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遊記》- 第九十九回 九九數完魔剗盡 三三行滿道歸根

九九數完魔剗盡 三三行滿道歸根
  話表八金剛既送唐僧回國不題。那三層門下,有五方揭諦、四值功曹、六丁六甲、護教伽藍,走向觀音菩薩前啓道:“弟子等向蒙菩薩法旨,暗中保護聖僧,今日聖僧行滿,菩薩繳了佛祖金旨,我等望菩薩準繳法旨。”菩薩亦甚喜道:“準繳,準繳。”又問道:“那唐僧四衆,一路上心行何如?”諸神道:“委實心虔志誠,料不能逃菩薩洞察。但只是唐僧受過之苦,真不可言。他一路上歷過的災愆患難,弟子已謹記在此,這就是他災難的簿子。”菩薩從頭看了一遍。上寫着:“蒙差揭諦皈依旨,謹記唐僧難數清:金蟬遭貶第一難,出胎幾殺第二難,滿月拋江第三難,尋親報冤第四難,出城逢虎第五難,落坑折從第六難,雙叉嶺上第七難,兩界山頭第八難,陡澗換馬第九難,夜被火燒第十難,失卻袈裟十一難,收降八戒十二難,黃風怪阻十三難,請求靈吉十四難,流沙難渡十五難,收得沙僧十六難,四聖顯化十七難,五莊觀中十八難,難活人蔘十九難,貶退心猿二十難,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難,寶象國捎書二十二難,金鑾殿變虎二十三難,平頂山逢魔二十四難,蓮花洞高懸二十五難,烏雞國救主二十六難,被魔化身二十七難,號山逢怪二十八難,風攝聖僧二十九難,心猿遭害三十難,請聖降妖三十一難,黑河沉沒三十二難,搬運車遲三十三難,大賭輸贏三十四難,祛道興僧三十五難,路逢大水三十六難,身落天河三十七難,魚籃現身三十八難,金山遇怪三十九難,普天神難伏四十難,問佛根源四十一難,喫水遭毒四十二難,西梁國留婚四十三難,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難,再貶心猿四十五難,難辨獼猴四十六難,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難,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難,收縛魔王四十九難,賽城掃塔五十難,取寶救僧五十一難,棘林吟詠五十二難,小雷音遇難五十三難,諸天神遭困五十四難,稀柿-穢阻五十五難,朱紫國行醫五十六難,拯救疲癃五十七難,降妖取後五十八難,七情迷沒五十九難,多目遭傷六十難,路阻獅駝六十一難,怪分三色六十二難,城裏遇災六十三難,請佛收魔六十四難,比丘救子六十五難,辨認真邪六十六難,松林救怪六十七難,僧房臥病六十八難,無底洞遭困六十九難,滅法國難行七十難,隱霧山遇魔七十一難,鳳仙郡求雨七十二難,失落兵器七十三難,會慶釘鈀七十四難,竹節山遭難七十五難,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難,趕捉犀牛七十七難,天竺招婚七十八難,銅臺府監禁七十九難,凌雲渡脫胎八十難,路經十萬八千里,聖僧歷難簿分明。”菩薩將難簿目過了一遍,急傳聲道:“佛門中九九歸真,聖僧受過八十難,還少一難,不得完成此數。”即令揭諦,“趕上金剛,還生一難者。”這揭諦得令,飛雲一駕向東來。