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淹 任昉江淹,字文通,濟陽考城人也。少孤貧好學,沉靜少交遊。起家南徐州從事,轉奉朝請。宋建平王景素好士,淹隨景素在南兗州。廣陵令郭彥文得罪,辭連淹,系州獄。淹獄中上書曰:{昔者賤臣叩心,飛霜擊於燕地。庶女告天,振風襲於齊臺。下官每讀其書,未嘗不廢卷流涕。何者。士有一定之論,女有不易之行。信而見疑,貞而爲戮,是以壯夫義士伏死而不顧者此也。下官聞仁不可恃,善不可依,始謂徒語,乃今知之。伏願大王暫停左右,少加憐鑑。下官本蓬戶桑樞之民,布衣韋帶之士,退不飾《詩書》以驚愚,進不買名聲於天下。日者謬得升降承明之闕,出入金華之殿,何嘗不局影凝嚴,側身扃禁者乎。竊慕大王之義,爲門下之賓,備鳴盜淺術之餘,豫三五賤伎之末。大王惠以恩光,眄以顏色。實佩荊卿黃金之賜,竊感豫讓國士之分矣。常欲結纓伏劍,少謝萬一,剖心摩踵,以報所天。不圖小人固陋,坐貽謗缺,跡墜昭憲,身限幽圄。履影吊心,酸鼻痛骨。下官聞虧名爲辱,虧形次之,是以每一念來,忽若有遺。加以涉旬月,迫季秋,天光沉陰,左右無色。身非木石,與獄吏爲伍。此少卿所以仰天捶心,泣盡而繼之以血者也。下官雖乏鄉曲之譽,然嘗聞君子之行矣。其上則隱於簾肆之間,臥於岩石之下。次則結綬金馬之庭,高議雲臺之上。次則虜南越之君,系單于之頸:俱啓丹冊,並圖青史。寧當爭分寸之末,競刀錐之利哉。然下官聞積毀銷金,積讒糜骨。古則直生取疑於盜金,近則伯魚被名於不義。彼之二才,猶或如此。況在下官,焉能自免。昔上將之恥,絳侯幽獄。名臣之羞,史遷下室,如下官尚何言哉。夫魯連之智,辭祿而不反。接輿之賢,行歌而忘歸。子陵閉關於東越,仲蔚杜門於西秦,亦良可知也。若使下官事非其虛,罪得其實,亦當鉗口吞舌,伏匕首以殞身,何以見齊魯奇節之人,燕趙悲歌之士乎。方今聖歷欽明,天下樂業,青雲浮雒,榮光塞河。西洎臨洮、狄道,北距飛狐、陽原,莫不浸仁沐義,照景飲醴。而下官抱痛圜門,含憤獄戶,一物之微,有足悲者。仰惟大王少垂明白,則梧丘之魂,不愧於沉首。鵠亭之鬼,無恨於灰骨。不任肝膽之切,敬因執事以聞。此心既照,死且不朽。}景素覽書,即日出之。尋舉南徐州秀才,對策上第,轉巴陵王國左常侍。景素爲荊州,淹從之鎮。少帝即位,多失德。景素專據上流,鹹勸因此舉事。淹每從容諫曰“流言納禍,二叔所以同亡。抵局銜怨,七國於焉俱斃。殿下不求宗廟之安,而信左右之計,則復見麋鹿霜露棲於姑蘇之臺矣”景素不納。及鎮京口,淹又爲鎮軍參軍事,領南東海郡丞。景素與腹心日夜謀議,淹知禍機將發,乃贈詩十五首以諷焉。會南東海太守陸澄丁艱,淹自謂郡丞應行郡事,景素用司馬柳世隆。淹固求之,景素大怒,言於選部,黜爲建安吳興令。淹在縣三年。升明初,齊帝輔政,聞其才,召爲尚書駕部郎、驃騎參軍事。俄而荊州刺史沈攸之作亂,高帝謂淹曰“天下紛紛若是,君謂何如”淹對曰“昔項強而劉弱,袁衆而曹寡,羽號令諸侯,卒受一劍之辱,紹跨躡四州,終爲奔北之虜。此謂在德不在鼎。公何疑哉”帝曰“聞此言者多矣,試爲慮之”淹曰“公雄武有奇略,一勝也。寬容而仁恕,二勝也。賢能畢力,三勝也。民望所歸,四勝也。奉天子而伐叛逆,五勝也。彼志銳而器小,一敗也。有威而無恩,二敗也。士卒解體,三敗也。搢紳不懷,四敗也。懸兵數千裏,而無同惡相濟,五敗也。