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國演義》-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

袁曹各起馬步三軍關張共擒王劉二將
  卻說陳登獻計於玄德曰:“曹操所懼者袁紹。紹虎踞冀、青、幽、並諸郡,帶甲百萬,文官武將極多,今何不寫書遣人到彼求救?”玄德曰:“紹向與我未通往來,今又新破其弟,安肯相助?”登曰:“此間有一人與袁紹三世通家,若得其一書致紹,紹必來相助。”玄德問何人。登曰:“此人乃公平日所折節敬禮者,何故忘之?”玄德猛省曰:“莫非鄭康成先生乎?”登笑曰:“然也。”原來鄭康成名玄,好學多才,嘗受業於馬融。融每當講學,必設絳帳,前聚生徒,後陳聲妓,侍女環列左右。玄聽講三年,目不邪視,融甚奇之。及學成而歸。融嘆曰:“得我學之祕者,惟鄭玄一人耳!”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詩。一婢嘗忤玄意,玄命長跪階前。一婢戲謂之曰:“胡爲乎泥中?”此婢應聲曰:“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”其風雅如此。桓帝朝,玄官至尚書;後因十常侍之亂,棄官歸田,居於徐州。玄德在涿郡時,已曾師事之;及爲徐州牧,時時造廬請教,敬禮特甚。當下玄德想出此人,大喜,便同陳登親至鄭玄家中,求其作書。玄慨然依允,寫書一封,付與玄德。玄德便差孫乾星夜齎往袁紹處投遞。紹覽畢,自忖曰:“玄德攻滅吾弟,本不當相助;但重以鄭尚書之命,不得不往救之。”遂聚文武官,商議興兵伐曹操。謀士田豐曰:“兵起連年,百姓疲弊,倉廩無積,不可復興大軍。宜先遣人獻捷天子,若不得通,乃表稱曹操隔我王路,然後提兵屯黎陽;更於河內增益舟楫,繕置軍器,分遣精兵,屯紥邊鄙。三年之中,大事可定也。”謀士審配曰:“不然。以明公之神武,撫河朔之強盛,興兵討曹賊,易如反掌,何必遷延日月?”謀士沮授曰:“制勝之策,不在強盛。曹操法令既行,士卒精練,比公孫瓚坐受困者不同。今棄獻捷良策,而興無名之兵,竊爲明公不取。”謀士郭圖曰:“非也。兵加曹操,豈曰無名?公正當及時早定大業。願從鄭尚書之言,與劉備共仗大義,剿滅曹賊,上合天意,下合民情,實爲幸甚!”四人爭論未定,紹躇躊不決。忽許攸、荀諶自外而入。紹曰:“二人多有見識,且看如何主張。”二人施禮畢,紹曰:“鄭尚書有書來,令我起兵助劉備,攻曹操。起兵是乎?不起兵是乎?”二人齊聲應曰:“明公以衆克寡,以強攻弱,討漢賊以扶王室:起兵是也。”紹曰:“二人所見,正合我心。”便商議興兵。先令孫乾回授鄭玄,並約玄德準備接應;一面令審配、逢紀爲統軍,田豐、荀諶、許攸爲謀士,顏良、文丑爲將軍,起馬軍十五萬,步兵十五萬,共精兵三十萬,望黎陽進發。分撥已定,郭圖進曰:“以明公大義伐操,必須數操之惡,馳檄各郡,聲罪致討,然後名正言順。”紹從之,遂令書記陳琳草檄。琳字孔璋,素有才名;靈帝時爲主簿,因諫何進不聽,復遭董卓之亂,避難冀州,紹用爲記室。當下領命草檄,援筆立就。其文曰:  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,忠臣慮難以立權。是以有非常之人,然後有非常之事;有非常之事,然後立非常之功。夫非常者,固非常人所擬也。   曩者,強秦弱主,趙高執柄,專制朝權,威福由己;時人迫脅,莫敢正言;終有望夷之敗,祖宗焚滅,污辱至今,永爲世鑑。及臻呂后季年,產祿專政,內兼二軍,外統趙梁;擅斷萬機,決事省禁;下陵上替,海內寒心。