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-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

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
 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。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,却顾不得别的,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。“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,会齐了,一同前去。”----打发了人送了信。   至是日一早,宝玉起来时,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,收拾的停停妥妥,坐在床沿上发闷。见宝玉醒来,只得伏侍他梳洗。宝玉见他闷闷的,因笑问道:“好姐姐,你怎么又不自在了?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?”袭人笑道:“这是那里话。读书是极好的事,不然就潦倒一辈子,终久怎么样呢。但只一件: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,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。别和他们一处顽闹,碰见老爷不是顽的。虽说是奋志要强,那工课宁可少些,一则贪多嚼不烂,二则身子也要保重。这就是我的意思,你可要体谅。”袭人说一句,宝玉应一句。袭人又道:“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,交出给小子们去了。学里冷,好歹想着添换,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。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,你可着他们添。那一起懒贼,你不说,他们乐得不动,白冻坏了你。”宝玉道:“你放心,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。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,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。”说着,俱已穿戴齐备,袭人催他去见贾母,贾政,王夫人等。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,方出来见贾母。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。然后去见王夫人,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。  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,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。忽见宝玉进来请安,回说上学里去,贾政冷笑道: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,连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话,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。仔细站脏了我这地,靠脏了我的门!”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:“老世翁何必又如此。今日世兄一去,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,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。天也将饭时,世兄竟快请罢。”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。   贾政因问:“跟宝玉的是谁?”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,早进来三四个大汉,打千儿请安。贾政看时,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,名唤李贵。因向他道:“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,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!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,学了些精致的淘气。等我闲一闲,先揭了你的皮,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!”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,摘了帽子,碰头有声,连连答应“是”,又回说:“哥儿已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,什么‘呦呦鹿鸣,荷叶浮萍’,小的不敢撒谎。”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。贾政也撑不住笑了。因说道: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,也都是掩耳偷铃,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,就说我说了:什么《诗经》古文,一概不用虚应故事,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气讲明背熟,是最要紧的。”李贵忙答应“是”,见贾政无话,方退出去。  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,待他们出来,便忙忙的走了。李贵等一面掸衣服,一面说道:“哥儿听见了不曾?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!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,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。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。”宝玉笑道:“好哥哥,你别委曲,我明儿请你。”李贵道:“小祖宗,谁敢望你请,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。”说着,又至贾母这边,秦钟早来候着了,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。于是二人见过,辞了贾母。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,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。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,听宝玉说上学去,因笑道:“好,这一去,可定是要‘蟾宫折桂’去了。我不能送你了。”宝玉道:“好妹妹,等我下了学再吃饭。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。”劳叨了半日,方撤身去了。黛玉忙又叫住问道:“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?”宝玉笑而不答,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。  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,离此也不甚远,不过一里之遥,原系始祖所立,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,即入此中肄业。凡族中有官爵之人,皆供给银两,按俸之多寡帮助,为学中之费。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,专为训课子弟。如今宝秦二人来了,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,读起书来。自此以后,他二人同来同往,同坐同起,愈加亲密。又兼贾母爱惜,也时常的留下秦钟,住上三天五日,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。因见秦钟不甚宽裕,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。不上一月之工,秦钟在荣府便熟了。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,竟一味的随心所欲,因此又发了癖性,又特向秦钟悄说道:“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,况又是同窗,以后不必论叔侄,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。”先是秦钟不肯,当不得宝玉不依,只叫他“兄弟”,或叫他的表字“鲸卿”,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。  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,俗语说的好:“一龙生九种,种种各别。”未免人多了,就有龙蛇混杂,下流人物在内。