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,便上来回王夫人话。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,问丫鬟们时,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。周瑞家的听说,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,往梨香院来。刚至院门前,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,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。见周瑞家的来了,便知有话回,因向内努嘴儿。
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,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。周瑞家的不敢惊动,遂进里间来。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,头上只散挽着{髟赞}儿,坐在炕里边,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。见他进来,宝钗才放下笔,转过身来,满面堆笑让:“周姐姐坐。”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:“姑娘好?”一面炕沿上坐了,因说:“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,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?”宝钗笑道:“那里的话。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,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正是呢,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,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,好生开个方子,认真吃几剂,一势儿除了根才是。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,也不是顽的。”宝钗听了便笑道:“再不要提吃药。为这病请大夫吃药,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。凭你什么名医仙药,从不见一点儿效。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,说专治无名之症,因请他看了。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,幸而先天壮,还不相干,若吃寻常药,是不中用的。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,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,异香异气的。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。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。倒也奇怪,吃他的药倒效验些。”
周瑞家的因问:“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?姑娘说了,我们也记着,说与人知道,倘遇见这样病,也是行好的事。”宝钗见问,乃笑道:“不用这方儿还好,若用了这方儿,真真把人琐碎死。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,只难得‘可巧’二字: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,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,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,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。将这四样花蕊,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,和在药末子一处,一齐研好。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,……”周瑞家的忙道:“嗳哟!这么说来,这就得三年的工夫。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,这却怎处呢?”宝钗笑道:“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,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。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,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,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。把这四样水调匀,和了药,再加十二钱蜂蜜,十二钱白糖,丸了龙眼大的丸子,盛在旧磁坛内,埋在花根底下。若发了病时,拿出来吃一丸,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。”
周瑞家的听了笑道:“阿弥陀佛,真坑死人的事儿!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。”宝钗道:“竟好,自他说了去后,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,好容易配成一料。如今从南带至北,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。”周瑞家的又问道:“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?”宝钗道:“有。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,叫作‘冷香丸’。”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,因又说:“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?”宝钗道:“也不觉甚怎么着,只不过喘嗽些,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。”
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,忽听王夫人问:“谁在房里呢?”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,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。略待半刻,见王夫人无语,方欲退出,薛姨妈忽又笑道:“你且站住。我有一宗东西,你带了去罢。”说着便叫香菱。只听帘栊响处,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,问:“奶奶叫我作什么?”薛姨妈道:“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。”香菱答应了,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。薛姨妈道:“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,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。昨儿我想起来,白放着可惜了儿的,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。昨儿要送去,偏又忘了。你今儿来的巧,就带了去罢。你家的三位姑娘,每人一对,剩下的六枝,送林姑娘两枝,那四枝给了凤哥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留着给宝丫头戴罢,又想着他们作什么。”薛姨妈道:“姨娘不知道,宝丫头古怪着呢,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。”
说着,周瑞家的拿了匣子,走出房门,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。周瑞家的因问他道:“那香菱小丫头子,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,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?”金钏道:“可不就是他。”正说着,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。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,细细的看了一会,因向金钏儿笑道:“倒好个模样儿,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。”金钏儿笑道:“我也是这们说呢。”周瑞家的又问香菱:“你几岁投身到这里?”又问:“你父母今在何处?今年十几岁了?本处是那里人?”香菱听问,都摇头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,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。
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。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,一处挤着倒不方便,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,却将迎,探,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,令李纨陪伴照管。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,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。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,手里都捧着茶钟,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,遂进入内房,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。周瑞家的将花送上,说明缘故。二人忙住了棋,都欠身道谢,命丫鬟们收了。
周瑞家的答应了,因说:“四姑娘不在房里,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。”丫鬟们道:“那屋里不是四姑娘?”周瑞家的听了,便往这边屋里来。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,见周瑞家的进来,惜春便问他何事。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,说明原故。惜春笑道:“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,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,可巧又送了花儿来,若剃了头,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?”说着,大家取笑一回,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。
