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詩曰:
頭上青天只恁欺,害人性命霸人妻。
須知奸惡千般計,要使英雄一命危。
忠義縈心由秉賦,貪嗔轉念是慈悲。
林沖合是災星退,卻笑高俅枉作爲。
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,拿下林沖要斬。林沖大叫冤屈。太尉道:“你來節堂有何事務?見今手裏拿着利刃,如何不是來殺下官?”林沖告道:“太尉不喚,如何敢見。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,故賺林沖到此。”太尉喝道:“胡說!我府中那有承局。這廝不服斷遣!”喝叫左右:“解去開封府,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,勘理明白處決。就把寶刀封了去。”左右領了鈞旨,監押林沖投開封府來。恰好府尹坐衙未退。但見:
緋羅繳壁,紫綬卓圍。當頭額掛硃紅,四下簾垂斑竹。官僚守正,戒石上刻御製四行;令史謹嚴,漆牌中書低聲二字。提轄官能掌機密,客帳司專管牌單。吏兵沉重,節級嚴威。執藤條祗候立階前,持大杖離班分左右。龐眉獄卒挈沉枷,顯耀猙獰;豎目押牢提鐵鎖,施逞猛勇。戶婚詞訟,斷時有似玉衡明;鬥毆相爭,判斷恰如金鏡照。雖然一郡宰臣官,果是四方民父母。直使囚從冰上立、儘教人向鏡中行。說不盡許多威儀,似塑就一堂神道。
高太尉幹人把林沖押到府前,跪在階下。府幹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,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,放在林沖面前。府尹道:“林沖,你是個禁軍教頭,如何不知法度,手執利刃,故入節堂?這是該死的罪犯!”林沖告道:“恩相明鏡,念林沖負屈銜冤。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,頗識些法度,如何敢擅入節堂。爲是前月二十八日,林沖與妻到岳廟還香願,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,被小人喝散了。次後,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喫酒,卻使富安來騙林沖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,亦被小人趕去,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。兩次雖不成奸,皆有人證。次日,林沖自買這口刀。今日,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,叫將刀來府裏比看。因此,林沖同二人到節堂下。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,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,設計陷害林沖。望恩相做主!”府尹聽了林沖口詞,且叫與了迴文,一面取刑具枷杻來枷了,推入牢裏監下。林沖家裏自來送飯,一面使錢。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,使用財帛。
正值有個當案孔目,姓孫名定,爲人最鯁直,十分好善,只要周全人,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。他明知道這件事,轉轉宛宛,在府上說知就裏,稟道:“此事果是屈了林沖,只可周全他。”府尹道:“他做下這般罪,高太尉批仰定罪,定要問他‘手執利刃,故入節堂,殺害本官’,怎周全得他?”孫定道:“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,是高太尉家的?”府尹道:“胡說!”孫定道:“誰不知高太尉當權,倚勢豪強,更兼他府裏無般不做,但有人小小觸犯,便發來開封府,要殺便殺,要剮便剮,卻不是他家官府。”府尹道:“據你說時,林沖事怎的方便他,施行斷遣?”孫定道:“看林沖口詞,是個無罪的人。只是沒拿那他兩個承局處。如今着他招認做‘不合腰懸利刃,誤入節堂',脊杖二十,刺配遠惡軍州。”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,自去高太尉面前,再三稟說林沖口詞。高俅情知理短,又礙府尹,只得準了。
