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紅樓夢》-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

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
 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,心中甚是歡喜,便伸手來拿,笑道:“虧你揀着了。你是那裏揀的?”史湘雲笑道:“幸而是這個,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,難道也就罷了不成?”寶玉笑道:“倒是丟了印平常,若丟了這個,我就該死了。”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喫,一面笑道:“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。”史湘雲紅了臉,喫茶不答。襲人道:“這會子又害臊了。你還記得十年前,咱們在西邊暖閣住着,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?那會子不害臊,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?”史湘雲笑道:“你還說呢。那會子咱們那麼好。後來我們太太沒了,我家去住了一程子,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,我來了,你就不像先待我了。”襲人笑道:“你還說呢。先姐姐長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頭洗臉,作這個弄那個,如今大了,就拿出小姐的款來。你既拿小姐的款,我怎敢親近呢?”史湘雲道:“阿彌陀佛,冤枉冤哉!我要這樣,就立刻死了。你瞧瞧,這麼大熱天,我來了,必定趕來先瞧瞧你。不信你問問縷兒,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。”話未了,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:“頑話你又認真了。還是這麼性急。”史湘雲道:“你不說你的話噎人,倒說人性急。”一面說,一面打開手帕子,將戒指遞與襲人。襲人感謝不盡,因笑道:“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,我已得了,今兒你親自又送來,可見是沒忘了我。只這個就試出你來了。戒指兒能值多少,可見你的心真。”史湘雲道:“是誰給你的?”襲人道:“是寶姑娘給我的。”湘雲笑道:“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,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。我天天在家裏想着,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。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。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,就是沒了父母,也是沒妨礙的。”說着,眼睛圈兒就紅了。寶玉道:“罷,罷,罷!不用提這個話。”史湘雲道:“提這個便怎麼?我知道你的心病,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,又怪嗔我讚了寶姐姐。可是爲這個不是?”襲人在旁嗤的一笑,說道:“雲姑娘,你如今大了,越發心直口快了。”寶玉笑道:“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,果然不錯。”史湘雲道:“好哥哥,你不必說話教我噁心。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,見了你林妹妹,又不知怎麼了。”   襲人道:“且別說頑話,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。”史湘雲便問“什麼事?”襲人道:“有一雙鞋,摳了墊心子。我這兩日身上不好,不得做,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?”史湘雲笑道:“這又奇了,你家放着這些巧人不算,還有什麼針線上的,裁剪上的,怎麼教我做起來?你的活計叫誰做,誰好意思不做呢。”襲人笑道:“你又糊塗了。你難道不知道,我們這屋裏的針線,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。”史湘雲聽了,便知是寶玉的鞋了,因笑道:“既這麼說,我就替你做了罷。只是一件,你的我才作,別人的我可不能。”襲人笑道:“又來了,我是個什麼,就煩你做鞋了。實告訴你,可不是我的。你別管是誰的,橫豎我領情就是了。”史湘雲道:“論理,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,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,你必定也知道。”襲人道:“倒也不知道。”史湘雲冷笑道:“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,賭氣又鉸了。我早就聽見了,你還瞞我。這會子又叫我做,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。”寶玉忙笑道:“前兒的那事,本不知是你做的。”襲人也笑道:“他本不知是你做的。是我哄他的話,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,說紥的出奇的花,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。他就信了,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。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,鉸了兩段。回來他還叫趕着做去,我才說了是你作的,他後悔的什麼似的。”史湘雲道:“越發奇了。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,他既會剪,就叫他做。”襲人道:“他可不作呢。饒這麼着,老太太還怕他勞碌着了。大夫又說好生靜養纔好,誰還煩他做?舊年好一年的工夫,做了個香袋兒,今年半年,還沒拿針線呢。”   正說着,有人來回說:“興隆街的大爺來了,老爺叫二爺出去會。”寶玉聽了,便知是賈雨村來了,心中好不自在。襲人忙去拿衣服。寶玉一面蹬着靴子,一面抱怨道:“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,回回定要見我。”史湘雲一邊搖着扇子,笑道:“自然你能會賓接客,老爺才叫你出去呢。”寶玉道:“那裏是老爺,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。”湘雲笑道:“主雅客來勤,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,他才只要會你。”寶玉道:“罷,罷,我也不敢稱雅,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,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。”湘雲笑道:“還是這個情性不改。如今大了,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,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爲官做宰的人們,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,也好將來應酬世務,日後也有個朋友。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!”寶玉聽了道:“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,我這裏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。”襲人道:“雲姑娘快別說這話。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,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,他就咳了一聲,拿起腳來走了。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,見他走了,登時羞的臉通紅,說又不是,不說又不是。幸而是寶姑娘,那要是林姑娘,不知又鬧到怎麼樣,哭的怎麼樣呢。