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:“你是什么时候来的?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?”智能儿道:“我们一早就来了。我师父见了太太,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,叫我在这里等他呢。”周瑞家的又道:“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?”智能儿摇头儿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惜春听了,便问周瑞家的:“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?”周瑞家的道:“是余信管着。”惜春听了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他师父一来,余信家的就赶上来,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,想是就为这事了。”
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,便往凤姐儿处来。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,隔着玻璃窗户,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,遂越过西花墙,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。走至堂屋,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,见周瑞家的来了,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。周瑞家的会意,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,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。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:“姐儿睡中觉呢?也该请醒了。”奶子摇头儿。正说着,只听那边一阵笑声,却有贾琏的声音。接着房门响处,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,叫丰儿舀水进去。平儿便到这边来,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:“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?”周瑞家的忙起身,拿匣子与他,说送花儿一事。平儿听了,便打开匣子,拿了四枝,转身去了。半刻工夫,手里拿出两枝来,先叫彩明吩咐道:“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。”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。
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。穿过了穿堂,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。周瑞家的忙问:“你这会跑来作什么?”他女儿笑道:“妈一向身上好?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,妈竟不出去,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?我等烦了,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,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。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,手里是什么东西?”周瑞家的笑道:“嗳!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,我自己多事,为他跑了半日,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,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。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。你这会子跑了来,一定有什么事。”他女儿笑道:“你老人家倒会猜。实对你老人家说,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,和人分争,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,说他来历不明,告到衙门里,要递解还乡。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,这个情分,求那一个可了事呢?”周瑞家的听了道:“我就知道呢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!你且家去等我,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。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,你回去等我。这有什么,忙的如此。”女儿听说,便回去了,又说:“妈,好歹快来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是了。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,就急得你这样了。”说着,便到黛玉房中去了。
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,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。周瑞家的进来笑道:“林姑娘,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。”宝玉听说,便先问:“什么花儿?拿来给我。”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。开匣看时,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。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,便问道:“还是单送我一人的,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?”周瑞家的道:“各位都有了,这两枝是姑娘的了。”黛玉冷笑道:“我就知道,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。”周瑞家的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。宝玉便问道:“周姐姐,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。”周瑞家的因说:“太太在那里,因回话去了,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?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?”周瑞家的道:“身上不大好呢。”宝玉听了,便和丫头说:“谁去瞧瞧?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,问姐姐是什么病,现吃什么药。论理我该亲自来的,就说才从学里来,也着了些凉,异日再亲自来看罢。”说着,茜雪便答应去了。周瑞家的自去,无话。
原来这周瑞的女婿,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,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,故教女人来讨情分。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,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,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。
至掌灯时分,凤姐已卸了妆,来见王夫人回话:“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,我已收了。咱们送他的,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,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?”王夫人点头。凤姐又道:“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,派谁送去呢?”王夫人道:“你瞧谁闲着,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,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。”凤姐又笑道:“今日珍大嫂子来,请我明日过去逛逛,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。”王夫人道:“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。每常他来请,有我们,你自然不便意,他既不请我们,单请你,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,别辜负了他的心,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。”凤姐答应了。当下李纨,迎,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,各自归房无话。
次日凤姐梳洗了,先回王夫人毕,方来辞贾母。宝玉听了,也要跟了逛去。凤姐只得答应,立等着换了衣服,姐儿两个坐了车,一时进入宁府。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,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。那尤氏一见了凤姐,必先笑嘲一阵,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。秦氏献茶毕,凤姐因说:“你们请我来作什么?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,就快献上来,我还有事呢。”尤氏秦氏未及答话,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:“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,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贾蓉进来请安。宝玉因问:“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?”尤氏道:“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。可是你怪闷的,坐在这里作什么?何不也去逛逛?”
