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-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

感深秋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
 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,问了好,呈上书子。黛玉叫他去喝茶,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:   妹生辰不偶,家运多艰,姊妹伶仃,萱亲衰迈。兼之猇声狺语,旦暮无休。更遭惨祸飞灾,不啻惊风密雨。夜深辗侧,愁绪何堪。属在同心,能不为之愍恻乎?回忆海棠结社,序属清秋,对菊持螯,同盟欢洽。犹记“孤标傲世偕谁隐,一样花开为底迟“之句,未尝不叹冷节遗芳,如吾两人也。感怀触绪,聊赋四章,匪曰无故呻吟,亦长歌当哭之意耳。   悲时序之递嬗兮,又属清秋。感遭家之不造兮,独处离愁。北堂有萱兮,何以忘忧?无以解忧兮,我心咻咻。一解。   云凭凭兮秋风酸,步中庭兮霜叶干。何去何从兮,失我故欢。静言思之兮恻肺肝!二解。   惟鲔有潭兮,惟鹤有梁。鳞甲潜伏兮,羽毛何长!搔首问兮茫茫,高天厚地兮,谁知余之永伤。三解。  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,月色横斜兮玉漏沉。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,吟复吟兮寄我知音。四解。黛玉看了,不胜伤感。又想:“宝姐姐不寄与别人,单寄与我,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。”正在沉吟,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:“林姐姐在家里呢么?”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,口内便答应道:“是谁?”正问着,早见几个人进来,却是探春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。彼此问了好,雪雁倒上茶来,大家喝了,说些闲话。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,黛玉便道:“宝姐姐自从挪出去,来了两遭,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,真真奇怪。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。”探春微笑道:“怎么不来,横竖要来的。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,姨妈上了年纪的人,又兼有薛大哥的事,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,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。”正说着,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,吹了好些落叶,打在窗纸上。停了一回儿,又透过一阵清香来。众人闻着,都说道:“这是何处来的香风?这像什么香?”黛玉道:“好像木樨香。”探春笑道:“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,这大九月里的,那里还有桂花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原是啊,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。”湘云道:“三姐姐,你也别说。你可记得‘十里荷花,三秋桂子’?在南边,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。你只没有见过罢了,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,你自然也就知道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?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,不用你们说嘴。”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。黛玉道:“妹妹,这可说不齐。俗语说,‘人是地行仙’,今日在这里,明日就不知在那里。譬如我,原是南边人,怎么到了这里呢?”湘云拍着手笑道:“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。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,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。也有本来是北边的;也有根子是南边,生长在北边的,也有生长在南边,到这北边的,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。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,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。”众人听了都点头,探春也只是笑。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,大家散出。黛玉送到门口,大家都说:“你身上才好些,别出来了,看着了风。”  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,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,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。进来坐着,看看已是林鸟归山,夕阳西坠。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,便想着“父母若在,南边的景致,春花秋月,水秀山明,二十四桥,六朝遗迹。不少下人伏侍,诸事可以任意,言语亦可不避。香车画舫,红杏青帘,惟我独尊。今日寄人篱下,纵有许多照应,自己无处不要留心。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,今生这样孤凄。真是李后主说的‘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’矣!”一面思想,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。   紫鹃走来,看见这样光景,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,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,便问道:“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,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。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,加了一点儿虾米儿,配了点青笋紫菜。姑娘想着好么?”黛玉道:“也罢了。”紫鹃道:“还熬了一点江米粥。”黛玉点点头儿,又说道:“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,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。”紫鹃道:“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,我们各自熬呢。就是那汤,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,要弄干净着。柳嫂儿说了,他打点妥当,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。”黛玉道:“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,只是病了好些日子,不周不备,都是人家。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,未免惹人厌烦。”说着,眼圈儿又红了。紫鹃道:“姑娘这话也是多想。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,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。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,那里有抱怨的。”黛玉点点头儿,因又问道:“你才说的五儿,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?”紫鹃道:“就是他。”黛玉道:“不听见说要进来么?”紫鹃道:“可不是,因为病了一场,后来好了才要进来,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,也就耽搁住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。”说着,外头婆子送了汤来。雪雁出来接时,那婆子说道:“柳嫂儿叫回姑娘,这是他们五儿作的,没敢在大厨房里作,怕姑娘嫌肮赃。”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。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,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,叫他费心。雪雁出来说了,老婆子自去。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,因问黛玉道:“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,拌些麻油醋可好么?”黛玉道:“也使得,只不必累赘了。”一面盛上粥来,黛玉吃了半碗,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,就搁下了。