次激战,又多次被冲破。项羽杀得兴起,依然奋勇向前,不断地听到号炮声,伏兵不断出现。他杀开一重,又陷入一重,杀到第七、第八重伏兵时,部下已伤亡惨重,将领纷纷倒下,项羽也感到疲惫,渐渐开始后撤。

此时韩信终于放完号炮,十面伏兵同时出动,包围住项羽,所有楚兵就像犬群一样四散奔逃。尽管项羽只有一根长戟,也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攻击。项羽后悔已来不及,只好命令钟离昧、季布等人断后,自己亲自开路,厉声大喊,才吓退了汉军,再用长戟横扫,一旦接触,无不立即倒下。汉军纷纷避让,为他开出一条血路,他这才得以逃脱,返回垓下大营。

自项羽起兵以来,从未遭受过如此耻辱,这次失败已算是彻底崩溃,偏偏撞上了韩信,用“十面埋伏”之计彻底击败了他,击毙了楚军三成兵力,驱赶了三成,只余下两万多残兵逃回,项羽怎么可能不愤怒、不忧愁!他有一位宠妃虞姬,容貌秀丽,才学出众,懂书识字,每次出征都乘马随行,形影不离。然而,她与项羽的个性并不相配。这次战役中,她也在营地中等候项羽归来。项羽战败后返回,虞姬迎上前去,见他面容憔悴、神色惊慌,也十分惊讶。待他坐下稍作喘息,便询问战况。项羽叹息道:“败了!败了!”虞姬安慰道:“胜负是兵家常事,大王不必忧虑。”项羽说:“怪不得你们女子不懂世事,连我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惨败!”虞姬早前吩咐厨房准备酒菜,想为项羽接风洗尘。此时见项羽败退,更想安慰他,便命人摆出筵席,请项羽入座饮酒。项羽已无心饮酒,但因对虞姬情深,不好拒绝,便勉强坐下,让虞姬陪坐。饮了几杯后,有士兵来报,称汉军已包围营地。项羽说:“你去告诉将士们,小心防守,不要轻举妄动,等我明天再战!”士兵应声退出。

此时已是夜晚,项羽又与虞姬饮酒数杯,灯火辉煌,美人相伴,平时多么惬意,如今却是悲剧上演,越喝越愁,越愁越疲,终于昏昏入睡。虞姬看出他心神俱疲,便劝他休息,让他躺下安眠。项羽才躺下睡觉,虞姬守在床边,心中如同小鹿乱跳,十分不安。耳边又听到凄风飒飒,觱篥呜呜,忽而车马奔驰,忽而鬼哭神号,种种声响令人烦躁。忽然传来一首歌声,如哀怨、如怀念、如哭泣、如诉说,高低起伏,长短不一,仿佛九皋野鹤的鸣叫,四野鸿雁的哀鸣。虞姬本是懂情感之人,不禁悲从中来,泪水夺眶而出。尤其是听到这楚歌,更加凄苦。回望项羽,却见他鼾声如雷,毫无知觉,急得虞姬有口难言,悲伤欲绝。

这首楚歌究竟从何而来?是汉军谋士张良编的一首楚歌,他命令士兵悄悄到楚营附近,四面唱和,每一句都哀伤,每个字都悲痛,深深触动了楚军将士,使他们怀念故乡,纷纷逃散。就连跟随项羽多年的钟离昧、季布等人,也忽然背叛,悄悄逃走。甚至项羽的叔父项伯也悄悄投奔张良,请求终生庇护。树还没倒,猢狲已先散。只剩下八百名亲兵守在营门,未被叛逃。

正当他们准备入帐报信时,项羽酒意已散,猛然惊醒。听到楚歌声,大为震惊,出帐细听,发现歌声是从汉军营中传来的,更加惊异:“汉军难道已占领楚地?为何汉军营中还有这么多楚人?”说着,士兵前来报告,说全军将士都已逃散,只剩下八百人。项羽大惊:“真的发生这种事了吗?”立刻返回营帐,见虞姬站在一旁,已泪流满面,也忍不住流下泪水。他望见席上残羹冷炙尚未撤去,酒壶也还沉着,便又命人重新加热,叫过虞姬,再与她共饮。饮尽几杯后,项羽即兴唱起一首歌: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!骓不逝兮可奈何!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

这是项羽一生最深切的悲歌,他一生最宠爱的,是乌骓马,其次是虞姬。如今被围困在垓下,已知大势已去,心中实在不愿割舍美人骏马,才悲歌慷慨,泣不成声。虞姬在一旁听着,明白了他的意思,也即兴吟道:

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”

