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紅樓夢》-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

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
 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,賈珍先將上等可喫的東西,稀奇些的果品,裝了十六大捧盒,着賈蓉帶領家下人等與賈敬送去,向賈蓉說道:“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,你就行了禮來。你說:‘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,在家裏率領閤家都朝上行了禮了。’”賈蓉聽罷,即率領家人去了。   這裏漸漸的就有人來了。先是賈璉,賈薔到來,先看了各處的座位,並問:“有什麼頑意兒沒有?”家人答道:“我們爺原算計請太爺今日來家來,所以未敢預備頑意兒。前日聽見太爺又不來了,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,都在園子裏戲臺上預備着呢。”   次後邢夫人,王夫人,鳳姐兒,寶玉都來了,賈珍並尤氏接了進去。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裏呢。大家見過了,彼此讓了坐。賈珍尤氏二人親自遞了茶,因說道:“老太太原是老祖宗,我父親又是侄兒,這樣日子,原不敢請他老人家,但是這個時候,天氣正涼爽,滿園的菊花又盛開,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,看着衆兒孫熱鬧熱鬧,是這個意思。誰知老祖宗又不肯賞臉。”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,先說道:“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着呢,因爲晚上看着寶兄弟他們喫桃兒,老人家又嘴饞,喫了有大半個,五更天的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,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。因叫我回大爺,今日斷不能來了,說有好喫的要幾樣,還要很爛的。”賈珍聽了笑道:“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,今日不來,必定有個原故,若是這麼着就是了。”   王夫人道:“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,蓉哥兒媳婦兒身上有些不大好,到底是怎麼樣?”尤氏道:“他這個病得的也奇。上月中秋還跟着老太太,太太們頑了半夜,回家來好好的。到了二十後,一日比一日覺懶,也懶待喫東西,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。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。”邢夫人接着說道:“別是喜罷?”   正說着,外頭人回道:“大老爺,二老爺並一家子的爺們都來了,在廳上呢。”賈珍連忙出去了。這裏尤氏方說道:“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。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從學過的一個先生,醫道很好,瞧了說不是喜,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。昨日開了方子,喫了一劑藥,今日頭眩的略好些,別的仍不見怎麼樣大見效。”鳳姐兒道:“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,今日這樣的日子,再也不肯不紥掙着上來。”尤氏道:“你是初三日在這裏見他的,他強紥掙了半天,也是因你們孃兒兩個好的上頭,他才戀戀的捨不得去。”鳳姐兒聽了,眼圈兒紅了半天,半日方說道:“真是‘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’。這個年紀,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麼樣了,人還活着有甚麼趣兒!”   正說話間,賈蓉進來,給邢夫人,王夫人,鳳姐兒前都請了安,方回尤氏道:“方纔我去給太爺送喫食去,並回說我父親在家中伺候老爺們,款待一家子的爺們,遵太爺的話未敢來。太爺聽了甚喜歡,說:‘這纔是’。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,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們並哥哥們。還說那《陰騭文》,叫急急的刻出來,印一萬張散人。我將此話都回了我父親了。我這會子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併合家爺們喫飯。”鳳姐兒說:“蓉哥兒,你且站住。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着?”賈蓉皺皺眉說道:“不好麼!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。”於是賈蓉出去了。   這裏尤氏向邢夫人、王夫人道:“太太們在這裏喫飯阿,還是在園子裏喫去好?小戲兒現預備在園子裏呢。”王夫人向邢夫人道:“我們索性喫了飯再過去罷,也省好些事。”邢夫人道:“很好。”於是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:“快送飯來。”