於是絳侯朱虛興兵奮怒,誅夷逆暴,尊立太宗,故能王道興隆,光明顯融:此則大臣立權之明表也。   司空曹操:祖父中常侍騰,與左棺、徐璜並作妖孽,饕餮放橫,傷化虐民;父嵩,乞□攜養,因贓假位,輿金輦璧,輸貨權門,竊盜鼎司,傾覆重器。操贅閹遺醜,本無懿德,犭票狡鋒協,好亂樂禍。   幕府董統鷹揚,掃除凶逆;續遇董卓,侵官暴國。於是提劍揮鼓,發命東夏,收羅英雄,棄瑕取用;故遂與操同諮合謀,授以裨師,謂其鷹犬之才,爪牙可任。至乃愚佻短略,輕進易退,傷夷折衄,數喪師徒;幕府輒復分兵命銳,修完補輯,錶行東郡,領兗州刺史,被以虎文,獎戚威柄,冀獲秦師一克之報。而操遂承資跋扈,恣行兇忒,割剝元元,殘賢害善。   故九江太守邊讓,英才俊偉,天下知名;直言正色,論不阿諂;身首被梟懸之誅,妻孥受灰滅之咎。自是士林憤痛,民怨彌重;一夫奮臂,舉州同聲。故躬破于徐方,地奪於呂布;彷徨東裔,蹈據無所。幕府惟強幹弱枝之義,且不登叛人之黨,故復援旌擐甲,席捲起徵,金鼓響振,布衆奔沮;拯其死亡之患,復其方伯之位:則幕府無德於兗土之民,而有大造於操也。   後會鑾駕返旆,羣虜寇攻。時冀州方有北鄙之警,匪遑離局;故使從事中郎徐勳,就發遣操,使繕修郊廟,翊衛幼主。操便放志:專行脅遷,當御省禁;卑侮王室,敗法亂紀;坐領三臺,專制朝政;爵賞由心,弄戮在口;所愛光五宗,所惡滅三族;羣談者受顯誅,腹議者蒙隱戮;百僚鉗口,道路以目;尚書記朝會,公卿充員品而已。   故太尉楊彪,典歷二司,享國極位。操因緣眥睚,被以非罪;榜楚參並,五毒備至;觸情任忒,不顧憲綱。又議郎趙彥,忠諫直言,義有可納,是以聖朝含聽,改容加飾。操欲迷奪時明,杜絕言路,擅收立殺,不俟報國。又梁孝王,先帝母昆,墳陵尊顯;桑梓松柏,猶宜肅恭。而操帥將吏士,親臨發掘,破棺裸屍,掠取金寶。至令聖朝流涕,士民傷懷!   操又特置發丘中郎將、摸金校尉,所過隳突,無骸不露。身處三公之位,而行桀虜之態,污國害民,毒施人鬼!加其細緻慘苛,科防互設;罾繳充蹊,坑阱塞路;舉手掛網羅,動足觸機陷:是以兗、豫有無聊之民,帝都有吁嗟之怨。歷觀載籍,無道之臣,貪殘酷烈,於操爲甚!   幕府方詰外奸,未及整訓;加緒含容,冀可彌縫。而操豺狼野心,潛包禍謀,乃欲摧撓棟樑,孤弱漢室,除滅忠正,專爲嫋雄。往者伐鼓北征公孫瓚,強寇桀逆,拒圍一年。操因其未破,陰交書命,外助王師,內相掩襲。會其行人發露,瓚亦梟夷,故使鋒芒挫縮,厥圖不果。   今乃屯據敷倉,阻河爲固,欲以螳螂之斧,御隆車之隧。幕府奉漢威靈,折衝宇宙;長戟百萬,胡騎千羣;奮中黃育獲之士,騁良弓勁弩之勢;幷州越太行,青州涉濟漯;大軍泛黃河而角其前,荊州下宛葉而掎其後:雷震虎步,若舉炎火以焫飛蓬,覆滄海以沃票炭,有何不滅者哉?   又操軍吏士,其可戰者,皆出自幽冀,或故營部曲,鹹怨曠思歸,流涕北顧。其餘兗豫之民,及呂布張楊之餘衆,覆亡迫脅,權時苟從;各被創夷,人爲仇敵。若回旆方徂,登高岡而擊鼓吹,揚素揮以啓降路,必土崩瓦解,不俟血刃。   方今漢室陵遲,綱維弛絕;聖朝無一介之輔,股肱無折衝之勢。方畿之內,簡練之臣,皆垂頭搨翼,莫所憑恃;雖有忠義之佐,脅於暴虐之臣,焉能展其節?   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,圍守宮闕,外託宿衛,內實拘執。懼其篡逆之萌,因斯而作。此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,烈士立功之會,可不勖哉!   操又矯命稱制,遣使發兵。