故雖豺狼十萬,而終爲我獲焉”帝笑曰“君談過矣”是時軍書表記,皆使淹具草。相國建,補記室參軍事。建元初,又爲驃騎豫章王記室,帶東武令,參掌詔冊,並典國史。尋遷中書侍郎。永明初,遷驍騎將軍,掌國史。出爲建武將軍、廬陵內史。視事三年,還爲驍騎將軍,兼尚書左丞,尋復以本官領國子博士。少帝初,以本官兼御史中丞。時明帝作相,因謂淹曰“君昔在尚書中,非公事不妄行,在官寬猛能折衷。今爲南司,足以震肅百僚”淹答曰“今日之事,可謂當官而行,更恐才劣志薄,不足以仰稱明旨耳”於是彈中書令謝朏,司徒左長史王繢、護軍長史庾弘遠,並以久疾不預山陵公事。又奏前益州刺史劉悛、梁州刺史陰智伯,並贓貨鉅萬,輒收付廷尉治罪。臨海太守沈昭略、永嘉太守庾曇隆,及諸郡二千石並大縣官長,多被劾治,內外肅然。明帝謂淹曰“宋世以來,不復有嚴明中丞,君今日可謂近世獨步”明帝即位,爲車騎臨海王長史。俄除廷尉卿,加給事中,遷冠軍長史,加輔國將軍。出爲宣城太守,將軍如故。在郡四年,還爲黃門侍郎、領步兵校尉,尋爲祕書監。永元中,崔慧景舉兵圍京城,衣冠悉投名刺,淹稱疾不往。及事平,世服其先見。東昏末,淹以祕書監兼衛尉,固辭不獲免,遂親職。謂人曰“此非吾任,路人所知,正取吾空名耳。且天時人事,尋當翻覆。孔子曰:有文事者必有武備。臨事圖之,何憂之有”頃之,又副領軍王瑩。及義師至新林,淹微服來奔,高祖板爲冠軍將軍,祕書監如故,尋兼司徒左長史。中興元年,遷吏部尚書。二年,轉相國右長史,冠軍將軍如故。天監元年,爲散騎常侍、左衛將軍,封臨沮縣開國伯,食邑四百戶。淹乃謂子弟曰“吾本素宦,不求富貴,今之忝竊,遂至於此。平生言止足之事,亦以備矣。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。吾功名既立,正欲歸身草萊耳”其年,以疾遷金紫光祿大夫,改封醴陵侯。四年卒,時年六十二。高祖爲素服舉哀。賻錢三萬,布五十匹。諡曰憲伯。淹少以文章顯,晚節才思微退,時人皆謂之才盡。凡所著述百餘篇,自撰爲前後集,並《齊史》十志,並行於世。子蒍襲封嗣,自丹陽尹丞爲長城令,有罪削爵。普通四年,高祖追念淹功,復封篔吳昌伯,邑如先。任昉,字彥升,樂安博昌人,漢御史大夫敖之後也。父遙,齊中散大夫。遙妻裴氏,嘗晝寢,夢有彩旗蓋四角懸鈴,自天而墜,其一鈴落入裴懷中,心悸動,既而有娠,生昉。身長七尺五寸。幼而好學,早知名。宋丹陽尹劉秉闢爲主簿。時昉年十六,以氣忤秉子。久之,爲奉朝請,舉兗州秀才,拜太常博士,遷徵北行參軍。永明初,衛將軍王儉領丹陽尹,復引爲主簿。儉雅欽重昉,以爲當時無輩。遷司徒刑獄參軍事,入爲尚書殿中郎,轉司徒竟陵王記室參軍,以父憂去職。性至孝,居喪盡禮。服闋,續遭母憂,常廬於墓側,哭泣之地,草爲不生。服除,拜太子步兵校尉、管東宮書記。初,齊明帝既廢鬱林王,始爲侍中、中書監、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、揚州刺史、錄尚書事,封宣城郡公,加兵五千,使昉具表草。其辭曰“臣本庸才,智力淺短。太祖高皇帝篤猶子之愛,降家人之慈。世祖武皇帝情等布衣,寄深同氣。武皇大漸,實奉詔言。雖自見之明,庸近所蔽,愚夫一至,偶識量己,實不忍自固於綴衣之辰,拒違於玉幾之側,遂荷顧託,導揚末命。雖嗣君棄常,獲罪宣德,王室不造,職臣之由。何者。親則東牟,任惟博陸,徒懷子孟社稷之對,何救昌邑爭臣之譏。