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帝者，少典之子，姓公孫，名曰軒轅。生而神靈，弱而能言，幼而徇齊，長而敦敏，成而聰明。軒轅之時，神農氏世衰。諸侯相侵伐，暴虐百姓，而神農氏弗能徵。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，以徵不享，諸侯鹹來賓從。而蚩尤最爲暴，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諸侯，諸侯鹹歸軒轅。軒轅乃修德振兵，治五氣，蓺五種，撫萬民，度四方，教熊羆貔貅貙虎，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。三戰，然後得其志。蚩尤作亂，不用帝命。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，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，遂禽殺蚩尤。而諸侯鹹尊軒轅爲天子，代神農氏，是爲黃帝。天下有不順者，黃帝從而徵之，平者去之，披山通道，未嘗寧居。
東至於海，登丸山，及岱宗。西至於空桐，登雞頭。南至於江，登熊、湘。北逐葷粥，合符釜山，而邑於涿鹿之阿。遷徙往來無常處，以師兵爲營衛。官名皆以雲命，爲雲師。置左右大監，監於萬國。萬國和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爲多焉。獲寶鼎，迎日推筴。舉風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鴻以治民。順天地之紀，幽明之佔，死生之說，存亡之難。時播百穀草木，淳化鳥獸蟲蛾，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，勞勤心力耳目，節用水火材物。有土德之瑞，故號黃帝。
黃帝二十五子，其得姓者十四人。
黃帝居軒轅之丘，而娶於西陵之女，是爲嫘祖。嫘祖爲黃帝正妃，生二子，其後皆有天下：其一曰玄囂，是爲青陽，青陽降居江水；其二曰昌意，降居若水。昌意娶蜀山氏女，曰昌僕，生高陽，高陽有聖德焉。黃帝崩，葬橋山。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，是爲帝顓頊也。
帝顓頊高陽者，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。靜淵以有謀，疏通而知事；養材以任地，載時以象天，依鬼神以制義，治氣以教化，絜誠以祭祀。北至於幽陵，南至於交阯，西至於流沙，東至於蟠木。動靜之物，大小之神，日月所照，莫不砥屬。
帝顓頊生子曰窮蟬。顓頊崩，而玄囂之孫高辛立，是爲帝嚳。
帝嚳高辛者，黃帝之曾孫也。高辛父曰蟜極，蟜極父曰玄囂，玄囂父曰黃帝。自玄囂與蟜極皆不得在位，至高辛即帝位。高辛於顓頊爲族子。
高辛生而神靈，自言其名。普施利物，不於其身。聰以知遠，明以察微。順天之義，知民之急。仁而威，惠而信，脩身而天下服。取地之財而節用之，撫教萬民而利誨之，歷日月而迎送之，明鬼神而敬事之。其色鬱郁，其德嶷嶷。其動也時，其服也士。帝嚳溉執中而遍天下，日月所照，風雨所至，莫不從服。
帝嚳娶陳鋒氏女，生放勳。娶娵訾氏女，生摯。帝嚳崩，而摯代立。帝摯立，不善，而弟放勳立，是爲帝堯。