提起這個話來,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,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。我倒過不去,只當他惱了。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,真真有涵養,心地寬大。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。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,你得賠多少不是呢。”寶玉道:“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?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,我早和他生分了。”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:“這原是混帳話。”  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裏,寶玉又趕來,一定說麒麟的原故。因此心下忖度着,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,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,或有鴛鴦,或有鳳凰,或玉環金珮,或鮫帕鸞絛,皆由小物而遂終身。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,便恐藉此生隙,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。因而悄悄走來,見機行事,以察二人之意。不想剛走來,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,寶玉又說:“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,若說這話,我也和他生分了。”林黛玉聽了這話,不覺又喜又驚,又悲又嘆。所喜者,果然自己眼力不錯,素日認他是個知己,果然是個知己;所驚者,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,其親熱厚密,竟不避嫌疑;所嘆者,你既爲我之知己,自然我亦可爲你之知己矣,既你我爲知己,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;既有金玉之論,亦該你我有之,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!所悲者,父母早逝,雖有銘心刻骨之言,無人爲我主張。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,病已漸成,醫者更雲氣弱血虧,恐致勞怯之症。你我雖爲知己,但恐自不能久待;你縱爲我知己,奈我薄命何!想到此間,不禁滾下淚來。待進去相見,自覺無味,便一面拭淚,一面抽身回去了。  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,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,似有拭淚之狀,便忙趕上來,笑道:“妹妹往那裏去?怎麼又哭了?又是誰得罪了你?”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,便勉強笑道:“好好的,我何曾哭了。”寶玉笑道:“你瞧瞧,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,還撒謊呢。”一面說,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。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,說道:“你又要死了!作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!”寶玉笑道:“說話忘了情,不覺的動了手,也就顧不的死活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死了倒不值什麼,只是丟下了什麼金,又是什麼麒麟,可怎麼樣呢?”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,趕上來問道:“你還說這話,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?”林黛玉見問,方想起前日的事來,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,忙笑道:“你彆着急,我原說錯了。這有什麼的,筋都暴起來,急的一臉汗。”一面說,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。寶玉瞅了半天,方說道“你放心”三個字。林黛玉聽了,怔了半天,方說道:“我有什麼不放心的?我不明白這話。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?”寶玉嘆了一口氣,問道:“你果不明白這話?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?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着,就難怪你天天爲我生氣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。”寶玉點頭嘆道:“好妹妹,你別哄我。果然不明白這話,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,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。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,才弄了一身病。但凡寬慰些,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。”林黛玉聽了這話,如轟雷掣電,細細思之,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,竟有萬句言語,滿心要說,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,卻怔怔的望着他。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,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,卻也怔怔的望着黛玉。兩個人怔了半天,林黛玉只咳了一聲,兩眼不覺滾下淚來,回身便要走。寶玉忙上前拉住,說道:“好妹妹,且略站住,我說一句話再走。”林黛玉一面拭淚,一面將手推開,說道:“有什麼可說的。你的話我早知道了!”口裏說着,卻頭也不回竟去了。   寶玉站着,只管發起呆來。原來方纔出來慌忙,不曾帶得扇子,襲人怕他熱,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,忽抬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着。一時黛玉走了,他還站着不動,因而趕上來說道:“你也不帶了扇子去,虧我看見,趕了送來。”寶玉出了神,見襲人和他說話,並未看出是何人來,便一把拉住,說道:“好妹妹,我的這心事,從來也不敢說,今兒我大膽說出來,死也甘心!我爲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,又不敢告訴人,只好掩着。只等你的病好了,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。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!”襲人聽了這話,嚇得魄消魂散,只叫“神天菩薩,坑死我了!”便推他道:“這是那裏的話!敢是中了邪?還不快去?”寶玉一時醒過來,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,羞的滿面紫漲,奪了扇子,便忙忙的抽身跑了。   這裏襲人見他去了,自思方纔之言,一定是因黛玉而起,如此看來,將來難免不才之事,令人可驚可畏。想到此間,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,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。正裁疑間,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,笑道:“大毒日頭地下,出什麼神呢?”襲人見問,忙笑道:“那邊兩個雀兒打架,倒也好玩,我就看住了。”