恐邊遠州郡,過聽給與,違衆旅叛,舉以喪名,爲天下笑,則明哲不取也。   即日幽並青冀四州並進。書到荊州,便勒現兵,與建忠將軍協同聲勢。州郡各整義兵,羅落境界,舉武揚威,並匡社稷:則非常之功於是乎著。   其得操首者,封五千戶侯,賞錢五千萬。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,勿有所問。廣宜恩信,班揚符賞,佈告天下,鹹使知聖朝有拘迫之難。如律令!   紹覽檄大喜,即命使將此檄遍行州郡,並於各處關津隘口張掛。檄文傳至許都,時曹操方患頭風,臥病在牀。左右將此檄傳進,操見之,毛骨悚然,出了一身冷汗,不覺頭風頓愈,從牀上一躍而起,顧謂曹洪曰:“此微何人所作?”洪曰:“聞是陳琳之筆。”操笑曰:“有文事者,必須以武略濟之。陳琳文事雖佳,其如袁紹武略之不足何!”遂聚衆謀士商議迎敵。孔融聞之,來見操曰:“袁紹勢大,不可與戰,只可與和。”荀彧曰:“袁紹無用之人,何必議和?”融曰:“袁紹士廣民強。其部下如許攸、郭圖、審配、逢紀皆智謀之士;田豐、沮授皆忠臣也;顏良、文丑勇冠三軍;其餘高覽、張郃、淳于瓊等俱世之名將。——何謂紹爲無用之人乎?”彧笑曰:“紹兵多而不整。田豐剛而犯上,許攸貪而不智,審配專而無謀,逢紀果而無用:此數人者,勢不相容,必生內變,顏良、文丑,匹夫之勇,一戰可擒。其餘碌碌等輩,縱有百萬,何足道哉!”孔融默然。操大笑曰:“皆不出荀文若之料。”遂喚前軍劉岱、後軍王忠引軍五萬,打着丞相旗號,去徐州攻劉備。原來劉岱舊爲兗州刺史;及操取兗州,岱降於操,操用爲偏將,故今差他與王忠一同領兵。操卻自引大軍二十萬,進黎陽,拒袁紹。程昱曰:“恐劉岱、王忠不稱其使。”操曰:“吾亦知非劉備敵手,權且虛張聲勢。”分付:“不可輕進。待我破紹,再勒兵破備。”劉岱、王忠領兵去了。   曹操自引兵至黎陽。兩軍隔八十里,各自深溝高壘,相持不戰。自八月守至十月。原來許攸不樂審配領兵,沮授又恨紹不用其謀,各不相和,不圖進取。袁紹心懷疑惑,不思進兵,操乃喚呂布手下降將臧霸守把青、徐;于禁、李典屯兵河上;曹仁總督大軍,屯於官渡,操自引一軍,竟回許都。   且說劉岱、王忠引軍五萬,離徐州一百里下寨。中軍虛打“曹丞相”旗號,未敢進兵,只打聽河北消息。這裏玄德也不知曹操虛實,未敢擅動,亦只探聽河北。忽曹操差人催劉岱、王忠進戰。二人在寨中商議。岱曰:“丞相催促攻城,你可先去。”王忠曰:“丞相先差你。”岱曰:“我是主將,如何先去?”忠曰:“我和你同引兵去。”岱曰:“我與你拈鬮,拈着的便去。”王忠拈着“先”字,只得分一半軍馬,來攻徐州。   玄德聽知軍馬到來,請陳登商議曰:“袁本初雖屯兵黎陽,奈謀臣不和,尚未進取。曹操不知在何處。聞黎陽軍中,無操旗號,如何這裏卻反有他旗號?”登曰:“操詭計百出,必以河北爲重,親自監督,卻故意不建旗號,乃於此處虛張旗號:吾意操必不在此。”玄德曰:“兩弟誰可探聽虛實?”張飛曰:“小弟願往。”玄德曰:“汝爲人躁暴,不可去。”飛曰:“便是有曹操也拿將來!”雲長曰:“待弟往觀其動靜。”玄德曰:“雲長若去,我卻放心。”於是雲長引三千人馬出徐州來。   時值初冬,陰雲布合,雪花亂飄,軍馬皆冒雪佈陣。雲長驟馬提刀而出,大叫王忠打話。忠出曰:“丞相到此,緣何不降?”雲長曰:“請丞相出陣,我自有話說。”忠曰:“丞相豈肯輕見你!”雲長大怒,驟馬向前。王忠挺槍來迎。兩馬相交,雲長撥馬便走。王忠趕來。轉過山坡,雲長回馬,大叫一聲,舞刀直取。王忠攔截不住,恰待驟馬奔逃,雲長左手倒提寶刀,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絛,拖下鞍鞽,橫擔於馬上,回本陣來。