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-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
译文:
秋意渐深,林黛玉请来宝钗身边的婢女,问了安,接过她寄来的信。黛玉笑着让婢女去喝茶,然后打开信看。
信上说:“我生辰不顺,家里处境艰难,姐妹孤伶,母亲日渐衰弱。家内争吵不断,早晚不停,更遭遇了种种灾祸,像惊风骤雨一样可怕。夜深人静,心里愁绪翻涌,难以忍受。想到我们曾一同在海棠社聚会,正值秋日清朗,赏菊对饮,感情融洽。还记得那句‘孤标傲世偕谁隐,一样花开为底迟’,不正让我感慨,冷寂的高洁之芳,恰如我们两人一样吗?回想往事,写下这四首诗,不是无端哭泣,而是借长歌抒发哀思。”
第一首:“感时节更迭,又逢深秋。家境不幸,独自漂泊。北堂有母亲,怎以何愁?无解忧之法,心如奔马。”
第二首:“秋风凄清,吹动庭前落叶,干枯的霜叶一片片飘落。不知该往何处,怎寻昔日欢乐?静坐思之,悲痛入肺。”
第三首:“鱼有深潭,鹤有高梁。鱼鳞潜伏,羽翼却长不起来。我搔头问天,浩瀚天地间,谁能懂我这长久的伤痛?”
第四首:“银河清冷,寒气逼人,月色斜照,夜漏沉沉。忧心如火,不禁吟诵,吟尽心声,只为寄给知音。”
黛玉看完,心潮起伏,不禁落泪。她心想:“宝姐姐不寄给旁人,偏偏只写给我,这分明是‘惺惺惜惺惺’啊!”正想着,门外传来声音:“林姐姐在家吗?”
黛玉一边把信叠好,一边问:“谁?”话音未落,几个人进来——是探春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。大家互相问好,雪雁端来茶,众人喝着,闲聊起来。
谈到往年菊花诗会的事,黛玉感叹道:“宝姐姐自从搬走后,来过两回,如今连一点事都不来了,真是怪事。我总觉得她终会再回来的。”
探春笑着说:“怎么会不来?她总得来照顾家里。现在她姐姐(薛家嫂子)脾气大,姨妈也年纪大了,又加上薛家大哥的事,她自然要操心,哪还有时间像从前那样闲散呢?”
话音刚落,忽然“哗啦”一声,一阵风刮过,吹落许多落叶,打在窗纸上。停了一会儿,又传来一阵清香。
众人闻到,都问:“这香味从哪来?像什么香?”
黛玉说:“像桂花香。”
探春笑道:“你还是南边人,这九月哪有桂花呢?”
黛玉笑答:“本来就是这样,不然怎么不说‘像’,不说‘是’呢?”
湘云说:“三姐姐,你别说了。你忘了‘十里荷花,三秋桂子’吗?在南方,正是晚桂开放的时候,你只是没见过罢了。等你去南方一趟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探春笑着摇头:“我啥事去南方?这我早知道了,不用你费心。”
李纹、李绮只是抿嘴笑着。
黛玉说:“妹妹,这话说得不全。俗话说‘人是地行仙’,今天在哪儿,明天就在哪儿。就像我,原是南方人,怎么就到了这里呢?”
湘云拍手笑道:“今天三姐姐可被林姐姐问住了!不只是林姐姐是南方人来到了这里,咱们几个也都不一样:有的是北方来的,有的根在南方长在北方,有的在南方长大,后来到了北方。今天大家聚在一起,说明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定缘分。”
大家听了都点头,探春只是笑着。聊了一会儿,各自散去。
黛玉送到门口,大家都说:“你刚好了些,别出门,小心风寒。”
黛玉一边说着,一边站在门口和她们道别,见她们走远,便回屋坐下。夕阳西下,鸟归林山,她想起湘云说起南方的事,不禁感慨:“如果父母还在,南方春花秋月,水秀山明,二十四桥、六朝遗迹,仆从成群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说话也无需顾忌。如今寄人篱下,纵有照顾,处处都得留心。不知前世犯了什么罪,今生如此孤苦。真是像李后主说的:‘此间日中,只以泪洗面’啊!”
她越想越伤,心神飘远。
紫鹃走来,见状,便知她因说南北方的往事,触到了心事,便问:“姑娘们说话一整下午,想必累了吧?我让人厨房做了碗火肉白菜汤,加了虾米,配了青笋紫菜,姑娘觉得可好?”
黛玉说:“罢了。”
紫鹃说:“还熬了点江米粥。”
黛玉点头,又说:“那粥该你们自己熬,别让厨房来煮。”
紫鹃道:“我怕厨房不干净,我们自己熬。汤我也让雪雁和柳嫂儿说清楚,要干净点。柳嫂儿答应了,说会拿去她屋里,让五儿看着炖。”
黛玉说:“我不是嫌不干净,只是我病了好几天,事事不周,全靠别人。现在又要准备汤粥,总觉得烦。”说罢,眼圈一红。
紫鹃说:“姑娘多想罢了。你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,又是她心里最疼的亲人,别人求着能在你面前讨好都不容易,哪里敢抱怨呢?”