寶釵道:“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,忙忙的那去了?我纔看見走過去,倒要叫住問他呢。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,我故此沒叫他了,由他過去罷。”襲人道:“老爺叫他出去。”寶釵聽了,忙道:噯喲!這麼黃天暑熱的,叫他做什麼!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,叫出去教訓一場。”襲人笑道:“不是這個,想是有客要會。”寶釵笑道:“這個客也沒意思,這麼熱天,不在家裏涼快,還跑些什麼!”襲人笑道:“倒是你說說罷。”   寶釵因而問道:“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?”襲人笑道:“才說了一會子閒話。你瞧,我前兒粘的那雙鞋,明兒叫他做去。”寶釵聽見這話,便兩邊回頭,看無人來往,便笑道:“你這麼個明白人,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。我近來看着雲丫頭神情,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,那雲丫頭在家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。他們家嫌費用大,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,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。爲什麼這幾次他來了,他和我說話兒,見沒人在跟前,他就說家裏累的很。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,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,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。想其形景來,自然從小兒沒爹孃的苦。我看着他,也不覺的傷起心來。”襲人見說這話,將手一拍,說:“是了,是了。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,過了那些日子纔打發人送來,還說‘打的粗,且在別處能着使罷,要勻淨的,等明兒來住着再好生打罷’。如今聽寶姑娘這話,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,不知他在家裏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。可是我也糊塗了,早知是這樣,我也不煩他了。”寶釵道:“上次他就告訴我,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,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,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。”襲人道:“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,憑着小的大的活計,一概不要家裏這些活計上的人作。我又弄不開這些。”寶釵笑道:“你理他呢!只管叫人做去,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。”襲人笑道:“那裏哄的信他,他纔是認得出來呢。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。”寶釵笑道:’你不必忙,我替你作些如何?”襲人笑道:“當真的這樣,就是我的福了。晚上我親自送過來。”   一句話未了,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,說道:“這是那裏說起!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!”襲人唬了一跳,忙問“那個金釧兒?”老婆子道:“那裏還有兩個金釧兒呢?就是太太屋裏的。前兒不知爲什麼攆他出去,在家裏哭天哭地的,也都不理會他,誰知找他不見了。剛纔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,見一個屍首,趕着叫人打撈起來,誰知是他。他們家裏還只管亂着要救活,那裏中用了!”寶釵道:“這也奇了。”襲人聽說,點頭讚歎,想素日同氣之情,不覺流下淚來。寶釵聽見這話,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。這裏襲人回去不提。  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,只見鴉雀無聞,獨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着垂淚。寶釵便不好提這事,只得一旁坐了。王夫人便問:“你從那裏來?”寶釵道:“從園裏來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從園裏來,可見你寶兄弟?”寶釵道:“才倒看見了。他穿了衣服出去了,不知那裏去。”王夫人點頭哭道:“你可知道一樁奇事?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!”寶釵見說,道:“怎麼好好的投井?這也奇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,我一時生氣,打了他幾下,攆了他下去。我只說氣他兩天,還叫他上來,誰知他這麼氣性大,就投井死了。豈不是我的罪過。”寶釵嘆道:“姨娘是慈善人,固然這麼想。據我看來,他並不是賭氣投井。多半他下去住着,或是在井跟前憨頑,失了腳掉下去的。他在上頭拘束慣了,這一出去,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,豈有這樣大氣的理!縱然有這樣大氣,也不過是個糊塗人,也不爲可惜。”王夫人點頭嘆道:“這話雖然如此說,到底我心不安。”寶釵嘆道:“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,十分過不去,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,也就盡主僕之情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剛纔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,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。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,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。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,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,既說了給他過生日,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,豈不忌諱。因爲這麼樣,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。要是別的丫頭,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,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,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。”口裏說着,不覺淚下。寶釵忙道:“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,我前兒倒做了兩套,拿來給他豈不省事。況且他活着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,身量又相對。”王夫人道:“雖然這樣,難道你不忌諱?”寶釵笑道:“姨娘放心,我從來不計較這些。”一面說,一面起身就走。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。  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,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着垂淚。王夫人正才說他,因寶釵來了,卻掩了口不說了。寶釵見此光景,察言觀色,早知覺了八分,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。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。再看下回便知。

