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宋書》•卷八十九·列傳第四十九·袁粲
譯文:
袁粲,字景倩,是陳郡陽夏人,是太尉袁淑的兄長袁洵的兒子。他的父親袁濯曾任揚州秀才,很早便去世了。祖母因爲袁粲年幼喪父,非常哀痛,便給他取名“愍孫”。袁粲的伯叔兄弟在當時都很顯達富貴,而“愍孫”卻生活貧苦,衣食不足。母親是琅琊王氏,是太尉長史王誕的女兒,她親自操持紡紗織布,供一家人生活所需。
袁粲年少時就喜愛讀書,有才情,曾有人想讓他與堂兄袁顗結婚,伯父袁洵(袁顗的父親)說:“袁顗不行,倒可以與愍孫結婚。”當時袁粲在場,聽後淚流滿面,起身離開。他自幼以操行端正、志向高潔而被人稱道。起初擔任揚州從事,後任世祖的安北、鎮軍、北中郎行參軍,又擔任侍中郎和主簿。世祖討伐叛逆時,轉任記室參軍。世祖即位後,被任命爲尚書吏部郎、太子右衛率、侍中。
孝建元年,世祖率領羣臣在中興寺舉行八關齋會,中午飯後,袁粲獨自與黃門郎張淹一起進餐,又分食魚肉。尚書令何尚之一向遵守法度,偷偷向世祖報告此事,世祖便派御史中丞王謙之加以檢舉,袁粲因此被罷官。第二年,他被重新起用,擔任廷尉、太子中庶子,兼右軍將軍。後來出任輔國將軍、西陽王子尚的北中郎長史、廣陵太守,兼行兗州事務。之後又擔任永嘉王子仁的冠軍長史,將軍和太守職務不變。
大明元年,他又被重新任命爲侍中,兼任射聲校尉,被封爲興平縣子,食邑五百戶(詳情見《顏師伯傳》)。大明三年,因收受山陰百姓丁彖文的財物,被推薦爲會稽郡孝廉,因此被罷官。不久之後,他又任西陽王子尚的撫軍長史,又任中庶子、左軍將軍。大明四年,外調出任豫章太守,加授中二千石俸祿。五年,又回到朝廷,任侍中,兼任長水校尉,升任左衛將軍,加授給事中。七年,轉任吏部尚書,左衛將軍職務依舊。
那一年,皇太子舉行冠禮,皇帝親臨東宮參加宴會,袁粲勸顏師伯喝酒。顏師伯不喝,袁粲便加以羞辱。顏師伯受皇帝寵信,皇帝常因袁粲出身寒微而對他不滿,因而發怒,將袁粲外調爲海陵太守。前廢帝即位後,任命袁粲爲御史中丞,但他沒有接受。後來又復任吏部尚書。
永光元年,改任右衛將軍,加授給事中。景和元年,再次進入朝廷擔任侍中,兼任驍騎將軍。太宗泰始元年,改任司徒左長史、冠軍將軍、南東海太守。
袁粲爲人清正、有風範操守,待人謙遜而厚重,常常寫《妙德先生傳》,繼續嵇康《高士傳》的風格來表達自己的志向,文中說:有位妙德先生,是陳國人,氣質深遠、思想空靈,神態清秀、風度高遠,品性孝順,爲人謙和,追求清靜簡樸的生活,有帝舜那樣的風度。這位先生小時候就多病,性格疏懶,不喜參與世俗事務,但對九流百家的學問、雕龍、談天等文章,都能大致瞭解其大義,卻不求成名。家境貧寒,曾短暫任職,其實並非其志樂。他混跡於人羣,隱藏內心,因此與深交的朋友產生矛盾,世俗之人無法理解他。他住處的門常是關閉的,只留三條小徑,與揚雄的隱居、嚴子陵的沉靜相比,不遜一籌。他致力於修道,實現志向,最終也沒能被世人稱道。他還曾對交遊的朋友說:“過去有一個國家,境內有一條河,名叫‘狂泉’。百姓飲用此水,無不發狂,唯有國君打井取水,獨得安然無恙。後來百姓都發狂了,反而認爲國君不發狂是‘發狂’。於是衆人聚謀,要抓國君來治病。他們備好了鍼灸、藥草,各種療法治法應有盡有。國君不堪其苦,便去泉邊取水喝下,喝完後也發瘋了。於是君臣上下都發狂了,衆人反而歡欣鼓舞。我既然不發狂,就難以獨立生存,乾脆也嘗一嘗這水看看。”袁粲幼年仰慕荀奉倩的品格,向世祖請求改名爲“粲”,世祖沒有同意。到太宗時,他才向太宗提出改名,於是改名爲“粲”,字“景倩”。
