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紅樓夢》-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

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
  話說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。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,卻顧不得別的,遂擇了後日一定上學。“後日一早請秦相公到我這裏,會齊了,一同前去。”----打發了人送了信。   至是日一早,寶玉起來時,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,收拾的停停妥妥,坐在牀沿上發悶。見寶玉醒來,只得伏侍他梳洗。寶玉見他悶悶的,因笑問道:“好姐姐,你怎麼又不自在了?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?”襲人笑道:“這是那裏話。讀書是極好的事,不然就潦倒一輩子,終久怎麼樣呢。但只一件:只是唸書的時節想着書,不念的時節想着家些。別和他們一處頑鬧,碰見老爺不是頑的。雖說是奮志要強,那工課寧可少些,一則貪多嚼不爛,二則身子也要保重。這就是我的意思,你可要體諒。”襲人說一句,寶玉應一句。襲人又道:“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,交出給小子們去了。學裏冷,好歹想着添換,比不得家裏有人照顧。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,你可着他們添。那一起懶賊,你不說,他們樂得不動,白凍壞了你。”寶玉道:“你放心,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。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裏,長和林妹妹一處去頑笑着纔好。”說着,俱已穿戴齊備,襲人催他去見賈母,賈政,王夫人等。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幾句,方出來見賈母。賈母也未免有幾句囑咐的話。然後去見王夫人,又出來書房中見賈政。  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,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談。忽見寶玉進來請安,回說上學裏去,賈政冷笑道: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學’兩個字,連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話,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。仔細站髒了我這地,靠髒了我的門!”衆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:“老世翁何必又如此。今日世兄一去,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,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。天也將飯時,世兄竟快請罷。”說着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。   賈政因問:“跟寶玉的是誰?”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,早進來三四個大漢,打千兒請安。賈政看時,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,名喚李貴。因向他道:“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,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!倒唸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裏,學了些精緻的淘氣。等我閒一閒,先揭了你的皮,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!”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,摘了帽子,碰頭有聲,連連答應“是”,又回說:“哥兒已唸到第三本《詩經》,什麼‘呦呦鹿鳴,荷葉浮萍’,小的不敢撒謊。”說的滿座鬨然大笑起來。賈政也撐不住笑了。因說道: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詩經》,也都是掩耳偷鈴,哄人而已。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,就說我說了:什麼《詩經》古文,一概不用虛應故事,只是先把《四書》一氣講明背熟,是最要緊的。”李貴忙答應“是”,見賈政無話,方退出去。  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,待他們出來,便忙忙的走了。李貴等一面撣衣服,一面說道:“哥兒聽見了不曾?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!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,我們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罵的。從此後也可憐見些纔好。”寶玉笑道:“好哥哥,你別委曲,我明兒請你。”李貴道:“小祖宗,誰敢望你請,只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。”說着,又至賈母這邊,秦鍾早來候着了,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。於是二人見過,辭了賈母。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,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。彼時黛玉纔在窗下對鏡理妝,聽寶玉說上學去,因笑道:“好,這一去,可定是要‘蟾宮折桂’去了。我不能送你了。”寶玉道:“好妹妹,等我下了學再喫飯。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。”勞叨了半日,方撤身去了。黛玉忙又叫住問道:“你怎麼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?”寶玉笑而不答,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。   原來這賈家之義學,離此也不甚遠,不過一里之遙,原系始祖所立,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,即入此中肄業。凡族中有官爵之人,皆供給銀兩,按俸之多寡幫助,爲學中之費。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爲塾掌,專爲訓課子弟。如今寶秦二人來了,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,讀起書來。自此以後,他二人同來同往,同坐同起,愈加親密。又兼賈母愛惜,也時常的留下秦鍾,住上三天五日,與自己的重孫一般疼愛。因見秦鐘不甚寬裕,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。不上一月之工,秦鍾在榮府便熟了。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,竟一味的隨心所欲,因此又發了癖性,又特向秦鍾悄說道:“咱們倆個人一樣的年紀,況又是同窗,以後不必論叔侄,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。”先是秦鐘不肯,當不得寶玉不依,只叫他“兄弟”,或叫他的表字“鯨卿”,秦鍾也只得混着亂叫起來。  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,俗語說的好:“一龍生九種,種種各別。”未免人多了,就有龍蛇混雜,下流人物在內。