黛玉点头,又问:“你刚才说的‘五儿’,不是那个和宝玉房里的芳官一块儿玩的丫头吗?”
紫鹃答:“就是她。”
黛玉问:“没听说她要进来吗?”
紫鹃说:“对啊,她病了一阵,后来好了,才想进来。正是晴雯她们闹事的时候,耽搁了。”
黛玉说:“我看这丫头倒还干净。”
话音未落,外头的婆子送来汤。雪雁出来接,婆子说:“柳嫂子叮嘱回姑娘,这是五儿做的,没在大厨房做,怕姑娘嫌脏。”
雪雁应下,接进屋。黛玉在屋里已经听见,便吩咐雪雁告诉婆子:“麻烦你费心些。”
雪雁出去说了,婆子走了。雪雁把黛玉的碗筷摆在小几上,问:“还有咱们南方带来的五香大头菜,拌点麻油醋可好?”
黛玉说:“可以,别太麻烦。”
盛上粥,黛玉吃了一半,舀了两口汤,就放下。两个丫头撤了碗,擦净小几,换上常放的那张小几。
黛玉漱了口,洗手,问紫鹃:“香添了吗?”
紫鹃说:“刚添好。”
黛玉说:“你们把汤和粥吃了,味道还好,又干净。等我来添香。”
两人答应,到外间吃了。
黛玉添了香,独自坐在那儿,正要拿本书看,忽然听见园子里风从西边吹向东边,穿过树枝,哗哗作响。不久,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
雪雁吃完,进来伺候。黛玉问:“天冷了,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衣晾出去,晾了吗?”
雪雁说:“都晾了。”
黛玉说:“来一件我披上。”
雪雁走过去,抱来一包小毛衣,打开,黛玉从中翻出一个绢包,打开一看——是宝玉生病时送的旧手帕,上面她自己写过诗,泪痕尚在,里面还包着剪破的香囊和扇袋,以及宝玉那块通灵玉上的穗子。
原来晾衣服时,紫鹃从箱中翻出,怕丢了,就夹在毛衣包里。
黛玉不看不觉,一见便怔住。她手里只拿那两方手帕,呆呆看着旧诗,看了一会儿,眼泪便簌簌滚下。
紫鹃刚从外间进来,看见雪雁捧着毛衣包站在旁边,小几上放着剪破的香囊、几截扇袋和折断的穗子,黛玉手里捧着两方手帕,字迹清晰,正对着流泪。
正巧,墙上题着两句:
“失意人逢失意事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”
紫鹃见状,知道她触景伤情,感怀旧事,想劝也无用,只笑着劝:“姑娘还看这些东西干什么?那都是当年宝玉和姑娘闹着玩的旧事,像现在这么庄重,怎么能白白糟蹋呢?”
没想到这几句话,反而勾起了黛玉初见宝玉时的往事,她眼泪又涌出,如潮水般不断。
紫鹃又说:“雪雁在等你,姑娘披件衣服吧。”
黛玉这才放下手帕。紫鹃连忙捡起,把香囊等物包好,拿走。
黛玉披上皮衣,闷闷不乐地走回外间坐下。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信还没收好,又拿出来看了两遍,叹道:“境遇不同,伤心却是一样的。我也写下四首,配上琴谱,可弹可唱。明日写好寄去,当作回音。”
她让雪雁拿来笔墨,铺开纸张,一气呵成写下四首诗,又翻出琴谱,借用《猗兰》《思贤》两首曲调,与自己作的诗匹配,写好后,还自己拿出带的短琴,调好弦,弹了几个指法。
黛玉聪慧过人,又在南方学过,虽手生,不过片刻便上手。她一抚琴,夜已深,便叫紫鹃收拾,准备睡觉。
另一边,宝玉这天早起洗漱,带着焙茗去书房,见墨雨笑着迎上来:“二爷今天可方便了,太爷不在书房,都放了学。”
宝玉问:“真的吗?”
墨雨说:“不信?三爷和兰哥儿来了。”
宝玉一看,贾环和贾兰带着小厮,边走边笑说个不停。见了宝玉,都立正站好。
宝玉问:“你们怎么回来了?”
贾环说:“太爷说今天放一天学,明天再去。”
宝玉一听,赶紧回贾母、贾政处说明,然后回到怡红院。
袭人问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
宝玉说了,只坐了一会儿,便要出门。
袭人说:“你这么忙,也该歇歇,好容易放学了,也该养养神。”
宝玉站住,低头说:“你说得对。可好容易放学了,不散散心,你也不能太嫌我了。”
袭人见他可怜,笑着说:“你去吧。”
正说着,端来饭。宝玉也没法,只得匆匆吃下,三口两口吃完,漱了口,飞快往黛玉房里走去。
走到门口,见雪雁正在晾绢布。
宝玉问:“姑娘吃饭了吗?”
