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》•梁惠王章句上·第八節

王說曰:“詩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夫子之謂也。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。夫子言之,於我心有慼慼焉。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,何也?”曰:“有復於王者曰:‘吾力足以舉百鈞’,而不足以舉一羽;‘明足以察秋毫之末’,而不見輿薪,則王許之乎?”曰:“否。”“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獨何與?然則一羽之不舉,爲不用力焉;輿薪之不見,爲不用明焉,百姓之不見保,爲不用恩焉。故王之不王,不爲也,非不能也。”曰:“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?”曰:“挾太山以超北海,語人曰‘我不能’,是誠不能也。爲長者折枝,語人曰‘我不能’,是不爲也,非不能也。故王之不王,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類也。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。天下可運於掌。詩云:‘刑于寡妻,至於兄弟,以御於家邦。’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。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無以保妻子。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,善推其所爲而已矣。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獨何與?權,然後知輕重;度,然後知長短。物皆然,心爲甚。王請度之!抑王興甲兵,危士臣,構怨於諸侯,然後快於心與?”王曰:“否。吾何快於是?將以求吾所大欲也。”   曰:“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?”王笑而不言。曰:“爲肥甘不足於口與?輕暖不足於體與?抑爲采色不足視於目與?聲音不足聽於耳與?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?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,而王豈爲是哉?”曰:“否。吾不爲是也。”曰:“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。欲闢土地,朝秦楚,蒞中國而撫四夷也。以若所爲求若所欲,猶緣木而求魚也。”曰:“若是其甚與?”曰:“殆有甚焉。緣木求魚,雖不得魚,無後災。以若所爲,求若所欲,盡心力而爲之,後必有災。”曰:“可得聞與?”曰:“鄒人與楚人戰,則王以爲孰勝?”曰:“楚人勝。”曰:“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,寡固不可以敵衆,弱固不可以敵強。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,齊集有其一。以一服八,何以異於鄒敵楚哉?蓋亦反其本矣。今王發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,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,天下之慾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。其若是,孰能御之?”   王曰:“吾惛,不能進於是矣。願夫子輔吾志,明以教我。我雖不敏,請嘗試之。”曰:“無恆產而有恆心者,惟士爲能。若民,則無恆產,因無恆心。苟無恆心,放闢,邪侈,無不爲已。及陷於罪,然後從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爲也?是故明君制民之產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樂歲終身飽,凶年免於死亡。然後驅而之善,故民之從之也輕。今也制民之產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,樂歲終身苦,凶年不免於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贍,奚暇治禮義哉?王欲行之,則盍反其本矣。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;雞豚狗彘之畜,無失其時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;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;謹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義,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。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飢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
譯文:

國王高興地說:“《詩經》說:‘別人心裏想什麼,我能猜得出來。’這正是說您啊。我自己去實踐,回頭再想想,卻找不到那種感覺。您這樣說,卻讓我心裏非常共鳴。這種內心的契合,爲什麼能成爲王者呢?”
孟子回答說:“您假如對國王說:‘我的力氣足以舉起一百鈞的重物,卻舉不動一根羽毛;我的眼睛足以看到秋天羽毛尖端的細微之處,卻看不見一車柴草’,國王會同意嗎?”
國王說:“不會。”
“現在,您對禽獸都施以恩惠,卻對百姓的福祉沒有達到,這是什麼原因呢?那麼,舉不起一根羽毛,是由於沒用力;看不見一車柴草,是由於沒用好視力;百姓得不到保護,就是由於沒用好仁慈的恩惠。所以,大王不成爲王者,不是他沒有能力,而是他沒有去努力啊。”
國王問:“不努力和無能力,在表現上有什麼區別呢?”