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,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。不多一時,擺上了飯。尤氏讓邢夫人,王夫人並他母親都上了坐,他與鳳姐兒,寶玉側席坐了。邢夫人,王夫人道:“我們來原爲給大老爺拜壽,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?”鳳姐兒說道:“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,已經修煉成了,也算得是神仙了。太太們這麼一說,這就叫作‘心到神知’了。”一句話說的滿屋裏的人都笑起來了。   於是,尤氏的母親並邢夫人,王夫人,鳳姐兒都喫畢飯,漱了口,淨了手,才說要往園子裏去,賈蓉進來向尤氏說道:“老爺們並衆位叔叔哥哥兄弟們也都喫了飯了。大老爺說家裏有事,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的慌,都纔去了。別的一家子爺們都被璉二叔並薔兄弟讓過去聽戲去了。方纔南安郡王,東平郡王,西寧郡王,北靜郡王四家王爺,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,忠靖侯史府等八家,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壽禮來,俱回了我父親,先收在帳房裏了,禮單都上上檔子了。老爺的領謝的名帖都交給各來人了,各來人也都照舊例賞了,衆來人都讓喫了飯纔去了。母親該請二位太太,老孃,嬸子都過園子裏坐着去罷。”尤氏道:“也是才喫完了飯,就要過去了。”   鳳姐兒說:“我回太太,我先瞧瞧蓉哥兒媳婦,我再過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很是,我們都要去瞧瞧他,倒怕他嫌鬧的慌,說我們問他好罷。”尤氏道:“好妹妹,媳婦聽你的話,你去開導開導他,我也放心。你就快些過園子裏來。”寶玉也要跟了鳳姐兒去瞧秦氏去,王夫人道:“你看看就過去罷,那是侄兒媳婦。”於是尤氏請了邢夫人,王夫人並他母親都過會芳園去了。   鳳姐兒,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了。進了房門,悄悄的走到裏間房門口,秦氏見了,就要站起來,鳳姐兒說:“快別起來,看起猛了頭暈。”於是鳳姐兒就緊走了兩步,拉住秦氏的手,說道:“我的奶奶!怎麼幾日不見,就瘦的這麼着了!”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。寶玉也問了好,坐在對面椅子上。賈蓉叫:“快倒茶來,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茶呢。”   秦氏拉着鳳姐兒的手,強笑道:“這都是我沒福。這樣人家,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。嬸孃的侄兒雖說年輕,卻也是他敬我,我敬他,從來沒有紅過臉兒。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,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,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,也無不和我好的。這如今得了這個病,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。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,就是嬸孃這樣疼我,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,如今也不能夠了。我自想着,未必熬的過年去呢。”   寶玉正眼瞅着那《海棠春睡圖》並那秦太虛寫的“嫩寒鎖夢因春冷,芳氣籠人是酒香”的對聯,不覺想起在這裏睡晌覺夢到“太虛幻境”的事來。正自出神,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,如萬箭攢心,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。鳳姐兒心中雖十分難過,但恐怕病人見了衆人這個樣兒反添心酸,倒不是來開導勸解的意思了。見寶玉這個樣子,因說道:“寶兄弟,你忒婆婆媽媽的了。他病人不過是這麼說,那裏就到得這個田地了?況且能多大年紀的人,略病一病兒就這麼想那麼想的,這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了麼?”賈蓉道:“他這病也不用別的,只是喫得些飲食就不怕了。”鳳姐兒道:“寶兄弟,太太叫你快過去呢。你別在這裏只管這麼着,倒招的媳婦也心裏不好。太太那裏又惦着你。”因向賈蓉說道:“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,我還略坐一坐兒。”賈蓉聽說,即同寶玉過會芳園來了。   這裏鳳姐兒又勸解了秦氏一番,又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兒,尤氏打發人請了兩三遍,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:“你好生養着罷,我再來看你。合該你這病要好,所以前日就有人薦了這個好大夫來,再也是不怕的了。”秦氏笑道:“任憑神仙也罷,治得病治不得命。嬸子,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捱日子。”鳳姐兒說道:“你只管這麼想着,病那裏能好呢?總要想開了纔是。況且聽得大夫說,若是不治,怕的是春天不好呢。如今才九月半,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,什麼病治不好呢?咱們若是不能喫人蔘的人家,這也難說了,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,別說一日二錢人蔘,就是二斤也能夠喫的起。