四海之議,於何逃責。陵土未乾,訓誓在耳,家國之事,一至於斯,非臣之尤,誰任其咎。將何以肅拜高寢,虔奉武園。悼心失圖,泣血待旦。寧容復徼榮於家恥,宴安於國危。驃騎上將之元勳,神州儀刑之列嶽,尚書是稱司會,中書實管王言。且虛飾寵章,委成禦侮,臣知不愜,物誰謂宜。但命輕鴻毛,責重山嶽,存沒同歸,譭譽一貫。辭一官不減身累,增一職已黷朝經。便當自同體國,不爲飾讓。至於功均一匡,賞同千室,光宅近甸,奄有全邦,殞越爲期,不敢聞命,亦願曲留降鑑,即垂聽許。鉅平之懇誠必固,永昌之丹慊獲申,乃知君臣之道,綽有餘裕,苟曰易昭,敢守難奪”帝惡其辭斥,甚慍昉,由是終建武中,位不過列校。昉雅善屬文,尤長載筆,才思無窮,當世王公表奏,莫不請焉。昉起草即成,不加點竄。沈約一代詞宗,深所推挹。明帝崩,遷中書侍郎。永元末,爲司徒右長史。高祖克京邑,霸府初開,以昉爲驃騎記室參軍。始高祖與昉遇竟陵王西邸,從容謂昉曰“我登三府,當以卿爲記室”昉亦戲高祖曰“我若登三事,當以卿爲騎兵”謂高祖善騎也。至是故引昉,符昔言焉。昉奉箋曰“伏承以今月令辰,肅膺典策,德顯功高,光副四海,含生之倫,庇身有地。況昉受教君子,將二十年,咳唾爲恩,眄睞成飾,小人懷惠,顧知死所。昔承清宴,屬有緒言,提挈之旨,形乎善謔,豈謂多幸,斯言不渝。雖情謬先覺,而跡淪驕餌,湯沐具而非吊,大廈構而相歡。明公道冠二儀,勳超邃古,將使伊周奉轡,桓文扶轂,神功無紀,化物何稱。府朝初建,俊賢驤首,惟此魚目,唐突璵璠。顧己循涯,實知塵忝,千載一逢,再造難答。雖則殞越,且知非報”梁臺建,禪讓文誥,多昉所具。高祖踐阼,拜黃門侍郎,遷吏部郎中,尋以本官掌著作。天監二年,出爲義興太守。在任清潔,兒妾食麥而已。友人彭城到溉,溉弟洽,從昉共爲山澤遊。及被代登舟,止有米五斛。既至無衣,鎮軍將軍沈約遣裙衫迎之。重除吏部郎中,參掌大選,居職不稱。尋轉御史中丞,祕書監,領前軍將軍。自齊永元以來,祕閣四部,篇卷紛雜,昉手自讎校,由是篇目定焉。六年春,出爲寧朔將軍、新安太守。在郡不事邊幅,率然曳杖,徒行邑郭,民通辭訟者,就路決焉。爲政清省,吏民便之。視事期歲,卒於官舍,時年四十九。闔境痛惜,百姓共立祠堂於城南。高祖聞問,即日舉哀,哭之甚慟。追贈太常卿,諡曰敬子。昉好交結,獎進士友,得其延譽者,率多升擢,故衣冠貴遊,莫不爭與交好,坐上賓客,恆有數十。時人慕之,號曰任君,言如漢之三君也。陳郡殷芸與建安太守到溉書曰“哲人云亡,儀表長謝。元龜何寄。指南誰託”其爲士友所推如此。昉不治生產,至乃居無室宅。世或譏其多乞貸,亦隨復散之親故。昉常嘆曰“知我亦以叔則,不知我亦以叔則”昉墳籍無所不見,家雖貧,聚書至萬餘卷,率多異本。昉卒後,高祖使學士賀縱共沈約勘其書目,官所無者,就昉家取之。昉所著文章數十萬言,盛行於世。初,昉立於士大夫間,多所汲引,有善己者則厚其聲名。及卒,諸子皆幼,人罕贍恤之。平原劉孝標爲著論曰:{客問主人曰“朱公叔《絕交論》,爲是乎。爲非乎”主人曰“客奚此之問”客曰“夫草蟲鳴則阜螽躍,雕虎嘯而清風起。故絪縕相感,霧湧雲蒸。嚶鳴相召,星流電激。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,罕生逝而國子悲。且心同琴瑟,言鬱郁於蘭茝,道葉膠漆,志婉孌於壎篪。聖賢以此鏤金版而鐫盤盂,書玉牒而刻鐘鼎。若匠人輟成風之妙巧,伯牙息流波之雅引。