自宝,秦二人来了,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,又见秦钟腼腆温柔,未语面先红,怯怯羞羞,有女儿之风,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,赔身下气,情性体贴,话语绵缠,因此二人更加亲厚,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,背地里你言我语,诟谇谣诼,布满书房内外。  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,便知有一家学,学中广有青年子弟,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,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,不过是三日打鱼,两日晒网,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,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,只图结交些契弟。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,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,被他哄上手的,也不消多记。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,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,亦未考真名姓,只因生得妩媚风流,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,一号“香怜”,一号“玉爱”。虽都有窃慕之意,将不利于孺子之心,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,不敢来沾惹。如今宝,秦二人一来,见了他两个,也不免绻缱羡慕,亦因知系薛蟠相知,故未敢轻举妄动。香,玉二人心中,也一般的留情与宝,秦。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,只未发迹。每日一入学中,四处各坐,却八目勾留,或设言托意,或咏桑寓柳,遥以心照,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。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,都背后挤眉弄眼,或咳嗽扬声,这也非止一日。  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,早已回家去了,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,命学生对了,明日再来上书,将学中之事,又命贾瑞暂且管理。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,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,递暗号儿,二人假装出小恭,走至后院说梯己话。秦钟先问他:“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?”一语未了,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。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,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。香怜有些性急,羞怒相激,问他道:“你咳嗽什么?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?”金荣笑道:“许你们说话,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?我只问你们:有话不明说,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?我可也拿住了,还赖什么!先得让我抽个头儿,咱们一声儿不言语,不然大家就奋起来。”秦,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,便问道:“你拿住什么了?”金荣笑道:“我现拿住了是真的。”说着,又拍着手笑嚷道:“贴的好烧饼!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?”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,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,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。  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,每在学中以公报私,勒索子弟们请他,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,一任薛蟠横行霸道,他不但不去管约,反助纣为虐讨好儿。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,今日爱东,明日爱西,近来又有了新朋友,把香,玉二人又丢开一边。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,自有了香,玉二人,便弃了金荣。近日连香,玉亦已见弃。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,不说薛蟠得新弃旧,只怨香,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,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,也正在醋妒他两个。今见秦,香二人来告金荣,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,虽不好呵叱秦钟,却拿着香怜作法,反说他多事,着实抢白了几句。香怜反讨了没趣,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。金荣越发得了意,摇头咂嘴的,口内还说许多闲话,玉爱偏又听了不忿,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。金荣只一口咬定说:“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,一对一肏,撅草根儿抽长短,谁长谁先干。”金荣只顾得意乱说,却不防还有别人。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。你道这个是谁?  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,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,父母早亡,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,如今长了十六岁,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。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,常相共处。宁府人多口杂,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,专能造言诽谤主人,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。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,自己也要避些嫌疑,如今竟分与房舍,命贾蔷搬出宁府,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。这贾蔷外相既美,内性又聪明,虽然应名来上学,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。仍是斗鸡走狗,赏花玩柳。总恃上有贾珍溺爱,下有贾蓉匡助,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。他既和贾蓉最好,今见有人欺负秦钟,如何肯依?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,心中却忖度一番,想道:“金荣贾瑞一干人,都是薛大叔的相知,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,倘或我一出头,他们告诉了老薛,我们岂不伤和气?待要不管,如此谣言,说的大家没趣。如今何不用计制伏,又止息口声,又伤不了脸面。”想毕,也装作出小恭,走至外面,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,如此这般,调拨他几句。  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,且又年轻不谙世事,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,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,不给他个利害,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。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,如今得了这个信,又有贾蔷助着,便一头进来找金荣,也不叫金相公了,只说“姓金的,你是什么东西!”贾蔷遂跺一跺靴子,故意整整衣服,看看日影儿说:“是时候了。”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。贾瑞不敢强他,只得随他去了。