两个丫鬟撤了下来,拭净了小几端下去,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。黛玉漱了口,盥了手,便道:“紫鹃,添了香了没有?”紫鹃道:“就添去。”黛玉道:“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,味儿还好,且是干净。待我自己添香罢。”两个人答应了,在外间自吃去了。   这里黛玉添了香,自己坐着。才要拿本书看,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,穿过树枝,都在那里唏留哗喇不住的响。一回儿,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。一时雪雁先吃完了,进来伺候。黛玉便问道:“天气冷了,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,可曾晾过没有?”雪雁道:“都晾过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拿一件来我披披。”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,打开毡包,给黛玉自拣。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,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,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,自己题的诗,上面泪痕犹在,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。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,紫鹃恐怕遗失了,遂夹在这毡包里的。这黛玉不看则已,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,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,呆呆的看那旧诗。看了一回,不觉的簌簌泪下。紫鹃刚从外间进来,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,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,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,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,上边写着字迹,在那里对着滴泪。正是:   失意人逢失意事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   紫鹃见了这样,知是他触物伤情,感怀旧事,料道劝也无益,只得笑着道:“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,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,一时恼了,闹出来的笑话儿。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,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。”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,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,一发珠泪连绵起来。紫鹃又劝道:“雪雁这里等着呢,姑娘披上一件罢。”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。紫鹃连忙拾起,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。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,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。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,又拿出来瞧了两遍,叹道:“境遇不同,伤心则一。不免也赋四章,翻入琴谱,可弹可歌,明日写出来寄去,以当和作。”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,濡墨挥毫,赋成四叠。又将琴谱翻出,借他《猗兰》《思贤》两操,合成音韵,与自己做的配齐了,然后写出,以备送与宝钗。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,调上弦,又操演了指法。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,又在南边学过几时,虽是手生,到底一理就熟。抚了一番,夜已深了,便叫紫鹃收拾睡觉。不题。  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,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,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:“二爷今日便宜了,太爷不在书房里,都放了学了。”宝玉道:“当真的么?”墨雨道:“二爷不信,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。”宝玉看时,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,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,迎头来了。见了宝玉,都垂手站住。宝玉问道:“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?”贾环道:“今日太爷有事,说是放一天学,明儿再去呢。”宝玉听了,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,然后回到怡红院中。袭人问道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宝玉告诉了他,只坐了一坐儿,便往外走。袭人道:“往那里去,这样忙法?就放了学,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。”宝玉站住脚,低了头,说道:“你的话也是。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,还不散散去,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。”袭人见说的可怜,笑道:“由爷去罢。”正说着,端了饭来。宝玉也没法儿,只得且吃饭,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,漱了口,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。   走到门口,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。宝玉因问:“姑娘吃了饭了么?”雪雁道:“早起喝了半碗粥,懒待吃饭。这时候打盹儿呢。二爷且到别处走走,回来再来罢。”宝玉只得回来。   无处可去,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,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。刚到窗下,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。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,不便进去。才要走时,只听屋里微微一响,不知何声。宝玉站住再听,半日又拍的一响。宝玉还未听出,只见一个人道:“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,那里你不应么?”宝玉方知是下大棋,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。底下方听见惜春道:“怕什么,你这么一吃我,我这么一应,你又这么吃,我又这么应。还缓着一着儿呢,终久连得上。”那一个又道:“我要这么一吃呢?”惜春道:“阿嗄,还有一着‘反扑’在里头呢!我倒没防备。”宝玉听了,听那一个声音很熟,却不是他们姊妹。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,轻轻的掀帘进去。看时不是别人,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。这宝玉见是妙玉,不敢惊动。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,也没理会。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。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:“你这个‘畸角儿’不要了么?”惜春道:“怎么不要。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,我怕什么。”妙玉道:“且别说满话,试试看。”惜春道:“我便打了起来,看你怎么样。”妙玉却微微笑着,把边上子一接,却搭转一吃,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,笑着说道:“这叫做‘倒脱靴势’。”   惜春尚未答言,宝玉在旁情不自禁,哈哈一笑,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。惜春道:“你这是怎么说,进来也不言语,这么使促狭唬人。你多早晚进来的?”宝玉道:“我头里就进来了,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‘畸角儿’。”说着,一面与妙玉施礼,一面又笑问道:“妙公轻易不出禅关,今日何缘下凡一走?”妙玉听了,忽然把脸一红,也不答言,低了头自看那棋。宝玉自觉造次,连忙陪笑道:“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,头一件心是静的。