好生養着罷,我過園子裏去了。”秦氏又道:“嬸子,恕我不能跟過去了。閒了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,咱們娘兒們坐坐,多說幾遭話兒。”鳳姐兒聽了,不覺得又眼圈兒一紅,遂說道:“我得了閒兒必常來看你。”   於是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,從裏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。但只見:   黃花滿地,白柳橫坡。小橋通若耶之溪,曲徑接天台之   路。石中清流激湍,籬落飄香;樹頭紅葉翩翻,疏林如畫。   西風乍緊,初罷鶯啼;暖日當暄,又添蛩語。遙望東南,   建幾處依山之榭;縱觀西北,結三間臨水之軒。笙簧盈   耳,別有幽情;羅綺穿林,倍添韻致。鳳姐兒正自看園中的景緻,一步步行來讚賞。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,向前對鳳姐兒說道:“請嫂子安。”鳳姐兒猛然見了,將身子望後一退,說道:“這是瑞大爺不是?”賈瑞說道:“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?不是我是誰!”鳳姐兒道:“不是不認得,猛然一見,不想到是大爺到這裏來。”賈瑞道:“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。我方纔偷出了席,在這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,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裏來。這不是有緣麼?”一面說着,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着鳳姐兒。   鳳姐兒是個聰明人,見他這個光景,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,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:“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,說你很好。今日見了,聽你說這幾句話兒,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。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裏去,不得和你說話兒,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兒罷。”賈瑞道:“我要到嫂子家裏去請安,又恐怕嫂子年輕,不肯輕易見人。”鳳姐兒假意笑道:“一家子骨肉,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。”賈瑞聽了這話,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遇,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。鳳姐兒說道:“你快入席去罷,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。”賈瑞聽了,身上已木了半邊,慢慢的一面走着,一面回過頭來看。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,見他去遠了,心裏暗忖道:“這纔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,那裏有這樣禽獸的人呢。他如果如此,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裏,他才知道我的手段!”  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。將轉過了一重山坡,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,見了鳳姐兒,笑說道:“我們奶奶見二奶奶只是不來,急的了不得,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。”鳳姐兒說道:“你們奶奶就是這麼急腳鬼似的。”鳳姐兒慢慢的走着,問:“戲唱了幾齣了?”那婆子回道:“有八九出了。”說話之間,已來到了天香樓的後門,見寶玉和一羣丫頭們在那裏玩呢。鳳姐兒說道:“寶兄弟,別忒淘氣了。”有一個丫頭說道:“太太們都在樓上坐着呢,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。”   鳳姐兒聽了,款步提衣上了樓,見尤氏已在樓梯口等着呢。尤氏笑說道:“你們孃兒兩個忒好了,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。你明日搬來和他住着罷。你坐下,我先敬你一鍾。”於是鳳姐兒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,又在尤氏的母親前周旋了一遍,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喫酒聽戲。尤氏叫拿戲單來,讓鳳姐兒點戲,鳳姐兒說道:“親家太太和太太們在這裏,我如何敢點。”邢夫人王夫人說道:“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幾出了,你點兩出好的我們聽。”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,方接過戲單,從頭一看,點了一出《還魂》,一出《彈詞》,遞過戲單去說:“現在唱的這《雙官誥》,唱完了,再唱這兩出,也就是時候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可不是呢,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,他們又心裏不靜。”