一晝夜趕上八大金剛,附耳低言道:“如此如此,謹遵菩薩法旨,不得違誤。”八金剛聞得此言,刷的把風按下,將他四衆,連馬與經,墜落下地。噫!正是那:九九歸真道行難,堅持篤志立玄關。必須苦練邪魔退,定要修持正法還。莫把經章當容易,聖僧難過許多般。古來妙合參同契,毫髮差殊不結丹。   三藏腳踏了凡地,自覺心驚。八戒呵呵大笑道:“好!好!   好!這正是要快得遲。”沙僧道:“好!好!好!因是我們走快了些兒,教我們在此歇歇哩。”大聖道:“俗語云,十日灘頭坐,一日行九灘。”三藏道:“你三個且休鬥嘴,認認方向,看這是甚麼地方。”沙僧轉頭四望道:“是這裏!是這裏!師父,你聽聽水響。”行者道:“水響想是你的祖家了。”八戒道:“他祖家乃流沙河。”沙僧道:“不是,不是,此通天河也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啊,仔細看在那岸。”行者縱身跳起,用手搭涼篷仔細看了,下來道:   “師父,此是通天河西岸。”三藏道:“我記起來了,東岸邊原有個陳家莊。那年到此,虧你救了他兒女,深感我們,要造船相送,幸白黿伏渡。我記得西岸上,四無人煙,這番如何是好?”八戒道:“只說凡人會作弊,原來這佛面前的金剛也會作弊。他奉佛旨,教送我們東回,怎麼到此半路上就丟下我們?如今豈不進退兩難!怎生過去!”沙僧道:“二哥休報怨。我的師父已得了道,前在凌雲渡已脫了凡胎,今番斷不落水。教師兄同你我都作起攝法,把師父駕過去也。”行者頻頻的暗笑道:“駕不去!”駕不去!”你看他怎麼就說個駕不去?若肯使出神通,說破飛昇之奧妙,師徒們就一千個河也過去了;只因心裏明白,知道唐僧九九之數未完,還該有一難,故羈留於此。師徒們口裏紛紛的講,足下徐徐的行,直至水邊,忽聽得有人叫道:“唐聖僧,唐聖僧!這裏來,這裏來!”四衆皆驚。舉頭觀看,四無人跡,又沒舟船,卻是一個大白賴頭黿在岸邊探着頭叫道:“老師父,我等了你這幾年,卻纔回也?”行者笑道:“老黿,向年累你,今歲又得相逢。”三藏與八戒、沙僧都歡喜不盡。行者道:“老黿,你果有接待之心,可上岸來。”那黿即縱身爬上河來。行者叫把馬牽上他身,八戒還蹲在馬尾之後,唐僧站在馬頸左邊,沙僧站在右邊,行者一腳踏着老黿的項,一腳踏着老黿的頭叫道:   “老黿,好生走穩着。”那老黿蹬開四足,踏水面如行平地,將他師徒四衆,連馬五口,馱在身上,徑回東岸而來。誠所謂:不二門中法奧玄,諸魔戰退識人天。本來面目今方見,一體原因始得全。秉證三乘隨出入,丹成九轉任周旋。挑包飛杖通休講,幸喜還元遇老黿。老黿馱着他們,-波踏浪,行經多半日,將次天晚,好近東岸,忽然問曰:“老師父,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見我佛如來,與我問聲歸着之事,還有多少年壽,果曾問否?”原來那長老自到西天玉真觀沐浴,凌雲渡脫胎,步上靈山,專心拜佛及參諸佛菩薩聖僧等衆,意念只在取經,他事一毫不理,所以不曾問得老黿年壽,無言可答,卻又不敢欺,打誑語,沉吟半晌,不曾答應。老黿即知不曾替問,他就將身一幌,唿喇的淬下水去,把他四衆連馬並經,通皆落水。咦!還喜得唐僧脫了胎,成了道,若似前番,已經沉底。又幸白馬是龍,八戒、沙僧會水,行者笑巍巍顯大神通,把唐僧扶駕出水,登彼東岸。只是經包、衣服、鞍轡俱溼了。   