就此日,府尹回來升廳,叫林沖除了長枷,斷了二十脊杖,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,量地方遠近,該配滄州牢城。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,貼了封皮,押了一道牒文,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。兩個人是董超、薛霸。二人領了公文,押送林沖出開封府來。只見衆鄰舍並林沖的丈人張教頭,都在府前接着,同林沖兩個公人,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。林沖道:“多得孫孔目維持,這棒不毒,因此走得動撣。”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,管侍兩個公人。酒至數杯,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,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。林沖執手對丈人說道:“泰山在上,年災月厄,撞了高衙內,喫了一場屈官司。今日有句話說,上稟泰山。自蒙泰山錯愛,將令愛嫁事小人,已經三載,不曾有半些兒差池。雖不曾生半個兒女,未曾面紅面赤,半點相爭。今小人遭這場橫事,配去滄州,生死存亡未保。娘子在家,小人心去不穩,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。況兼青春年少,休爲林沖誤了前程。卻是林沖自行主張,非他人逼迫,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,明白立紙休書,任從改嫁,並無爭執。如此,林沖去的心穩,免得高衙內陷害。”張教頭道:“林沖,甚麼言語!”你是天年不齊,遭了橫事,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。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,早晚天可憐見,放你回來時,依舊夫妻完聚。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,明日便取了我女家去,並錦兒,不揀怎的,三年五載,養贍得他。又不叫他出入,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勾。休要憂心,都在老漢身上。你在滄州牢城,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於你。休得要胡思亂想,只顧放心去。”林沖道:“感謝泰山厚意,只是林沖放心不下,枉自兩相耽誤。泰山可憐見林沖,依允小人,便死也瞑目。”張教頭那裏肯應承,衆鄰舍亦說行不得。林沖道:“若不依允小人之時,林沖便掙扎得回來,誓不與娘子相聚!”張教頭道:“既然如此行時,權且由你寫下,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。”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,買了一張紙來。那人寫,林沖說,道是:
“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,爲因身犯重罪,斷配滄州,去後存亡不保。有妻張氏年少,情願立此休書,任從改嫁,永無爭執。委是自行情願,即非相逼。恐後無憑,立此文約爲照。年月日。”
林沖當下看人寫了,借過筆來,去年月下押個花字,打個手模。正在閣裏寫了,欲付與泰山收時,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。女使錦兒抱着一包衣服,一路尋到酒店裏。林沖見了,起身接着道:“娘子,小人有句話說,已稟過泰山了。爲是林沖年災月厄,遭這場屈事。今去滄州,生死不保,誠恐誤了娘子青春,今已寫了幾字在此。萬望娘子休等小人,有好頭腦,自行招嫁,莫爲林沖誤了賢妻。”那婦人聽罷,哭將起來,說道:“丈夫!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,如何把我休了?”林沖道:“娘子,我是好意。恐怕日後兩下相誤,賺了你。”張教頭便道:“我兒放心。雖是林沖恁的主張,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。這事且由他放心去。他便不來時,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,只教你守志便了。”那婦人聽得說,心中哽咽,又見了這封書,一時哭倒,聲絕在地。未知五臟如何,先見四肢不動。但見:
荊山玉損,可惜數十年結髮成親;寶鑑花殘,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。花容倒臥,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;檀口無言,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。小園昨夜春風惡,吹折江梅就地橫。