孟子說:“如果一個人要挾着泰山跳過北海,對別人說‘我做不到’,這確實是真正的能力不足。但要是給長輩折一根樹枝,對別人說‘我做不到’,那就是他不願做,而不是做不到。所以,大王之所以不稱王,並不是像挾泰山過北海那樣的真正無能,而是像折枝那樣的‘不願做’。如果能尊敬自己的父母,進而推廣到尊敬他人父母;能愛護自己的孩子,進而推廣到愛護他人孩子,那麼天下就可像在掌中運轉一樣。《詩經》說:‘在家中以身作則,推及兄弟,進而治理國家。’說的就是把這種心意推及到別人身上而已。因此,推恩能夠保全天下,如果不去推恩,就根本無法庇護自己的妻兒老小。古代賢人之所以遠遠超過普通人,沒有別的原因,只是因爲他們善於推廣自己的行爲而已。如今對禽獸都施恩,卻對百姓沒有成效,這究竟爲什麼呢?衡量物體才知道輕重,測量長度才知道長短,事物都是如此,人心更是如此。大王,請您好好衡量一下吧!您是否真的要用戰爭、徵發士兵、得罪諸侯的方式來滿足自己心中那種快感呢?”
國王說:“不會的。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呢?只是爲了實現我最想要的東西罷了。”
孟子問:“大王您最想要的東西,能告訴我嗎?”
國王笑了笑,不答。
孟子說:“是爲了口中的美味不足、身體的溫暖不足嗎?還是爲了漂亮的色彩看不夠、悅耳的聲音聽不夠、寵信的親信不夠使喚嗎?這些臣子都已經足夠滿足您的需要了,您怎麼會爲了這些呢?”
國王說:“不是的,我並不爲這些。”
孟子說:“那大王真正的願望,是不是已可以知道了?——是想要開闢土地,使秦、楚等強國臣服,控制中原,安撫四方夷狄。您用這種行爲來追求這個願望,就像在樹上爬着去撈魚一樣可笑。”
國王問:“這樣嚴重嗎?”
孟子說:“比這還嚴重。在樹上抓魚,雖然抓不到魚,但至少不會造成後患;而您用這樣行動去追求願望,即使傾盡心力,最終也會帶來嚴重災禍。”
國王問:“這又是什麼情況呢?”
孟子說:“如果鄒國和楚國打仗,您覺得哪一方會贏?”
國王說:“楚國贏。”
孟子說:“那麼,弱小是不能對抗強大的,數量少是不能對抗數量多的,力量弱是不能對抗力量強的。天下有九個地方,面積各千里,齊國只佔其一。以一個國家去控制八個,又和鄒國對抗楚國有什麼不同呢?這不正是違背了根本道理嗎?現在如果大王能夠施行仁政,使天下所有讀書人皆想在您的朝廷任職,農夫都願在您的土地上耕作,商人願意在您的市場中做生意,旅行者都願意經過您的道路,所有憎恨自己君主的人,也都願意來向您申訴。這樣一來,誰還能阻擋您呢?”
國王說:“我腦子昏亂,無法達到這種境界。希望您幫我明確志向,用光明的教誨來引導我。我雖然不聰明,但請允許我試試看。”
孟子說:“沒有固定產業卻有穩定心志的,只有讀書人能做到。至於百姓,如果沒有穩定產業,就不可能有穩定的心志。一旦沒有穩定的心志,就會放縱、邪惡、貪婪,無所不爲。等到他們陷入罪惡之後才加以懲罰,那就是欺騙人民。哪有仁慈的人執政,卻去欺騙人民呢?所以賢明的君主必須規定百姓的產業,使他們上能贍養父母,下能撫養妻兒,豐收的年份能終身飽食,災荒的年份也免於死亡。這樣之後,再引導他們走善道,百姓纔會樂意遵從。現在,政府卻讓百姓仰頭無法供養父母,低頭無法養活妻子孩子,豐收年份也喫不飽,災年更是難以活命。他們只爲苟且活命而發愁,哪還有時間去講究禮義呢?大王如果想要推行仁政,何不從根本上着手呢?
每戶人家擁有五畝宅基地,種上桑樹,到五十歲就能穿上絲麻衣服了;家禽家畜,按季節放養,到七旬就能喫上肉了;百畝土地,不隨意荒廢,八口之家就能不捱餓了;認真辦好學校,用孝順和尊敬父母的道理來教育百姓,頭髮花白的老人就不會在道路負重奔波了。讓老人們穿絲綢、喫肉,讓普通百姓不飢不寒,這樣還不成功稱王的,從來沒有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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