帝堯者，放勳。其仁如天，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雲。富而不驕，貴而不舒。黃收純衣，彤車乘白馬。能明馴德，以親九族。九族既睦，便章百姓。百姓昭明，合和萬國。
乃命羲、和，敬順昊天，數法日月星辰，敬授民時。分命羲仲，居鬱夷，曰暘谷。敬道日出，便程東作。日中，星鳥，以殷中春。其民析，鳥獸字微。申命羲叔，居南交。便程南爲，敬致。日永，星火，以正中夏。其民因，鳥獸希革。申命和仲，居西土，曰昧谷。敬道日入，便程西成。夜中，星虛，以正中秋。其民夷易，鳥獸毛毨。申命和叔；居北方，曰幽都。便在伏物。日短，星昴，以正中冬。其民燠，鳥獸氄毛。歲三百六十六日，以閏月正四時。信飭百官，衆功皆興。
堯曰：“誰可順此事？”放齊曰：“嗣子丹硃開明。”堯曰：“籲！頑兇，不用。”堯又曰：“誰可者？”讙兜曰：“共工旁聚布功，可用。”堯曰：“共工善言，其用僻，似恭漫天，不可。”堯又曰：“嗟，四嶽，湯湯洪水滔天，浩浩懷山襄陵，下民其憂，有能使治者？”皆曰鯀可。堯曰：“鯀負命毀族，不可。”嶽曰：“異哉，試不可用而已。”堯於是聽嶽用鯀。九歲，功用不成。
堯曰：“嗟！四嶽：朕在位七十載，汝能庸命，踐朕位？”嶽應曰：“鄙德忝帝位。”堯曰：“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。”衆皆言於堯曰：“有矜在民間，曰虞舜。”堯曰：“然，朕聞之。其何如？”嶽曰：“盲者子。父頑，母嚚，弟傲，能和以孝，烝烝治，不至奸。”堯曰：“吾其試哉。”於是堯妻之二女，觀其德於二女。舜飭下二女於嬀汭，如婦禮。堯善之，乃使舜慎和五典，五典能從。乃遍入百官，百官時序。賓於四門，四門穆穆，諸侯遠方賓客皆敬。堯使舜入山林川澤，暴風雷雨，舜行不迷。堯以爲聖，召舜曰：“女謀事至而言可績，三年矣。女登帝位。”舜讓於德不懌。正月上日，舜受終於文祖。文祖者，堯大祖也。
於是帝堯老，命舜攝行天子之政，以觀天命。舜乃在璿璣玉衡，以齊七政。遂類於上帝，禋於六宗，望于山川，辯於羣神。揖五瑞，擇吉月日，見四嶽諸牧，班瑞。歲二月，東巡狩，至於岱宗，祡，望秩於山川。遂見東方君長，合時月正日，同律度量衡，脩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爲摯，如五器，卒乃復。五月，南巡狩；八月，西巡狩；十一月，北巡狩：皆如初。歸，至於祖禰廟，用特牛禮。五歲一巡狩，羣后四朝。遍告以言，明試以功，車服以庸。肇十有二州，決川。象以典刑，流宥五刑，鞭作官刑，撲作教刑，金作贖刑。眚災過，赦；怙終賊，刑。欽哉，欽哉，惟刑之靜哉！
讙兜進言共工，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，共工果淫闢。四嶽舉鯀治鴻水，堯以爲不可，嶽彊請試之，試之而無功，故百姓不便。三苗在江淮、荊州數爲亂。於是舜歸而言於帝，請流共工於幽陵，以變北狄；放驩兜於崇山，以變南蠻；遷三苗於三危，以變西戎；殛鯀於羽山，以變東夷：四罪而天下鹹服。