自寶,秦二人來了,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,又見秦鍾靦腆溫柔,未語面先紅,怯怯羞羞,有女兒之風,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,賠身下氣,情性體貼,話語綿纏,因此二人更加親厚,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,背地裏你言我語,詬誶謠諑,佈滿書房內外。  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,便知有一家學,學中廣有青年子弟,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,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,不過是三日打魚,兩日曬網,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,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,只圖結交些契弟。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,圖了薛蟠的銀錢喫穿,被他哄上手的,也不消多記。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,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,亦未考真名姓,只因生得嫵媚風流,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,一號“香憐”,一號“玉愛”。雖都有竊慕之意,將不利於孺子之心,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,不敢來沾惹。如今寶,秦二人一來,見了他兩個,也不免綣繾羨慕,亦因知系薛蟠相知,故未敢輕舉妄動。香,玉二人心中,也一般的留情與寶,秦。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,只未發跡。每日一入學中,四處各坐,卻八目勾留,或設言托意,或詠桑寓柳,遙以心照,卻外面自爲避人眼目。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,都背後擠眉弄眼,或咳嗽揚聲,這也非止一日。  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,早已回家去了,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,命學生對了,明日再來上書,將學中之事,又命賈瑞暫且管理。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中應卯了,因此秦鍾趁此和香憐擠眉弄眼,遞暗號兒,二人假裝出小恭,走至後院說梯己話。秦鍾先問他:“家裏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?”一語未了,只聽背後咳嗽了一聲。二人唬的忙回頭看時,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。香憐有些性急,羞怒相激,問他道:“你咳嗽什麼?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?”金榮笑道:“許你們說話,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?我只問你們:有話不明說,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?我可也拿住了,還賴什麼!先得讓我抽個頭兒,咱們一聲兒不言語,不然大家就奮起來。”秦,香二人急的飛紅的臉,便問道:“你拿住什麼了?”金榮笑道:“我現拿住了是真的。”說着,又拍着手笑嚷道:“貼的好燒餅!你們都不買一個喫去?”秦鍾香憐二人又氣又急,忙進去向賈瑞前告金榮,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。  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,每在學中以公報私,勒索子弟們請他,後又附助着薛蟠圖些銀錢酒肉,一任薛蟠橫行霸道,他不但不去管約,反助紂爲虐討好兒。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,今日愛東,明日愛西,近來又有了新朋友,把香,玉二人又丟開一邊。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,自有了香,玉二人,便棄了金榮。近日連香,玉亦已見棄。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,不說薛蟠得新棄舊,只怨香,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,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,也正在醋妒他兩個。今見秦,香二人來告金榮,賈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來,雖不好呵叱秦鍾,卻拿着香憐作法,反說他多事,着實搶白了幾句。香憐反討了沒趣,連秦鍾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。金榮越發得了意,搖頭咂嘴的,口內還說許多閒話,玉愛偏又聽了不忿,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。金榮只一口咬定說:“方纔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子裏親嘴摸屁股,一對一肏,撅草根兒抽長短,誰長誰先幹。”金榮只顧得意亂說,卻不防還有別人。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。你道這個是誰?  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,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,父母早亡,從小兒跟着賈珍過活,如今長了十六歲,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。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,常相共處。寧府人多口雜,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,專能造言誹謗主人,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詞。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,自己也要避些嫌疑,如今竟分與房舍,命賈薔搬出寧府,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。這賈薔外相既美,內性又聰明,雖然應名來上學,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。仍是鬥雞走狗,賞花玩柳。總恃上有賈珍溺愛,下有賈蓉匡助,因此族人誰敢來觸逆於他。他既和賈蓉最好,今見有人欺負秦鍾,如何肯依?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,心中卻忖度一番,想道:“金榮賈瑞一干人,都是薛大叔的相知,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,倘或我一出頭,他們告訴了老薛,我們豈不傷和氣?待要不管,如此謠言,說的大家沒趣。如今何不用計制伏,又止息口聲,又傷不了臉面。”想畢,也裝作出小恭,走至外面,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,如此這般,調撥他幾句。  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,且又年輕不諳世事,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,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,不給他個利害,下次越發狂縱難制了。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,如今得了這個信,又有賈薔助着,便一頭進來找金榮,也不叫金相公了,只說“姓金的,你是什麼東西!”賈薔遂跺一跺靴子,故意整整衣服,看看日影兒說:“是時候了。”