静则灵,灵则慧。”宝玉尚未说完,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,看了宝玉一眼,复又低下头去,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。宝玉见他不理,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。惜春还要下子,妙玉半日说道:“再下罢。”便起身理理衣裳,重新坐下,痴痴的问着宝玉道:“你从何处来?”宝玉巴不得这一声,好解释前头的话,忽又想道:“或是妙玉的机锋。”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。妙玉微微一笑,自和惜春说话。惜春也笑道:“二哥哥,这什么难答的,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‘从来处来’么。这也值得把脸红了,见了生人的似的。”妙玉听了这话,想起自家,心上一动,脸上一热,必然也是红的,倒觉不好意思起来。因站起来说道:“我来得久了,要回庵里去了。”惜春知妙玉为人,也不深留,送出门口。妙玉笑道:“久已不来这里,弯弯曲曲的,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?”妙玉道:“不敢,二爷前请。”  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,离了蓼风轩,弯弯曲曲,走近潇湘馆,忽听得叮咚之声。妙玉道:“那里的琴声?”宝玉道:“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。”妙玉道:“原来他也会这个,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?”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,因说:“咱们去看他。”妙玉道:“从古只有听琴,再没有‘看琴’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原说我是个俗人。”说着,二人走至潇湘馆外,在山子石坐着静听,甚觉音调清切。只听得低吟道:   风萧萧兮秋气深,美人千里兮独沉吟。望故乡兮何处,   倚栏杆兮涕沾襟。歇了一回,听得又吟道:   山迢迢兮水长,照轩窗兮明月光。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,罗衫怯怯兮风露凉。又歇了一歇。妙玉道:“刚才‘侵’字韵是第一叠,如今‘阳’字韵是第二叠了。咱们再听。”里边又吟道:   子之遭兮不自由,予之遇兮多烦忧。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,思古人兮俾无尤。妙玉道:“这又是一拍。何忧思之深也!”宝玉道:“我虽不懂得,但听他音调,也觉得过悲了。”里头又调了一回弦。妙玉道:“君弦太高了,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。”里边又吟道:  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,天上人间兮感夙因。感夙因兮不可惙,素心如何天上月。妙玉听了,呀然失色道:“如何忽作变徵之声?音韵可裂金石矣。只是太过。”宝玉道:“太过便怎么?”妙玉道:“恐不能持久。”正议论时,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。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。宝玉道:“怎么样?”妙玉道:“日后自知,你也不必多说。”竟自走了。弄得宝玉满肚疑团,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,不表。   单说妙玉归去,早有道婆接着,掩了庵门,坐了一回,把“禅门日诵”念了一遍。吃了晚饭,点上香拜了菩萨,命道婆自去歇着,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,屏息垂帘,跏趺坐下,断除妄想,趋向真如。坐到三更过后,听得屋上骨录录一片瓦响,妙玉恐有贼来,下了禅床,出到前轩,但见云影横空,月华如水。那时天气尚不很凉,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,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。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,不觉一阵心跳耳热。自己连忙收慑心神,走进禅房,仍到禅床上坐了。怎奈神不守舍,一时如万马奔驰,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,身子已不在庵中。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,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,自己不肯去。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,持刀执棍的逼勒,只得哭喊求救。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,都拿火来照看。只见妙玉两手撒开,口中流沫。急叫醒时,只见眼睛直竖,两颧鲜红,骂道:“我是有菩萨保佑,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!”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,都说道:“我们在这里呢,快醒转来罢。”妙玉道:“我要回家去,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。”道婆道:“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。”说着,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,求了签,翻开签书看时,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。就有一个说:“是了。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,阴气是有的。”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。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,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,围着妙玉,坐在禅床上。妙玉回头道:“你是谁?”女尼道:“是我。”妙玉仔细瞧了一瞧,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,说道:“你是我的妈呀,你不救我,我不得活了。”那女尼一面唤醒他,一面给他揉着。道婆倒上茶来喝了,直到天明才睡了。  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,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,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,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,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,终无定论。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,问:“曾打坐过没有?”道婆说道:“向来打坐的。”大夫道:“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?”道婆道:“是。”大夫道:“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。”众人问:“有碍没有?”大夫道:“幸亏打坐不久,魔还入得浅,可以有救。”写了降伏心火的药,吃了一剂,稍稍平复些。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,便造作许多谣言说:“这样年纪,那里忍得住。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,很乖觉的性灵,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,便宜谁去呢。”过了几日,妙玉病虽略好,神思未复,终有些恍惚。   一日惜春正坐着,彩屏忽然进来回道:“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?”惜春道:“他有什么事?”彩屏道:“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。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,夜间忽然中了邪,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,到如今还没好。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。”惜春听了,默默无语,因想:“妙玉虽然洁净,毕竟尘缘未断。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。我若出了家时,那有邪魔缠扰,一念不生,万缘俱寂。”想到这里,蓦与神会,若有所得,便口占一偈云:   大造本无方,云何是应住。   既从空中来,应向空中去。占毕,即命丫头焚香。自己静坐了一回,又翻开那棋谱来,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。内中“荷叶包蟹势”、“黄莺搏兔势”都不出奇,“三十六局杀角势”一时也难会难记,独看到“八龙走马“,觉得甚有意思。正在那里作想,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,连叫彩屏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
译文:

秋意渐深,林黛玉请来宝钗身边的婢女,问了安,接过她寄来的信。黛玉笑着让婢女去喝茶,然后打开信看。

信上说:“我生辰不顺,家里处境艰难,姐妹孤伶,母亲日渐衰弱。家内争吵不断,早晚不停,更遭遇了种种灾祸,像惊风骤雨一样可怕。夜深人静,心里愁绪翻涌,难以忍受。想到我们曾一同在海棠社聚会,正值秋日清朗,赏菊对饮,感情融洽。还记得那句‘孤标傲世偕谁隐,一样花开为底迟’,不正让我感慨,冷寂的高洁之芳,恰如我们两人一样吗?回想往事,写下这四首诗,不是无端哭泣,而是借长歌抒发哀思。”

第一首:“感时节更迭,又逢深秋。家境不幸,独自漂泊。北堂有母亲,怎以何愁?无解忧之法,心如奔马。”

第二首:“秋风凄清,吹动庭前落叶,干枯的霜叶一片片飘落。不知该往何处,怎寻昔日欢乐?静坐思之,悲痛入肺。”

第三首:“鱼有深潭,鹤有高梁。鱼鳞潜伏,羽翼却长不起来。我搔头问天,浩瀚天地间,谁能懂我这长久的伤痛?”

第四首:“银河清冷,寒气逼人,月色斜照,夜漏沉沉。忧心如火,不禁吟诵,吟尽心声,只为寄给知音。”

黛玉看完,心潮起伏,不禁落泪。她心想:“宝姐姐不寄给旁人,偏偏只写给我,这分明是‘惺惺惜惺惺’啊!”正想着,门外传来声音:“林姐姐在家吗?”

黛玉一边把信叠好,一边问:“谁?”话音未落,几个人进来——是探春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。大家互相问好,雪雁端来茶,众人喝着,闲聊起来。

谈到往年菊花诗会的事,黛玉感叹道:“宝姐姐自从搬走后,来过两回,如今连一点事都不来了,真是怪事。我总觉得她终会再回来的。”

探春笑着说:“怎么会不来?她总得来照顾家里。现在她姐姐(薛家嫂子)脾气大,姨妈也年纪大了,又加上薛家大哥的事,她自然要操心,哪还有时间像从前那样闲散呢?”

话音刚落,忽然“哗啦”一声,一阵风刮过,吹落许多落叶,打在窗纸上。停了一会儿,又传来一阵清香。

众人闻到,都问:“这香味从哪来?像什么香?”
黛玉说:“像桂花香。”
探春笑道:“你还是南边人,这九月哪有桂花呢?”
黛玉笑答:“本来就是这样,不然怎么不说‘像’,不说‘是’呢?”
湘云说:“三姐姐,你别说了。你忘了‘十里荷花,三秋桂子’吗?在南方,正是晚桂开放的时候,你只是没见过罢了。等你去南方一趟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探春笑着摇头:“我啥事去南方?这我早知道了,不用你费心。”
李纹、李绮只是抿嘴笑着。

黛玉说:“妹妹,这话说得不全。俗话说‘人是地行仙’,今天在哪儿,明天就在哪儿。就像我,原是南方人,怎么就到了这里呢?”