堯立七十年得舜，二十年而老，令舜攝行天子之政，薦之於天。堯闢位凡二十八年而崩。百姓悲哀，如喪父母。三年，四方莫舉樂，以思堯。堯知子丹硃之不肖，不足授天下，於是乃權授舜。授舜，則天下得其利而丹硃病；授丹硃，則天下病而丹硃得其利。堯曰“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”，而卒授舜以天下。堯崩，三年之喪畢，舜讓闢丹硃於南河之南。諸侯朝覲者不之丹硃而之舜，獄訟者不之丹硃而之舜，謳歌者不謳歌丹硃而謳歌舜。舜曰“天也”，夫而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，是爲帝舜。
虞舜者，名曰重華。重華父曰瞽叟，瞽叟父曰橋牛，橋牛父曰句望，句望父曰敬康，敬康父曰窮蟬，窮蟬父曰帝顓頊，顓頊父曰昌意：以至舜七世矣。自從窮蟬以至帝舜，皆微爲庶人。
舜父瞽叟盲，而舜母死，瞽叟更娶妻而生象，象傲。瞽叟愛後妻子，常欲殺舜，舜避逃；及有小過，則受罪。順事父及後母與弟，日以篤謹，匪有解。
舜，冀州之人也。舜耕歷山，漁雷澤，陶河濱，作什器於壽丘，就時於負夏。舜父瞽叟頑，母嚚，弟象傲，皆欲殺舜。舜順適不失子道，兄弟孝慈。欲殺，不可得；即求，嘗在側。
舜年二十以孝聞。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，四嶽鹹薦虞舜，曰可。於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，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。舜居嬀汭，內行彌謹。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，甚有婦道。堯九男皆益篤。舜耕歷山，歷山之人皆讓畔；漁雷澤，雷澤上人皆讓居；陶河濱，河濱器皆不苦窳。一年而所居成聚，二年成邑，三年成都。堯乃賜舜絺衣，與琴，爲築倉廩，予牛羊。瞽叟尚復欲殺之，使舜上塗廩，瞽叟從下縱火焚廩。舜乃以兩笠自扞而下，去，得不死。後瞽叟又使舜穿井，舜穿井爲匿空旁出。舜既入深，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，舜從匿空出，去。瞽叟、象喜，以舜爲已死。象曰“本謀者象。”象與其父母分，於是曰：“舜妻堯二女，與琴，象取之。牛羊倉廩予父母。”象乃止舜宮居，鼓其琴。舜往見之。象鄂不懌，曰：“我思舜正鬱陶！”舜曰：“然，爾其庶矣！”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。於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，皆治。
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，世得其利，謂之“八愷”。高辛氏有才子八人，世謂之“八元”。此十六族者，世濟其美，不隕其名。至於堯，堯未能舉。舜舉八愷，使主后土，以揆百事，莫不時序。舉八元，使布五教於四方，父義，母慈，兄友，弟恭，子孝，內平外成。
昔帝鴻氏有不才子，掩義隱賊，好行兇慝，天下謂之渾沌。少暤氏有不才子，毀信惡忠，崇飾惡言，天下謂之窮奇。顓頊氏有不才子，不可教訓，不知話言，天下謂之檮杌。此三族世憂之。至於堯，堯未能去。縉雲氏有不才子，貪於飲食，冒於貨賄，天下謂之饕餮。天下惡之，比之三兇。舜賓於四門，乃流四凶族，遷於四裔，以御螭魅，於是四門闢，言毋兇人也。
