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在贞元岁，初登典校司。 身名同日授，心事一言知。 肺腑都无隔，形骸两不羁。 疎狂属年少，闲散为官卑。 分定金兰契，言通药石规。 交贤方汲汲，友直每偲偲。 有月多同赏，无杯不共持。 秋风拂琴匣，夜雪卷书帷。 高上慈恩塔，幽寻皇子陂。 唐昌玉蘂会，崇敬牡丹期。 笑劝迂辛酒，闲吟短李诗。 儒风爱敦质，佛理赏玄师。 度日曾无闷，通宵靡不为。 双声联律句，八面对宫棋。 往往游三省，腾腾出九逵。 寒销直城路，春到曲江池。 树暖枝条弱，山晴彩翠奇。 峰攒石绿点，柳宛曲尘丝。 岸草烟铺地，园花雪压枝。 早光红照耀，新溜碧逶迤。 幄幕侵堤布，盘筵占地施。 征伶皆绝艺，选伎悉名姬。 粉黛凝春态，金钿耀水嬉。 风流夸堕髻，时世鬬啼眉。 密坐随欢促，华尊逐胜移。 香飘歌袂动，翠落舞钗遗。 筹插红螺椀，觥飞白玉巵。 打嫌调笑易，饮讶卷波迟。 残席諠哗散，归鞍酩酊骑。 酡颜乌帽侧，醉袖玉鞭垂。 紫陌传钟鼓，红尘塞路岐。 几时曾𫏐别，何处不相随？ 茌苒星霜换，回环节候催。 两衙多请告，三考欲成资。 运启千年圣，天成万物宜。 皆当少壮日，同惜盛明时。 光景嗟虚掷，云霄窃暗窥。 攻文朝矻矻，讲学夜孜孜。 策目穿如札，锋毫锐若锥。 繁张获鸟网，坚守钓鱼坻。 竝受夔龙荐，齐陈鼌董词。 万言经济略，三策太平基。 中第争无敌，专场战不疲。 辅车排胜阵，掎角搴降旗。 双阙纷容卫，千僚俨等衰。 恩随紫泥降，名向白麻披。 既在高科选，还从好爵縻。 东垣君谏诤，西邑我驱驰。 再喜登乌府，多慙侍赤墀。 官班分内外，游处遂参差。 每列鹓鸾序，偏瞻獬豸姿。 简威霜凛冽，衣彩绣葳蕤。 正色摧强御，刚肠嫉喔咿。 常憎持禄位，不拟保妻儿。 养勇期除恶，输忠在灭私。 下鞲惊燕雀，当道慑狐貍。 南国人无怨，东台吏不欺。 理冤多定国，切谏甚辛毗。 造次行于是，平生志在兹。 道将心共直，言与行兼危。 水暗波飜覆，山藏路险巇。 未为明主识，已被幸臣疑。 木秀遭风折，兰芳遇霰萎。 千钧势易压，一柱力难搘。 腾口因成痏，吹毛遂得疵。 忧来吟贝锦，谪去咏江蓠。 邂逅尘中遇，殷勤马上辞。 贾生离魏阙，王粲向荆夷。 水过清源寺，山经绮季祠。 心摇汉臯珮，泪堕岘亭碑。 驿路缘云际，城楼枕水湄。 思乡多绕泽，望阙独登陴。 林晚青萧索，江平绿渺弥。 野秋鸣蟋蟀，沙冷聚鸬鹚。 官舍黄茅屋，人家苦竹篱。 白醪充夜酌，红粟备晨炊。 寡鹤摧风翮，鳏鱼失水鬐。 暗雏啼渴旦，凉叶坠相思。 一点寒灯灭，三声晓角吹。 蓝衫经雨故，骢马卧霜羸。 念涸谁濡沫，嫌醒自歠醨。 耳垂无伯乐，舌在有张仪。 负气冲星劒，倾心向日葵。 金言自销铄，玉性肯磷缁。 伸屈须看蠖，穷通莫问龟。 定知身是患，应用道为医。 想子今如彼，嗟予独在斯。 无憀当岁杪，有梦到天涯。 坐阻连襟带，行乖接履綦。 润销衣上雾，香散室中芝。 念远缘迁贬，惊时为别离。 素书三往复，明月七盈亏。 旧里非难到，余欢不可追。 树依兴善老，草傍静安衰。 前事思如昨，中怀写向谁。 北村寻古柏，南宅访辛夷。 此日空搔首，何人共解颐。 病多知夜永，年长觉秋悲。 不饮长如醉，加餐亦似饥。 狂吟一千字，因使寄微之。