林沖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,半晌方纔甦醒,也自哭不住。林沖把休書與教頭收了。衆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,攙扶回去。張教頭囑咐林沖道:“你顧前程去,掙扎回來廝見。你的老小,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,待你回來完聚。你但放心去,不要掛念。如有便人,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。”林沖起身謝了,拜辭泰山並衆鄰舍,背了包裹,隨着公人去了。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,不在話下。
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沖帶來使臣房裏寄了監。董超、薛霸各自回家,收拾行李。只說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,只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道:“董端公,一位官人在小人店裏請說話。”董超道:“是誰?”酒保道:“小人不認的,只叫請端公便來。”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“端公”。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內看時,見坐着一個人,頭戴頂萬字頭巾,身穿領皁紗背子,下面皁靴淨襪。見了董超,慌忙作揖道:“端公請坐。”董超道:“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,不知呼喚有何使令?”那人道:“請坐,少間便知。”董超坐在對席。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案酒,都搬來擺了一桌。那人問道:“薛端公在何處住?”董超道:“只在前邊巷內。”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,“與我去請將來。”酒保去了一盞茶時,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。董超道:“這位官人請俺說話。”薛霸道:“不敢動問大人高姓?”那人又道:“少刻便知,且請飲酒。”三人坐定,一面酒保篩酒。酒至數杯,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,放在桌上,說道:“二位端公各收五兩,有些小事煩及。”二人道:“小人素不認得尊官,何故與我金子?”那人道:“二位莫不投滄州去?”董超道:“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,監押林沖直到那裏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如此,相煩二位。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。”董超、薛霸喏喏連聲,說道:“小人何等樣人,敢共對席。”陸謙道:“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。今奉着太慰鈞旨,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。望你兩個領諾,不必遠去,只就前面僻靜志處把林沖結果了,就彼處討紙回狀回來便了。若開封府但有話說,太尉自行分付,並不妨事。”董超道:“卻怕使不的。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,卻不曾教結果了他。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,如何作的這緣故?倘有些兜答,恐不方便。”薛霸道:“董超,你聽我說。高太尉便叫你我死,也只得依他,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。你不要多說,和你分了罷,落得做人情,日後也有照顧俺處。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,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。”當下薛霸收了金子,說道:“官人放心。多是五站路,少只兩程,便有分曉。”陸謙大喜道:“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,明日到地了時,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正,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。專等好音,切不可相誤。”原來宋時,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,都臉上刺字,怕人恨怪,只喚做“打金印”。三個人又喫了一會酒,陸虞候算了酒錢。三人出酒肆來,各自分手。