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。賈瑞不敢強他,只得隨他去了。這裏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,問道:“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,管你〈毛幾〉〈毛巴〉相干,橫豎沒肏你爹去罷了!你是好小子,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!”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。賈瑞忙吆喝:“茗煙不得撒野!”金榮氣黃了臉,說:“反了!奴才小子都敢如此,我只和你主子說。”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鍾。尚未去時,從腦後颼的一聲,早見一方硯瓦飛來,並不知系何人打來的,幸未打着,卻又打在旁人的座上,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。   這賈菌亦系榮國府近派的重孫,其母亦少寡,獨守着賈菌。這賈菌與賈蘭最好,所以二人同桌而坐。誰知賈菌年紀雖小,志氣最大,極是淘氣不怕人的。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,飛硯來打茗煙,偏沒打着茗煙,便落在他桌上,正打在面前,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,濺了一書黑水。賈菌如何依得,便罵:“好囚攮的們,這不都動了手了麼!”罵着,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。賈蘭是個省事的,忙按住硯,極口勸道:“好兄弟,不與咱們相干。”賈菌如何忍得住,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,照那邊掄了去。終是身小力薄,卻掄不到那裏,剛到寶玉秦鍾桌案上就落了下來。只聽譁啷啷一聲,砸在桌上,書本紙片等至於筆硯之物撒了一桌,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。賈菌便跳出來,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。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,地狹人多,那裏經得舞動長板。茗煙早喫了一下,亂嚷:“你們還不來動手!”寶玉還有三個小廝:一名鋤藥,一名掃紅,一名墨雨。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,一齊亂嚷:“小婦養的!動了兵器了!”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,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,蜂擁而上。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,勸一回那個,誰聽他的話,肆行大鬧。衆頑童也有趁勢幫着打太平拳助樂的,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,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兒亂笑,喝着聲兒叫打的。登時間鼎沸起來。   外邊李貴等幾個大僕人聽見裏邊作起反來,忙都進來一齊喝住。問是何原故,衆聲不一,這一個如此說,那一個又如彼說。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,攆了出去。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,打起一層油皮,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,見喝住了衆人,便命:“李貴,收書!拉馬來,我去回太爺去!我們被人欺負了,不敢說別的,守禮來告訴瑞大爺,瑞大爺反倒派我們的不是,聽着人家罵我們,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,連秦鐘的頭也打破。這還在這裏念什麼書!茗煙他也是爲有人欺侮我的。不如散了罷。”李貴勸道:“哥兒不要性急。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,這會子爲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,倒顯的咱們沒理。依我的主意,那裏的事那裏了結好,何必去驚動他老人家。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,太爺不在這裏,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裏的頭腦了,衆人看着你行事。衆人有了不是,該打的打,該罰的罰,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?”賈瑞道:“我吆喝着都不聽。”李貴笑道:“不怕你老人家惱我,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,所以這些兄弟纔不聽。就鬧到太爺跟前去,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。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。”寶玉道:“撕羅什麼?我必是回去的!”秦鍾哭道:“有金榮,我是不在這裏唸書的。”寶玉道:“這是爲什麼?難道有人家來的,咱們倒來不得?我必回明白衆人,攆了金榮去。”又問李貴:“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?”李貴想了一想道:“也不用問了。若問起那一房的親戚,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。”   茗煙在窗外道:“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。那是什麼硬正仗腰子的,也來唬我們。璜大奶奶是他姑娘。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,給我們璉二奶奶跪着借當頭。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!”李貴忙斷喝不止,說:“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,有這些蛆嚼!”寶玉冷笑道:“我只當是誰的親戚,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,我就去問問他來!”說着便要走。叫茗煙進來包書。茗煙包着書,又得意道:“爺也不用自己去見,等我到他家,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,僱上一輛車拉進去,當着老太太問他,豈不省事。”李貴忙喝道:“你要死!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,然後再回老爺太太,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。我這裏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,你又來生個新法子。你鬧了學堂,不說變法兒壓息了纔是,倒要往大里鬧!”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。  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,自己也不乾淨,只得委曲着來央告秦鍾,又央告寶玉。先是他二人不肯。後來寶玉說:“不回去也罷了,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。”金榮先是不肯,後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,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:“原是你起的端,你不這樣,怎得了局?”金榮強不得,只得與秦鍾作了揖。寶玉還不依,偏定要磕頭。賈瑞只要暫息此事,又悄悄的勸金榮說:“俗語說的好:‘殺人不過頭點地。’你既惹出事來,少不得下點氣兒,磕個頭就完事了。”金榮無奈,只得進前來與秦鍾磕頭。且聽下回分解。