舜入於大麓，烈風雷雨不迷，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。堯老，使舜攝行天子政，巡狩。舜得舉用事二十年，而堯使攝政。攝政八年而堯崩。三年喪畢，讓丹硃，天下歸舜。而禹、皋陶、契、后稷、伯夷、夔、龍、倕、益、彭祖自堯時而皆舉用，未有分職。於是舜乃至於文祖，謀於四嶽，闢四門，明通四方耳目，命十二牧論帝德，行厚德，遠佞人，則蠻夷率服。舜謂四嶽曰：“有能奮庸美堯之事者，使居官相事？”皆曰：“伯禹爲司空，可美帝功。”舜曰：“嗟，然！禹，汝平水土，維是勉哉。”禹拜稽首，讓於稷、契與皋陶。舜曰：“然，往矣。”舜曰：“棄，黎民始飢，汝后稷播時百穀。”舜曰：“契，百姓不親，五品不馴，汝爲司徒，而敬敷五教，在寬。”舜曰：“皋陶，蠻夷猾夏，寇賊奸軌，汝作士，五刑有服，五服三就；五流有度，五度三居：維明能信。”舜曰：“誰能馴予工？”皆曰垂可。於是以垂爲共工。舜曰：“誰能馴予上下草木鳥獸？”皆曰益可。於是以益爲朕虞。益拜稽首，讓於諸臣硃虎、熊羆。舜曰：“往矣，汝諧。”遂以硃虎、熊羆爲佐。舜曰：“嗟！四嶽，有能典朕三禮？”皆曰伯夷可。舜曰：“嗟！伯夷，以汝爲秩宗，夙夜維敬，直哉維靜絜。”伯夷讓夔、龍。舜曰：“然。以夔爲典樂，教稺子，直而溫，寬而栗，剛而毋虐，簡而毋傲；詩言意，歌長言，聲依永，律和聲，八音能諧，毋相奪倫，神人以和。”夔曰：“於！予擊石拊石，百獸率舞。”舜曰：“龍，朕畏忌讒說殄僞，振驚朕衆，命汝爲納言，夙夜出入朕命，惟信。”舜曰：“嗟！女二十有二人，敬哉，惟時相天事。”三歲一考功，三考絀陟，遠近衆功咸興。分北三苗。
此二十二人鹹成厥功：皋陶爲大理，平，民各伏得其實；伯夷主禮，上下鹹讓；垂主工師，百工緻功；益主虞，山澤闢；棄主稷，百穀時茂；契主司徒，百姓親和；龍主賓客，遠人至；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違；唯禹之功爲大，披九山，通九澤，決九河，定九州，各以其職來貢，不失厥宜。方五千裏，至於荒服。南撫交阯、北發，西戎、析枝、渠廋、氐、羌，北山戎、發、息慎，東長、鳥夷，四海之內鹹戴帝舜之功。於是禹乃興九招之樂，致異物，鳳皇來翔。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。
舜年二十以孝聞，年三十堯舉之，年五十攝行天子事，年五十八堯崩，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。踐帝位三十九年，南巡狩，崩於蒼梧之野。葬於江南九疑，是爲零陵。舜之踐帝位，載天子旗，往朝父瞽叟，夔夔唯謹，如子道。封弟象爲諸侯。舜子商均亦不肖，舜乃豫薦禹於天。十七年而崩。三年喪畢，禹亦乃讓舜子，如舜讓堯子。諸侯歸之，然後禹踐天子位。堯子丹硃，舜子商均，皆有疆土，以奉先祀。服其服，禮樂如之。以客見天子，天子弗臣，示不敢專也。
自黃帝至舜、禹，皆同姓而異其國號，以章明德。故黃帝爲有熊，帝顓頊爲高陽，帝嚳爲高辛，帝堯爲陶唐，帝舜爲有虞。帝禹爲夏後而別氏，姓姒氏。契爲商，姓子氏。棄爲周，姓姬氏。