虞姬说完,泪如雨下,项羽也跟着落泪。身边的随从无不被感动,悲泣失声。忽然听到营中更鼓,已敲了五下,项羽对虞姬说:“天将破晓,我将冒死突围,你该怎么办?”虞姬说:“我蒙大王厚爱,追随至今,如今也愿与你一同赴死,生死相随。若能安葬在故乡,死也心甘情愿!”项羽说:“你身体羸弱,怎能突围?你自行寻找生路,我则与你永别。”虞姬突然起身,双眉紧皱,强忍悲痛对项羽说:“我一生伴随大王,死也随大王,愿大王今后保重!”说罢,便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,向脖子一划,鲜血喷涌,香消玉殒,生命就此终结。

读到这里,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,也会为之心痛落泪。项羽还想救她,已来不及,于是抱着她的尸体痛哭一场,命令左右挖掘坑穴,将她安葬。至今安徽定远县南六十里,仍有香冢保存,被传为佳话。文人墨客因虞姬的忠贞可敬,将她写进词曲,甚至把“虞美人”作为曲名,美人千秋,足以慰藉她的英魂。相比之下,后来的吕后与戚姬被侮辱,又如何呢?项羽在安葬虞姬后,勉强止住泪水,骑上乌骓马,趁着天色未明,带着八百亲兵,悄悄赶路,穿过楚营,向南逃亡。等到汉军得知消息,急忙派韩信上报,已是清晨曙光初现。韩信听说项羽败逃,立刻命令将军灌婴率五千兵马追击。

项羽也担心汉军追来,匆匆抵达淮水岸边,寻找船只东渡,部下早已溃散,只剩下一百多人。行至阴陵,看到道路分叉,不知该往哪条去,便犹豫不决。恰有一位老农在田间劳作,项羽便问他方向。老农曾恨过项羽的暴虐,竟指着西边说:“往那边走。”项羽信以为真,策马西行,走了几里,忽然寒风扑面,看到前方流水哗哗,仔细一看,竟是一座大湖,挡住了去路。这才发现被骗,急忙掉头返回,重新向东行。因为这个来回,被汉将灌婴追上,又损失了百余骑兵。幸好项羽坐下的乌骓马跑得极快,当先逃脱,后面的骑兵寥寥无几,才逃到东城。项羽回头一看,只剩下二十八名骑兵还在。

项羽逃至乌江,恰逢乌江亭长停船岸边,请求他渡江。亭长还劝道:“江东虽小,方圆千里,足够自立为王。我只有一条船,希望大王快些渡过去!”项羽听后,只是苦笑:“天已亡我,我何必再渡?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行,如今无一人生还,就算江东父老可怜我,愿意称我王,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他们?”说罢,后面尘土飞扬,他知道汉军又来了,亭长再次劝说,项羽叹息道:“我深知你是一位忠厚长者,情义可感,我无以为报,只把坐骑乌骓马赐给你,这马如同见我一般。”说完,他跳下马来,命士兵牵去送亭长,并命令所有骑兵都下马步行,每人手持短刀,等待汉军进攻。

汉军赶来时,项羽再次奋勇迎战,乱砍乱劈,斩杀汉兵数百人,自己也受了十余处伤。忽然看到几骑骑兵前来,认出一人是吕马童,凄声问:“你不是我旧友吗?”吕马童不敢正视,只向项羽看了一眼,便转向随从王翳说:“这就是项王。”项羽又说:“我听说汉王悬赏,得我首级者赐千金,封地万户。今日我便卖命与你吧!”说完,便用剑自刎,年仅三十一岁。

后人曾为项羽作过两首诗,特此抄录如下:

“争帝图王势已倾,八千兵散楚歌声;乌江不是无船渡,耻向东吴再起兵。”

“不修仁政枉谈兵,天道如何尚力争?隔岸故乡归不得,十年空负拔山名。”

项羽死后,剩下的二十六名骑兵也都逃散了。至于项羽的尸首最终下落,待下回再详述。

韩信的“十面埋伏”之计,史书上记载不详,但流传已久,应非空穴来风。当时汉军汇聚成军,规模空前,人数达三十万,分作十路,完全有余力包围项羽。若非行此计,项羽这样勇猛之人,无人敢敌,怎可能再重蹈固陵的失败?虞姬之死、乌江自刎,是项氏家族最悲惨的历史,被作者娓娓道来,令人悲怆难抑。虞姬的忠贞,又怎能与吕后、戚姬的荒淫相比?她的慷慨赴死,又怎能与韩信、彭越的被诛相比?美人与英雄,名垂青史,地下若有知,想必也会感到欣慰。然而,纵观项羽所作所为,坑杀降卒、杀害子婴、弑杀义帝,种种暴行,死有余辜。他自以为罪在战争,实则罪在残暴。他杀人无数,怎能不自食其果?天亡我也,又有谁可责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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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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