只說董超、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,送回家中,取了行李包裹,拿了水火棍,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沖,監押上路。當日出得城來,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。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,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,不要房錢。當下董、薛二人帶林沖到客店裏,歇了一夜。第二日天明起來,打火喫了飲食,投滄州路上來。時遇六月天氣,炎暑正熱。林沖初喫棒時,倒也無事,次後三兩日間,天道盛熱,棒瘡卻發。又是個新喫棒的人,路上一步挨一步,走不動。董超道:“你好不曉事!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,你這樣般走,幾時得到。”林沖道:“小人在太尉府裏折了些便宜,前日方纔喫棒,棒瘡舉發。這般炎熱,上下只得擔待一步。”薛霸道:“你自慢慢的走,休聽咭咶。”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的,口裏埋冤叫苦,說道:“卻是老爺們晦氣,撞着你這個魔頭。”看看天色又晚,但見:
紅輪低墜,玉鏡將明。遙觀樵子歸來,近睹柴門半掩。僧投古寺,疏林穰穰鴉飛;客奔孤村,斷岸嗷嗷犬吠。佳人秉燭歸房,漁父收綸罷釣。唧唧亂蛩鳴腐草,紛紛宿鷺下莎汀。
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。到得房內,兩個公人放了棍棒,解下包裹。林沖也把包來解了,不等公人開口,去包裏取些碎銀兩,央店小二買些酒肉,糴些米來,安排盤饌,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喫。董超、薛霸又添酒來,把林沖灌的醉了,和枷倒在一邊。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,提將來傾在腳盆內,叫道:“林教頭,你也洗了腳好睡。”林沖掙的起來,被枷礙了,曲身不得。薛霸便道:“我替你洗。”林沖忙道:“使不得!”薛霸道:“出路人那裏計較的許多。”林沖不知是計,只顧伸下腳來,被薛霸只一按,按在滾湯裏。林沖叫一聲:“哎也!”急縮得起時,泡得腳面紅腫了。林沖道:“不消生受。”薛霸道:“只見罪人伏侍公人,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。好意叫他洗腳,顛倒嫌冷嫌熱,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。”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。林沖那裏敢回話,自去倒在一邊。他兩個潑了這水,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。睡到四更,同店人都未起,薛霸起來燒了麪湯,安排打火做飯喫。林沖起來,暈了,喫不得,又走不動。薛霸拿了水火棍,催促動身。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,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,叫林沖穿。林沖看時,腳上滿面都是潦漿泡,只得尋覓舊草鞋穿,那裏去討,沒奈何,只得把新鞋穿上。叫店小二算過酒錢。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,卻是五更天氣。
林沖走不到三二里,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,鮮血淋漓,正走不動,聲喚不止。薛霸罵道:“走便快走,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。”林沖道:“上下方便,小人豈敢怠慢,俄延程途,其實是腳疼走不動。”董超道:“我扶着你走便了。”攙着林沖,又行不動,只得又捱了四五里路。看看正走動了,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,一座猛惡林子。但見:
層層如雨腳,鬱郁似雲頭。杈枒如鸞鳳之巢,屈曲似龍蛇之勢。根盤地角,彎環有似蟒盤旋;影拂煙霄,高聳直教禽打捉。直饒膽硬心剛漢,也作魂飛魄散人。
這座猛惡林子,有名喚做“野豬林”,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。宋時,這座林子內,但有些冤仇的,使用些錢與公人,帶到這裏,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在此處。今日,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裏來。董超道:“走了一五更,走不得十里路程,似此滄州怎的得到。”薛霸道:“我也走不得了,且就林子裏歇一歇。”