太史公曰：學者多稱五帝，尚矣。然尚書獨載堯以來；而百家言黃帝，其文不雅馴，薦紳先生難言之。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，儒者或不傳。餘嘗西至空桐，北過涿鹿，東漸於海，南浮江淮矣，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，風教固殊焉，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。予觀春秋、國語，其發明五帝德、帝系姓章矣，顧弟弗深考，其所表見皆不虛。書缺有間矣，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非好學深思，心知其意，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。餘並論次，擇其言尤雅者，故著爲本紀書首。
帝出少典，居於軒丘。既代炎歷，遂禽蚩尤。高陽嗣位，靜深有謀。小大遠近，莫不懷柔。爰洎帝嚳，列聖同休。帝摯之弟，其號放勳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雲。鬱夷東作，昧谷西曛。明揚仄陋，玄德升聞。能讓天下，賢哉二君！
《史記》•五帝本紀
譯文：
黃帝是少典氏的兒子，姓公孫，名叫軒轅。他出生時就非常靈異，年幼時就能說話，年少時便懂事明理，長大後爲人敦厚聰明。在軒轅時代，神農氏的統治日漸衰落，諸侯之間互相侵犯、殘暴百姓，神農氏無力鎮壓。於是軒轅開始學習使用兵器，討伐不服從的諸侯，各路諸侯紛紛歸附。其中蚩尤最爲兇狠，沒有人能制服他。炎帝想要侵犯各諸侯國，結果諸侯們都轉向歸順軒轅。軒轅於是修德行仁、整頓軍備，治理四季氣候變化，種植五穀，安撫百姓，勘定四方疆域，教化熊、羆、貔、貅、貙、虎等猛獸，與炎帝在阪泉之野交戰，經過三次戰鬥，終於取得了勝利。蚩尤作亂，不服從黃帝的命令，於是黃帝徵調各路諸侯，與蚩尤在涿鹿之野大戰，最終擒獲並殺死蚩尤。自此，各諸侯都尊奉軒轅爲天子，取代神農氏，這就是黃帝。對於天下不服之人，黃帝便出兵征討，平定後便放任他們離去，開山通路，從不安心定居。
黃帝向東到達海邊，登上丸山和泰山；向西到達空桐之地，登上雞頭山；向南到達長江，登上熊山和湘山；向北驅逐葷粥部落，在釜山會合諸侯，最終定居於涿鹿一帶。他遷徙往來沒有固定居所，以軍隊爲駐守和防禦。官職名稱都以“雲”命名，設立雲師。設置左右兩個大監，負責監察天下各諸侯國。各諸侯國和睦相處，因此對山川鬼神紛紛舉行封禪祭祀。黃帝得到寶鼎，觀測太陽運行，推演天時。任用風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鴻等人來治理民衆。順應天地運行的規律，觀察幽明之理，理解生死、存亡的奧祕。他推廣種植各種糧食與植物，使鳥獸昆蟲得以繁衍，廣泛觀察日月星辰、水流、土壤、金玉等資源，勤勉勞作，不使水火和材料耗盡。因出現土德天象的吉祥徵兆，所以稱黃帝。
黃帝有二十五個兒子，其中獲得姓氏的有十四人。
黃帝居住在軒轅丘，娶了西陵氏的女子爲妻，即嫘祖。嫘祖是黃帝的正妃，生了兩個兒子，後來都繼承了天下：大兒子名叫玄囂，也就是青陽，青陽後來遷居到江水流域；二兒子名叫昌意，遷居到若水流域。昌意娶了蜀山氏的女兒，名叫昌僕，生了高陽。高陽具有聖德。黃帝去世後，安葬在橋山。昌意的兒子高陽繼位，就是帝顓頊。
帝顓頊，名叫高陽，是黃帝的孫子、昌意的兒子。他沉靜深謀，通達事理；善於利用土地資源，順應自然規律；依靠鬼神來制定法度，用教化治理人民，真心誠意地舉行祭祀活動。他北邊到達幽陵，南邊至交阯，西至流沙，東至蟠木，天地間的一切事物，無論是動植物還是神靈，凡是日月照耀的地方，都歸順於他。
帝顓頊生了兒子窮蟬。顓頊去世後，玄囂的孫子高辛繼位，就是帝嚳。