譯文:

有一天,秦家父子正等着賈家派人來通知上學的日期。寶玉特別想見到秦鍾,顧不上其他事,直接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上學,還特意派人去通知秦鍾:“後天一早,我來你家,咱們見面後一起出發。”

第二天清晨,寶玉剛醒來,襲人就已經把書本、文具都收拾妥當,坐在牀邊發愁。見寶玉睜開眼睛,她便趕緊幫他梳洗。寶玉看出她不開心,就笑着問:“好姐姐,你怎麼又不高興了?難道是嫌我沒去上學,讓你們冷清了嗎?”

襲人笑着回應:“哪裏是這樣!讀書是件好事,否則一輩子就潦倒了。可得記住一點:讀書的時候想學習,不讀書的時候就想想家。別和那些孩子混在一起玩,不然被父親發現,可就不好了。雖說想努力上進,但功課也不用貪多,不然消化不了,身體也得照顧好。這就是我的意思,你得體諒啊。”

寶玉一邊聽着,一邊點頭答應。襲人又說:“我把厚衣服也包好了,交給了僕人。學裏冷,你們得留心添衣服;腳爐、手爐裏的炭也交出去了,讓他們添上。那幫懶傢伙,你不說,他們反而樂得不做事,凍着你呢。”

寶玉笑着說:“你放心,我會自己處理好。你們也別悶在這屋裏,不如和林妹妹一起去玩纔好。”說完,兩人穿戴齊整,襲人便催他去見賈母、王夫人和賈政。寶玉還去叮囑了晴雯、麝月幾句,這纔出門見賈母。賈母也給了他一些叮囑。之後,又去見了王夫人,最後到了書房見了賈政。

偏偏這一天,賈政回家早,正坐在書房裏和幾個來客閒聊。忽然看見寶玉進來請安,說要去上學,賈政冷笑道:“你再提‘上學’兩個字,我都要羞死了!我勸你還是去玩吧!小心站髒了我的地,弄髒了我的門!”

衆人見狀,紛紛起身笑勸:“老先生何必這樣?你兒子一走,三兩年就可能名揚天下,絕不像從前那樣頑皮了。天快喫飯了,快請他走吧!”說着,兩個老人便帶着寶玉走了。

賈政接着問:“跟寶玉一起去的是誰?”門外應聲兩聲,幾個大漢進來行禮。賈政一看,認出是寶玉奶媽的兒子,名叫李貴。便問:“你們天天跟着他上學,他到底學了什麼?倒學了些歪理邪說,還整些調皮搗蛋的事。等我歇會兒,先收拾你,再和那些不長進的算賬!”

李貴嚇得立刻跪下,摘了帽子,連連磕頭,答應得非常乾脆:“是!是!哥兒已經唸到《詩經》第三本了,比如‘呦呦鹿鳴,荷葉浮萍’,小的不敢說謊。”

衆人一聽,頓時鬨堂大笑,賈政也忍不住笑了。他邊笑邊說:“再多念三十本《詩經》,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!你去告訴學裏的太爺,就說我說了:《詩經》和古文一類的,不許虛應故事,先把《四書》好好講清楚、背熟,這纔是最重要的。”

李貴連忙答應,見賈政沒再說話,便退出去了。

這時,寶玉獨自站在院子外,靜靜等待,等到他們出來,便匆匆走了。李貴等人一邊整理衣服,一邊嘀咕:“哥兒聽見了嗎?他要揭我們的皮了!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能賺點體面,我們這些奴才只能白白挨打受罵。從今以後,也該可憐可憐我們纔好。”

寶玉笑着說:“好哥哥,別委屈自己,我明天請你們喫飯。”

李貴笑着說:“小祖宗,誰敢指望你請?只求聽一句半句話,就感激不盡了。”

說完,他們又去了賈母那邊,秦鍾早就等在那裏,賈母正在和他說話。兩人見了面,互相問候後,辭別賈母。寶玉突然想起還沒去辭別林黛玉,便急忙趕去黛玉房裏告別。

當時黛玉正對着鏡子整理妝容,聽寶玉說要上學,便笑着說:“好啊,這一去,可真是要‘蟾宮折桂’了。我不能再送你了。”

寶玉笑着說:“好妹妹,等我下了學,再喫飯,等我回來,再一起製作胭脂膏。”

兩人聊了許久,才慢慢離開。黛玉又急忙叫住他:“你怎麼不去跟寶姐姐道別呢?”