王忠軍四散奔走。   雲長押解王忠,回徐州見玄德。玄德問:“爾乃何人?現居何職?敢詐稱曹丞相!”忠曰:“焉敢有詐。奉命教我虛張聲勢,以爲疑兵。丞相實不在此。”玄德教付衣服酒食,且暫監下,待捉了劉岱,再作商議。雲長曰:“某知兄有和解之意,故生擒將來。”玄德曰:“吾恐翼德躁暴,殺了王忠,故不教去。此等人殺之無益,留之可爲解和之地。”張飛曰:“二哥捉了王忠,我去生擒劉岱來!”玄德曰:“劉岱昔爲兗州刺史,虎牢關伐董卓時,也是一鎮諸侯,今日爲前軍,不可輕敵。”飛曰:“量此輩何足道哉!我也似二哥生擒將來便了。”玄德曰:“只恐壞了他性命,誤我大事。”飛曰:“如殺了,我償他命!”玄德遂與軍三千。飛引兵前進。   卻說劉岱知王忠被擒,堅守不出。張飛每日在寨前叫罵,岱聽知是張飛,越不敢出。飛守了數日,見岱不出,心生一計:傳令今夜二更去劫寨;日間卻在帳中飲酒詐醉,尋軍士罪過,打了一頓,縛在營中,曰:“待我今夜出兵時,將來祭旗!”卻暗使左右縱之去。軍士得脫,偷走出營,徑往劉岱營中來報劫寨之事。劉岱見降卒身受重傷,遂聽其說,虛紥空寨,伏兵在外。是夜張飛卻分兵三路,中間使三十餘人,劫寨放火;卻教兩路軍抄出他寨後,看火起爲號,夾擊之。三更時分,張飛自引精兵,先斷劉岱後路;中路三十餘人,搶入寨中放火。劉岱伏兵恰待殺入,張飛兩路兵齊出。岱軍自亂,正不知飛兵多少,各自潰散。劉岱引一隊殘軍,奪路而走,正撞見張飛,狹路相逢,急難迴避,交馬只一合,早被張飛生擒過去。餘衆皆降。飛使人先報入徐州。玄德聞之,謂雲長曰:“翼德自來粗莽,今亦用智,吾無憂矣!”乃親自出郭迎之。飛曰:“哥哥道我躁暴,今日如何?玄德曰:“不用言語相激,如何肯使機謀!”飛大笑。   玄德見縛劉岱過來,慌下馬解其縛曰:“小弟張飛誤有冒瀆,望乞恕罪。”遂迎入徐州,放出王忠,一同管待。玄德曰:“前因車胄欲害備,故不得不殺之。丞相錯疑備反,遣二將軍前來問罪。備受丞相大恩,正思報效,安敢反耶?二將軍至許都,望善言爲備分訴,備之幸也。”劉岱、王忠曰:“深荷使君不殺之恩,當於丞相處方便,以某兩家老小保使君。”玄德稱謝。次日盡還原領軍馬,送出郭外。   劉岱、王忠行不上十餘里,一聲鼓響,張飛攔路大喝曰:“我哥哥忒沒分曉!捉住賊將如何又放了?”諕得劉岱、王忠在馬上發顫。張飛睜眼挺槍趕來,背後一人飛馬大叫:“不得無禮!”視之,乃雲長也。劉岱、王忠方纔放心。雲長曰:“既兄長放了,吾弟如何不遵法令?”飛曰:“今番放了,下次又來。”雲長曰:“待他再來,殺之未遲。”劉岱、王忠連聲告退曰:“便丞相誅我三族,也不來了。望將軍寬恕。”飛曰:“便是曹操自來,也殺他片甲不回!今番權且寄下兩顆頭!”劉岱、王忠抱頭鼠竄而去。雲長、翼德回見玄德曰:“曹操必然復來。”孫乾謂玄德曰:“徐州受敵之地,不可久居;不若分兵屯小沛,守邳城,爲掎角之勢,以防曹操。”玄德用其言,令雲長守下邳;甘、糜二夫人亦於下邳安置。甘夫人乃小沛人也,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。孫乾、簡雍、糜竺、糜芳守徐州。玄德與張飛屯小沛。劉岱、王忠回見曹操,具言劉備不反之事。操怒罵:“辱國之徒,留你何用!”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正是:犬豕何堪共虎鬥,魚蝦空自與龍爭。  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