第二年,升任領軍將軍,配備三十名士兵進入宮門。那年改任中書令,兼任太子詹事,增加封地三百戶,堅決推辭不接受。第三年,轉任尚書僕射,不久兼管吏部事務。五年,加授中書令,又兼任丹陽尹。六年,皇帝在華林園的茅屋中講《周易》,袁粲擔任執經人。又分管東宮事務,後改任右僕射。七年,繼續兼任太子詹事,僕射職務不變。還未正式就任,又升爲尚書令,丹陽尹職務仍保留。後來因曾推薦武衛將軍江柳擔任江州刺史,而江柳有罪,被降爲守尚書令,因此被罷免。
太宗臨死前,袁粲與褚淵、劉勔一同接受顧命,每人配備二十名侍從和一套鼓吹樂隊。後廢帝即位後,又加兵五百人。當時皇帝尚未親自處理政事,發佈詔書說:“近年來國家制度失當,耽誤了農事,影響秋收,造成百姓困苦。我身爲君主,不能施行政令,監獄中囚犯衆多,冤案積壓,日夜憂心,常感不安。尚書令可與執法官員一起,審訊衆多囚犯,使冤屈得到昭雪,困苦之人重新獲得生機。請各地州郡儘快落實,不得延誤。”
元徽元年,因母親去世,袁粲守喪,守喪期滿後,暫代尚書令職務,加授衛將軍之職,但堅決不接受。他極爲孝順,居喪期間極度悲痛,祖母死亡和吉祥之變,常下令衛軍禁止賓客來訪。第二年,桂陽王休範發動叛亂,袁粲親自扶他進入宮殿,並受命帶兵隨行,官府配備佐官和文書人員。當時戰事危急,叛賊已抵達南掖門,諸位將領信心動搖,無人敢奮起。袁粲慷慨激昂地對將領們說:“敵人已逼近城郊,而衆人情緒渙散,我作爲先帝託付的親信後裔,本應以死報國,今日我當與褚護軍一同爲國家而死!”隨即命左右侍從備馬,言辭悲壯有力。於是陳顯達等人感動奮起出戰,叛軍被平定。
戰事平息後,袁粲被任命爲中書監,恢復中書監名號,加授開府儀同三司,兼任司徒,以揚州爲府署,但堅決不肯遷移府邸。三年後,改任尚書令,衛將軍和開府之職不變,仍堅決推辭,直到服喪期滿才接受。加授侍中,晉爵爲侯,仍然推辭不接受。
當時袁粲與齊王、褚淵、劉秉同時入朝,參與處理國家大事,時人稱爲“四貴”。袁粲性格沉默寡言,不願直接介入事務,主書常常前往請教,他或高聲吟誦,或沉默不語,一旦有明確主張,衆人便無法更改。宅院樸素,物品簡單,只求足夠。他喜歡喝酒,善於吟詩,常常獨自在庭院中飲酒,以此自適。住宅靠近南面城郭,常拄杖獨自出遊,平時往來稀少,門庭從無雜客。當執掌大權時,四面八方的人紛至沓來,他卻閒居高臥,不與任何人交往,談話中能見到的文人學者,也僅一二而已。
順帝即位後,袁粲升任中書監,司徒與侍中之職不變。齊王駐守東府,因此朝廷命袁粲鎮守石頭城。袁粲一向低調退讓,對朝廷命令多數不立即執行,只有在逼迫無奈的情況下才答應。等到朝廷下令調往石頭,他才順從。有位朋友曾望氣說:“石頭城的氣場很不對勁,前往必定有災禍。”袁粲不作回應。朝廷又賜予油飾帷幔的車馬及五十名士兵進入殿內。