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,问道:“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,管你〈毛几〉〈毛巴〉相干,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!你是好小子,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!”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。贾瑞忙吆喝:“茗烟不得撒野!”金荣气黄了脸,说:“反了!奴才小子都敢如此,我只和你主子说。”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。尚未去时,从脑后飕的一声,早见一方砚瓦飞来,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,幸未打着,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,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。  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,其母亦少寡,独守着贾菌。这贾菌与贾兰最好,所以二人同桌而坐。谁知贾菌年纪虽小,志气最大,极是淘气不怕人的。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,飞砚来打茗烟,偏没打着茗烟,便落在他桌上,正打在面前,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,溅了一书黑水。贾菌如何依得,便骂:“好囚攮的们,这不都动了手了么!”骂着,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。贾兰是个省事的,忙按住砚,极口劝道:“好兄弟,不与咱们相干。”贾菌如何忍得住,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,照那边抡了去。终是身小力薄,却抡不到那里,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。只听哗啷啷一声,砸在桌上,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,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。贾菌便跳出来,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。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,地狭人多,那里经得舞动长板。茗烟早吃了一下,乱嚷:“你们还不来动手!”宝玉还有三个小厮:一名锄药,一名扫红,一名墨雨。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,一齐乱嚷:“小妇养的!动了兵器了!”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,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,蜂拥而上。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,劝一回那个,谁听他的话,肆行大闹。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,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,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,喝着声儿叫打的。登时间鼎沸起来。  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,忙都进来一齐喝住。问是何原故,众声不一,这一个如此说,那一个又如彼说。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,撵了出去。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,打起一层油皮,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,见喝住了众人,便命:“李贵,收书!拉马来,我去回太爷去!我们被人欺负了,不敢说别的,守礼来告诉瑞大爷,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,听着人家骂我们,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,连秦钟的头也打破。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!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。不如散了罢。”李贵劝道:“哥儿不要性急。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,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,倒显的咱们没理。依我的主意,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,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。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,太爷不在这里,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,众人看着你行事。众人有了不是,该打的打,该罚的罚,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?”贾瑞道:“我吆喝着都不听。”李贵笑道:“不怕你老人家恼我,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,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。就闹到太爷跟前去,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。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。”宝玉道:“撕罗什么?我必是回去的!”秦钟哭道:“有金荣,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是为什么?难道有人家来的,咱们倒来不得?我必回明白众人,撵了金荣去。”又问李贵:“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?”李贵想了一想道:“也不用问了。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,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。”   茗烟在窗外道:“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。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,也来唬我们。璜大奶奶是他姑娘。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,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。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!”李贵忙断喝不止,说:“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,有这些蛆嚼!”宝玉冷笑道:“我只当是谁的亲戚,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,我就去问问他来!”说着便要走。叫茗烟进来包书。茗烟包着书,又得意道:“爷也不用自己去见,等我到他家,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,雇上一辆车拉进去,当着老太太问他,岂不省事。”李贵忙喝道:“你要死!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,然后再回老爷太太,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。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,你又来生个新法子。你闹了学堂,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,倒要往大里闹!”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。  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,自己也不干净,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,又央告宝玉。先是他二人不肯。后来宝玉说:“不回去也罢了,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。”金荣先是不肯,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,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:“原是你起的端,你不这样,怎得了局?”金荣强不得,只得与秦钟作了揖。宝玉还不依,偏定要磕头。贾瑞只要暂息此事,又悄悄的劝金荣说:“俗语说的好:‘杀人不过头点地。’你既惹出事来,少不得下点气儿,磕个头就完事了。”金荣无奈,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译文:

有一天,秦家父子正等着贾家派人来通知上学的日期。宝玉特别想见到秦钟,顾不上其他事,直接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上学,还特意派人去通知秦钟:“后天一早,我来你家,咱们见面后一起出发。”

第二天清晨,宝玉刚醒来,袭人就已经把书本、文具都收拾妥当,坐在床边发愁。见宝玉睁开眼睛,她便赶紧帮他梳洗。宝玉看出她不开心,就笑着问:“好姐姐,你怎么又不高兴了?难道是嫌我没去上学,让你们冷清了吗?”

袭人笑着回应:“哪里是这样!读书是件好事,否则一辈子就潦倒了。可得记住一点:读书的时候想学习,不读书的时候就想想家。别和那些孩子混在一起玩,不然被父亲发现,可就不好了。虽说想努力上进,但功课也不用贪多,不然消化不了,身体也得照顾好。这就是我的意思,你得体谅啊。”

宝玉一边听着,一边点头答应。袭人又说:“我把厚衣服也包好了,交给了仆人。学里冷,你们得留心添衣服;脚炉、手炉里的炭也交出去了,让他们添上。那帮懒家伙,你不说,他们反而乐得不做事,冻着你呢。”

宝玉笑着说:“你放心,我会自己处理好。你们也别闷在这屋里,不如和林妹妹一起去玩才好。”说完,两人穿戴齐整,袭人便催他去见贾母、王夫人和贾政。宝玉还去叮嘱了晴雯、麝月几句,这才出门见贾母。贾母也给了他一些叮嘱。之后,又去见了王夫人,最后到了书房见了贾政。

偏偏这一天,贾政回家早,正坐在书房里和几个来客闲聊。忽然看见宝玉进来请安,说要去上学,贾政冷笑道:“你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,我都要羞死了!我劝你还是去玩吧!小心站脏了我的地,弄脏了我的门!”

众人见状,纷纷起身笑劝:“老先生何必这样?你儿子一走,三两年就可能名扬天下,绝不像从前那样顽皮了。天快吃饭了,快请他走吧!”说着,两个老人便带着宝玉走了。

贾政接着问:“跟宝玉一起去的是谁?”门外应声两声,几个大汉进来行礼。贾政一看,认出是宝玉奶妈的儿子,名叫李贵。便问:“你们天天跟着他上学,他到底学了什么?倒学了些歪理邪说,还整些调皮捣蛋的事。等我歇会儿,先收拾你,再和那些不长进的算账!”

李贵吓得立刻跪下,摘了帽子,连连磕头,答应得非常干脆:“是!是!哥儿已经念到《诗经》第三本了,比如‘呦呦鹿鸣,荷叶浮萍’,小的不敢说谎。”

众人一听,顿时哄堂大笑,贾政也忍不住笑了。他边笑边说:“再多念三十本《诗经》,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!你去告诉学里的太爷,就说我说了:《诗经》和古文一类的,不许虚应故事,先把《四书》好好讲清楚、背熟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李贵连忙答应,见贾政没再说话,便退出去了。

这时,宝玉独自站在院子外,静静等待,等到他们出来,便匆匆走了。李贵等人一边整理衣服,一边嘀咕:“哥儿听见了吗?他要揭我们的皮了!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能赚点体面,我们这些奴才只能白白挨打受骂。从今以后,也该可怜可怜我们才好。”

宝玉笑着说:“好哥哥,别委屈自己,我明天请你们吃饭。”

李贵笑着说:“小祖宗,谁敢指望你请?只求听一句半句话,就感激不尽了。”

说完,他们又去了贾母那边,秦钟早就等在那里,贾母正在和他说话。两人见了面,互相问候后,辞别贾母。宝玉突然想起还没去辞别林黛玉,便急忙赶去黛玉房里告别。

当时黛玉正对着镜子整理妆容,听宝玉说要上学,便笑着说:“好啊,这一去,可真是要‘蟾宫折桂’了。我不能再送你了。”

宝玉笑着说:“好妹妹,等我下了学,再吃饭,等我回来,再一起制作胭脂膏。”

两人聊了许久,才慢慢离开。黛玉又急忙叫住他:“你怎么不去跟宝姐姐道别呢?”