秦氏笑道:“今儿巧,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,他今儿也在这里,想在书房里呢,宝叔何不去瞧一瞧?”宝玉听了,即便下炕要走。尤氏凤姐都忙说:“好生着,忙什么?”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,别委曲着他,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。凤姐说道:“既这么着,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,我也瞧一瞧。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?”尤氏笑道:“罢,罢!可以不必见他,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,胡打海摔的惯了。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,乍见了你这破落户,还被人笑话死了呢。”凤姐笑道:“普天下的人,我不笑话就罢了,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?”贾蓉笑道:“不是这话,他生的腼腆,没见过大阵仗儿,婶子见了,没的生气。”凤姐道:“凭他什么样儿的,我也要见一见!别放你娘的屁了。再不带我看看,给你一顿好嘴巴。”贾蓉笑嘻嘻的说:“我不敢扭着,就带他来。”
说着,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,较宝玉略瘦些,眉清目秀,粉面朱唇,身材俊俏,举止风流,似在宝玉之上,只是怯怯羞羞,有女儿之态,腼腆含糊,慢向凤姐作揖问好。凤姐喜的先推宝玉,笑道:“比下去了!”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,就命他身傍坐了,慢慢的问他:几岁了,读什么书,弟兄几个,学名唤什么。秦钟一一答应了。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,并未备得表礼来,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。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,虽是小后生家,亦不可太俭,遂自作主意,拿了一匹尺头,两个“状元及第”的小金锞子,交付与来人送过去。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。秦氏等谢毕。一时吃过饭,尤氏,凤姐,秦氏等抹骨牌,不在话下。
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,心中似有所失,痴了半日,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,乃自思道:“天下竟有这等人物!如今看来,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。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,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,早得与他交结,也不枉生了一世。我虽如此比他尊贵,可知锦绣纱罗,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,美酒羊羔,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。‘富贵’二字,不料遭我荼毒了!”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,举止不凡,更兼金冠绣服,骄婢侈童,秦钟心中亦自思道:“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。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,不能与他耳鬓交接,可知‘贫窭’二字限人,亦世间之大不快事。”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。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。秦钟见问,因而答以实话。二人你言我语,十来句后,越觉亲密起来。
一时摆上茶果,宝玉便说:“我两个又不吃酒,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,我们那里坐去,省得闹你们。”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。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,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:“宝叔,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,你千万看着我,不要理他。他虽腼腆,却性子左强,不大随和此是有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去罢,我知道了。”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,方去陪凤姐。
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:“要吃什么,外面有,只管要去。”宝玉只答应着,也无心在饮食上,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。秦钟因说:“业师于去年病故,家父又年纪老迈,残疾在身,公务繁冗,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,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。再读书一事,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,时常大家讨论,才能进益。”宝玉不待说完,便答道:“正是呢,我们却有个家塾,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,便可入塾读书,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。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,也现荒废着呢。家父之意,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,待明年业师上来,再各自在家里读。家祖母因说: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,生恐大家淘气,反不好,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,遂暂且耽搁着。如此说来,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。今日回去,何不禀明,就往我们敝塾中来,我亦相伴,彼此有益,岂不是好事?”秦钟笑道:“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,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,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。因这里又事忙,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。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,何不速速的作成,又彼此不致荒废,又可以常相谈聚,又可以慰父母之心,又可以得朋友之乐,岂不是美事?”宝玉道:“放心,放心。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。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,我回去再禀明祖母,再无不速成之理。”二人计议一定。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,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。算帐时,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,言定后日吃这东道。一面就叫送饭。
吃毕晚饭,因天黑了,尤氏说:“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。”媳妇们传出去半日,秦钟告辞起身。尤氏问:“派了谁送去?”媳妇们回说:“外头派了焦大,谁知焦大醉了,又骂呢。”尤氏秦氏都说道:“偏又派他作什么!放着这些小子们,那一个派不得?偏要惹他去。”凤姐道:“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,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。”尤氏叹道:“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?连老爷都不理他的,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。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,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,得了命,自己挨着饿,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,两日没得水,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,他自己喝马溺。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,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,如今谁肯难为他去。他自己又老了,又不顾体面,一味吃酒,吃醉了,无人不骂。我常说给管事的,不要派他差事,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。今儿又派了他。”凤姐道:“我何曾不知这焦大。倒是你们没主意,有这样的,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。”说着,因问:“我们的车可齐备了?”地下众人都应道:“伺候齐了。”
凤姐起身告辞,和宝玉携手同行。尤氏等送至大厅,只见灯烛辉煌,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。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,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,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。因趁着酒兴,先骂大总管赖二,说他不公道,欺软怕硬,“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,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,就派我。没良心的王八羔子!瞎充管家!你也不想想,焦大太爷跷跷脚,比你的头还高呢。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?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!”