湘云拍手笑道:“今天三姐姐可被林姐姐问住了!不只是林姐姐是南方人来到了这里,咱们几个也都不一样:有的是北方来的,有的根在南方长在北方,有的在南方长大,后来到了北方。今天大家聚在一起,说明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定缘分。”

大家听了都点头,探春只是笑着。聊了一会儿,各自散去。

黛玉送到门口,大家都说:“你刚好了些,别出门,小心风寒。”

黛玉一边说着,一边站在门口和她们道别,见她们走远,便回屋坐下。夕阳西下,鸟归林山,她想起湘云说起南方的事,不禁感慨:“如果父母还在,南方春花秋月,水秀山明,二十四桥、六朝遗迹,仆从成群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说话也无需顾忌。如今寄人篱下,纵有照顾,处处都得留心。不知前世犯了什么罪,今生如此孤苦。真是像李后主说的:‘此间日中,只以泪洗面’啊!”

她越想越伤,心神飘远。

紫鹃走来,见状,便知她因说南北方的往事,触到了心事,便问:“姑娘们说话一整下午,想必累了吧?我让人厨房做了碗火肉白菜汤,加了虾米,配了青笋紫菜,姑娘觉得可好?”

黛玉说:“罢了。”
紫鹃说:“还熬了点江米粥。”
黛玉点头,又说:“那粥该你们自己熬,别让厨房来煮。”
紫鹃道:“我怕厨房不干净,我们自己熬。汤我也让雪雁和柳嫂儿说清楚,要干净点。柳嫂儿答应了,说会拿去她屋里,让五儿看着炖。”

黛玉说:“我不是嫌不干净,只是我病了好几天,事事不周,全靠别人。现在又要准备汤粥,总觉得烦。”说罢,眼圈一红。

紫鹃说:“姑娘多想罢了。你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,又是她心里最疼的亲人,别人求着能在你面前讨好都不容易,哪里敢抱怨呢?”

黛玉点头,又问:“你刚才说的‘五儿’,不是那个和宝玉房里的芳官一块儿玩的丫头吗?”
紫鹃答:“就是她。”
黛玉问:“没听说她要进来吗?”
紫鹃说:“对啊,她病了一阵,后来好了,才想进来。正是晴雯她们闹事的时候,耽搁了。”
黛玉说:“我看这丫头倒还干净。”

话音未落,外头的婆子送来汤。雪雁出来接,婆子说:“柳嫂子叮嘱回姑娘,这是五儿做的,没在大厨房做,怕姑娘嫌脏。”

雪雁应下,接进屋。黛玉在屋里已经听见,便吩咐雪雁告诉婆子:“麻烦你费心些。”

雪雁出去说了,婆子走了。雪雁把黛玉的碗筷摆在小几上,问:“还有咱们南方带来的五香大头菜,拌点麻油醋可好?”

黛玉说:“可以,别太麻烦。”

盛上粥,黛玉吃了一半,舀了两口汤,就放下。两个丫头撤了碗,擦净小几,换上常放的那张小几。

黛玉漱了口,洗手,问紫鹃:“香添了吗?”
紫鹃说:“刚添好。”
黛玉说:“你们把汤和粥吃了,味道还好,又干净。等我来添香。”

两人答应,到外间吃了。

黛玉添了香,独自坐在那儿,正要拿本书看,忽然听见园子里风从西边吹向东边,穿过树枝,哗哗作响。不久,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

雪雁吃完,进来伺候。黛玉问:“天冷了,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衣晾出去,晾了吗?”
雪雁说:“都晾了。”
黛玉说:“来一件我披上。”

雪雁走过去,抱来一包小毛衣,打开,黛玉从中翻出一个绢包,打开一看——是宝玉生病时送的旧手帕,上面她自己写过诗,泪痕尚在,里面还包着剪破的香囊和扇袋,以及宝玉那块通灵玉上的穗子。