譯文:

(故事版·現代漢語講述)

夏日的賈府,陽光正盛,寶玉剛從屋裏出來,手裏攥着一隻麒麟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他高興地笑了:“你倒是揀了個好東西,真是撿到寶了!”史湘雲調皮地回他:“虧你揀上啦!要是個印都丟了,那可麻煩了,這麒麟可是頂要緊的啊!”寶玉一聽,直拍大腿:“要是丟了這個,我活不了,得死!”

這時,襲人端來茶,笑着對史湘雲說:“大姑娘,你前兩天可真高興,都說你嫁了個好人家,還恭喜你呢。”史湘雲一聽,臉紅得像番茄,低頭喝茶,一句話也不說。襲人看着她,笑道:“這會兒又害羞了?你還記得十年前,我們住在西邊暖閣裏,晚上你哄着我,給我梳頭、洗臉,還跟我講悄悄話的時候嗎?那時候你可沒這麼扭捏,怎麼現在一提就臉紅呢?”

史湘雲一聽,忍不住笑出聲:“你可別說啦,那會兒我們多親熱,誰家姐妹比得上呢?後來我母親走了,我們家搬去住了一陣,你反倒被分派去照顧二哥哥,我來了,你也不像從前那樣待我了。”

襲人反手一樂:“你又說這些!當初姐姐們哄着我,天天讓我替你做這做那,現在你長大了,就擺出小姐派頭來,我怎麼敢親近你呢?”

史湘雲嘆了口氣,說:“阿彌陀佛,冤啊冤哉!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,我立刻就死了!你瞧,這大太陽天,我一到這兒,就特意趕來看你,不信問問問我屋裏那個叫縷兒的丫鬟,我回家時哪一回不念你幾聲?”

話沒說完,寶玉和襲人都急忙勸道:“你又說大話了,別當真啊,性子這麼急是不行的。”

史湘雲不服氣:“你不說你的話噎人,還說我性急?”

兩人一邊說着,一邊打開手帕,把一枚戒指輕輕遞給了襲人。襲人感動得直說:“謝謝呀,這麼珍貴的東西,我真沒想到你會親自送來……這戒指不值幾個錢,可它代表的心意,比金子還重。”

“這戒指是誰給你的?”史湘雲問。

“是寶姑娘給我的。”襲人答。

“我以爲是林妹妹給你的,原來是寶釵姐姐。”史湘雲眼睛一紅,聲音哽咽,“我天天在家裏都想,咱們這些姐妹裏,沒有一個比寶姐姐更好的。可惜啊,我們不是一母同胞!要是我也有這麼個親姐姐,就算沒了父母,我也能安心活一輩子。”

說着說着,她眼淚就流下來了。

寶玉忙擺手道:“罷了罷了,別提這事了!”

史湘雲卻說:“提這個又有什麼不對?我知道你心裏藏着什麼,怕林妹妹聽見我誇寶姐姐,又要生你的氣。可這不就是因爲你心裏的事,才這麼怕嗎?”

這時,襲人笑了一聲,說:“雲姑娘,你長大了,越來越直爽了!”

寶玉嘆了口氣,說:“我早就說你們這幫人說話難懂,果然沒錯。”

史湘雲立刻反駁:“好哥哥,你別說得我心慌!你在我們面前還能說笑,可一見林妹妹,就變了臉色,不知怎麼地就冷下來。”

襲人又說:“先別說這些無聊的,我還有個事想求你。”

“什麼事?”史湘雲問。

“有一雙鞋,墊子被摳壞了,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,沒法做,你有沒有空幫我縫一縫?”

史湘雲笑道:“你家可是有好幾個巧手丫鬟,針線活兒都快成家業了,怎麼還讓我動手?你的活,誰不做誰不地道!”