譯文:

話說陳登爲劉備出謀劃策,說:“曹操最害怕的就是袁紹。袁紹控制着冀州、青州、幽州、幷州這些地方,軍隊有百萬之衆,文官武將也十分衆多。現在爲什麼不派人去袁紹那裏求救呢?”劉備說:“袁紹以前和我沒什麼往來,現在又剛剛打敗了他的弟弟,他怎麼會願意幫忙?”陳登說:“我這裏有個辦法——這個人和袁紹是三代通家之好,只要他寫一封信給袁紹,袁紹一定會出兵相助。”劉備問是誰。陳登說:“這個人,正是你過去一直尊敬、禮遇過的人,你怎麼會忘記呢?”劉備一愣,忽然想起來:“難道是鄭玄先生嗎?”陳登笑着點頭:“沒錯,就是他!”

原來鄭玄名叫鄭玄,是位博學多才的飽學之士,曾拜在著名學者馬融門下學習。馬融講學時常擺列絳色帷帳,前面聚集學生們聽講,後面則有樂師和舞女,侍女們環繞左右,場面十分隆重。鄭玄聽講三年,從不左顧右盼,馬融非常欣賞他。學成歸鄉後,馬融感嘆:“能真正領悟我學問精髓的人,只有鄭玄一人!”鄭玄家裏所有婢女都會吟誦《詩經》。有一次,有個婢女觸怒了鄭玄,他命她跪在階前。那婢女開玩笑說:“你爲什麼還在泥裏?”鄭玄立刻應聲而答:“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”這句話充滿了文雅的風骨。東漢桓帝時期,鄭玄官至尚書。後來因十常侍作亂,他棄官歸隱,定居在徐州。

劉備在涿郡時,曾向鄭玄請教過;等到他當上徐州牧後,也時常去鄭玄家請教,極爲敬重。這時劉備突然想到這個人物,非常高興,立刻和陳登一起去了鄭玄家,請求他寫一封信給袁紹。鄭玄欣然應允,寫了一封書信交給劉備。劉備便派孫乾連夜送去袁紹那裏。

袁紹看完信後,心裏盤算着:“劉備攻滅了我弟弟,本不該幫忙;但因爲鄭玄的信,我不得不出兵援助。”於是召集文武官員商量,決定出兵討伐曹操。謀士田豐說:“這幾年戰事不斷,百姓疲憊,糧倉空虛,不能貿然興兵。先派使者去向朝廷報告勝利,如果無法通達,再奏明曹操阻斷了我們的王道之路,然後派兵駐紮在黎陽;再在河內加強船隻和軍械,分派精銳部隊駐守邊境,三年之內,大事就可以成功。”另一位謀士審配卻反對道:“不對。以主公的雄才大略,控制着河朔的強大勢力,出兵對付曹操,簡直易如反掌,何必拖延呢?”謀士沮授說:“決定勝負的關鍵,不在於兵力強弱。曹操的軍法嚴明,士兵訓練有素,和公孫瓚被圍困時完全不同。現在放棄獻捷的穩妥之策,反而發動無名之兵,實在不妥。”謀士郭圖則說:“不對。出兵討伐曹操,怎麼會是無名之師?主公正該抓住時機,儘早成就大業。我完全贊成鄭玄的說法,和劉備一起以道義爲名,剷除曹操,上合天意,下得民心,實在是大幸!”