宝玉只是笑着不回答,一路和秦钟一起上学去了。

这贾家的义学,离这里不过一里路,是祖先设立的,目的是让族里贫穷的子弟也能读书。凡是族中有官职的人,都会出钱资助,金额按俸禄多寡来定,作为学费。学校由德高望重的前辈担任塾师,专门教导子弟。

自从宝玉、秦钟来了以后,他们互相见面,一起读书。从此以后,两人朝夕相伴,情谊渐深。贾母也特别疼爱秦钟,时常留他在家里住几天,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。见他生活拮据,也经常送些衣裳等物品给他。没过多久,秦钟在荣国府就熟了。

而宝玉向来不守规矩,性情放纵,便又对秦钟轻声说:“咱们年纪一样大,又是同窗,以后不必讲叔侄关系,只当是兄弟朋友就行。”

起初秦钟不答应,被宝玉反复打动,最终只能叫他“兄弟”,或用他的表字“鲸卿”。从此,他也就随口叫起,彼此亲密无间。

这学里虽然大多是本族子弟和亲戚的孩子,俗话说:“一龙生九子,九子各不同。”人多难免混杂,有些下流之人也混在里面。自从宝玉和秦钟来了,他们生得俊朗如花,秦钟又腼腆温柔,说话前脸就红,害羞得像个小姑娘。而宝玉天生善解人意,总是低眉顺眼、体贴别人,说话软绵绵的,两人因此更加亲近。也难怪其他同窗产生了怀疑,背后议论纷纷,怨言满天飞。

薛蟠自从搬到王夫人处后,听说这学里有许多年轻子弟,心生了不该有的念头,便也假借读书名义上前来,其实只是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只送些束脩给贾代儒,一点学习也没有,只是为了和一些小兄弟结交。谁知道,学里有不少学生,为了图他的钱和衣服,被他收买骗了,不用多说。

又有两个风流多情的学生,不知是哪房亲戚,也不知真名姓,生得风流妩媚,全学里都给他们起了两个外号:一个叫“香怜”,一个叫“玉爱”。他们虽有情感萌动,但都怕薛蟠的威势,不敢靠近。

如今宝玉和秦钟来了,见了他们,也心生向往,又知道他们和薛蟠是朋友,所以不敢轻举妄动。香怜和玉爱心里也对宝玉、秦钟动了情,四人心里都有情愫,却不敢表露。每天上学,他们各自坐在不同角落,却互相望眼欲穿,或言语暗藏,或借诗句表达,彼此心照不宣,却对外装作不引人注意。

偏偏有几个心眼坏的小人看出端倪,偷偷在后面挤眉弄眼,或咳嗽示意,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
这一天,贾代儒有事出门,只留下一句对联,让学生们对出来,明天再来上课。又任命贾瑞暂代管理学事。偏偏薛蟠最近也不来学里了,于是秦钟趁机和香怜偷偷在后院“小便”,传暗号。秦钟先问:“家里大人管你结交朋友吗?”话音刚落,背后就传来一声咳嗽。

两人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原来是隔壁的金荣。香怜性子急,被气得发火,问:“你咳嗽什么?难道不准我们说话?”

金荣笑着说:“许你们说话,难道不许我咳嗽?你们明明藏着话说,难道不许我晓得?我刚好看见你们在后院亲嘴、摸屁股,还对搓、看谁先动,谁就先做,我可都看见了!你们还赖什么?”说罢,还拍着手大笑着嚷道:“这可不是好烧饼?你们不买一个尝尝?”

秦钟和香怜气得脸都红了,急忙冲进贾瑞面前告状,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们。

贾瑞是个爱占便宜、毫无规矩的人,平时在学里只图自己好处,常常勒索学生请他吃饭、喝酒。又帮着薛蟠图点银两酒肉,对薛蟠的横行霸道不但不制止,反而还跟着一起欺负人。

薛蟠本就心性浮躁,今天爱东,明天爱西,最近又有了新朋友,就把香怜、玉爱抛在一边。就连金荣,原本是他的朋友,自从香怜、玉爱出现,便被冷落了。如今连香怜、玉爱也渐渐被抛弃,贾瑞自然也失去了靠山。他怨恨香怜、玉爱没有帮助自己,便更加嫉妒他们。如今见秦钟和香怜告状,心里更不舒服。虽然不敢直接骂秦钟,却故意挑拨香怜,说她多管闲事,狠狠地反驳了几句。

香怜听了,十分尴尬,秦钟也脸上无光,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。金荣反而得意洋洋,摇头咂嘴,还在嘴里说些闲话。玉爱听了很不痛快,两人隔座嘀咕起来。金荣只死咬着不放,说:“我明明看见他们两个在后院亲嘴、摸屁股,还对搓长短,谁长谁先干!”