寶玉只是笑着不回答,一路和秦鍾一起上學去了。

這賈家的義學,離這裏不過一里路,是祖先設立的,目的是讓族裏貧窮的子弟也能讀書。凡是族中有官職的人,都會出錢資助,金額按俸祿多寡來定,作爲學費。學校由德高望重的前輩擔任塾師,專門教導子弟。

自從寶玉、秦鍾來了以後,他們互相見面,一起讀書。從此以後,兩人朝夕相伴,情誼漸深。賈母也特別疼愛秦鍾,時常留他在家裏住幾天,像對待自己的孫子一樣。見他生活拮据,也經常送些衣裳等物品給他。沒過多久,秦鍾在榮國府就熟了。

而寶玉向來不守規矩,性情放縱,便又對秦鍾輕聲說:“咱們年紀一樣大,又是同窗,以後不必講叔侄關係,只當是兄弟朋友就行。”

起初秦鐘不答應,被寶玉反覆打動,最終只能叫他“兄弟”,或用他的表字“鯨卿”。從此,他也就隨口叫起,彼此親密無間。

這學裏雖然大多是本族子弟和親戚的孩子,俗話說:“一龍生九子,九子各不同。”人多難免混雜,有些下流之人也混在裏面。自從寶玉和秦鍾來了,他們生得俊朗如花,秦鍾又靦腆溫柔,說話前臉就紅,害羞得像個小姑娘。而寶玉天生善解人意,總是低眉順眼、體貼別人,說話軟綿綿的,兩人因此更加親近。也難怪其他同窗產生了懷疑,背後議論紛紛,怨言滿天飛。

薛蟠自從搬到王夫人處後,聽說這學裏有許多年輕子弟,心生了不該有的念頭,便也假借讀書名義上前來,其實只是三天打魚,兩天曬網,只送些束脩給賈代儒,一點學習也沒有,只是爲了和一些小兄弟結交。誰知道,學裏有不少學生,爲了圖他的錢和衣服,被他收買騙了,不用多說。

又有兩個風流多情的學生,不知是哪房親戚,也不知真名姓,生得風流嫵媚,全學裏都給他們起了兩個外號:一個叫“香憐”,一個叫“玉愛”。他們雖有情感萌動,但都怕薛蟠的威勢,不敢靠近。

如今寶玉和秦鍾來了,見了他們,也心生嚮往,又知道他們和薛蟠是朋友,所以不敢輕舉妄動。香憐和玉愛心裏也對寶玉、秦鍾動了情,四人心裏都有情愫,卻不敢表露。每天上學,他們各自坐在不同角落,卻互相望眼欲穿,或言語暗藏,或借詩句表達,彼此心照不宣,卻對外裝作不引人注意。

偏偏有幾個心眼壞的小人看出端倪,偷偷在後面擠眉弄眼,或咳嗽示意,這種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。

這一天,賈代儒有事出門,只留下一句對聯,讓學生們對出來,明天再來上課。又任命賈瑞暫代管理學事。偏偏薛蟠最近也不來學裏了,於是秦鍾趁機和香憐偷偷在後院“小便”,傳暗號。秦鍾先問:“家裏大人管你結交朋友嗎?”話音剛落,背後就傳來一聲咳嗽。

兩人嚇了一跳,回頭一看,原來是隔壁的金榮。香憐性子急,被氣得發火,問:“你咳嗽什麼?難道不准我們說話?”

金榮笑着說:“許你們說話,難道不許我咳嗽?你們明明藏着話說,難道不許我曉得?我剛好看見你們在後院親嘴、摸屁股,還對搓、看誰先動,誰就先做,我可都看見了!你們還賴什麼?”說罷,還拍着手大笑着嚷道:“這可不是好燒餅?你們不買一個嚐嚐?”