帝嚳，名叫高辛，是黃帝的曾孫。他的父親叫蟜極，蟜極的父親叫玄囂，玄囂的父親就是黃帝。自玄囂和蟜極都沒有當過君主，直到高辛繼位。高辛與顓頊是同族的堂兄弟。
高辛出生時就聰明靈秀，能自言其名。他廣泛施行仁政，不爲自己謀利，明察遠事，洞察細微。順應天道，體察人民疾苦。他仁慈有威嚴，寬厚而有信用，修養自身，天下人心歸附。他取用土地上的資源但節制使用，安撫百姓並加以教導，規定日月更替的時間，尊重鬼神，虔誠敬事。他面色莊重，德行高潔。他行動合於時勢，衣着樸素。帝嚳以中正之道治理天下，日月所照，風雨所及，無不順從歸附。
帝嚳娶了陳鋒氏的女子，生了放勳；又娶了娵訾氏的女子，生了摯。帝嚳去世後，摯繼位。但摯不稱職，於是弟弟放勳繼位，就是帝堯。
帝堯，名叫放勳。他的仁德如天，智慧如神。仰望他就像日月一般明亮，人們渴望他，如同雲彩般飄然而至。他富有卻不驕傲，富貴卻不奢侈。身穿純色衣服，乘白馬車。他能明理通德，以親睦九族。九族和睦後，百姓也安定，天下萬國紛紛歸附。
他命令羲和二人，恭敬順從上天，依照日月星辰的運行規律，將農時準確地傳授給人民。命令羲仲居住在鬱夷，稱暘谷，勤於迎接日出，指導百姓春耕。日頭正中，星鳥出現，表示春分時節來臨。當地百姓勤於耕作，動物也成長繁衍。又命羲叔住在南交，指導夏季耕作，日長星火出現，代表夏至到了。當地百姓生活安定，動物也發生變化。又命和仲居住在西土，稱昧谷，勤於迎接日落，指導秋收，夜間星虛出現，表示秋分。當地百姓生活安寧，動物毛色也變得柔軟。再命和叔住在北方，稱幽都，指導冬季耕作，日短星昴出現，標誌冬至。當地百姓溫暖，動物毛髮也變得豐滿。一年三百六十六天，設閏月來調整四季。他嚴格約束百官，各項事業都得以興旺。
堯問：“誰可以繼承天下？”放齊說：“嫡子丹朱，品行端正。”堯說：“唉，他頑劣兇惡，不稱職。”又問：“誰可以？”讙兜說：“共工善於謀劃，可以任用。”堯說：“共工善言，但作風偏激，似乎傲慢無禮，不可用。”堯又問：“唉，四嶽，洪水滔天，浩浩蕩蕩，淹沒山陵，百姓憂患，有誰可以治水？”大家都說鯀可以。堯說：“鯀違抗命令，毀掉家族，不可用。”四嶽說：“奇怪啊，只是試試看罷了。”堯最終聽從了四嶽的建議，任用鯀治水。但九年過去，治水未成功。
堯說：“唉，四嶽，我在位七十年，你們誰能繼承我的職位？”四嶽回答：“我德行淺薄，不配做天子。”堯說：“請推薦身邊的貴戚和隱居的賢才。”衆人說：“有個賢人隱居民間，名叫虞舜。”堯問：“真的嗎？他怎麼樣？”四嶽說：“他是個盲人之子，父親頑固，母親愚昧，弟弟傲慢，但他能以孝道調和家庭，做事誠懇，沒有邪惡。”堯說：“我來試試他吧。”於是將兩個女兒嫁給虞舜，觀察他的德行。舜將兩位公主接到嬀汭，按照妻子的禮儀來侍奉。堯認爲他很好，便讓舜謹慎地負責五典（父義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），五典都能遵行。又讓舜進入百官體系，百官井然有序。四方賓客都尊敬地來朝見，四門內外恭敬和諧，遠道來的諸侯和賓客都心懷敬意。堯派舜進入山林川澤，即使暴風雷雨，舜也從不迷失方向。堯認爲他很賢明，便召見舜說：“你辦事得力，三年來成績顯著，現在可以登上帝位。”舜謙讓，感到不安。正月初一，舜正式繼承大統，成爲文祖（堯的大祖）的繼承人。