師徒方登岸整理,忽又一陣狂風,天色昏暗,雷煙俱作,走石飛沙。但見那:一陣風,乾坤播蕩;一聲雷,振動山川。一個-,鑽雲飛火;一天霧,大地遮漫。風氣呼號,雷聲激烈-掣紅綃,霧迷星月。風鼓的塵沙撲面,雷驚的虎豹藏形,-幌的飛禽叫噪,霧漫的樹木無蹤。那風攪得個通天河波浪翻騰,那雷振得個通天河魚龍喪膽,那-照得個通天河徹底光明,那霧蓋得個通天河岸崖昏慘。好風!頹山烈石松篁倒。好雷!驚蟄傷人威勢豪。好-!流天照野金蛇走。好霧!混混漫空蔽九霄。唬得那三藏按住了經包,沙僧壓住了經擔,八戒牽住了白馬,行者卻雙手輪起鐵棒,左右護持。原來那風、霧、雷、-乃是些陰魔作號,欲奪所取之經,勞攘了一夜,直到天明,卻纔止息。長老一身水衣,戰兢兢的道:“悟空,這是怎的起?”行者氣呼呼的道:“師父,你不知就裏,我等保護你取獲此經,乃是奪天地造化之功,可以與乾坤並久,日月同明,壽享長春,法身不朽,此所以爲天地不容,鬼神所忌,欲來暗奪之耳。一則這經是水溼透了,二則是你的正法身壓住,雷不能轟,電不能照,霧不能迷,又是老孫輪着鐵棒,使純陽之性,護持住了,及至天明,陽氣又盛,所以不能奪去。”三藏、八戒、沙僧方纔省悟,各謝不盡。少頃,太陽高照,卻移經於高崖上,開包曬晾,至今彼處曬經之石尚存。他們又將衣鞋都曬在崖旁,立的立,坐的坐,跳的跳。真個是:一體純陽喜向陽,陰魔不敢逞強梁。須知水勝真經伏,不怕風雷-霧光。自此清平歸正覺,從今安泰到仙鄉。曬經石上留蹤跡,千古無魔到此方。   他四衆檢看經本,一一曬晾,早見幾個打魚人,來過河邊,抬頭看見,內有認得的道:“老師父可是前年過此河往西天取經的?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,你是那裏人?怎麼認得我們?”漁人道:“我們是陳家莊上人。”八戒道:“陳家莊離此有多遠?”漁人道:“過此衝南有二十里,就是也。”八戒道:“師父,我們把經搬到陳家莊上曬去。他那裏有住坐,又有得喫,就教他家與我們漿漿衣服,卻不是好?”三藏道:“不去罷,在此曬乾了,就收拾找路回也。”那幾個漁人行過南衝,恰遇着陳澄,叫道:“二老官,前年在你家替祭兒子的師父回來了。”陳澄道:“你在那裏看見?”漁人回指道:“都在那石上曬經哩。”陳澄隨帶了幾個佃戶,走過沖來望見,跑近前跪下道:“老爺取經回來,功成行滿,怎麼不到舍下,卻在這裏盤弄?快請,快請到舍。”行者道:“等曬乾了經,和你去。”陳澄又問道:“老爺的經典、衣物,如何溼了?”三藏道:“昔年虧白黿馱渡河西,今年又蒙他馱渡河東。已將近岸,被他問昔年託問佛祖壽年之事,我本未曾問得,他遂淬在水內,故此溼了。”又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。那陳澄拜請甚懇,三藏無已,遂收拾經卷。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經沾住了幾卷,遂將經尾沾破了,所以至今本行經不全,曬經石上猶有字跡。   三藏懊悔道:“是我們怠慢了,不曾看顧得!”行者笑道:“不在此!不在此!蓋天地不全,這經原是全全的,今沾破了,乃是應不全之奧妙也,豈人力所能與耶!”師徒們果收拾畢,同陳澄赴莊。   