範、張款款於下泉,尹、班陶陶於永夕。駱驛縱橫,煙霏雨散,皆巧曆所不知,心計莫能測。而朱益州汨彝敘,越謨訓,捶直切,絕交遊,視黔首以鷹鸇,嫓人倫於豺虎。蒙有猜焉,請辨其惑”主人欣然曰“客所謂撫弦徽音,未達燥溼變響。張羅沮澤,不睹鵠雁高飛。蓋聖人握金鏡,闡風烈,龍驤蠖屈,從道污隆。日月聯璧,嘆亹亹之弘致。雲飛電薄,顯棣華之微旨。若五音之變化,濟九成之妙曲。此朱生得玄珠於赤水,謨神睿而爲言。至夫組織仁義,琢磨道德,歡其愉樂,恤其陵夷。寄通靈臺之下,遺蹟江湖之上,風雨急而不輟其音,霜雪零而不渝其色,斯賢達之素交,歷萬古而一遇。逮叔世民訛,狙詐飆起,谿谷不能逾其險,鬼神無以究其變,競毛羽之輕,趨錐刀之末。於是素交盡,利交興,天下蚩蚩,鳥驚雷駭。然利交同源,派流則異,較言其略,有五術焉:若其寵鈞董、石,權壓梁、竇。雕刻百工,爐錘萬物,吐漱興雲雨,呼吸下霜露,九域聳其風塵,四海疊其燻灼。靡不望影星奔,藉響川鶩,雞人始唱,鶴蓋成陰,高門旦開,流水接軫。皆願摩頂至踵,隳膽抽腸,約同要離焚妻子,誓徇荊卿湛七族。是曰勢交,其流一也。富埒陶、白,貲巨程、羅,山擅銅陵,家藏金穴,出平原而聯騎,居里閈而鳴鐘。則有窮巷之賓,繩樞之士,冀宵燭之末光,邀潤屋之微澤,魚貫鳧踊,颯沓鱗萃,分雁鶩之稻粱,沾玉斝之餘瀝。銜恩遇,進款誠,援青松以示心,指白水而旌信。是曰賄交,其流二也。陸大夫燕喜西都,郭有道人倫東國,公卿貴其籍甚,搢紳羨其登仙。加以顩頤蹙頞,涕唾流沫,騁黃馬之劇談,縱碧雞之雄辯,敘溫燠則寒谷成暄,論嚴枯則春叢零葉,飛沉出其顧指,榮辱定其一言。於是弱冠王孫,綺紈公子,道不絓於通人,聲未遒於雲閣,攀其鱗翼,丐其餘論,附騏驥之髦端,軼歸鴻於碣石。是曰談交,其流三也。陽舒陰慘,生民大情,憂合歡離,品物恆性。故魚以泉涸而呴沫,鳥因將死而悲鳴。同病相憐,綴河上之悲曲。恐懼置懷,昭《穀風》之盛典。斯則斷金由於湫隘,刎頸起於苫蓋。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嚭,張王撫翼於陳相。是曰窮交,其流四也。馳騖之俗,澆薄之倫,無不操權衡,秉纖纊。衡所以揣其輕重,纊所以屬其鼻息。若衡不能舉,纊不能飛,雖顏、冉龍翰,鳳雛曾、史,蘭燻雪白,舒、向金玉,淵海卿、雲,黼黻河漢,視若游塵。遇同土梗,莫肯費其半菽,罕有落其一毛。若衡重錙銖,纊微彯撇,雖共工之蒐慝,驩兜之掩義,南荊之跋扈,東陵之巨猾,皆爲匍匐委蛇,折枝舐痔,金膏翠羽將其意,脂韋便辟導其誠。故輪蓋所遊,必非夷、惠之室。苞苴所入,實行張、霍之家。謀而後動,芒毫寡忒。是曰量交,其流五也。凡斯五交,義同賈鬻,故桓譚譬之於闤闠,林回喻之於甘醴。夫寒暑遞進,盛衰相襲,或前榮而後瘁,或始富而終貧,或初存而末亡,或古約而今泰,循環翻覆,迅若波瀾。此則徇利之情未嘗異,變化之道不得一。由是觀之,張、陳所以兇終,蕭、朱所以隙末,斷焉可知矣。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,何所見之晚乎。然因此五交,是生三釁:敗德殄義,禽獸相若,一釁也。難固易攜,仇訟所聚,二釁也。名陷饕餮,貞介所羞,三釁也。古人知三釁之爲梗,懼五交之速尤。故王丹威子以檟楚,朱穆昌言而示絕,有旨哉。近世有樂安任昉,海內髦傑,早綰銀黃,夙招民譽。遒文麗藻,方駕曹、王。