襲人眨了眨眼:“你可太糊塗了!我們屋裏針線,可不是誰都能做的,是得專門留着給寶玉的。”

史湘雲一聽,立刻明白了,笑着說:“既然這樣,我幫你做吧。但有個條件——我的針線只爲你做,別人我可不去沾邊。”

襲人一笑:“又來了,我是什麼人,還請你去做鞋?告訴你吧,不是我的!你別管是誰的,只要說聲‘領情’就行。”

史湘雲沉吟道:“按理說,你該早請我做過不少東西,今天反倒不做了,你肯定知道原因。”

襲人愣了下:“我倒真不知道。”

史湘雲冷冷一笑:“前天我聽說,你把我的扇套子拿去跟別人比,後來還賭氣剪了兩段!我早就知道了,你卻瞞着我。現在又讓我做,我豈不是成了你們的‘奴才’?”

寶玉趕緊插話:“那件事情,我根本不知道是你做的!”

襲人也笑了:“是啊,是我騙他,說最近有個會做活的女孩,做的花特別漂亮,我讓他拿扇套子試試。他信了,到處拿去給人看。結果惹惱了林姑娘,剪了兩段。後來他非得馬上補,我才說是我做的,他當時後悔得不行。”

史湘雲說:“真是越想越奇怪!林姑娘又何必生氣?她會剪,爲什麼不讓她自己做?”

襲人說:“她壓根兒就不做啊!老太太還生怕她太過勞累,醫生也說要靜養,誰會去煩她?去年一年才做了個香袋,今年半年都沒碰針線呢!”

正說着,有人來報:“興隆街的爺來了,老爺叫二爺出去見面。”

寶玉一聽,心一下子沉了下去——那是賈雨村啊,他最討厭見這種人。他一邊穿鞋,一邊抱怨:“有老爺坐那兒就好,怎麼老要我見他?”

史湘雲搖着扇子,笑着說:“你不是能說會道的嗎?老爺才叫你去呢!”

寶玉說:“哪裏是老爺,是他自己非要請我去見的。”

湘雲笑道:“主家高雅,客人勤來,自然你有本事吸引他們,他纔想見你。”

寶玉嘆氣:“罷了罷了,我哪兒夠得上‘雅’啊,不過是個俗人,根本不想跟這些人往來。”

湘雲笑着說:“你還是老樣子啊。現在都大了,不去讀書考科舉,也不懂仕途上的事,連和人談講一下‘官場經濟學’都沒機會,將來怎麼應付人情世故?你不是總在我們這兒胡鬧嗎?”

寶玉立刻反駁:“姑娘請別的姐妹去坐坐,別讓我毀了你那些‘經濟學’!”

襲人趕緊勸:“雲姑娘,可別說這種話!上回寶姑娘也說了一句話,結果她一咳,就抬腳走了,寶姑娘說完話,見她走,臉都紅了,說說不尷尬,不說又覺得不對。幸虧是寶姑娘,要是林姑娘,怕是當場哭得稀里嘩啦。可後來她還是像從前一樣,真是有涵養,心地寬厚。我真沒想到,你這一下反倒跟她冷淡了!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她,你得賠多少不是啊!”

寶玉說:“林姑娘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?要是她也這樣說,我早跟她鬧翻了!”

襲人和湘雲都點頭:“這話說得確實不講理。”

其實啊,林黛玉早就知道史湘雲和寶玉在一塊兒,也猜到寶玉最近迷上了那些外傳的野史——說才子佳人,都是因爲一個小小物件撮合的,比如鴛鴦、鳳凰,或者玉環金佩、鮫帕鸞絛,都是從小物件起頭,最後走到一起。

如今見寶玉手上有了麒麟,她心裏直打鼓:會不會又藉着這個,和史湘雲偷偷發展出點什麼風流事?

於是她悄悄溜過來,聽他們說話。沒想到,正聽見史湘雲說“經濟”這些俗事,寶玉還說:“林妹妹從沒說過這些混話,要是她說,我也要跟她絕交!”

林黛玉聽了,心裏像被雷擊中——高興,驚訝,悲傷,又嘆氣。

高興的是,自己確實看對了人,一直以爲他是個知己,果然不假;驚訝的是,他居然在人前誇我、說私話,那份親熱,連嫌疑都不怕;悲哀的是,既然你我都是彼此的知己,那還說什麼“金玉良緣”?既然都彼此瞭解,那爲什麼要另起爐竈?爲什麼還要去提寶釵?

更讓人心碎的是,父母早逝,平時說的那些心話,沒人替我說過。如今我常常神思恍惚,病也越來越重,醫生說我是氣弱血虧,怕將來身體垮掉。你我雖是知己,但怕我活不了多久——你就算懂我,又怎麼能爲我撐起一片天呢?