金荣越说越得意,却不知道还有人听到了。你道是谁?

原来,这人是贾蔷。他是宁府的正统玄孙,父母早亡,从小跟着贾珍长大,如今已十六岁,长得比贾蓉还风流俊俏。他与贾蓉关系最好,常常一起玩耍。宁府人多嘴杂,那些不得志的仆人专门造谣诽谤主人。贾珍也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,因此自己也想避开嫌疑,干脆分出一间屋子,命贾蔷搬出宁府,自己单独立户过日子。

贾蔷外貌俊美,内心聪明,虽然名义上是来上学,其实不过是假借名字掩饰而已。他依旧喜欢斗鸡、走狗、赏花玩柳。靠着贾珍溺爱和贾蓉的支持,族里谁也不敢惹他。他和贾蓉亲厚,见有人欺负秦钟,自然不会袖手旁观。

他心想:“金荣、贾瑞这些人,都是薛蟠的朋友,我过去和薛蟠很熟,如果我站出来,他们告诉老薛,我们岂不是伤了交情?如果不管,这事传开,大家也都尴尬。不如用计谋解决,既平息了风声,又不让任何人难堪。”

于是,他装作去上厕所,悄悄叫来跟宝玉一起的书童茗烟,低声说了一些话。

茗烟是宝玉最早任用的书童,又年轻,不懂世事。听到贾蔷说金荣欺负秦钟,甚至牵连到宝玉,如果不管,以后会更猖狂。他一听,就立刻要动手,又得了贾蔷支持,便直接冲进院子找金荣,也不再叫“金相公”,而是大声叫道:“姓金的,你是什么东西!”

贾蔷随即跺了跺靴子,故意整理衣服,看了看太阳,说:“是时候了。”然后先对贾瑞说有事要提前走。贾瑞不敢拦,只得跟着去了。

茗烟一把揪住金荣,问道:“我们是肏屁股还是不肏?跟你那‘毛几’‘毛巴’有什么关系?反正也没肏你爹!你这小混蛋,出来动一动你的茗大爷!”

满屋子的孩子都呆住了,看着这场混乱。贾瑞急了,大喊:“茗烟不得放肆!”

金荣气得脸发青,说:“反了!奴才都敢这样,我只去找你主子去。”他伸手就要去抓宝玉和秦钟。

还没动手,突然从背后“嗖”地一声,飞来一方砚台,不知道是谁打的,幸好没打中,只是砸在旁边人的书桌上。那书桌上是贾兰和贾菌。

贾菌是荣国府近支的重孙,母亲早亡,独自守着他。他和贾兰关系最好,所以总坐在一起。他虽年纪小,但志气大,又淘气不怕人。他冷眼看到金荣的朋友帮着金荣,飞砚打茗烟,结果砸在自己桌上,正打中了面前的磁质砚台,打碎了,溅出一摊黑水。

贾菌怎么能忍?立刻大骂:“好混蛋,你们都动手了!”说罢,也拿起砚砖要打回去。贾兰是个小心的人,赶紧按住砚台,劝道:“兄弟,别闹了,和我们没关系。”

贾菌哪里甘心,立刻抱起书箱,朝着那边砸过去。他力气小,没砸中,刚到宝玉和秦钟的桌边就掉下来了。只听“哗啦”一声,砸在桌上,书本、纸张、笔墨洒了一地,还把宝玉的茶碗砸碎了,茶水四溅。

贾菌跳出来,要揪打那个扔砚台的人。金荣抓起一根毛竹大板,地狭人多,根本舞不起来。茗烟已经挨了一下,大喊:“你们还不动手?”