當時齊王功高德重,天命已歸,袁粲認爲自己接受先帝託付,不願侍奉兩個政權,心中暗藏異圖。丹陽尹劉秉是南朝宗室,前湘州刺史王蘊是太后親侄,二人長期愛好武事,都擔心遭到齊王的忌憚,於是與袁粲結盟。將領黃回、任候伯、孫曇瓘、王宜興、彭文之、卜伯興等,也都與袁粲聯合。
升明元年,荊州刺史沈攸之起兵反叛,齊王親自前往袁粲處,袁粲稱病拒絕接見。袁粲的族人袁達認爲不宜表露態度,袁粲說:“如果齊王以幼主年幼、世事艱難,與桂陽王時無異,強行逼我入宮,那我就無法拒絕。一旦如此,我將永遠無法脫身。”當時齊王進駐朝堂,劉秉的堂弟領軍將軍劉韞進入門下省,卜伯興擔任直閣,黃回等將領率軍駐紮在新亭。袁粲計劃在某日假傳太后命令,命劉韞、卜伯興率領宿衛兵進攻齊王於朝堂,黃回則率軍前來支援。劉秉、任候伯等人也計劃前往石頭城,約定夜襲出發。
然而那天劉秉慌亂不知所措,下午便收拾行裝,尚未夜深,便攜帶妻女倉皇前往袁粲處,導致陰謀暴露。此前,齊王派將領薛淵、蘇烈、王天生等駐守石頭城,表面上說是爲幫助袁粲,實則是爲了防範。又派心腹王敬則擔任直閣,與卜伯興共同統領禁軍。王蘊得知劉秉已逃,感嘆道:“今年事情敗了。”當時齊王派人招募士兵,已收得數百人,便匆忙率部向石頭城進發,原計劃開南門進入,但天已黑,薛淵等人據守城門射擊,王蘊以爲袁粲已被擊敗,遂慌忙逃散。齊王立即報告王敬則,率軍收捕並處死王蘊,同時誅殺卜伯興。又派軍主戴僧靜前往幫助薛淵,從倉門進入石頭城。當時袁粲與劉秉等人列兵登東門,僧靜分兵進攻府西門。袁粲與劉秉打算返回府邸,剛下城便列燭自照,僧靜突然暗中前往,袁粲的兒子袁最察覺異常,挺身保護父親,結果僧靜直奔而上,斬殺袁最,父子二人同時死亡,左右隨從四散而逃。
袁粲死時,年五十八歲。任候伯等將領當晚乘輕舟從新亭趕赴石頭城,得知袁粲兵敗,便迅速折返。此後他們均被誅殺。劉秉的事蹟見於《宗室傳》。
齊永明元年,朝廷下詔說:“從前魏國敬重袁紹,給予其陵墓優厚待遇;晉朝優待兩代王族,恩澤延續至後世。這說明懷舊之仁,以寬恕之心延續恩情,是兩代君主推崇義行的佳話。袁粲、劉秉曾與先朝一同擁護宋室,沈攸之在景和年間,有忠誠之心,雖然最終未能善終,但最初的誠意仍值得嘉許。歲月已逝,應予優厚恩待。袁粲與劉秉前年改葬,墓地未修,可由官府負責修整,大致符合古代禮制。沈攸之及其諸子的靈柩仍在西邊,可由朝廷命令荊州按時運送,送回故鄉安葬,地方負責修葺墓園。”
史官評論說:開創基業的君主,若無機變之才,難以順利成就事業;世襲繼承的君主,若無忠誠堅貞之德,難以守成。開創基業的君主千百年纔出現一次,而世襲君主則隨時可能出現,因此,對於前者需依賴機變之才,對於後者則需依靠忠誠堅貞之品質。因此,漢代有文舉不屈於曹氏,魏國將易主之時,夏侯義不向曹魏稱臣。若能始終以這兩位君主爲心,兩代政權或許不至於滅亡。袁粲風度清雅、品格高尚,受人信賴,雖在朝野享有盛名,但並未被廣泛認爲有大節。當他面對國家危亡之時,判斷清楚生與死,是出於責任感,而非“義重於生”。雖然他未能完全理解天命,但其爲人之道仍值得敬佩。昔日王經在晉代受到表彰,而袁粲等人也於聖朝得以改葬,這正是盛世之禮,美好之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