原来晾衣服时,紫鹃从箱中翻出,怕丢了,就夹在毛衣包里。

黛玉不看不觉,一见便怔住。她手里只拿那两方手帕,呆呆看着旧诗,看了一会儿,眼泪便簌簌滚下。

紫鹃刚从外间进来,看见雪雁捧着毛衣包站在旁边,小几上放着剪破的香囊、几截扇袋和折断的穗子,黛玉手里捧着两方手帕,字迹清晰,正对着流泪。

正巧,墙上题着两句:

“失意人逢失意事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”

紫鹃见状,知道她触景伤情,感怀旧事,想劝也无用,只笑着劝:“姑娘还看这些东西干什么?那都是当年宝玉和姑娘闹着玩的旧事,像现在这么庄重,怎么能白白糟蹋呢?”

没想到这几句话,反而勾起了黛玉初见宝玉时的往事,她眼泪又涌出,如潮水般不断。

紫鹃又说:“雪雁在等你,姑娘披件衣服吧。”

黛玉这才放下手帕。紫鹃连忙捡起,把香囊等物包好,拿走。

黛玉披上皮衣,闷闷不乐地走回外间坐下。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信还没收好,又拿出来看了两遍,叹道:“境遇不同,伤心却是一样的。我也写下四首,配上琴谱,可弹可唱。明日写好寄去,当作回音。”

她让雪雁拿来笔墨,铺开纸张,一气呵成写下四首诗,又翻出琴谱,借用《猗兰》《思贤》两首曲调,与自己作的诗匹配,写好后,还自己拿出带的短琴,调好弦,弹了几个指法。

黛玉聪慧过人,又在南方学过,虽手生,不过片刻便上手。她一抚琴,夜已深,便叫紫鹃收拾,准备睡觉。

另一边,宝玉这天早起洗漱,带着焙茗去书房,见墨雨笑着迎上来:“二爷今天可方便了,太爷不在书房,都放了学。”
宝玉问:“真的吗?”
墨雨说:“不信?三爷和兰哥儿来了。”
宝玉一看,贾环和贾兰带着小厮,边走边笑说个不停。见了宝玉,都立正站好。
宝玉问:“你们怎么回来了?”
贾环说:“太爷说今天放一天学,明天再去。”
宝玉一听,赶紧回贾母、贾政处说明,然后回到怡红院。

袭人问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
宝玉说了,只坐了一会儿,便要出门。
袭人说:“你这么忙,也该歇歇,好容易放学了,也该养养神。”
宝玉站住,低头说:“你说得对。可好容易放学了,不散散心,你也不能太嫌我了。”
袭人见他可怜,笑着说:“你去吧。”

正说着,端来饭。宝玉也没法,只得匆匆吃下,三口两口吃完,漱了口,飞快往黛玉房里走去。

走到门口,见雪雁正在晾绢布。
宝玉问:“姑娘吃饭了吗?”
雪雁说:“早喝了半碗粥,不想吃饭,现在打盹呢。二爷去别处走走,一会儿再回来吧。”
宝玉只好告辞。

无处可去,忽然想到惜春几天没见,便信步走到蓼风轩。刚到窗下,静悄悄,没人声。他猜她该是午睡,不便打扰。正要走,忽听屋内“啪”一声,又是一声“咔”。

宝玉停下听,半晌才听清,是有人在下棋。那人说:“你下了一个子,我怎么不回应?”
宝玉才知道是下棋,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。

忽然听清楚——是惜春说:“别怕,你这么吃我,我这么应,你再吃我,我再应,还差一着呢,总会连上。”
那对方又说:“我若这么吃呢?”
惜春说:“哎,还有‘反扑’一着呢!我都没想到。”

宝玉一听,声音很熟,但不是姐妹。他想,惜春屋里没人,便轻轻掀开帘子,走进去。

正见那妙玉(一位出家女尼)正在下棋。

两人正对弈,宝玉听着,便觉有趣。

忽然,琴声响起。里头调弦,音调绵长。

妙玉听后,惊讶道:“咦,他调弦太高,恐怕不合‘无射律’,音调不协。”

接着,琴声一转,忽变悲凉,变成“变徵之声”。妙玉浑身一震,失色道:“怎的忽然转为悲音?音色锋利,简直能劈开金石!太过分了!”