秦鍾和香憐氣得臉都紅了,急忙衝進賈瑞面前告狀,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們。

賈瑞是個愛佔便宜、毫無規矩的人,平時在學裏只圖自己好處,常常勒索學生請他喫飯、喝酒。又幫着薛蟠圖點銀兩酒肉,對薛蟠的橫行霸道不但不制止,反而還跟着一起欺負人。

薛蟠本就心性浮躁,今天愛東,明天愛西,最近又有了新朋友,就把香憐、玉愛拋在一邊。就連金榮,原本是他的朋友,自從香憐、玉愛出現,便被冷落了。如今連香憐、玉愛也漸漸被拋棄,賈瑞自然也失去了靠山。他怨恨香憐、玉愛沒有幫助自己,便更加嫉妒他們。如今見秦鍾和香憐告狀,心裏更不舒服。雖然不敢直接罵秦鍾,卻故意挑撥香憐,說她多管閒事,狠狠地反駁了幾句。

香憐聽了,十分尷尬,秦鍾也臉上無光,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。金榮反而得意洋洋,搖頭咂嘴,還在嘴裏說些閒話。玉愛聽了很不痛快,兩人隔座嘀咕起來。金榮只死咬着不放,說:“我明明看見他們兩個在後院親嘴、摸屁股,還對搓長短,誰長誰先幹!”

金榮越說越得意,卻不知道還有人聽到了。你道是誰?

原來,這人是賈薔。他是寧府的正統玄孫,父母早亡,從小跟着賈珍長大,如今已十六歲,長得比賈蓉還風流俊俏。他與賈蓉關係最好,常常一起玩耍。寧府人多嘴雜,那些不得志的僕人專門造謠誹謗主人。賈珍也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言,因此自己也想避開嫌疑,乾脆分出一間屋子,命賈薔搬出寧府,自己單獨立戶過日子。

賈薔外貌俊美,內心聰明,雖然名義上是來上學,其實不過是假借名字掩飾而已。他依舊喜歡鬥雞、走狗、賞花玩柳。靠着賈珍溺愛和賈蓉的支持,族裏誰也不敢惹他。他和賈蓉親厚,見有人欺負秦鍾,自然不會袖手旁觀。

他心想:“金榮、賈瑞這些人,都是薛蟠的朋友,我過去和薛蟠很熟,如果我站出來,他們告訴老薛,我們豈不是傷了交情?如果不管,這事傳開,大家也都尷尬。不如用計謀解決,既平息了風聲,又不讓任何人難堪。”

於是,他裝作去上廁所,悄悄叫來跟寶玉一起的書童茗煙,低聲說了一些話。

茗煙是寶玉最早任用的書童,又年輕,不懂世事。聽到賈薔說金榮欺負秦鍾,甚至牽連到寶玉,如果不管,以後會更猖狂。他一聽,就立刻要動手,又得了賈薔支持,便直接衝進院子找金榮,也不再叫“金相公”,而是大聲叫道:“姓金的,你是什麼東西!”

賈薔隨即跺了跺靴子,故意整理衣服,看了看太陽,說:“是時候了。”然後先對賈瑞說有事要提前走。賈瑞不敢攔,只得跟着去了。

茗煙一把揪住金榮,問道:“我們是肏屁股還是不肏?跟你那‘毛幾’‘毛巴’有什麼關係?反正也沒肏你爹!你這小混蛋,出來動一動你的茗大爺!”

滿屋子的孩子都呆住了,看着這場混亂。賈瑞急了,大喊:“茗煙不得放肆!”

金榮氣得臉發青,說:“反了!奴才都敢這樣,我只去找你主子去。”他伸手就要去抓寶玉和秦鍾。

還沒動手,突然從背後“嗖”地一聲,飛來一方硯臺,不知道是誰打的,幸好沒打中,只是砸在旁邊人的書桌上。那書桌上是賈蘭和賈菌。

賈菌是榮國府近支的重孫,母親早亡,獨自守着他。他和賈蘭關係最好,所以總坐在一起。他雖年紀小,但志氣大,又淘氣不怕人。他冷眼看到金榮的朋友幫着金榮,飛硯打茗煙,結果砸在自己桌上,正打中了面前的磁質硯臺,打碎了,濺出一攤黑水。

賈菌怎麼能忍?立刻大罵:“好混蛋,你們都動手了!”說罷,也拿起硯磚要打回去。賈蘭是個小心的人,趕緊按住硯臺,勸道:“兄弟,別鬧了,和我們沒關係。”

賈菌哪裏甘心,立刻抱起書箱,朝着那邊砸過去。他力氣小,沒砸中,剛到寶玉和秦鐘的桌邊就掉下來了。只聽“嘩啦”一聲,砸在桌上,書本、紙張、筆墨灑了一地,還把寶玉的茶碗砸碎了,茶水四濺。

賈菌跳出來,要揪打那個扔硯臺的人。金榮抓起一根毛竹大板,地狹人多,根本舞不起來。茗煙已經捱了一下,大喊:“你們還不動手?”