尤氏說道:“太太們又不常過來,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,纔有趣兒,天還早呢。”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,說:“爺們都往那裏去了?”旁邊一個婆子道:“爺們纔到凝曦軒,帶了打十番的那裏喫酒去了。”鳳姐兒說道:“在這裏不便宜,背地裏又不知幹什麼去了!”尤氏笑道:“那裏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。”   於是說說笑笑,點的戲都唱完了,方纔撤下酒席,擺上飯來。喫畢,大家纔出園子來,到上房坐下,喫了茶,方纔叫預備車,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。尤氏率同衆姬妾並家下婆子媳婦們方送出來,賈珍率領衆子侄都在車旁侍立,等候着呢,見了邢夫人,王夫人道:“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。”王夫人道:“罷了,我們今日整坐了一日,也乏了,明日歇歇罷。”於是都上車去了。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着鳳姐兒。賈珍等進去後,李貴才拉過馬來,寶玉騎上,隨了王夫人去了。這裏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喫過了晚飯,方大家散了。   次日,仍是衆族人等鬧了一日,不必細說。此後鳳姐兒不時親自來看秦氏。秦氏也有幾日好些,也有幾日仍是那樣。賈珍、尤氏、賈蓉好不焦心。  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,偏都遇見鳳姐兒往寧府那邊去了。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。到交節的那幾日,賈母、王夫人、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,回來的人都說:“這幾日也沒見添病,也不見甚好。”王夫人向賈母說:“這個症候,遇着這樣大節不添病,就有好大的指望了。”賈母說:“可是呢,好個孩子,要是有些原故,可不叫人疼死。”說着,一陣心酸,叫鳳姐兒說道:“你們孃兒兩個也好了一場,明日大初一,過了明日,你後日再去看一看他去。你細細的瞧瞧他那光景,倘或好些兒,你回來告訴我,我也喜歡喜歡。那孩子素日愛喫的,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過去。”鳳姐兒一一的答應了。   到了初二日,喫了早飯,來到寧府,看見秦氏的光景,雖未甚添病,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。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,說了些閒話兒,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遍。秦氏說道:“好不好,春天就知道了。如今現過了冬至,又沒怎麼樣,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。嬸子回老太太,太太放心罷。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,我倒喫了兩塊,倒像克化的動似的。”鳳姐兒說道:“明日再給你送來。我到你婆婆那裏瞧瞧,就要趕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。”秦氏道:“嬸子替我請老太太,太太安罷。”   鳳姐兒答應着就出來了,到了尤氏上房坐下。尤氏道:“你冷眼瞧媳婦是怎麼樣?”鳳姐兒低了半日頭,說道:“這實在沒法兒了。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給他料理料理,衝一衝也好。”尤氏道:“我也叫人暗暗的預備了。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,暫且慢慢的辦罷。”於是鳳姐兒喫了茶,說了一會子話兒,說道:“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。”尤氏道:“你可緩緩的說,別嚇着老太太。”鳳姐兒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於是鳳姐兒就回來了。到了家中,見了賈母,說:“蓉哥兒媳婦請老太太安,給老太太磕頭,說他好些了,求老祖宗放心罷。他再略好些,還要給老祖宗磕頭請安來呢。”賈母道:“你看他是怎麼樣?”鳳姐兒說:“暫且無妨,精神還好呢。”賈母聽了,沉吟了半日,因向鳳姐兒說:“你換換衣服歇歇去罷。”   鳳姐兒答應着出來,見過了王夫人,到了家中,平兒將烘的家常的衣服給鳳姐兒換了。鳳姐兒方坐下,問道:“家裏沒有什麼事麼?”平兒方端了茶來,遞了過去,說道:“沒有什麼事。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,旺兒媳婦送進來,我收了。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,他要來請安說話。”鳳姐兒聽了,哼了一聲,說道:“這畜生合該作死,看他來了怎麼樣!”平兒因問道:“這瑞大爺是因什麼只管來?”鳳姐兒遂將九月裏寧府園子裏遇見他的光景,他說的話,都告訴了平兒。平兒說道:“癩蛤蟆想天鵝肉喫,沒人倫的混帳東西,起這個念頭,叫他不得好死!”鳳姐兒道:“等他來了,我自有道理。”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,且聽下回分解。