四人各執一詞,爭論不休,袁紹猶豫不決。忽然許攸、荀諶從外面進來。袁紹說:“這兩人見識不凡,看看他們怎麼說。”兩人行禮後,袁紹問:“鄭玄來信,讓我們出兵幫助劉備攻打曹操,我們該出兵嗎?還是不出兵?”兩人齊聲回答:“主公以衆擊寡,以強攻弱,討伐漢賊,維護王室大義,出兵纔是正當之舉!”袁紹說:“這正是我心中所想。”於是決定出兵。先派孫乾回鄭玄家報信,並約劉備做好接應準備;同時命審配、逢紀統兵,田豐、荀諶、許攸爲謀士,顏良、文丑爲將軍,組建馬軍十五萬,步兵十五萬,共三十萬精兵,開赴黎陽。

兵力分配完畢後,郭圖進言:“要以大義討伐曹操,必須列出曹操的罪狀,向各郡發出討伐檄文,聲討其罪,然後才名正言順。”袁紹採納此議,於是命書記陳琳起草討伐檄文。陳琳字孔璋,才華橫溢。他曾是靈帝時期的主簿,因直言勸諫何進不被採納,後又遭遇董卓之亂,逃到冀州,被袁紹重用爲記室。接到任務後,他立刻揮筆成文,檄文如下:

“聽說英明的君主,懂得以危機爲契機而制定變法;忠誠的大臣,懂得在艱難中設立權宜之策。因此,只有非凡之人,才能成就非凡之事;只有非凡之事,才能成就非凡的功業。而所謂‘非凡’,是常人無法比擬的。

昔日秦國強盛之時,皇帝昏庸,趙高掌權,專斷朝政,權力由他一人掌控,百姓受壓迫,誰也不敢直言。最終導致趙高被誅,家族覆滅,國恥至今,成爲後世教訓。等到呂后晚年,呂產、呂祿專權,控制軍隊,掌控朝廷內外,獨斷專行,擾亂國法,上下顛倒,百姓寒心。於是絳侯、朱虛等人奮起反抗,誅滅逆賊,擁立漢太宗,這才使王道昌盛,光耀後世——這是大臣掌握權力的明證。

司空曹操:他的祖父曹騰,與左悺、徐璜一樣,是宮廷中的惡勢力,貪婪無度,殘害民風;其父曹嵩,原本是乞丐,靠貪污受賄獲得官職,運貨行賄,騙取高位,盜取國家重器。曹操是閹人之子,天生無德,狡詐殘忍,好動亂、愛搞事。

我軍統帥董昭率軍遠征,清除奸賊;後來遇上董卓,其侵犯官府、暴虐國家。於是提劍揮鼓,出兵東部,募集英雄,不拘身份,任用賢才,因此和曹操共同謀劃,讓他擔任輔佐之臣,認爲他有鷹犬之才,可用爲爪牙。然而他輕率冒進、缺乏遠見,屢屢戰敗,損失慘重。我軍屢次分兵增援,修復戰損,任命他爲東郡太守,統領兗州刺史,授予虎符,提升威信,期望取得一場大勝。然而曹操卻趁勢飛揚跋扈,任意妄爲,割據百姓,殘害賢良。

比如九江太守邊讓,是傑出人才,爲人坦蕩,直言不諱,卻因正直被殺,妻子兒女也遭屠戮。此後士人憤恨交加,百姓怨聲載道。只一個反抗者舉起旗幟,全州響應。於是曹操在徐方被擊敗,土地也被呂布奪走,四處奔逃,無所適從。我軍堅持“強幹弱枝”的策略,沒有與叛亂者結盟,因而再度出兵,親率軍隊征討,擊潰敵軍,恢復他的州郡地位——這說明我軍對兗州百姓並無過失,反而拯救了曹操!”

“後來朝廷遷回,叛賊四起。當時我軍正面臨北部邊境警報,無暇外顧,於是派從事中郎徐勳去調遣曹操,命他修繕朝廷宗廟,護衛年幼的皇帝。曹操卻肆意妄爲,專權奪位,侵擾朝廷,辱慢王室,破壞法度,自任三公,控制朝政,賞賜由他決定,殺戮聽他口諭。他喜歡的權貴封賞,討厭的家族滅門。批評的人被明處斬殺,私下議論者也遭暗中殺害;百官都不敢講話,路人只能用眼神交流;朝會在座者僅是空有官銜,毫無實權。

太尉楊彪,曾任兩任要職,身居高位。曹操卻因些微過失,就以罪名陷害;用酷刑拷打,施加五毒,無視法度。又如議郎趙彥,忠心勸諫,言辭正直,其建議值得采納,朝廷本應採納,但曹操卻想遮蔽真相,關閉言路,擅自逮捕並處死,根本不顧報國大義。又如梁孝王,是先帝的親弟弟,陵墓尊貴,墳前松柏森然,理應敬重。而曹操卻率領將士私自挖掘墳墓,掀開棺材,暴露屍骨,掠奪財寶。以致朝廷痛哭,百姓悲憤!”