英特俊邁,聯衡許、郭。類田文之愛客,同鄭莊之好賢。見一善則盱衡扼腕,遇一纔則揚眉抵掌。雌黃出其脣吻,朱紫由其月旦。於是冠蓋輻湊,衣裳雲合,輜軿擊轊,坐客恆滿。蹈其閫閾,若升闕里之堂。入其奧隅,謂登龍門之坂。至於顧盼增其倍價,剪拂使其長鳴,彯組雲臺者摩肩,趨走丹墀者疊跡。莫不締恩狎,結綢繆,想惠、莊之清塵,庶羊、左之徽烈。及瞑目東越,歸骸雒浦,繐帳猶懸,門罕漬酒之彥。墳未宿草,野絕動輪之賓。藐爾諸孤,朝不謀夕,流離大海之南,寄命瘴癘之地。自昔把臂之英,金蘭之友,曾無羊舌下泣之仁,寧慕郈成分宅之德。嗚呼。世路險巇,一至於此。太行孟門,寧雲嶄絕。是以耿介之士,疾其若斯,裂裳裹足,棄之長騖。獨立高山之頂,歡與麋鹿同羣,皦皦然絕其雰濁,誠恥之也,誠畏之也”}昉撰《雜傳》二百四十七卷,《地記》二百五十二卷,文章三十三卷。昉第四子東里,頗有父風,官至尚書外兵郎。陳吏部尚書姚察曰:觀夫二漢求賢,率先經術。近世取人,多由文史。二子之作,辭藻壯麗,允值其時。淹能沉靜,昉持內行,並以名位終始,宜哉。江非先覺,任無舊恩,則上秩顯贈,亦末由也已。
江淹,字文通,是濟陽考城人。他小時候父母雙亡,家境貧寒,卻勤奮好學,性格沉穩,很少與人交往。最初做南徐州的從事,後轉任奉朝請。
南朝宋時,建平王蕭景素喜歡招攬賢才,江淹隨之前往南兗州任職。當時廣陵郡的太守郭彥文因罪被罷免,罪名牽連到了江淹,於是被關進州府監獄。江淹在獄中上書請求釋放,寫道:
“從前的臣子內心憂憤,就像燕地遭遇飛霜;普通女子向天申訴,彷彿齊國的風災襲來。我每每讀到這些故事,總是忍不住放下書卷,淚流滿面。爲什麼呢?因爲士人有堅定的操守,女子有不可動搖的節操。誠信卻遭受懷疑,忠誠卻遭到懲罰,所以有志之士和有義之人都寧願赴死也不回頭。我原本以爲仁德不可依靠,善良不可寄託,只是覺得是空談,如今才真正明白。懇請大王暫時放下繁忙事務,稍微體恤一下我的處境。
我本是貧賤人家出身,穿粗布衣,戴草繩帶,從不刻意裝飾詩書來嚇唬百姓,也從不爲求名聲而向天下炫耀。我曾有幸進入朝廷,出入宮廷,哪一次不感到嚴威逼迫,身處禁閉之中?我一直仰慕大王的恩義,甘願爲您效力,哪怕只是微末之才,擔任些簡單的小職務,也深感榮幸。大王對我如此恩寵,我內心彷彿得到了荊軻黃金賜予的感激,也感覺像是豫讓那樣被國家認可的士人之交。我常常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來報答您的恩情,沒想到我這樣粗鄙之人,反而因過錯而被毀謗,名聲敗壞,遭遇不公,被囚禁在獄中。看着自己影子,心裏悲痛欲絕,肝腸寸斷。
我雖然沒有鄉間百姓的讚譽,但還是聽說過君子的行爲。上等的君子,隱居在市井之間,在岩石之下安頓;次等的,進入朝廷,登上雲臺高談闊論;更上一層,能擒拿南越國王,勒住單于的脖子,共同書寫歷史,記載於史冊。他們怎會爲了微小的利益,爭奪刀鋒與銅錢呢?可我現在聽說,罪名積毀可使黃金化爲塵土,謠言堆積可使骨頭腐化。古時直道而行的人也會被誤解,像盜金之人被懷疑;近世伯魚因無義之名而被毀謗。他們這般人物尚且如此,何況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,怎能避免被牽連。昔日高級將領的恥辱,如絳侯被陷害入獄;名臣的羞辱,如司馬遷被貶爲平民。我現在又怎麼能說什麼呢!