雪雁说:“早喝了半碗粥,不想吃饭,现在打盹呢。二爷去别处走走,一会儿再回来吧。”
宝玉只好告辞。
无处可去,忽然想到惜春几天没见,便信步走到蓼风轩。刚到窗下,静悄悄,没人声。他猜她该是午睡,不便打扰。正要走,忽听屋内“啪”一声,又是一声“咔”。
宝玉停下听,半晌才听清,是有人在下棋。那人说:“你下了一个子,我怎么不回应?”
宝玉才知道是下棋,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。
忽然听清楚——是惜春说:“别怕,你这么吃我,我这么应,你再吃我,我再应,还差一着呢,总会连上。”
那对方又说:“我若这么吃呢?”
惜春说:“哎,还有‘反扑’一着呢!我都没想到。”
宝玉一听,声音很熟,但不是姐妹。他想,惜春屋里没人,便轻轻掀开帘子,走进去。
正见那妙玉(一位出家女尼)正在下棋。
两人正对弈,宝玉听着,便觉有趣。
忽然,琴声响起。里头调弦,音调绵长。
妙玉听后,惊讶道:“咦,他调弦太高,恐怕不合‘无射律’,音调不协。”
接着,琴声一转,忽变悲凉,变成“变徵之声”。妙玉浑身一震,失色道:“怎的忽然转为悲音?音色锋利,简直能劈开金石!太过分了!”
宝玉问:“太过分怎么了?”
妙玉说:“怕是无法持久。”
话音未落,忽然“咔”一声,琴弦崩断!
妙玉猛地站起,急急离开。
宝玉问:“怎么了?”
妙玉说:“日后自知,你不必多说。”
她便匆匆走了。
宝玉满心疑惑,黯然回到怡红院。
妙玉回到庵中,道婆迎接,关了门,坐了一会儿,念完《禅门日诵》。晚饭后点香拜菩萨,命道婆去歇。她自己把禅床整理好,垂帘静坐,屏息忘念,努力进入禅定。
坐到三更,忽然听见屋顶“咯嗒咯嗒”有瓦片响动。
妙玉怕有小偷,下床走到前轩,见云影横空,月光如水。夜虽不冷,她独自站了一会儿,忽听屋顶两猫一声一声叫。
她突然想到白天宝玉说的话,心头一颤,热汗直冒。急忙收心,回房坐下。
可心神不宁,竟如万马奔腾。她觉得禅床在晃,身子已不在庵中!
她看见无数公子来求娶她,媒婆拉扯着要她上车,她坚决不肯去。
片刻又见盗贼持刀逼迫,她大喊救命。
惊醒庵中道婆等尼姑,急忙拿火照看,只见她两手张开,口吐白沫,眼睛直视,两颊通红,骂道:“我是有菩萨保佑,你们这些强徒,敢来干什么!”
众人吓懵,说:“我们都在这儿,快醒醒!”
她哭着说:“我要回家,你们送我回去吧!”
道婆说:“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。”
又请女尼到观音前祷告,求签。签上写:“触犯西南角阴人。”
有人道:“对了,大观园西南角本无人住,阴气重。”
众人忙乱,煮汤喂药。那女尼是南方来的,最懂妙玉,围着她,坐在禅床上。
妙玉回头问:“你是谁?”
女尼说:“是我。”
妙玉一瞧,眼泪夺眶而出,抱着女尼哭喊:“你是我的妈啊!你不救我,我就活不了!”
女尼一边唤醒她,一边揉着,道婆端茶喂她,直到天亮才睡。
女尼便派人请大夫来看,有人说是思虑伤脾,有人说是热入血室,有人说是邪祟侵体,有人说是外感风寒,始终无定论。
后来请来一位名医,问:“你有没有打坐?”
道婆说:“一直打坐。”
医生问:“这病是昨夜突然发作的吗?”
道婆说:“是。”
医生道:“这是‘走魔入火’所致。”
众人问:“有危险吗?”
医生说:“幸好打坐时间短,魔气尚浅,还能救。”
开药一剂,症状稍缓。
外面有人听闻,便编造谣言:“这年纪怎么扛得住?又风流机灵,以后不知飞到谁手里,便宜谁去了!”
几日后,妙玉虽病好些,神思仍恍惚。
一天,惜春正坐着,彩屏进来道:“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?”
惜春问:“她有什么事?”
彩屏说:“我昨天听邢夫人和大奶奶说,她自从那天和姑娘下棋回去,当晚就中邪了,嘴里乱喊盗贼要抢她,到现在还没好。姑娘,这不怪事吗?”
惜春默然无语,心中一动:“妙玉虽清净,终究未斩尘缘。我若出家,便无邪魔扰乱,一念不生,万缘俱寂。”
她顿悟,口念一首偈语:
“大造本无方,云何是应住?既从空中来,应向空中去。”
说完,命丫头焚香,静坐片刻,又翻开棋谱,读了孔融、王积薪等人的著述。
“荷叶包蟹势”“黄莺搏兔势”都不新奇,“三十六局杀角势”难记难懂,唯独“八龙走马”一局,她觉得趣味盎然。
正沉思间,忽然听见院外来人,连叫彩屏。
不知是谁,下回再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