正骂的兴头上,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,众人喝他不听,贾蓉忍不得,便骂了他两句,使人捆起来,“等明日酒醒了,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!”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,反大叫起来,赶着贾蓉叫:“蓉哥儿,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。别说你这样儿的,就是你爹,你爷爷,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!不是焦大一个人,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?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,到如今了,不报我的恩,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。不和我说别的还可,若再说别的,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!”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:“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!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?倘或亲友知道了,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,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。”贾蓉答应“是”。
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,只得上来几个,揪翻捆倒,拖往马圈里去。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,乱嚷乱叫说:“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!每日家偷狗戏鸡,爬灰的爬灰,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,我什么不知道?咱们‘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!”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,唬的魂飞魄散,也不顾别的了,便把他捆起来,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。
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,便都装作没听见。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,倒也有趣,因问凤姐道:“姐姐,你听他说‘爬灰的爬灰’,什么是‘爬灰’?”凤姐听了,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:“少胡说!那是醉汉嘴里混吣,你是什么样的人,不说没听见,还倒细问!等我回去回了太太,仔细捶你不捶你!”唬的宝玉忙央告道:“好姐姐,我再不敢了。”凤姐道:“这才是呢。等到了家,咱们回了老太太,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。”说着,却自回往荣府而来。正是:
不因俊俏难为友,正为风流始读书。
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之后,就上楼去向王夫人报告。谁知道王夫人不在上房,问丫鬟们才知道,她正去薛姨妈那儿闲聊呢。周瑞家的一听,便转身从东角门出了去,往东院的梨香院走。刚到院门口,就看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,还有一个刚留了新发型的小丫头,正站在台阶上玩呢。见周瑞家的来了,她们就知道有事要传,于是金钏儿朝里点了点头。
周瑞家的轻轻掀开帘子进去,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聊着家里的琐事,谈些人情世故。周瑞家的不敢打扰,便进到内屋去。屋里,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,头上只随意地挽了个发髻,正坐在炕边,拿着笔和丫鬟莺儿一起描花呢。见她进来,宝钗立刻停下笔,转过身来笑着问:“周姐姐,您坐吧。”周瑞家的连忙陪笑答道:“姑娘好!”说完就坐在炕沿上,随即说道:“这有两三天没见姑娘出门了,是不是你宝兄弟得罪你了?”