那莊上人家,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百個傳千,若老若幼,都來接看。陳清聞說,就擺香案在門前迎迓,又命鼓樂吹打。少頃到了迎入,陳清領閤家人眷俱出來拜見,拜謝昔日救女兒之恩,隨命看茶擺齋。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餚,又脫了凡胎成佛,全不思凡間之食。二老苦勸,沒奈何,略見他意。孫大聖自來不喫煙火食,也道:“彀了。”沙僧也不甚喫,八戒也不似前番,就放下碗。行者道:“呆子也不喫了?”八戒道:“不知怎麼,脾胃一時就弱了。”遂此收了齋筵,卻又問取經之事。三藏又將先至玉真觀沐浴,凌雲渡脫胎,及至雷音寺參如來,蒙珍樓賜宴,寶閣傳經,始被二尊者索人事未遂,故傳無字之經,後復拜告如來,始得授一藏之數,並白黿淬水,陰魔暗奪之事,細細陳了一遍,就欲拜別。那二老舉家,如何肯放,且道:“向蒙救拔兒女,深恩莫報,已創建一座院宇,名曰救生寺,專侍奉香火不絕。”又喚出原替祭之兒女陳關保、一秤金叩謝,復請至寺觀看。三藏卻又將經包兒收在他家堂前,與他念了一卷《寶常經》。後至寺中,只見陳家又設饌在此。還不曾坐下,又一起來請;還不曾舉箸,又一起來請,絡繹不絕,爭不上手。三藏俱不敢辭,略略見意。只見那座寺果蓋得齊整:山門紅粉膩,多賴施主功。一座樓臺從此立,兩廊房宇自今興。硃紅隔扇,七寶玲瓏。香氣飄雲漢,清光滿太空。幾株嫩柏還澆水,數乾喬松未結叢。活水迎前,通天迭迭翻波浪;高崖倚後,山脈重重接地龍。三藏看畢,才上高樓,樓上果裝塑着他四衆之象。八戒看見,扯着行者道:“兄長的相兒甚象。”沙僧道:“二哥,你的又象得緊。只是師父的又忒俊了些兒。”三藏道:“卻好!卻好!”遂下樓來,下面前殿後廊,還有擺齋的候請。行者卻問:“向日大王廟兒如何了?”衆老道:“那廟當年拆了。老爺,這寺自建立之後,年年成熟,歲歲豐登,卻是老爺之福庇。”行者笑道:“此天賜耳,與我們何與!但只我們自今去後,保你這一莊上人家,子孫繁衍,六畜安生,年年風調雨順,歲歲雨順風調。”衆等卻叩頭拜謝。只見那前前後後,更有獻果獻齋的,無限人家。八戒笑道:“我的蹭蹬!那時節喫得,卻沒人家連請十請;今日喫不得,卻一家不了,又是一家。”饒他氣滿,略動手又喫過八九盤素食;縱然胃傷,又喫了二三十個饅頭,已皆盡飽又有人來相邀,三藏道:“弟子何能,感蒙至愛!望今夕暫停,明早再領。”   時已深夜,三藏守定真經,不敢暫離,就於樓下打坐看守。   將及三更,三藏悄悄的叫道:“悟空,這裏人家,識得我們道成事完了。自古道,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。恐爲久淹,失了大事。”行者道:“師父說得有理,我們趁此深夜,人皆熟睡,寂寂的去了罷。”八戒卻也知覺,沙僧儘自分明,白馬也能會意。遂此起了身,輕輕的抬上馱垛,挑着擔,從廡廊馱出。到于山門,只見門上有鎖。行者又使個解鎖法,開了二門、大門,找路望東而去。只聽得半空中有八大金剛叫道:“逃走的,跟我來!”那長老聞得香風蕩蕩,起在空中。這正是:丹成識得本來面,體健如如拜主人。畢竟不知怎生見那唐王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