魯仲連以智慧辭去官職,絕不返回;接輿賢能,歌詠而忘卻歸家;子陵隱居於東越,仲蔚閉門於西秦,這些都可得知。假如我的罪行真實,證據確鑿,我也該閉口不言,吞下舌頭,用匕首自盡,怎能不愧對齊魯之地的高尚節義,燕趙大地的悲歌將士呢?
如今聖明之主執政,天下安寧,天上祥雲浮動,河漢輝光滿地。西至臨洮、狄道,北抵飛狐、陽原,無不受到仁政浸潤,百姓安居樂業。而我卻被囚禁於牢獄之中,心中充滿哀傷與憤恨。一個微不足道的人,竟承受如此之痛。仰望大王,若能稍加明察,那麼梧丘的魂魄,就不會愧對沉淪之身;鵠亭的鬼魂,也不會遺憾於腐骨之痛。我對您的忠心和懇求,實在肝膽相照,懇請您代爲轉達。只要您的光明之眼照見我的心意,即使死去,也永不變朽。”
蕭景素看到這封奏書,當天便放出江淹。不久,他被舉薦爲南徐州秀才,對策成績第一,轉任巴陵王國左常侍。
後來蕭景素擔任荊州刺史,江淹也隨他鎮守。少帝即位後,品行不佳。蕭景素獨攬大權,周圍人勸他趁機起兵。江淹每次都勸阻,說:“流言傳播往往招致災禍,周王、魯王兄弟因此同歸於盡。心懷怨恨,怨氣結成,七國最終也因此覆滅。殿下不求國家安寧,反而輕信身邊小人的讒言,將來恐怕又會有麋鹿在霜露中棲息於姑蘇臺了。”蕭景素不聽勸告。後來在鎮守京口時,江淹任鎮軍參軍事兼南東海郡丞。蕭景素與親信日夜密謀,江淹察覺叛亂即將發生,便寫了十五首詩來規勸警示。
當時南東海太守陸澄家中有喪事,江淹認爲自己作爲郡丞應當代行郡務,但蕭景素卻任命司馬柳世隆,江淹堅決請求擔任,結果蕭景素大怒,向官員部門控訴,江淹被降職爲建安、吳興縣令。他在任三年。
升明初年,齊武帝輔政,聽說他的才能,召他爲尚書駕部郎、驃騎參軍事。不久荊州刺史沈攸之發動叛亂,高帝對江淹說:“天下局勢如此紛亂,您怎麼看?”江淹回答:“昔日項羽強而劉邦弱,袁紹兵多而曹操少,關羽雖有號令諸侯之威,最終卻只遭一劍之辱;袁紹佔據四州,最終卻大敗而逃。這說明,治國之道在德行,不在武力。您有什麼可懷疑的呢?”高帝說:“這類話我聽過很多,現在請您具體分析。”江淹說:“您有雄才大略,這是第一優勢;您寬容仁厚,是第二優勢;賢能之士竭盡力量,是第三優勢;民衆仰望您,是第四優勢;您奉行天子之命討伐叛逆,是第五優勢。而對方誌向迫切,但胸襟狹小,是第一敗因;有威勢而無恩惠,是第二敗因;士卒離心,是第三敗因;朝廷官吏不心服,是第四敗因;孤軍遠征千里,沒有盟友配合,是第五敗因。所以,哪怕他們有十萬猛獸之衆,終究還是爲我所擒。”
高帝聽了,笑着說:“你這番話說得太好了!”當時軍中的文書、表章,都由江淹草擬。後來他任相國記室參軍事。建元初年,又任驃騎豫章王記室,兼東武縣令,參與起草詔書,同時負責國史編纂。不久升任中書侍郎。
永明初年,他升任驍騎將軍,掌管國史。出京任建武將軍、廬陵內史。到職三年後,又返回任驍騎將軍,兼尚書左丞,不久又以原官兼任國子博士。少帝初年,以原有官職兼任御史中丞。