譯文:

那天是賈敬的壽辰,賈珍早早地準備了十六大捧盒的佳餚和名貴果品,派賈蓉帶領家僕們送去。他對賈蓉說:“你一定要小心觀察太爺喜歡什麼,然後去行禮。你可以說:‘我父親遵照太爺的吩咐,不敢親自來,已經在家帶領全家向太爺行了禮。’”賈蓉聽了,便帶領家人出發了。

不久,賈璉、賈薔也來了。他們先看了看座席安排,又問道:“有沒有準備些娛樂玩樂的東西?”家人答道:“我們老爺本來打算請您來家裏,所以沒敢提前準備。前天聽說您又不來,我們趕緊找了幾個小戲班子,還請來了一支打十番的樂隊,現在都擺在園子裏的戲臺上等着呢。”

接着邢夫人、王夫人、王熙鳳和賈寶玉也陸續到了,賈珍和尤氏將他們迎進屋。尤氏的母親早已先到。大家見了面,互相客套,坐定後,賈珍和尤氏親自給每人倒了茶,說道:“老太太是祖宗,我父親是侄兒,這麼大的日子,我們原不敢邀請她老人家來,但眼下天氣正好,園子裏的菊花盛開,想請您過來散散心,看看兒孫們熱鬧熱鬧。誰知您又不肯賞臉。”還沒等王夫人開口,王熙鳳就搶先說:“老太太昨天還說要來呢,因爲晚上看到寶玉他們喫桃子,特別想喫,喫了大半筐,五更天就起來好幾次,今天早上覺得有些累了。所以讓我去跟賈珍說,今天斷然不能來了,說要喫些好喫的,還要很軟爛的。”賈珍聽了笑道:“我早就覺得老太太喜歡熱鬧,今天不來,肯定有原因,現在這情況也說得通。”

王夫人問道:“前些日子聽說你妹妹說,賈蓉媳婦身子不太舒服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尤氏答道:“這病來得挺怪。上個月中秋她還陪老太太和夫人玩了一夜,回家後很正常。可從二十號開始,一天比一天沒精神,也不願喫飯,這種情況已經快半個月了。而且,月經兩個月沒來了。”邢夫人接着問:“會不會是懷孕了?”
大家正說着,外面人來報:“大老爺、二老爺一家人都來了,在廳上呢。”賈珍連忙出去接待。屋裏尤氏才說:“早年有大夫說是懷孕了,但昨天馮紫英介紹的一個醫生,醫術很好,看過後說不是懷孕,而是有嚴重的病。昨天開了藥方,喫了第一劑,今天頭暈好了一些,其他也沒什麼明顯好轉。”王熙鳳說:“我早就覺得她撐不住了,今天這日子,她又不肯勉強來。”尤氏說:“你初三那天見過她,她強撐了半天,也是因爲你們孃兒倆好,才捨不得走。”王熙鳳聽了,眼圈紅了好久,半天才說:“真是‘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’。這年紀,若真是在這病上出了事,活着還有什麼意思!”

正說着,賈蓉進來,給邢夫人、王夫人、王熙鳳都行了禮,纔回尤氏說:“我剛去給太爺送東西,也回了我父親,說他正陪着老爺們招待各位爺,遵守太爺的話,沒敢來。太爺聽了很高興,說:‘這纔是乖孩子呢!’讓我告訴父母好好招待太爺和太太們,也讓我好好服侍叔叔嬸嬸和哥哥們。還說《陰騭文》要趕緊刻出來,印一萬張分給大家看。我把這話都告訴了父親。現在我得快去把太爺他們家都請來喫飯。”王熙鳳說:“蓉哥兒,你先別走。你媳婦今天到底怎麼樣?”賈蓉皺了皺眉:“不好嗎?嬸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說完就走了。

尤氏對邢夫人、王夫人說:“太太們是在這裏喫飯,還是去園子裏好些?小戲現在都準備好了。”王夫人對邢夫人說:“我們乾脆喫完飯再過去,省事。”邢夫人點頭說:“很好。”於是尤氏吩咐媳婦和婆子們:“快送飯來!”門外立刻應聲,大家都端着碗去了。不一會兒飯擺好。尤氏讓邢夫人、王夫人和她母親上座,她和王熙鳳、賈寶玉坐在一旁。邢夫人、王夫人笑着說:“我們來是爲給大老爺過壽,結果反倒是我們在過生日了!”王熙鳳笑答:“大老爺一向喜歡安靜,已經修煉得像個神仙了。你們這麼一說,這就叫‘心到神知’了。”一句話,房間裏都笑開了。