譯文:

話說八位金剛把唐僧送回了國,這事不提了。在他們背後的三層門前,有五方揭諦、四值功曹、六丁六甲、護教伽藍這些神靈,走到觀音菩薩面前,恭敬地說:“我們奉菩薩的旨意,暗中護送聖僧一路。如今聖僧功德圓滿,菩薩已經收回了佛祖的金旨。我們想請您批准,把我們手中的法旨也一併交還。”

觀音菩薩聽了,非常高興,笑着回答:“準了,準了!”

她又問道:“那唐僧和他三個徒弟,一路上的心性如何?”

衆神答道:“他們心地虔誠,志向堅定,菩薩一眼就能看透,絕不會逃過您的洞察。可唐僧一路上受過的苦難,實在是難以言表。我們已把那些苦難記錄在冊,這就是他的‘災難簿’。”

菩薩翻開一看,上面清清楚楚寫着:

“蒙差揭諦皈依旨,謹記唐僧難數清:
金蟬遭貶第一難,
出胎幾殺第二難,
滿月拋江第三難,
尋親報冤第四難,
出城逢虎第五難,
落坑折從第六難,
雙叉嶺上第七難,
兩界山頭第八難,
陡澗換馬第九難,
夜被火燒第十難,
失卻袈裟十一難,
收降八戒十二難,
黃風怪阻十三難,
請求靈吉十四難,
流沙難渡十五難,
收得沙僧十六難,
四聖顯化十七難,
五莊觀中十八難,
難活人蔘十九難,
貶退心猿二十難,
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難,
寶象國捎書二十二難,
金鑾殿變虎二十三難,
平頂山逢魔二十四難,
蓮花洞高懸二十五難,
烏雞國救主二十六難,
被魔化身二十七難,
號山逢怪二十八難,
風攝聖僧二十九難,
心猿遭害三十難,
請聖降妖三十一難,
黑河沉沒三十二難,
搬運車遲三十三難,
大賭輸贏三十四難,
祛道興僧三十五難,
路逢大水三十六難,
身落天河三十七難,
魚籃現身三十八難,
金山遇怪三十九難,
普天神難伏四十難,
問佛根源四十一難,
喫水遭毒四十二難,
西梁國留婚四十三難,
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難,
再貶心猿四十五難,
難辨獼猴四十六難,
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難,
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難,
收縛魔王四十九難,
賽城掃塔五十難,
取寶救僧五十一難,
棘林吟詠五十二難,
小雷音遇難五十三難,
諸天神遭困五十四難,
稀柿穢阻五十五難,
朱紫國行醫五十六難,
拯救疲癃五十七難,
降妖取後五十八難,
七情迷沒五十九難,
多目遭傷六十難,
路阻獅駝六十一難,
怪分三色六十二難,
城裏遇災六十三難,
請佛收魔六十四難,
比丘救子六十五難,
辨認真邪六十六難,
松林救怪六十七難,
僧房臥病六十八難,
無底洞遭困六十九難,
滅法國難行七十難,
隱霧山遇魔七十一難,
鳳仙郡求雨七十二難,
失落兵器七十三難,
會慶釘鈀七十四難,
竹節山遭難七十五難,
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難,
趕捉犀牛七十七難,
天竺招婚七十八難,
銅臺府監禁七十九難,
凌雲渡脫胎八十難,
路經十萬八千里,聖僧歷難簿分明。”

菩薩翻完一遍,忽然急急地傳令道:“佛門裏講究‘九九歸真’,聖僧經歷了八十難,還差一難,才真正完成這‘九九’之數,不能算圓滿!”

她立刻命令揭諦:“快追上八金剛,再添一個難來!”

揭諦聽後,立刻駕雲向東飛去,一晝夜後追上了八金剛,低聲附耳說:“照菩薩的旨意辦,絕不耽誤!”

八金剛一聽,立刻收起風,風停雲散,把唐僧師徒四人,連同白馬和經書,全都輕輕地從空中放下,墜落在地。

這真是:
九九歸真,道行才圓滿,
堅持正心,方能斬魔障。
必得苦修,邪魔才退散,
若把經書當容易,怎知修行多艱難。
古來修行講“參同契”,哪怕毫釐之差,也絕難成丹!