宝玉有三个小厮:锄药、扫红、墨雨。三人哪有不淘气的,一听就一起嚷:“小媳妇养的!动手了!”

墨雨拿起一根门闩,扫红、锄药手中都拿着马鞭,一起冲上来。贾瑞急得在中间拦了一圈,劝了一番,没人听他。大家乱成一团,有的趁机打起“太平拳”助兴,有的吓得藏到角落,有的干脆站着拍手大笑,大声喊着“打啊,打啊!”。

顷刻间,整个学堂都吵翻了。

外面的李贵等人听见里面闹腾,立刻冲进来喝止。问起原因,众人都有不同说法。李贵狠狠地骂了茗烟一通,把他们赶了出去。

秦钟的头早被金荣的板子撞了一下,皮都快裂了,宝玉正用手帕帮他揉呢。见众人被喝住,他立刻命令:“李贵,收书!拉马去,我回去找太爷!我们被人欺负,不敢说别的,守礼都来告诉瑞大爷。结果瑞大爷不但不说理,反而说我们的不是,还唆使他们打我们茗烟,连秦钟的头都撞破了。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!茗烟也是因为有人欺负我,才敢闹的。不如散了罢。”

李贵劝道:“哥儿别急。太爷刚回家,现在为这点事去烦他,反而显得咱们没理。依我意思,这事在学里自己解决,何必惊动老爷。这都是瑞大爷的错,太爷不在,你就是学里的负责人,众人都看着你处理。有了过错,该打就打,该罚就罚,何必闹到太爷那儿去?”

宝玉说:“撕罗什么?我一定要回去!”秦钟哭着说:“有金荣,我就不在这里读书了。”

宝玉问:“为什么?难道真有人来告状,我们就不能来了?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所有人,赶走金荣!”

又问李贵:“金荣是哪个亲戚?”

李贵想了想说:“问这个也无妨。要是问起亲戚,反而伤了兄弟们的和气。”

茗烟从窗外道:“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子。那是什么硬气的主子,也敢吓唬我们。璜大奶奶是他姑妈,只会打旋磨,给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。我可看不起这种主子!”

李贵立刻大声喝止:“你这小狗,怎么知道这些?有这些脏话!”

宝玉冷笑着说:“我本来以为是谁的亲戚,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子,我这就去问问!”说罢,就要走了。

叫茗烟进来包书。茗烟一边包,一边得意地说:“爷不用亲自去,等我到他家,就说老太太有话要问他,雇辆车带他进去,当着老太太问他,岂不是省事?”

李贵立刻大喝:“你敢死!小心我回去先揍你一顿,再告诉老爷太太,说全是你要挑事的!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半点,你又想闹大!”

茗烟这才不敢再说话了。

贾瑞也怕事情闹大,自己也出丑,只得私下恳求秦钟和宝玉。他们一开始不肯,后来宝玉说:“不去也行,只要金荣赔不是就行。”

金荣起初也不肯,后来经贾瑞再三逼迫,李贵等人只好劝他:“是你先惹出来的,你不认错,怎么收场?”

金荣迫于无奈,只能向秦钟行了礼。宝玉还是不依,坚持要磕头。

贾瑞只想暂时平息事态,悄悄又劝金荣说:“俗话讲得好:‘杀人不过头点地。’你既然惹出了事,就少点脾气,磕个头就完事了。”

金荣最终无奈,只能上前,向秦钟磕了头。
(下回分解)

关于作者
清代曹雪芹

曹雪芹,名霑,字梦阮,号雪芹,又号芹溪、芹圃。清代著名文学家,小说家。先祖为中原汉人,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。素性放达,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。爱好研究广泛:金石、诗书、绘画、园林、中医、织补、工艺、饮食等。他出身于一个“百年望族”的大官僚地主家庭,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,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,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、艺术性的伟大作品《红楼梦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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