宝玉问:“太过分怎么了?”
妙玉说:“怕是无法持久。”

话音未落,忽然“咔”一声,琴弦崩断!

妙玉猛地站起,急急离开。
宝玉问:“怎么了?”
妙玉说:“日后自知,你不必多说。”

她便匆匆走了。

宝玉满心疑惑,黯然回到怡红院。

妙玉回到庵中,道婆迎接,关了门,坐了一会儿,念完《禅门日诵》。晚饭后点香拜菩萨,命道婆去歇。她自己把禅床整理好,垂帘静坐,屏息忘念,努力进入禅定。

坐到三更,忽然听见屋顶“咯嗒咯嗒”有瓦片响动。
妙玉怕有小偷,下床走到前轩,见云影横空,月光如水。夜虽不冷,她独自站了一会儿,忽听屋顶两猫一声一声叫。

她突然想到白天宝玉说的话,心头一颤,热汗直冒。急忙收心,回房坐下。

可心神不宁,竟如万马奔腾。她觉得禅床在晃,身子已不在庵中!

她看见无数公子来求娶她,媒婆拉扯着要她上车,她坚决不肯去。
片刻又见盗贼持刀逼迫,她大喊救命。

惊醒庵中道婆等尼姑,急忙拿火照看,只见她两手张开,口吐白沫,眼睛直视,两颊通红,骂道:“我是有菩萨保佑,你们这些强徒,敢来干什么!”

众人吓懵,说:“我们都在这儿,快醒醒!”
她哭着说:“我要回家,你们送我回去吧!”
道婆说:“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。”
又请女尼到观音前祷告,求签。签上写:“触犯西南角阴人。”
有人道:“对了,大观园西南角本无人住,阴气重。”

众人忙乱,煮汤喂药。那女尼是南方来的,最懂妙玉,围着她,坐在禅床上。
妙玉回头问:“你是谁?”
女尼说:“是我。”
妙玉一瞧,眼泪夺眶而出,抱着女尼哭喊:“你是我的妈啊!你不救我,我就活不了!”

女尼一边唤醒她,一边揉着,道婆端茶喂她,直到天亮才睡。

女尼便派人请大夫来看,有人说是思虑伤脾,有人说是热入血室,有人说是邪祟侵体,有人说是外感风寒,始终无定论。

后来请来一位名医,问:“你有没有打坐?”
道婆说:“一直打坐。”
医生问:“这病是昨夜突然发作的吗?”
道婆说:“是。”
医生道:“这是‘走魔入火’所致。”
众人问:“有危险吗?”
医生说:“幸好打坐时间短,魔气尚浅,还能救。”

开药一剂,症状稍缓。

外面有人听闻,便编造谣言:“这年纪怎么扛得住?又风流机灵,以后不知飞到谁手里,便宜谁去了!”

几日后,妙玉虽病好些,神思仍恍惚。

一天,惜春正坐着,彩屏进来道:“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?”
惜春问:“她有什么事?”
彩屏说:“我昨天听邢夫人和大奶奶说,她自从那天和姑娘下棋回去,当晚就中邪了,嘴里乱喊盗贼要抢她,到现在还没好。姑娘,这不怪事吗?”

惜春默然无语,心中一动:“妙玉虽清净,终究未斩尘缘。我若出家,便无邪魔扰乱,一念不生,万缘俱寂。”

她顿悟,口念一首偈语:

“大造本无方,云何是应住?既从空中来,应向空中去。”

说完,命丫头焚香,静坐片刻,又翻开棋谱,读了孔融、王积薪等人的著述。
“荷叶包蟹势”“黄莺搏兔势”都不新奇,“三十六局杀角势”难记难懂,唯独“八龙走马”一局,她觉得趣味盎然。

正沉思间,忽然听见院外来人,连叫彩屏。

不知是谁,下回再讲。

关于作者
清代曹雪芹

曹雪芹,名霑,字梦阮,号雪芹,又号芹溪、芹圃。清代著名文学家,小说家。先祖为中原汉人,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。素性放达,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。爱好研究广泛:金石、诗书、绘画、园林、中医、织补、工艺、饮食等。他出身于一个“百年望族”的大官僚地主家庭,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,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,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、艺术性的伟大作品《红楼梦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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