“曹操還專門設置發丘中郎將、摸金校尉,所到之處,民房被毀,百姓屍骨暴露。他身居三公之位,卻行暴虐之實,玷污國家,禍害百姓,惡行之深,世所罕見。他手段細緻,苛刑多端,路上佈滿陷阱,機關遍佈,舉手可碰到網,邁步就踩到陷。因此兗洲和豫州的百姓生活苦不堪言,都發出怨聲;帝都的百姓也無不嘆息。縱觀歷史,無道之臣,殘暴至極,曹操更是其典型!”

“我軍正調查外敵,未及整頓,本懷寬容之心,希望有所補救。然而曹操野心深藏,暗中布謀,欲摧毀國家棟梁,削弱漢室,剷除忠臣,獨攬大權。以前討伐公孫瓚,敵人雖強,卻因未被攻破,曹操暗中與我們聯絡,表面上支持我軍,實際上卻意圖偷襲。後來其行爲暴露,公孫瓚也被誅殺,所以我們的進攻未能成功。

如今曹操佔據敷倉,以黃河爲屏障,企圖用螳螂的刀,阻擋巨車的進路。我軍奉行漢室威信,天下震動;擁有百萬長戟,千羣騎兵;集結精銳之士,施展強弓勁弩;兵出幷州,越太行山;從青州渡過濟水;大軍橫渡黃河,從正面進逼,荊州則從後方夾擊,如同烈火焚燒飛蓬,如洪水澆滅炭火,又怎能不滅?”

“再說曹操麾下將士,能作戰的,大多來自幽州和冀州,是舊部或老兵,怨恨無處發泄,思念家鄉,常常流淚北望。其餘兗州、豫州百姓,以及呂布、張楊餘部,被逼無奈,只能苟且從命,彼此仇視。如果我軍回師進攻,登上高崗高呼,鳴鼓進軍,開放投降之路,他們必定土崩瓦解,無需血戰。”

“如今漢室衰微,綱紀崩壞,朝廷無人輔佐,大臣毫無抗敵之力。地方上,有能力的士人,都低頭苟安,毫無依靠。雖有忠義之士,卻受制於暴虐之臣,又怎能施展抱負?”

“而且曹操率領七百精銳,包圍皇宮,外稱護衛,內則實爲拘禁。我軍害怕他篡位的野心,因此而起兵,這正是忠臣肝膽相裂、志士立功之機,豈能錯過?”

“曹操還假傳聖旨,調動軍隊。恐怕邊遠州郡會聽信其言,違背朝令,導致衆叛親離,爲天下人恥笑,所以明智之人不會這麼做。”

“即日起,幽州、幷州、青州、冀州四州同時進兵。檄文一到荊州,立刻調動軍隊,與建忠將軍聯合作戰。各地州郡應整肅義兵,嚴陣以待,共同匡扶社稷,建立不世之功!”

“有誰抓獲曹操首級的,封五千戶侯,賞錢五千萬。凡是投降的部下、軍官、士卒,一律免罪。廣施信義,宣揚恩德,佈告天下,讓所有百姓都明白,朝廷正面臨迫害之難!”

袁紹看完檄文,大喜,立即派使者將檄文分發到各郡,還在各處關卡要道張貼。檄文傳到許都時,曹操正患頭風,臥牀不起。手下將檄文遞進,曹操看見後,全身發冷,冷汗直流,頭風竟然瞬間好轉,從牀上一躍而起,對曹洪說:“這封書是誰寫的?”曹洪說:“聽說是陳琳寫的。”曹操笑着說:“有文才的人,必須靠武功來輔佐。陳琳固然文采出衆,但他對袁紹的武功根本無能爲力!”於是召集各位謀士商議迎戰。

孔融聽說此事,來見曹操說:“袁紹勢力強大,不宜開戰,應與之講和。”荀彧說:“袁紹無能之輩,何必講和?”孔融說:“袁紹人才衆多,手下如許攸、郭圖、審配、逢紀都是智謀之士;田豐、沮授是忠臣;顏良、文丑勇冠三軍;高覽、張郃、淳于瓊也是名將。說他無能,豈不荒謬?”荀彧笑着說:“袁紹兵多卻不整備,田豐剛愎自用,許攸貪心不足又不機智,審配專橫卻無謀略,逢紀果斷但無用處。這幾位互相不和,必然內鬥;顏良、文丑只是匹夫之勇,一戰便可擒殺。其他不過是平庸之輩,縱使有一百萬大軍,又有什麼用?”孔融默然無言。曹操大笑說:“全被荀彧預料到了!”