喫完飯,大家漱了口,洗淨了手,才說要回園子裏看戲。賈蓉進來對尤氏說:“老爺們和各位叔叔、哥哥們都喫完了飯。大老爺說家裏有事,二老爺不愛聽戲又怕吵,已經走了。其他人都被賈璉和賈薔請去聽戲了。方纔南安郡王、東平郡王、西寧郡王、北靜郡王四家王爺,還有鎮國公牛府六家、忠靖侯史府八家,都派人送了壽禮來,都回了我父親,禮單已經記在賬房,領謝的名帖也交給了來人,大家照例都賞了,來人喫完飯才走。母親該請您和兩位太太、老孃、嬸子都去園子裏坐坐了。”尤氏說:“正好剛喫完飯,就該走了。”

王熙鳳說:“我先去看看蓉哥兒媳婦,然後再過去。”王夫人說:“也好,我們都要去看看,怕她嫌吵,說我們問她好。”尤氏說:“妹妹,你聽我的,你去勸勸她,我放心。你快去園子裏吧。”賈寶玉也想跟着去瞧秦氏,王夫人說:“你看看就過去,那是你侄媳婦。”於是尤氏請邢夫人、王夫人和她母親都去了會芳園。

王熙鳳和賈寶玉才與賈蓉一起到了秦氏的房裏。進屋後,悄悄走到裏間門口,秦氏見了,想站起來,王熙鳳趕緊說:“別起來,一動就頭暈。”說完,王熙鳳快步走近,拉住秦氏的手說:“我的奶奶!幾天不見,怎麼瘦得這麼厲害了!”隨即坐在秦氏原本坐的臥榻上。賈寶玉也問了安,坐到對面的椅子裏。賈蓉說:“快倒茶來,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沒喝茶呢。”

秦氏拉着王熙鳳的手,強笑着說:“這都是我命不好。在這麼好的人家,公公婆婆像對待自己閨女一樣疼我。我侄兒雖然年輕,但我們彼此敬重,從沒紅過臉。在長輩和同輩中,除了嬸子,也沒人不疼我、不跟我好的。現在得了這個病,我那強撐的心徹底沒了。在公婆面前沒盡到孝,就算嬸子這樣疼我,我也想盡孝,現在也做不到了。我打心底想,未必能熬過今年呢。”

賈寶玉正注視着那幅《海棠春睡圖》,還有秦太虛寫的“嫩寒鎖夢因春冷,芳氣籠人是酒香”的對聯,忽然想起曾在這裏睡着時夢到“太虛幻境”的事,心神一震,聽了秦氏這些話,就像有萬根針扎心頭,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。

王熙鳳內心也很難過,但怕病人看見衆人這樣反倒更傷心,便沒出聲勸解。見賈寶玉這樣,她便說:“寶兄弟,你太婆婆媽媽了。她只是說說病,哪裏會到這地步?年紀大了,生病了就這般想,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病嗎?”賈蓉說:“她這病,只要喫點東西,就不會怕了。”王熙鳳又說:“寶兄弟,太太叫你快去。你別在這裏發呆,讓媳婦心裏也難受。太太還惦記着你呢。”便對賈蓉說:“你先和你寶叔叔去,我再坐一會兒。”賈蓉一聽,馬上和賈寶玉一起回了會芳園。

王熙鳳又勸了幾句秦氏,又低聲說了些心裏話,尤氏反覆派人去請,這纔對秦氏說:“你安心養着,我再來看你。你這病,本來該好的,所以早請了這位好大夫,再不擔心了。”秦氏笑着說:“就算有神仙,也治不了命啊。嬸子,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熬日子罷了。”王熙鳳說:“你只管這樣想,病怎麼好呢?總得想開點。聽說大夫說,若不治,春天恐怕會惡化。現在才九月半,還有四五個月,什麼病治不好呢?我們家若不喝人蔘,也難說了,你公公婆婆聽說你好了,別說一天兩錢人蔘,就是兩斤也能負擔。好好養着,我再回園子裏去了。”秦氏又說:“嬸子,恕我不能跟您走。等有空時,還請您常來看看我,咱們孃兒倆多聊聊。”王熙鳳聽了,眼圈又紅了,說:“我有空一定常來看你。”

於是,王熙鳳帶着隨身的丫鬟、婆子和寧府的媳婦們,從園子的偏門繞進去。只見園子裏:

黃花滿地,白柳橫斜。小橋通若耶溪,曲徑連天台路。山石間清泉激盪,籬邊花香飄逸;樹上紅葉翻飛,林木如畫。西風乍起,剛停了黃鶯的叫聲;暖陽當頭,又傳來蟋蟀的鳴叫。遙望東南,幾處山邊有亭臺;縱觀西北,三間臨水的軒榭。笙歌不斷,別具幽情;綵衣穿林,更顯風雅。

王熙鳳邊走邊欣賞,忽然從假山後走出來一個人,上前對她道:“請嫂子安。”王熙鳳一見,猛地後退一步,說:“這不是賈瑞大爺嗎?”賈瑞說:“嫂子連我都認不出來了?不是我還能是誰?”王熙鳳說:“我不是不認得,只是突然見了,一時沒反應過來。”賈瑞笑着說:“也是我們有緣。我剛剛偷偷溜出席,在這清淨地方散散心,沒想到就遇見你,這不是有緣嗎?”說着,他目光不停打量着王熙鳳。

王熙鳳聰明伶俐,一眼就看穿了賈瑞的意圖,便故作含笑說:“難怪你哥哥常說你不錯,今天見你這番話,就知道你是個聰明溫和的人了。現在我得去太太們那裏,沒時間多聊,等以後再聊吧。”賈瑞說:“我要去你家請安,又怕你年輕,不肯輕易見人。”王熙鳳裝作笑道:“一家人,說年輕不年輕,有什麼好說的?”賈瑞聽了這話,再也沒心思享受這次“奇遇”,神情愈發難看。王熙鳳說:“你快去入席吧,小心他們罰你喝酒。”賈瑞聽了,整個人都僵住了,慢慢走着,還不時回頭望她。王熙鳳故意放慢腳步,等到他走遠了,心裏暗自冷笑:“這纔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這等禽獸,遲早得死在我手裏,讓他知道我的手段!”

王熙鳳這才緩步前行,轉過山坡時,看見幾個婆子慌慌張張跑來,見了她笑着說:“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,急得不行,又叫我們來請您。”王熙鳳說:“你們奶奶就是這麼急。”她慢慢走着,問:“戲唱了幾齣?”那婆子回說:“有八九出。”說話間,已到了天香樓後門,看見寶玉和一羣丫頭在玩耍。王熙鳳說:“寶兄弟,別太淘氣了。”一個丫頭說:“太太們都在樓上坐着,請奶奶從這邊上來吧。”

王熙鳳聽罷,輕步緩行上了樓,見尤氏已經在樓梯口等着。尤氏笑着說:“你們孃兒倆總捨不得分開,見了面就捨不得走。不如明天搬來和她住在一起吧。你坐下,我先敬你一杯。”王熙鳳在邢夫人、王夫人前告了坐,又在尤氏母親前周旋了一陣,又和尤氏同桌喝酒聽戲。尤氏叫人拿戲單來,讓王熙鳳點戲。王熙鳳說:“親家太太和太太們都在,我怎敢點?”邢夫人和王夫人說:“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幾出,你點兩出好的我們聽。”王熙鳳起身應了,接過戲單,從頭一看,點了《還魂》和《彈詞》,遞過去說:“現在唱的《雙官誥》唱完,再唱這兩出,就差不多了。”王夫人說:“是啊,也該讓你們哥哥嫂子歇歇,他們心裏不靜。”尤氏說:“你們不常來,娘兒們多坐一會兒纔有趣,天還早呢。”王熙鳳起身看向樓下,問:“爺們都去哪兒了?”旁邊婆子說:“剛到凝曦軒,帶着打十番的去喝酒了。”王熙鳳說:“在這兒不自在,背後又去幹壞事了!”尤氏笑着說:“你們都像你這麼正經呢。”