當時明帝當政,曾對江淹說:“您過去在尚書省任職,從不爲非分之事妄動,在官職上既不苛刻也不寬縱,能夠權衡得當。如今您擔任南司職務,足以使百官肅然敬畏。”江淹回答:“我今日的作爲,可以說是盡職盡責,但恐怕我才能平庸、志向淺薄,難以完全符合您的期望。”於是他彈劾中書令謝朏、司徒左長史王紉、護軍長史庾弘遠,因長期患病,未能參與山陵事務;又彈劾前益州刺史劉悛、梁州刺史陰智伯,因貪污鉅款,將他們收押交付廷尉審理。同時,對臨海太守沈昭略、永嘉太守庾曇隆,以及各地郡守等重要官員,也進行了多次彈劾,朝廷內外肅然有序。
明帝對江淹說:“自宋以來,沒有像您這樣嚴厲而公正的御史中丞,今天您可謂當代第一人。”明帝即位後,任命江淹爲車騎臨海王長史。不久他被任命爲廷尉卿,加封給事中,升爲冠軍將軍。後出任宣城太守,將軍職務如舊。在任四年,後返回任黃門侍郎,兼任步兵校尉,不久又任祕書監。
永元年間,崔慧景起兵圍攻京城,士族百姓紛紛投名冊求救,江淹稱病不出。等到叛亂平定,世人佩服他預判之準。
東昏末年,江淹以祕書監兼衛尉身份,堅決辭謝,無法推辭,只好接受職務,他對人說:“這根本不是我的本職,路人皆知,只是爲了取我空有名聲罷了。而且天時人事,早晚都會逆轉。孔子說:有文事必有武備。臨事而應對,還有什麼可擔憂的?”不久,他又擔任副領軍王瑩。等到義軍抵達新林,江淹悄悄脫下官服,逃奔而來,高祖任命他爲冠軍將軍,祕書監如舊,不久又兼任司徒左長史。
中興元年,升任吏部尚書。第二年,改任相國右長史,冠軍將軍如前。天監元年,任散騎常侍、左衛將軍,封臨沮縣開國伯,食邑四百戶。江淹對子弟說:“我原本不過是普通官吏,不求富貴,如今竟然做到這般地位,平生所倡導的知足觀念,也已實現。人這一生,不過是在世間逍遙快活而已,何必追求富貴?我的功業已成,正打算迴歸田野林泉,過自己寧靜的日子。”那年,因病升爲金紫光祿大夫,改封爲醴陵侯。
在天監四年去世,年六十二歲。高祖爲他素服舉哀,賜錢三萬,布五十匹,諡號“憲伯”。
江淹年輕時因文章聞名,晚年才思逐漸衰退,人們都說他才情已盡。他一生著述百餘篇,自編爲前後兩集,以及《齊書》的十志,流傳於世。
他的兒子江蒍繼承爵位,曾從丹陽尹丞升爲長城令,後因罪被削去爵位。普通四年,高祖追念他的功績,恢復封爵爲篔吳昌伯,食邑如前。
任昉,字彥升,是樂安博昌人,是漢代御史大夫任敖的後人。父親任遙,曾任齊朝中散大夫。任遙的妻子裴氏曾白天睡覺,夢見四角彩旗懸着鈴鐺從天而降,其中一個鈴鐺掉進她懷中,心驚膽戰,後來懷孕,生下了任昉。他身材高大,長七尺五寸。幼年就喜愛學習,早年就聞名於世。宋時,丹陽尹劉秉徵召他爲主簿。後任奉朝請。
任昉撰寫《雜傳》二百四十七卷,《地記》二百五十二卷,文章三十三卷。他的第四子任東里,有父親的風範,官至尚書外兵郎。陳朝吏部尚書姚察評論說:“兩漢時期選拔人才,首先看重經術。近世用人,多以文采史學爲標準。兩個兒子的文章辭藻華美,符合當時風氣。江淹沉靜內斂,任昉堅守品行,都以德才和名位告終,實爲應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