三個人奔到裏面,解下行李包裹,都搬在樹根頭。林沖叫聲:“呵也!”靠着一株大樹便倒了。只見董超說道:“行一步,等一步,倒走得我困倦起來。且睡一睡卻行。”放下水火棍,便倒在樹邊,略略閉得眼,從地下叫將起來。林沖道:“上下做甚麼?”董超、薛霸道:“俺兩個正要睡一睡,這裏又無關鎖,只怕你走了。我們放心不下,以此睡不穩。”林沖答道:“小人是個好漢,官司既已喫了,一世也不走。”董超道:“那裏信得你說。要我們心穩,須得縛一縛。”林沖道:“上下要縛便縛,小人敢道怎地。”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,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。兩個跳將起來,轉過身來,拿起水火棍,看着林沖,說道:“不是俺要結果你,自是前日來時,有那陸虞候傳着高太尉鈞旨,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,立等金印回去回話。便多走的幾日,也是死數。只今日就這裏,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。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,只是上司差遣,不由自己。你須精細着,明年今日是你週年。我等已限定日期,亦要早回話。”林沖見說,淚如雨下,便道:“上下!我與你二位,往日無仇,近日無冤。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,生死不忘。”董超道:“說甚麼閒話!救你不得。”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,望着林沖腦袋上劈將來。可憐豪傑,等閒來赴鬼門關;惜哉英雄,到此翻爲槐國夢。萬里黃泉無旅店,三魂今夜落誰家?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林沖被刺配到滄州的路上,魯智深卻在野豬林裏大鬧一場,爲他解了危難。
話說當時,高俅太尉聽聞林沖犯了大罪,便下令把林沖抓來,要當場斬殺。林沖大喊冤枉,太尉卻說:“你來我府做什麼?手裏拿着刀,不就是想殺我嗎?”林沖答道:“太尉若不召見我,我怎敢來?是因爲有兩位承局來我家叫我去府裏,我纔去的。”太尉大怒:“胡說!我府裏哪有什麼承局?你這人不服管教!”他下令把林沖押送開封府,交由滕府尹審問,並把林沖的寶刀封存,送去查辦。
正好滕府尹正坐在府衙裏批閱公文。府衙氣勢巍峨,官吏肅穆,連牢獄的看守都威風凜凜,彷彿是一羣神明,執法如鐵。高俅把林沖押到府前,跪在臺階下。太尉把林沖的刀放在他面前,指責他:“你身爲禁軍教頭,竟拿着刀進入節堂,是大逆不道,當斬!”林沖連忙解釋:“太尉明察,我確實受冤。我雖是粗人,卻知法度,怎敢擅闖節堂?前月二十八日,我妻子在岳廟還香願,正碰見高太尉的小兒子調戲我妻子,我喝退了他們。之後,又有人勾引我喝酒,派人騙我妻子去陸虞候家調戲,我也趕了回去,兩人因此打了一架。雖然沒成奸,但有證人。我當天買了這把刀,是想拿去府上比對。結果太尉派人來,設計陷害我,如今請太尉公正裁決!”滕府尹聽了,先讓他寫下口供,接着命人把他戴上刑具,關進大牢。
林沖家裏派了人送飯、還出錢打點。他的岳父張教頭也來了,花錢託人疏通。府裏有個叫孫定的當案孔目,爲人正直善良,知道林沖被冤,便悄悄告訴滕府尹:“林沖確實是無辜的,應予以開釋。”滕府尹卻說:“他犯的罪,高太尉已下令定罪,要他‘手持利刃,擅入節堂,謀殺本官’,怎麼開脫?”孫定反駁:“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,是高俅家的私府!高俅掌權,倚勢欺人,誰敢觸犯,就發來府裏,殺就殺,剮就剮,何其狠毒!”滕府尹說:“那你怎麼辦?”孫定說:“看林沖的供詞,他確實無罪。只是沒抓那兩個承局。如今讓他承認‘誤入節堂,腰懸利刃’,打二十脊杖,發配遠地即可。”滕府尹聽了,便親自去高俅那裏,反覆陳述林沖的冤情。高俅雖知理虧,又怕牽連自身,只得同意了。
當天,滕府尹回府,把林沖的長枷卸下,打了二十脊杖,還請人在他臉上刺了字,量好距離,決定把林沖發配到滄州牢城。林沖被戴上七斤半的鐵枷,封了文書,由兩名防送公人押解,一路西去。這兩人叫董超、薛霸。他們領了公文,押着林沖離開開封府。路上,張教頭和鄰居們都來接,一起到州橋下的酒館裏坐下來。