大家說說笑笑,戲演完後,撤了酒席,擺上飯。喫完後,大家出了園子,回到上房坐下來,喝了一杯茶,才叫人準備馬車。尤氏帶着衆人送他們到門口,賈珍帶着一衆子侄在車旁等待,見到邢夫人和王夫人,說:“二位嬸子明天再來逛逛吧。”王夫人說:“罷了,今天坐了一整天,也累了,明天休息一下吧。”於是都上了車。賈瑞時不時偷偷瞄着王熙鳳。賈珍等人進屋後,李貴才牽馬過來,寶玉騎上,跟着王夫人走了。賈珍一家喫完晚飯,才各自散去。

第二天,族人又熱鬧了一整天,不再細說。之後王熙鳳時常親自去看秦氏。秦氏時好時壞,賈珍、尤氏、賈蓉都十分擔憂。

再說賈瑞多次到榮府,偏偏總遇到王熙鳳去寧府。這一年正好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。節氣臨近那天,賈母、王夫人、王熙鳳每天都派人去探望秦氏,回來的人說:“這幾日沒有加重,也沒見好轉。”王夫人對賈母說:“這個病,遇上大節不加重,就很有希望了。”賈母說:“是啊,好孩子,要是真有原因,叫人怎麼不心疼呢?”說着,心裏一陣酸楚,便對王熙鳳說:“你們孃兒兩個也辛苦了,明天初一,過了初一,你後天再去瞧瞧她。仔細看看她的情況,若好點,回來告訴我,我也開心。她平時喜歡喫的,你也多讓人做些送過去。”王熙鳳一一答應。

到了初二,喫過早飯,來到寧府,見秦氏的狀況雖沒加重,但臉上身上的肉已經瘦得不成樣子。她和秦氏坐了一下午,聊了些閒話,又安慰她:“病好不好,春天才知道。現在已過冬至,沒加重,也許會好些。你回老太太,太太們放心。昨天老太太賞的棗泥山藥糕,我喫了兩塊,倒像真的消化了。”王熙鳳說:“明天再送去。我先去你婆婆那裏瞧瞧,然後趕着回去回老太太話。”秦氏說:“嬸子,替我請老太太、太太們安罷。”

王熙鳳答應後就走了,到尤氏的上房坐下。尤氏問:“你冷眼看看媳婦怎麼樣?”王熙鳳低着頭想了半天,說:“真是沒辦法了。你也該把她的後事用品提前準備下,緩解一下也好。”尤氏說:“我已經悄悄準備了,就是那件東西木頭不好,先緩着辦。”王熙鳳喝了茶,聊了一會兒,說:“我得趕緊回去回老太太的話。”尤氏說:“你慢慢說,別嚇着老太太。”王熙鳳說:“我知道。”

王熙鳳回去後,見了賈母,說:“蓉哥兒媳婦請老太太安,給老太太磕頭,說她好些了,請老祖宗放心。她再好些,還要給老祖宗磕頭請安。”賈母問:“你看她怎麼樣?”王熙鳳說:“暫時沒事,精神還好。”賈母沉吟片刻,對王熙鳳說:“你換件衣服,歇會吧。”

王熙鳳答應後出來,見了王夫人,回到家,平兒送上剛烘好的家常衣服。王熙鳳坐下,問:“家裏有什麼事嗎?”平兒端了茶,遞過去,說:“沒事。就是三百兩銀子的利息,旺兒媳婦送來了,我已經收了。還有賈瑞派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,說要來請安說話。”王熙鳳聽了,哼了一聲:“這畜生,活該作死,他來了,看我怎麼對付!”平兒問:“賈瑞爲什麼總來?”王熙鳳便把九月在寧府園子遇到他的情形,說了出來。平兒說:“癩蛤蟆想喫天鵝肉,沒人性的混蛋,這種念頭,早晚得死!”王熙鳳說:“等他來了,我自有辦法。”不知賈瑞來時是何模樣,且聽下回分解。

關於作者
清代曹雪芹

曹雪芹,名霑,字夢阮,號雪芹,又號芹溪、芹圃。清代著名文學家,小說家。先祖爲中原漢人,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。素性放達,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。愛好研究廣泛:金石、詩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、織補、工藝、飲食等。他出身於一個“百年望族”的大官僚地主家庭,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,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,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性的偉大作品《紅樓夢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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