宝钗笑了笑说:“哪有那么严重!只是我最近又犯了病,这两天没能出门。”
周瑞家的点点头说:“就是啊,姑娘身体是娇贵,到底是什么病根,也该早点请个大夫看看,开个方子好好吃几副药,根除才行。年纪这么小,怎么就留下了这么个毛病,也不能随便应付。”
宝钗笑着答道:“不要再提吃药了!我这病请大夫吃药,花的钱可真不少。什么名医仙方,试过一个都没用。后来还是一个秃头和尚说他专治奇症,我请他看了。他说我的病是跟胎里带的热毒有关,幸好我天生体壮,才没出大事。要是吃普通药,根本没用。他给我开了一种叫‘海上方’的药,还给了一包药末作引子,味道特别香。这药到底从哪儿来的,我也不清楚。他说,发作了就吃一丸,就好了,还真有点管用。”
周瑞家的好奇问:“那海上方具体是啥?姑娘您说说,我们也记着,将来谁有了这种病,也能用上,是件好事。”
宝钗便笑答:“这方子不能乱用,要是用了,真能把人折腾死。要的是‘可巧’二字——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,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,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,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。四样花蕊,等第二年春分那天晒干,混在一起研成粉,再加十二钱雨水,还有十二钱白露露水、十二钱霜降霜水、十二钱小雪雪水,调匀后,再加十二钱蜂蜜、十二钱白糖,做成像龙眼那么大的药丸,装进旧磁坛里,埋在花根底下。一旦犯病,拿出来吃一丸,用十二分黄柏煎的汤送下去,就会好些。”
周瑞家的听了忍不住叹气:“哎呀,真要命!等上十年,说不定都没这个‘可巧’的事儿!”
宝钗笑着说:“说也奇怪,自从和尚说这方子后,一二年间都碰上了,这才配成一剂。如今这药,从南方运到北方,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。”
周瑞家的又问:“这药有名字吗?”
宝钗说:“有,这药是那个秃头和尚说的,叫‘冷香丸’。”
周瑞家的点点头,又问:“这病犯了,身体会怎么感觉?”
宝钗答:“也不怎么难受,只是喘气、咳嗽,吃一丸就会好些。”
周瑞家的还想说话,突然听见王夫人问:“谁在房里呢?”
她立刻出来回答,顺便把刘姥姥的事讲了一遍。等了半晌,王夫人没说话,她就准备退下。薛姨妈突然笑着说:“你站住!我有东西给你带去。”说罢叫来香菱。这时,刚和金钏儿玩的小丫头进来了,问:“奶奶叫我做什么?”
薛姨妈说:“把匣子里的花拿过来。”香菱答应一声,捧了个小锦匣进来。
薛姨妈说:“这是宫里新式样,用纱做的花,一共十二支。我昨天想起来,白白的放着太可惜了,不如给姑娘们戴戴。昨天本来要送去,却忘了。今天你来得正好,就带去吧。你家三个姑娘,每人一对,剩下的六支,送林姑娘两支,四支给凤姐。”
王夫人说:“留着给宝丫头戴吧,她自己也不爱这些花。”
薛姨妈说:“您不知道,宝丫头最怪了,从不喜这些花粉玩意儿。”
周瑞家的接过花匣,走出房门,见金钏儿还在晒太阳。她便问:“香菱那个小丫头,不是临上京时,因为打人命官司被赶出来的吗?”
金钏儿说:“就是她。”
正说着,香菱笑着走过来。周瑞家的拉着她的手,仔细看了看,笑着说:“这孩子还真像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气质。”
金钏儿也笑了:“我也是这么觉得。”
周瑞家的又问:“你几岁来的这里?父母现在在哪儿?今年多大了?是哪里人?”
香菱摇头说:“记不得了。”
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,都沉默了,心里一阵感慨,忍不住叹气。
接着,周瑞家的带着花去王夫人正房后头。原来近来贾母觉得孙女太多,挤在一起不方便,只留下宝玉和黛玉这边热闹,把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人调到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里住,由李纨照看。周瑞家的顺路先来这,只见几个小丫鬟正在抱厦里等着传话。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待书,正掀帘子出来,手里捧着茶钟。周瑞家的一看,就知道她们姐妹在屋里谈天,便进去。见迎春和探春正坐在窗下下围棋,她便把花送上去,说明来意。两人连忙停下棋子,欠身道谢,让丫鬟收好。
周瑞家的说完,又问:“四姑娘不在屋里吧?估计在老太太那边呢。”
丫鬟说:“那屋里不是四姑娘?”