於是帝堯年老，命舜代爲行使天子權力，觀察天命。舜在璇璣玉衡中觀測日月星斗運行，祭祀上天，祭拜六宗，拜山川，敬拜羣神，行五種瑞物，選擇吉日，在祭祀時會見四方諸侯與地方長官，分發吉祥之物。第二個月，北巡狩，抵達泰山，舉行祭典，祭祀山川，與東方諸侯君長會面，統一度量衡，制定禮儀制度，以五禮、五玉、三帛、二生一死的聘禮爲象徵，共用五種禮器。巡狩結束後，又返回。五月南巡，八月西巡，十一月北巡，都與初巡一樣。歸來後，到祖先廟中，以純牛祭祀。五年一次巡狩，四方諸侯四次朝見。他廣爲傳達訓誡，以實際能力來檢驗官員，依據功績給予獎賞。劃分出十二州，疏浚河道，制定法律，推行刑罰制度，以流放作爲懲罰，鞭刑爲教化之刑，金贖刑作爲替代刑罰。對於災害過失，赦免；如果是怙惡不悛的罪犯，就依法懲處。告誡衆人，必須謹慎，必須謹慎，刑罰要穩定公正！
讙兜建議任用共工，堯說不可，但試用爲工匠之長，結果共工果然行爲淫亂放縱。四嶽推薦鯀治水，堯認爲不可，四嶽堅持請求嘗試，嘗試失敗，百姓因此不便。三苗族在江淮和荊州經常作亂。於是舜向帝堯報告，請求將共工流放到幽陵，以改變北方的蠻族；將讙兜流放到崇山，以改變南方的少數民族；將三苗遷到三危，以改變西部的戎族；將鯀流放到羽山，以改變東部的夷族。如此四次懲罰，天下皆歸順。
堯在位七十年後發現舜有能力，二十年後年老，便讓舜暫代天子政務，推薦他給上天。堯退位共二十八年纔去世。百姓悲痛，如同失去父母。三年內，天下沒有任何歡樂的音樂，以懷念堯的德政。堯知道兒子丹朱無德，不足以繼承天下，於是權宜地把帝位讓給舜。如果把天下交給丹朱，天下受益而丹朱受苦；如果交給丹朱，天下受苦而丹朱得利。堯說：“我絕不會因爲天下受害而使一個人得利。”最終把天下讓給了舜。堯去世後，三年喪期結束，舜推讓給丹朱，退居南方。諸侯前來朝見，不再去見丹朱，而是來見舜；百姓訴訟，也不去丹朱那裏，而是去舜那裏；百姓的歌謠也不唱丹朱，而是歌頌舜。舜說：“這是天意啊！”於是進入中原，正式登上帝位，成爲帝舜。
虞舜，名叫重華。他的父親是瞽叟，瞽叟的父親是橋牛，橋牛的父親是句望，句望的父親是敬康，敬康的父親是窮蟬，窮蟬的父親是帝顓頊，顓頊的父親是昌意。從窮蟬到舜，共七世，都是平民百姓。
舜的父親瞽叟雙眼失明，母親早逝。瞽叟再娶，生了弟弟象，象性格傲慢。瞽叟偏愛後來的妻子和兒子，常常想殺舜。舜爲了躲避，四處逃亡；每當出錯，便受到懲罰。但他始終順從父親、後母和弟弟，做事非常謹慎，從不懈怠。
舜是冀州人。他曾在歷山耕田，雷澤捕魚，河濱製陶，又在壽丘製作各種器物，後來到負夏定居。舜的父親瞽叟頑固，母親愚昧，弟弟象傲慢，都想要殺死舜。舜雖然遭受各種打擊，卻始終順從兄長和弟妹之道，對待兄長、長輩和弟弟都極爲恭敬，從不疏遠。
舜二十歲時以孝順聞名。三十歲時，帝堯詢問可任用的人才，四嶽都推薦虞舜，說他可以。於是堯將兩個女兒嫁給舜，觀察他的內在品行，又讓九個兒子與他共同生活，觀察他的外在表現。舜在嬀汭居住，內在行爲更加謹慎。堯的兩個女兒不敢以尊貴而驕橫對待舜的親戚，表現得非常有婦德。堯的九個兒子也變得更爲誠懇、謹慎。舜在歷山耕田，歷山百姓都主動讓出田地；在雷澤捕魚，雷澤的百姓都主動讓出居所；在河濱製陶，河濱的陶器也都變得精良。一年後，居住地聚集成村落，二年後形成城邑，三年後發展成城鎮。堯於是賜給舜粗麻衣，和一把琴，爲他建造糧倉，給予牛羊。雖然瞽叟仍想殺他，但有一次讓他去上糧倉，瞽叟從下面放火焚燒糧倉。舜用兩頂斗笠護住自己，從倉頂下來，倖免於難。之後，瞽叟又讓他挖井，舜挖井時在井壁上預留了一個暗道。當舜深入井底時，瞽叟與象從井口填土封井。舜從暗道逃出，得以倖存。瞽叟與象高興地說：“舜死了！”象說：“原來策劃殺舜的，是我！”於是他與父母分家，說：“我得到堯的兩個女兒、琴和牛羊，這些都歸我。”於是象便居住在舜的宮殿中，彈琴自娛。舜前去探望，象不悅地說：“我常常想念舜，心裏十分悲傷。”舜說：“是啊，你已有所改觀。”此後，舜更加恭敬地侍奉瞽叟和弟弟。於是堯開始考察舜，考察他是否能夠勝任五典和百官管理，結果都治理得井井有條。