林沖感慨地說:“多虧了孫孔目相助,纔沒被毒打,如今能走。”張教頭叫酒保擺上酒菜,照應兩個公人。酒過數杯,張教頭拿出銀兩,送給董超和薛霸,說:“這錢是給你們路上的路費。”林沖對張教頭說:“泰山在上,我這一年多遭天災人禍,碰上了高太尉的私事,被冤入獄,如今發配滄州,生死未卜。我妻子在家,我心不安,怕她被高太尉逼婚。況且我年輕,若因我耽誤,豈不辜負她?我如今在你面前,立下休書,任她改嫁,絕無爭執。如此,我心安,免得她傷心。”張教頭說:“你這是何苦!天命如此,哪是你自作的?暫且去滄州躲災,等天意放你回來,我們夫妻再團圓。我家也有錢有糧,明天我就把女兒和小廝帶回家,不讓她出門,高太尉也見不到。我常寄書信給你,你只管安心去。”林沖感激地說:“感謝泰山厚待,只是我心裏實在放不下,怕耽誤了她。若泰山肯應允,我死也心安。”張教頭不肯答應,鄰居們也勸他別答應。林沖說:“若你不答應,我拼死回來,誓不與妻子見面!”張教頭這才說:“那就先寫,我只不把女兒嫁人就好。”後來,酒保找來寫字的人,林沖寫下休書:
“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,因犯重罪,發配滄州,去後生死難保。妻子張氏年少,情願立此休書,任其改嫁,永無爭執。此係自行意願,並非被逼。恐日後無憑,特立此約作憑證。年月日。”
林沖寫完,正想交給張教頭時,卻見妻子哭着跑了進來,女使錦兒抱着衣服一路尋來。林沖急忙迎上來,說:“我已和你父親說了,我怕你青春被耽誤,所以寫好了休書。你別等我,要有好主意,自己嫁人,莫爲我耽誤了。”妻子聽後,哭得撕心裂肺:“我從未有過一絲污點,你怎麼能休我?”林沖說:“是我好意,怕將來誤解,誤了你。”張教頭安慰道:“我女兒放心,就算你執意如此,我也不會把她再嫁,這書你留着,我替你安排終身,讓她安心守志。”妻子聽了,悲痛欲絕,看到這休書,當場倒地,哭聲嘶啞,幾近昏厥。
後來,林沖和張教頭被救醒,半晌才清醒,也忍不住痛哭。林沖把休書交給張教頭,鄰居們也勸妻子回家。張教頭叮囑林沖:“你去安心,拼命活下來,回來再相見。你的家人,我明天就帶回去養,你只管放心,有什麼信,一定要寄來。”林沖恭敬道謝,拜別家人,背上包裹,和兩個公人啓程。
後來,董超、薛霸把林沖帶到官辦客房,暫時寄宿。他們各自回家,收拾行李。董超正在家整理包裹,聽見酒館裏酒保說:“董端公,一位官員在店裏等你。”董超問是誰,酒保說:“不認得,只說是請‘端公’。”原來宋代官員都稱自己爲“端公”。於是董超和酒保一起去店中,看見一位頭戴萬字頭巾、身穿皁色長袍、腳穿淨襪的官員,連忙作揖:“端公請坐。”董超問:“小人從未見過您,您找我何事?”那人說:“請坐,稍後再說。”董超坐下後,酒保擺上酒菜。
那人問:“薛端公住在哪裏?”董超答:“在巷口那邊。”那人讓酒保去請薛霸。一盞茶後,薛霸被請來。董超說:“這位官人找我們說話。”薛霸問:“大人高姓?”那人說:“稍後再說,先喝酒。”三人飲到幾杯,那人從袖中取出十兩金子,放在桌上:“兩位端公,各收五兩,幫忙做點小事。”董超和薛霸說:“我們素不相識,爲何送錢?”那人說:“你們不是要去滄州嗎?”董超答:“是,我們奉命押送林沖,直到滄州。”那人說:“既然如此,煩請你們幫忙。我是高太尉的心腹,陸虞候。”董超和薛霸連忙稱是:“我們怎敢與您同席?”陸謙說:“你們知道林沖和高太尉是仇人。今奉高太尉密令,讓你們把十兩金子帶去,順便在前頭的松林深處,把林沖結果了,再取回紙條回話。若開封府有話說,高太尉會自行處理,不礙事。”董超說:“這事太危險,開封府公文只說‘活着送’,沒說結果。林沖又不是高大之人,我怎敢下手?”薛霸勸道:“董超,你聽我說,高太尉要殺你,你也只能聽命。這金子是人情,收了,日後也好照應。前面松林裏有地方,就地解決,不礙事。”薛霸收下金子,說:“大人放心,五站路不遠,就到。”陸謙大喜:“薛端公果然爽快,明早到滄州後,我會取林沖臉上的金印回來做憑證,再給兩位十兩金子作謝。等好消息,千萬別延誤。”原來,當時犯人發配,臉上會刺字,叫“打金印”,以防日後冤屈。
三人喝完酒,陸謙付了酒錢,各自離開。
董超和薛霸把金子分了,回家收拾行李,拿了水火棍,便去使臣房取林沖,一起上路。當天出城,行三十里,便在村中客棧歇腳。宋代押解犯人住店,不收房費。董超、薛霸帶林沖到客棧,歇了一晚。第二天,天亮後,燒了早飯,繼續往滄州走。正值六月,天氣酷熱。林沖初時喫棒,無大礙,後來因天氣太熱,傷口發炎,又因是初受刑,走得極慢。董超抱怨:“你這人不識趣!去滄州要兩千裏,你這樣走,何時到?”林沖說:“我在太尉府受了些委屈,前幾天剛被打,現在傷口發了,這天氣,只能一步一挪。”薛霸說:“你慢慢走,別吵。”一路上,董超不斷罵着:“真是晦氣,撞上你這個魔頭。”天色漸晚,只見:
紅日西沉,月亮將現。遠處農夫歸家,近處柴門半掩。僧人走進老寺,林間烏鴉成羣;旅客奔向小村,岸邊狗吠不斷。女子持燭歸房,漁夫收網歸家。蟋蟀亂叫,殘草腐爛,白鷺成羣,棲於淺灘。
當晚,三人在村中客棧投宿。進入房間,兩個公人放下棍棒,解開包裹。林沖也打開包裹,沒等公人開口,便拿出零錢,讓小二買些酒肉、米糧,擺下飯菜,請公人一同喫。董超和薛霸又添酒,灌得林沖酩酊大醉,把林沖綁在一邊。薛霸端來一鍋滾燙的開水,說:“林教頭,你洗個腳再睡吧。”林沖掙扎起身,被枷鏈卡住,彎身不得。薛霸說:“我來洗。”林沖連忙說:“不行!”薛霸說:“路過的公人哪裏管這些?”林沖不懂是計,只顧伸腳,被薛霸一把按進滾水中。林沖大叫一聲:“哎呀!”縮回時,腳面已紅腫發痛。他只說:“不必受這般苦。”薛霸笑道:“罪犯理應伺候公人,哪有公人伺候罪犯?你倒嫌冷嫌熱,這哪是好心?”