寶玉有三個小廝:鋤藥、掃紅、墨雨。三人哪有不淘氣的,一聽就一起嚷:“小媳婦養的!動手了!”

墨雨拿起一根門閂,掃紅、鋤藥手中都拿着馬鞭,一起衝上來。賈瑞急得在中間攔了一圈,勸了一番,沒人聽他。大家亂成一團,有的趁機打起“太平拳”助興,有的嚇得藏到角落,有的乾脆站着拍手大笑,大聲喊着“打啊,打啊!”。

頃刻間,整個學堂都吵翻了。

外面的李貴等人聽見裏面鬧騰,立刻衝進來喝止。問起原因,衆人都有不同說法。李貴狠狠地罵了茗煙一通,把他們趕了出去。

秦鐘的頭早被金榮的板子撞了一下,皮都快裂了,寶玉正用手帕幫他揉呢。見衆人被喝住,他立刻命令:“李貴,收書!拉馬去,我回去找太爺!我們被人欺負,不敢說別的,守禮都來告訴瑞大爺。結果瑞大爺不但不說理,反而說我們的不是,還唆使他們打我們茗煙,連秦鐘的頭都撞破了。這還在這裏念什麼書!茗煙也是因爲有人欺負我,纔敢鬧的。不如散了罷。”

李貴勸道:“哥兒別急。太爺剛回家,現在爲這點事去煩他,反而顯得咱們沒理。依我意思,這事在學裏自己解決,何必驚動老爺。這都是瑞大爺的錯,太爺不在,你就是學裏的負責人,衆人都看着你處理。有了過錯,該打就打,該罰就罰,何必鬧到太爺那兒去?”

寶玉說:“撕羅什麼?我一定要回去!”秦鍾哭着說:“有金榮,我就不在這裏讀書了。”

寶玉問:“爲什麼?難道真有人來告狀,我們就不能來了?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訴所有人,趕走金榮!”

又問李貴:“金榮是哪個親戚?”

李貴想了想說:“問這個也無妨。要是問起親戚,反而傷了兄弟們的和氣。”

茗煙從窗外道:“他是東胡同裏璜大奶奶的侄子。那是什麼硬氣的主子,也敢嚇唬我們。璜大奶奶是他姑媽,只會打旋磨,給璉二奶奶跪着借當頭。我可看不起這種主子!”

李貴立刻大聲喝止:“你這小狗,怎麼知道這些?有這些髒話!”

寶玉冷笑着說:“我本來以爲是誰的親戚,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子,我這就去問問!”說罷,就要走了。

叫茗煙進來包書。茗煙一邊包,一邊得意地說:“爺不用親自去,等我到他家,就說老太太有話要問他,僱輛車帶他進去,當着老太太問他,豈不是省事?”

李貴立刻大喝:“你敢死!小心我回去先揍你一頓,再告訴老爺太太,說全是你要挑事的!我好不容易纔勸住了半點,你又想鬧大!”

茗煙這纔不敢再說話了。

賈瑞也怕事情鬧大,自己也出醜,只得私下懇求秦鍾和寶玉。他們一開始不肯,後來寶玉說:“不去也行,只要金榮賠不是就行。”

金榮起初也不肯,後來經賈瑞再三逼迫,李貴等人只好勸他:“是你先惹出來的,你不認錯,怎麼收場?”

金榮迫於無奈,只能向秦鐘行了禮。寶玉還是不依,堅持要磕頭。

賈瑞只想暫時平息事態,悄悄又勸金榮說:“俗話講得好:‘殺人不過頭點地。’你既然惹出了事,就少點脾氣,磕個頭就完事了。”

金榮最終無奈,只能上前,向秦鍾磕了頭。
(下回分解)

關於作者
清代曹雪芹

曹雪芹,名霑,字夢阮,號雪芹,又號芹溪、芹圃。清代著名文學家,小說家。先祖爲中原漢人,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。素性放達,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。愛好研究廣泛:金石、詩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、織補、工藝、飲食等。他出身於一個“百年望族”的大官僚地主家庭,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,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,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性的偉大作品《紅樓夢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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