從前高陽氏有八個才德傑出之人，世代享有福澤，被稱爲“八愷”。高辛氏有八個才德出衆的人，世人稱他們爲“八元”。這十六個家族，世代傳承美德，不被遺忘。到了堯朝，堯未能加以任用。舜提拔“八愷”，讓他們主管土地事務，協助處理各項政務，所有事務都有條不紊。又提拔“八元”，讓他們在四方傳播五教：父有義，母有慈，兄友愛，弟恭順，子孝順，家內和平，天下安定。
從前帝鴻氏有一個不成才的子女，掩蓋正義，施行奸邪，喜好作惡，天下人稱他爲“渾沌”。少皞氏有一個不成才的子女，破壞誠信，厭惡忠良，崇尚惡言，天下人稱他爲“窮奇”。顓頊氏有一個不成才的子女，難教難訓，不懂言語，天下人稱他爲“檮杌”。這三個家族世代都是令人憂慮的問題。到了堯朝，堯未能徹底清除他們。縉雲氏也有一個不成才的子女，貪圖飲食，貪婪財貨，天下人稱他爲“饕餮”。天下人都憎惡他，把他與那三位兇人相提並論。舜在四門設崗，將這四個兇族流放，遷徙到邊遠地區，以威懾妖邪，從此四門不再出現兇人。
舜進入大麓山時，遭遇烈風雷雨仍不迷失方向，堯因此確信舜可以繼承天下。堯年老，讓舜代行天子之政，巡視四方。舜在政務中擔任要職已有二十年，堯去世後，他開始正式攝政八年，直到堯去世。三年喪期結束後，舜退讓給丹朱，天下民衆都歸附於舜。禹、皋陶、契、后稷、伯夷、夔、龍、倕、益、彭祖等人，自堯時便被舉薦任用，但尚未明確各自職責。於是舜到文祖那裏，與四嶽商量，開四門，使四方視聽更暢通，命令十二牧討論帝德，施行仁政，遠離奸佞之徒，於是四方夷狄也都歸服。
舜對四嶽說：“誰有能力發揚堯的政績，可以讓他擔任官職？”大家都說：“伯禹可以擔任司空，能很好完成治水任務。”於是任命他。舜又說：“我若能輔佐，便請諸位相助。”之後，他讓天下賢能之士盡其才智。
自黃帝到舜、禹，都是同姓，但各國國號不同，以此彰顯德行。因此黃帝稱爲有熊，帝顓頊稱爲高陽，帝嚳稱爲高辛，帝堯稱爲陶唐，帝舜稱爲有虞。至於大禹，改姓爲姒，稱夏后氏；契建立商朝，姓子；棄建立周朝，姓姬。
太史公說：研究五帝的人很多，傳說甚早。然而《尚書》只記載了堯之後的帝王；而各家對黃帝的記載，文字不典雅，士大夫難以講述。孔子所傳的《宰予問五帝德》及《帝系姓》等內容，儒者中也有些不流傳。我曾西行至空桐，北過涿鹿，東到海邊，南渡江淮，遇到許多老者，都提到黃帝、堯、舜的居所，風俗教化各不相同，但總體而言，接近古文記載。我觀《春秋》《國語》，確實揭示了五帝的德行與宗族關係，只是我沒有深入探究，所見的記載並非虛妄。古書缺失很多，其遺失內容時有零星記載。若不是勤學深思，用心體會其中要義，普通之人難以道明。我將這些記載整理，精選語言雅正的，所以寫成本紀的開篇。
帝出少典，居住在軒丘。代替炎帝治理天下，最終擒獲蚩尤。高陽繼位，深沉有謀，遠近皆歸心。直到帝嚳，歷代聖王皆有功德。帝摯的弟弟，號放勳。仰望如日，遠望如雲。鬱夷爲春耕之始，昧谷爲秋收之景。選拔隱士，德行上進。能捨讓天下，二位君主真是賢德啊！
納蘭青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