當晚,林沖不敢說話,只能倒下。兩個公人潑掉滾水,自己去外頭洗乾淨腳,才睡覺。到了四更天,店裏還沒人醒,薛霸起早煮麪,準備飯菜。林沖起來,頭暈,喫不了,走不動。薛霸拿起水火棍,催他出發。董超從腰間解下一雙新草鞋,是麻編的,叫林沖穿。林沖看腳上全是泡,便想穿舊的,卻找不到,只好穿上新草鞋。算完酒錢,兩人帶林沖離開客棧,已是五更天。
林沖走了三五里,腳上的泡被新草鞋踩破,鮮血直流,走不動了,喊個不停。薛霸罵道:“走就走,不走就打!”林沖說:“我哪敢怠慢?實在是腳疼。”董超說:“我扶你走。”可是他還是走不動,又走了四五里。眼看正走,突然看見前方煙霧繚繞,一棵茂密的林子——那就是“野豬林”,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的第一個險地。
林子層層疊疊,如雨似雲,枝杈如鳳凰巢,扭曲如龍蛇盤踞。樹根盤根錯節,如巨蟒盤繞;樹影遮天,高聳入雲,連鳥都要躲。林子兇險,凡心膽硬的人,也會魂飛魄散。
這裏原本是冤案的埋伏地,只要出點錢,公人就能帶到這裏,殺害無辜好漢。如今,董超、薛霸押着林沖,奔入野豬林。
董超說:“走了五更,才走了十里,這路還怎麼走?”薛霸說:“我也走不動,不如歇會。”三人進入林子,把行李搬到樹根下。林沖一喊:“哎呀!”便靠在樹邊倒了。
董超說:“一步走一步,太累了,先睡會兒。”放下棍棒,躺倒樹邊,閉上眼,不久便打起呼嚕。林沖問他:“你們在幹嘛?”董超和薛霸說:“我們也是想睡,這地方沒人看守,怕你跑了,所以安心些,不睡穩。”林沖答:“我可是好漢,罪責既已承擔,這輩子也不走。”董超說:“你靠不住,想要安心,必須綁上。”林沖說:“綁就綁,我敢怎樣?”薛霸從腰裏解下繩索,把林沖的手腳和枷鏈牢牢綁在樹上。兩人跳起來,轉身看向林沖,說:“不是我們要殺你,是前日陸虞候傳了高太尉的密令,讓我們在林裏把這個林沖結果了,帶回金印回話。多走幾天也是死,不如今天就做,省得我們來回奔波。你不要怨我們,是上司命令,我們無法違抗。你記住,明年這一天是你死的週年,我們限期必須回話。”林沖聽後,淚如雨下,說:“你們和我素不相識,爲何要救我?我一輩子都記在心裏。”董超說:“還說這些幹什麼?救不了你。”薛霸舉起水火棍,狠狠劈向林沖的頭。
可憐的英雄,就這樣輕易地走向了黃泉;可悲的大丈夫,竟在這一刻成了亡魂。萬里黃泉無客棧,三魂今夜投何家?究竟林沖是生是死,我們下回再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