後來,劉備得知王忠、劉岱被俘,立即派出張飛。張飛每日在營前辱罵,劉岱知道是張飛,更加不敢出戰。張飛堅守多日,見劉岱仍不出,便設計:下令今晚二更襲擊營地,白天則在帳中飲酒佯醉,故意打罵一名士兵,把他綁起來,說:“等到我今晚進攻時,就用來祭旗!”然後暗中讓士兵脫身,偷偷逃出營地,跑去告訴劉岱準備劫寨的事。劉岱見降卒傷重,便信以爲真,於是空營設防,埋伏在營外。

那天夜裏,張飛分兵三路,中間派三十人突襲放火,兩路繞到後方,等火起就夾擊。三更時分,張飛親自率精兵切斷劉岱後路,中間三十人衝進營地放火。劉岱的伏兵剛要出擊,張飛兩路軍隊同時殺出,劉岱軍大亂,根本不知敵軍有多少,紛紛潰散。劉岱帶着殘兵突圍,正撞上張飛,狹路相逢,一合之間,就被張飛活捉。其餘部衆紛紛投降。張飛派人先報給劉備。劉備聽說後,對關羽說:“張飛一向粗莽,如今也用計謀,我終於放心了!”親自出城迎接他。張飛說:“哥哥說我莽撞,如今如何?”劉備說:“你不講空話,懂得用計,怎麼還說你不肯用智?”張飛大笑。

劉備見劉岱被綁來,急忙下馬解開繩索,說:“小弟張飛冒犯,望請諒解。”然後帶入徐州,釋放了王忠,一同款待。劉備說:“以前車胄想害我,所以我不得不殺了他。您誤會我造反,派兩位將軍來問罪,我深受丞相恩惠,正想報效,怎麼會反叛?兩位將軍去見曹操,請好好爲我辯解,我感激不盡。”劉岱、王忠說:“我們深感使君不殺之恩,一定在丞相處爲我兩家老小求情,保全使君。”劉備感謝後,第二天將兵馬全部歸還,送至城外。

劉岱、王忠剛走十幾裏,忽然一陣鼓聲,張飛攔路大喝:“我哥哥太不講理了!抓了敵將,怎麼又放了?”嚇得劉岱、王忠在馬背上發抖。張飛睜眼挺槍追趕,背後一人飛馬大喊:“不得無禮!”回頭一看,是關羽。劉岱、王忠這才安心。關羽說:“既然哥哥放了,我弟弟爲何不守規矩?”張飛說:“這次放過,下回可就來了。”關羽說:“等他再來,殺也不遲。”劉岱、王忠連連請求放過:“就算丞相誅我們三族,我們也絕不再來了。”張飛說:“就算是曹操親自來,我也要殺他一個不留!”當下劉岱、王忠抱頭鼠竄而去。

關羽、張飛回見劉備說:“曹操一定會再次來犯。”孫乾對劉備說:“徐州地處前線,不宜久留,不如分兵駐守小沛,守住邳城,形成掎角之勢,以防曹操。”劉備聽從建議,讓關羽守下邳,甘夫人與糜夫人也安置在下邳。甘夫人是小沛人,糜夫人是糜竺的妹妹。孫乾、簡雍、糜竺、糜芳留守徐州,劉備和張飛駐守小沛。

劉岱、王忠回見曹操,如實說明劉備沒有造反。曹操大怒,罵道:“辱國之徒,留你們何用!”下令左右將他們推出斬首。正是:犬豬怎敢與猛虎爭鬥,魚蝦空自與龍匹敵!

這兩位將軍的命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關於作者
元代羅貫中

羅貫中(約1330年-約1400年),名本,字貫中,號湖海散人,元末明初小說家,《三國演義》的作者。山西幷州太原府人,主要作品有小說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、《隋唐志傳》、《殘唐五代史演傳》、《三遂平妖傳》。其中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(又稱《三國演義》)是羅貫中的力作,這部長篇小說對後世文學創作影響深遠。除小說創作外,尚存雜劇《趙太祖龍虎風雲會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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