師徒們踏上了凡間土地,唐僧心裏一驚。八戒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好!好!好!這真是‘要快得遲’啊!”
沙僧也笑着:“好!好!好!我們走太快了,纔在半路停下來歇歇。”
孫悟空笑着說:“俗話講得好,‘十日灘頭坐,一日行九灘’。”
唐僧擺擺手說:“你們別吵了,先認認方向,看看這是什麼地方。”

沙僧回頭四顧,突然說:“找到了!是這裏!師父,你聽聽水聲。”
孫悟空說:“水聲啊,像是你祖上留下的地方。”
八戒接話:“我祖上是流沙河人。”
沙僧搖頭:“不,不,這裏是通天河!”
唐僧說:“徒弟,你們仔細看看對岸。”
孫悟空縱身跳起,搭起涼棚仔細一看,然後跳下來:“師父,這是一岸西岸。”
唐僧說:“我記得東岸有個陳家莊。那年到此,虧得你救了人家的兒女,他們特別感激,還請我們造船送我們過河,是白黿幫我們渡河。可西岸一直無人煙,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呢?”
八戒嘆氣說:“凡人會耍手段,原來佛前的金剛也會搞小動作!他們受佛旨意送我們回東,怎麼在半路就丟下我們?如今進退兩難啊!”
沙僧勸道:“二哥別生氣。我師父已經得道了,之前在凌雲渡脫去了凡胎,這次絕不會沉水。我們師兄弟聯手,施展攝法,把他馱過去也行。”
孫悟空笑說:“駕?駕?駕不去!”
你們說‘駕不去’?如果他真有神通,破開飛昇之妙,哪怕千條江河也過得了。可他心裏清楚——唐僧要完成“九九”之數,還少一難,所以才特意留在這兒。

師徒們說話間,慢慢往前走,走到河邊,忽然聽見一聲大喊:“唐聖僧!唐聖僧!快來這邊!”

四人嚇得一激靈,抬頭一看,哪裏有人影,也無船,只看見一個大白黿,探着腦袋,大聲喊道:“老師父,等了你好幾年,今天終於回來了!”

孫悟空笑:“老黿,這些年多虧你幫了忙,今歲又得相逢!”
唐僧、八戒、沙僧也全都高興不已。
孫悟空說:“老黿,你願意接待,就上岸來吧!”
那白黿一躍跳上河岸,孫悟空叫來馬,牽上了馬身,八戒蹲在馬尾巴後,唐僧站在馬脖子左邊,沙僧在右邊,孫悟空一腳踩在白黿脖子上,一腳踩在白黿頭上,大聲說:“老黿,走得穩些啊!”
那白黿四腳一蹬,踏水如走平地,把師徒四人、連馬和經書,全馱在背上,一路往東岸走。

這正應了那句話:
不二門中道法深,魔退人天始見真。
本來面目今日現,一體根源才圓滿。
三乘妙法隨出入,九轉丹成任縱橫。
飛杖挑包皆休講,幸遇老黿還元身!

一路波浪翻騰,走了好幾天,眼看就要到東岸,白黿忽然問:“老師父,我曾託你去西天拜見佛祖,問一問我還能活多少年,您有沒有問過?”
原來唐僧當年在玉真觀沐浴,凌雲渡脫胎,再到靈山參拜佛祖,一心只求取經,別的事一概不管,所以沒問老黿年壽,啞口無言,也不敢說謊,只好沉默不語。
老黿一聽,立即一晃身,猛地跳進水裏,帶着師徒四人和經書,全都沉入水中!