想到這裏,她眼淚嘩嘩地流下來。

她想着要進去見寶玉,卻覺得無味,便一邊擦淚,一邊轉身回去了。

寶玉一出來,就看見黛玉慢慢走着,眼角含淚,連忙追上前,笑着說:“妹妹去哪兒了?怎麼又哭了?是哪個惹你生氣?”

黛玉回頭,勉強笑道:“好好的,我沒哭啊。”

寶玉一看,她眼睛裏分明還掛着淚,笑着說:“你看,眼淚都沒幹,還說謊呢!”

說着,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擦黛玉的淚。

黛玉嚇得一退,大聲道:“你又想死啦?幹嘛動手動腳的!”

寶玉笑道:“說話沒分寸,不自覺就動了,顧不得死活。”

黛玉又說:“你要是死了,倒也不可惜,可丟了金,又沒了麒麟,那可怎麼辦?”

一句話徹底把寶玉激得急了,他衝上去問:“你到底是在咒我,還是在氣我?”

黛玉一聽,立刻想起前日的事,心裏一慌,連忙笑着補救:“別急,我剛纔說錯了,哪有這種事,我一激動,心都跳得亂了,臉都出汗了。”

說着,她又忍不住走過來,輕輕替寶玉擦掉臉上的汗。

寶玉盯着她看了半天,終於說:“你放心。”

黛玉聽了,怔住,半天才說:“我有什麼不放心的?我不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”

寶玉嘆了口氣,認真道:“你真的不明白?難道我這些年來對你的用心都白費了?如果你根本沒讀懂我,那我天天給你發脾氣,你天天爲我生氣,也難怪了。”

黛玉點頭:“我真不明白,你說的‘放心不放心’,到底是什麼意思?”

寶玉嘆道:“好妹妹,你別哄我!如果你真不明白,那我這些年來的心血就都白費了,你對我的好,也全都浪費了。你總是不放心,才弄出一身病來。要是我多安慰你幾句,你又怎麼會一天比一天更虛弱?”

黛玉聽了這話,像被雷劈中,心裏翻江倒海,比自己從心裏掏出來的話還真摯,她想說一千句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,只是呆呆地望着他。

寶玉的心裏也像炸開一樣,他想說的話太多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,只能怔怔地望着她。

兩人僵持着,黛玉只輕輕咳了一聲,眼淚猛地滾落,轉身就走。

寶玉急忙追上去,拉住她:“好妹妹,先別走,我有句話要對你說完。”

黛玉一邊擦淚,一邊推他:“有什麼好說的?我早知道了啊!”說着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寶玉一個人站在原地,愣了半天。

他出門着急,忘了帶扇子。襲人怕他中暑,趕緊追上來,遞扇子給他,抬頭一看,見黛玉和他站在一起,黛玉剛走,他仍呆在那裏。

襲人見狀,笑着說:“你也不帶扇子,虧我看見,特地趕過來送你。”

寶玉出神,沒聽清是哪位,一把拉住襲人:“好妹妹,我這輩子最不敢說的心事,今天我豁出去了,說給全天下聽——我爲你弄了一身病,都不敢告訴別人,只能藏着。只盼着你病好了,我的病纔好。睡裏夢裏,我都沒法忘了你!”

襲人嚇得魂飛天旋,大聲叫道:“天啊!神仙保佑,我可被坑死了!”她趕緊推開寶玉:“這簡直是胡說八道!你中邪了?快回去!”

寶玉這才醒悟——原來是襲人送扇子,臉一下子紅得像火,一把奪過扇子,趕緊跑了。

此時,襲人看着他走遠,心裏發毛:剛纔那一番話,肯定是林黛玉引起的!如果真如此,將來恐怕會出大事,太可怕了。

她越想越怕,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掉,心裏盤算着怎樣纔不會出亂子。正想着,忽然看見寶釵從那邊走來,笑着問:“太陽這麼大,怎麼愣着出神?”

襲人忙笑道:“我正看兩個小雀打架,太有趣了,我躲着看呢。”

寶釵問:“寶兄弟,你現在穿了衣服,怎麼這麼着急地跑出去了?我剛看見你走,想叫住你,可你說話越來越沒頭沒腦的,我就沒叫了。”

襲人說:“是老爺叫他出去的。”

寶釵一聽,嚇了一跳:“這麼燙的天,叫他去幹什麼?莫不是又想氣事,叫出去訓一頓?”