周瑞家的一听,便进那间屋。只见惜春正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玩呢。见她进来,惜春便问:“有什么事?”
周瑞家的打开匣子,说明来意。惜春笑着说:“我正跟智能儿说,我明天也剃了头发,跟他一起当姑子去呢!巧的是现在又送来花,要是剃了头,这花戴哪儿呢?”
大家笑作一团,惜春又叫丫鬟入画收了花。
周瑞家的又问智能儿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你师父那个秃头怎么了?”
智能儿说:“我们一早来了。我师父看了太太,就去贾府老爷那儿了,叫我在这等他。”
周瑞家的又问:“十五日的月例香供银子领到没有?”
智能儿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惜春听了,就问周瑞家的:“现在各庙的月例银子是谁管?”
周瑞家的答:“是余信管。”
惜春笑了:“这就明白了。她师父一来,余信家的立马就赶上去,跟师父嘀咕半天,肯定是因为这事。”
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聊了一会儿,便去凤姐那儿。她从夹道穿过李纨后窗,隔着玻璃窗看见李纨正歪着睡觉,就绕过西花墙,从西角门进了凤姐的院子。走到堂屋,见小丫鬟丰儿坐在门槛上,见她来了,连忙摆手让她去东屋。周瑞家的会意,悄悄地往东屋走去,只见奶子正在哄大姐儿睡觉。她轻声问:“大姐儿睡着了?该醒醒了。”
奶子摇头说:“睡着呢。”
正说着,忽然听见一阵笑声,是贾琏的声音。接着房门一响,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,叫丰儿舀水。平儿随即过来,一见周瑞家的,就问:“你又跑来做什么?”
周瑞家的连忙起身,把花匣拿过去,说明送花的事。平儿打开匣子,拿了四枝,转身就走了。半刻钟后,拿出两枝,先叫彩明:“送到那边府去,给小蓉大奶奶戴。”然后才让周瑞家的回去道谢。
周瑞家的这才去见贾母。穿过穿堂,抬头看见她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,正从婆家回来。周瑞家的忙问:“你怎么跑来?”
她女儿笑着说:“妈身体还好吗?我等半天,你都没出来,忙得不得了,自己先到老太太那儿请安了,现在来给您请安。妈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吗?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周瑞家的笑着说:“哎哟,今天偏偏来了个刘姥姥,我多事跑了一大圈,现在又被姨太太看见了,只好送几枝花给姑娘奶奶们。还没送完呢。你这么一跑,肯定有什么事吧?”
她女儿笑着说:“你老人家真会猜!我告诉你,我女婿前天喝多了,闹了事,被罚了。我听说他被赶出去了,所以才来。”
周瑞家的笑着点头,心里却也清楚,她女儿其实是在替人出气。
接着,众人又说起吃饭的事。凤姐说:“你想要什么,随时去外面买。”
宝玉只应着,却没心思吃饭,只问秦钟最近家里事。
秦钟说:“我老师去年去世了,家里父亲年纪大了,身体有残疾,又琐事繁多,所以还没找新老师,现在只是在家温书。读起书来,必须有知己陪伴,时常一起讨论,才能进益。”
宝玉还没听完,就笑着说:“正是!我们家有家塾,族里的孩子,只要没请老师,就能进塾读书。我老师上个月回家了,也荒废了。我父亲也想让我去温书,等明年老师回来,再在家读。祖母怕家里孩子太多,怕他们调皮不好,又因为我病了几日,就耽搁了。所以,你们家里现在也担心这事。要不你明天回去,把这情况告诉父母,我回去再跟祖母说,咱们商量着去,这不就解决了?”
秦钟笑了:“我父亲前几天提过这事,也说我们家的义学不错,本来想推荐来的。只是家里事太忙,就没空去。宝叔若觉得我能帮忙,就快点说吧。既可一起读书,又不荒废,还能安慰父母,还能交朋友,这不是好事嘛?”