幸好唐僧已脫胎成道,若在從前,早就沉底了。
又幸虧白馬是龍,八戒和沙僧會水,孫悟空笑嘻嘻現出神通,把唐僧托出水面,送回東岸。只是經書、衣物、鞍轡都溼透了。

師徒剛上岸,整理行裝,忽然狂風大作,天色昏黑,雷聲滾滾,天降風沙,走石飛沙。
只見:
一陣風,天地都亂了;
一聲雷,山川都震動。
一道火,鑽出雲層;
一縷霧,遮蔽山川。
風呼嘯着撲面而來,雷震得老虎豹子都藏了形,飛鳥驚叫,樹木無影。
風攪得通天河波浪翻滾,雷震得魚龍膽戰,電光照得河水通明,霧氣瀰漫,兩岸一片昏沉。

唐僧扶着經包,沙僧壓着擔子,八戒牽着白馬,孫悟空則雙手掄起鐵棒,左右護持。
原來這風、霧、雷、電,是陰魔作祟,想奪走他們取來的真經,折騰了一整夜,直到天亮才停下。

唐僧一身溼衣,戰戰兢兢地問:“悟空,這是怎麼回事?”
孫悟空氣呼呼地說:“師父,你不懂啊!我們護住這經,是奪天地造化之功,能與天地共存,日月同輝,長壽不朽,所以天地鬼神都忌諱,陰魔想暗中搶走它。一是經被水浸爛了,二是你已脫胎成道,正法身壓制住,雷電霧氣都攻不進來,我用純陽之性護住,到了天亮,陽氣旺盛,邪魔自然退散。”

三藏、八戒、沙僧這才恍然大悟,連連感謝。

太陽昇起後,他們把經書搬到高崖上曬乾,晾在石上,至今那曬經的石上還留着痕跡。衣服鞋襪也一併曬在崖邊,人們站着、坐着、跳着,熱鬧非凡。

這真是:
一體純陽喜向陽,陰魔見了都膽寒。
真經不怕水浸溼,風雷霧氣也無妨。
從此世道歸正道,安享太平到仙鄉。
曬經石上留印跡,千年萬年無魔來!

師徒四人翻看經本,正要晾曬,忽然有幾條打魚的漢子路過,抬頭看見,一個認得的喊道:“老師父,您是前年過河去西天取經的那一位吧?”
八戒說:“正是,正是!你是哪人,怎麼認得我們?”
漁人說:“我們是陳家莊村的。”
八戒問:“陳家莊離此有多遠?”
漁人答:“從這裏向南走二十里,就是了!”
八戒說:“師父,我們把經書搬到陳家莊去曬吧。他們家有地方,也有飯喫,讓我們把衣服晾一晾,豈不是好?”
唐僧想了想說:“不必去了,就在此處曬乾,再收拾好,繼續趕路。”

漁人順着南邊走,正碰上陳澄,叫道:“二老官,前年在你家替祭兒子的師父回來了!”
陳澄問:“你在哪裏看到?”
漁人指着石上說:“就在那曬經的地方!”
陳澄帶了幾名佃農趕來,跑上前跪下:“老爺取經回來了,功德圓滿,怎麼不早點到我家,卻在此處曬經?快請進,快請進!”

孫悟空說:“等經曬乾了,再過去。”
陳澄又問:“老爺的經典和衣裳怎麼溼了?”
唐僧說:“當年靠白黿馱我們渡河西去,今年又蒙它馱我們渡河東來。快到東岸時,它問了我當年是否問過佛祖壽數,我沒答,它就鑽進水裏,所以才溼了。”

隨後,唐僧把事情說了一遍。陳澄非常誠懇地請求,唐僧只好收起經書。沒想到,石上有一卷經本被沾溼,邊角破了,所以至今佛經不全,曬經石上還留着字跡。

唐僧懊悔地說:“是我們太疏忽,沒看顧好!”
孫悟空笑着說:“不在這!不在這!天道不全,經書本來就不全,被沾破,是應了‘不全’的天機,哪是人力能改變的呢!”