襲人笑說:“不是,是有人要見他。”

寶釵搖搖頭:“這種客人也沒意思,大太陽天,不回家涼快,跑什麼?”

襲人說:“你倒是說說看嘛。”

寶釵便問:“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?”

襲人笑說:“才聊了一會兒,你瞧,我前些天讓做的一雙鞋,明兒讓她說做。”

寶釵聽了,回頭看了看,確認沒人來,便笑道:“你這麼聰明的人,怎麼一時半會兒就體會不到人情?我最近看了雲丫頭,聽她說話,特別內含委屈。她家嫌花銷大,乾脆不用那些做活的丫鬟,大部分都是她孃兒幾個動手。她幾次來,見沒人,就說起家裏窮得不行,連我問一句家常,她眼圈就紅了,話也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。我一看,就知道她從小就沒爹孃,太苦了。我看着都心疼。”

襲人聽後,一拍大腿:“啊!原來是這樣!我前些天叫她打十根蝴蝶結,過了好幾天纔派人送來,還說‘打得粗些,能用就行,要勻淨的,等我來了再好好打’。現在聽寶姑娘這麼說,我才明白,她其實很辛苦,不知她在家裏是不是三更半夜做活!早知道這樣,我也不該給她添麻煩。”

寶釵說:“上回她就告訴我,她在家做活做到三更天,要是替別人做點活,家裏那些奶奶太太還嫌不夠,非說不夠用。”

襲人嘆氣:“偏偏我們那個小少爺,性子倔,只做自己的事,家裏那些活兒根本不讓丫鬟碰。我又搞不定,也幫不上忙。”

寶釵笑着說:“你管他幹什麼?叫人做就是了,別說是我做的,就說你讓做的,他自然信。”

襲人說:“那可不是,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綻,我只能慢慢累着做。”

寶釵笑:“你別急,我來替你安排。”

話還沒說完,忽然一個老婆婆急匆匆跑來大聲說:“糟了!金釧兒姑娘,投井死了!”

襲人嚇了一跳,問:“哪個金釧兒?”

老婆婆說:“哪兒有兩個金釧兒?就是太太屋裏的那個!前天沒來上班,回家哭哭啼啼,沒人理她,後來找不見了。剛纔打水的人在東南角的井裏打水,看見一個屍體,趕緊打撈上來,是她!她家還鬧着要救人,哪能救得回來!”

寶釵說:“這也太奇了。”

襲人聽了,點頭嘆氣,想起和金釧兒的舊情,也不由自主流下眼淚。

寶釵趕緊勸:“姨娘,你也不必太難過,送幾兩銀子就過去了,主僕之情也就盡到了。”

王夫人說:“我剛賞了她娘五十兩銀子,本來要給她做兩套新衣服,結果鳳姐說沒有新做的,只有林妹妹過生日的兩套。我擔心林妹妹這麼敏感,說好過生日,現在又要給別人穿,不吉利。所以現在我讓人趕製兩套,要是別的丫鬟,賞點銀子就夠了,可金釧兒雖然只是丫頭,從小在我跟前,跟我的女兒也差不多。”

說着,她眼淚又掉了。

寶釵立刻說:“姨娘,何必再叫裁縫趕製?我前兩天已經做好兩套,拿來送她不就省事了?她活的時候穿過我的舊衣服,身量也差不多。”

王夫人猶豫:“可這樣不吉利嗎?”

寶釵笑着說:“姨娘放心,我從來不在乎這些講究!”

說罷,她轉身就走,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着她。

不一會兒,寶釵帶着衣服回來了,只見寶玉正坐在王夫人身邊,淚流滿面。

王夫人本來要數落他,可見寶釵進來,便立刻收了嘴。

寶釵一眼就看懂了氣氛,立刻把衣服交上去。

王夫人叫來她母親,把衣服拿去。

——下回再講。

關於作者
清代曹雪芹

曹雪芹,名霑,字夢阮,號雪芹,又號芹溪、芹圃。清代著名文學家,小說家。先祖爲中原漢人,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。素性放達,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。愛好研究廣泛:金石、詩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、織補、工藝、飲食等。他出身於一個“百年望族”的大官僚地主家庭,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,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,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性的偉大作品《紅樓夢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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