宝玉说:“放心,我们一回去就跟亲戚们说,你也跟姐夫、琏二嫂子说。你明天回家就跟父母说,我再回来说,这事肯定能成。”
两人一拍即合。天色已晚,他们又一起玩了会儿牌。算账时,又是秦氏和尤氏输了,说好后天再请他们吃饭。接着就叫人送饭。
吃罢晚饭,天黑了,尤氏说:“先派两个小厮送秦家侄儿回去。”
媳妇们出去传了半晌,秦钟收拾东西要走了。尤氏问:“派谁了?”
媳妇们回:“外头派了焦大,谁知道他喝醉了,又骂人。”
尤氏和秦氏都叹气说:“怎么偏偏派他?放着这些小厮,哪个不能派?非要挑他?”
凤姐说:“我天天说你们太软弱,家里人这样还得了!”
尤氏叹道:“你不知道焦大?他从小跟着太爷们上过三四次战场,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,自己挨饿,偷偷把东西给主子吃,两日没水,把半碗水给主子喝,自己喝马尿。他靠这些功劳,祖宗时都另眼相待,现在谁敢难为他?他自己又老了,不讲究体面,整天喝酒,喝醉了没人不骂。我一直说管事的别派他,当个死人就完了。今天又派了。”
凤姐说:“我哪不知道他!就是你们没主意。有这种人,不如让他去远点的庄子上住,就完了。”
说着,问:“我们的车备好了吗?”
众人答:“都准备好了。”
凤姐起身告辞,和宝玉手挽手一起走。尤氏等人送到大厅,只见灯火通明,小厮们都在殿前站岗。焦大见贾珍不在家,家里没人管他,就趁酒兴大发,先骂大管家赖二,说他不公道,欺负软弱:“好差事都派别人,像这种半夜送人的事,偏偏派我!没良心的王八羔子!瞎充管家!你想想,焦大太爷跷起脚来,比你脑袋还高!二十年前,焦大太爷眼里有没有你这样的杂种?”
正骂得激动时,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,众人不听,贾蓉忍不下去,就骂了他两句,叫人把他捆起来说:“等明天酒醒了,问他还想死不想死!”
焦大根本不把贾蓉当回事,反而高声叫嚷:“蓉哥儿,你可别在焦大面前使主子的脾气!别说你这样,就是你爹、你爷爷,也不敢和焦大挺胸!不是我,你们哪能当官、享富贵?你祖宗九死一生才挣下这家业,到现在,还不报我的恩,反而要和我装主子?你要是再说别的,咱们红刀子进去,白刀子出来!”
凤姐在车上对贾蓉说:“以后快点把他打发了!留在这儿是祸害!假使亲友知道了,岂不笑话我们家连个王法都没有?”
贾蓉答应:“是。”
众人见他太放肆,只好几个人上去把他揪翻捆倒,拖到马圈里去了。焦大越发乱叫:“我要去祠堂哭太爷!想不到现在生下这些畜生!天天偷狗戏鸡,爬灰的爬灰,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,我什么不知道?咱们‘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!”
众小厮听了这话,吓得魂飞魄散,立刻把焦大捆住,用土和马粪填满了他嘴巴。
凤姐和贾蓉等人没听清楚,假装没听见。宝玉在车上看着这一幕,却也觉得有趣,忍不住问凤姐:“姐姐,你说‘爬灰的爬灰’,到底是啥意思?”
凤姐一听,立刻眉头一皱,瞪眼喝道:“少胡说!这都是醉汉瞎扯,你是什么人,不听就不懂,还问!等我回去告诉太太,看我怎么捶你!”
宝玉吓坏了,赶紧央求:“姐姐,我再不敢了!”
凤姐说:“这才对。等回到家,我们跟老太太说,让你跟秦家侄儿去家塾读书要紧。”
说罢,两人便回荣国府去了。正是:
不因俊俏难为友,正为风流始读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