師徒們收拾好經書,和陳澄一起回到莊上。

莊裏一家接一家,從老到幼,全都來相迎相看。陳清聽說後,立刻在門口擺上香案,命人吹奏鼓樂。不久,衆人迎入,陳清帶着家人出來跪拜,感謝他們當年救了自家女兒之恩,隨後命人擺茶設齋。

唐僧原本受了佛祖的仙品仙餚,又脫了凡胎,成爲佛門真身,早已不想喫凡間飯菜。二老苦苦勸說,才勉強喫了點。
孫悟空天生不喫煙火食,也說:“夠了。”
沙僧也不太喫,八戒也和從前不同,放下碗筷。
孫悟空問:“呆子也不喫了?”
八戒說:“不知怎麼,胃一時虛弱了。”

於是收了齋宴,又談起取經之事。

唐僧說:“我當年在玉真觀沐浴,凌雲渡脫胎,到了雷音寺參見佛祖,受珍樓宴請,寶閣傳經,後來被二尊者索要人事,未果,因此得了一卷無字經。後來我再拜見佛祖,纔得到完整的經書,也說明了白黿墮水、陰魔暗奪的經過,我全都講了一遍,準備就此告別。”

陳家老兩口卻捨不得,紛紛說:“當年得您救拔子女,恩重如山,我們已建起一座院落,名曰‘救生寺’,永遠供奉香火,不絕於世!”
他們又叫出當年代替祭禮的兩個孩子——陳關保、一秤金,來叩謝,又請他們到寺裏參觀。

唐僧把經包留在堂前,給他們唸了一卷《寶常經》。後來到了救生寺,只見陳家又設了宴席。

還沒坐穩,又有人來請;還沒動筷,又有人來請,來來往往,絡繹不絕,誰都不肯放過。唐僧只好勉強應下,略感歡喜。

只見那寺院建得十分莊嚴:
山門紅粉豔,全是施主功。
一座樓臺從此立,兩廊房宇自今興。
硃紅隔扇,七寶玲瓏。
香氣飄雲漢,清光滿太虛。
幾株嫩柏還在澆水,數幹蒼松尚未成叢。
活水迎前,通天波浪翻滾;
高崖靠後,山脈盤繞如龍。

唐僧看完,登上高樓,果然發現樓上的塑像,正是他們四人。
八戒一看,拉着孫悟空說:“兄長的相貌真像!”
沙僧說:“二哥,你更像。不過師父的相貌太俊了!”
唐僧笑着說:“正好!正好!”

下了樓,前殿後廊還有擺席請他們的。
孫悟空問:“那年的大王廟後來怎麼樣了?”
老人們說:“那廟早被拆了。老爺,自從建了這寺之後,年年豐收,歲歲豐登,全是您福澤庇佑。”
孫悟空笑着說:“這是天賜,和我們無關!可從今往後,保佑你們這一莊人,子孫興旺,六畜安生,風調雨順,五穀豐登!”

衆人紛紛叩頭謝恩。
前後還有無數人家獻果獻齋,熱鬧非凡。

八戒笑着說:“我早年喫得痛快,卻沒人家一家連請十次;如今喫不得,一個家還沒喫完,又有人來請!”

儘管他嘴上抱怨,還是喫了八九盤素菜,又喫了二三十個饅頭,喫飽之後,還是有人不斷來請。
唐僧最後說:“弟子何德何能,感動得這麼多人!今晚就停一停,明天再繼續來吧。”

夜深了,唐僧守着真經,不敢離身,就在樓下打坐看守。

將近三更時,唐僧悄悄叫道:“悟空,這裏人家都認得我們,知道我們修行圓滿了。古話說得好,‘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’。怕我們久留,被發現,我們得悄悄走。”

孫悟空立即施展法術,打開山門,帶着他們翻過廡廊,往東走去。

忽然,半空中傳來八大金剛的喊聲:“逃走的,跟我們來!”

唐僧一聽風聲,立刻升到空中。

這正是:
丹成識得本來相,體健如如拜主人。

究竟他們如何見唐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關於作者
明代吳承恩

吳承恩(約1504—1582年),字汝忠,號射陽居士、射陽山人。祖籍漣水(今江蘇省漣水縣),後徙居山陽(今江蘇省淮安市)。中國明代作家、官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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