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
译文：
回忆贞元年间，我刚进入秘书省任职。那时候，我和你同时得到官职与名声，彼此心意相通，只需一句话就能明白对方的心事。
我们俩肺腑之间毫无隔阂，行动也都自由不羁。年少时性格疏狂，又因官职低微而过得闲散自在。我们结下了如金兰般深厚的情谊，相互之间的言语就像良药与规劝一样有益。
我积极地结交贤才，你也总是诚恳地与正直的人交往。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常常一同欣赏，没有哪一杯酒不是一起端起。秋风轻拂着琴匣，冬夜的雪卷动着书帷。我们登上高高的慈恩塔，去幽静的皇子陂探寻美景。还参加过唐昌观的玉蕊花会，约定去崇敬寺观赏牡丹。
我们笑着劝迂阔的辛立饮酒，闲暇时吟诵短李绅的诗。我们喜爱淳朴的儒风，也欣赏精通佛理的高僧。日子过得毫无烦闷，通宵达旦什么事都一起做。玩双声联律句的文字游戏，面对面下着宫棋。常常在三省之间游玩，从容地走出京都的大道。
寒冷消散，直达皇城的道路上春意盎然，春天来到了曲江池。树木在暖意中枝条变得柔软，山峦在晴天里色彩绚烂奇异。山峰如石绿点般攒聚，柳丝像曲尘那样宛转。岸边的草如烟一般铺满大地，园中的花像雪一样压着树枝。早晨的阳光红彤彤地照耀，新流的碧水曲折蜿蜒。
堤岸上搭起了帷幕，地上摆满了筵席。请来的乐伶都是技艺绝伦的高手，挑选的歌伎全是有名的美女。她们粉黛妆容尽显春态，金钿首饰在水嬉中闪耀。以风流的堕马髻为美，流行着啼眉的妆扮。我们紧挨着座位，随着欢乐的气氛而情绪高涨，精美的酒杯随着胜局而更换位置。香气随着歌女的衣袖飘动，翠玉发钗在舞蹈中遗落。
酒筹插在红螺碗里，酒杯如飞般传递。觉得调笑的游戏太容易，惊讶于卷波酒令进行得太慢。残席上喧闹着散去，我们酩酊大醉地骑马而归。脸红得乌帽都歪向一侧，醉袖里玉鞭低垂着。紫陌上钟声鼓声响成一片，红尘堵塞了道路。
我们什么时候曾短暂分别过，又有什么地方没有一起去过呢？时光荏苒，岁月更迭，季节轮回催促着我们。我们在衙门里多次请假，经过三次考核即将积累够资历。
国运开启，遇到千年一遇的圣明君主，上天成就万物都恰到好处。我们都正值少壮之年，一同珍惜这盛世明时。可惜感叹时光虚度，暗中窥探着青云之路。白天勤奋地钻研文章，夜晚孜孜不倦地讲学。写策论时思路清晰如穿透竹简，笔锋锐利得像锥子。我们像张开捕获飞鸟的大网，坚守着钓鱼的岸坻。
我们一同受到贤臣的举荐，像晁错、董仲舒一样陈述治国的言辞。写下万言的经世济民之策，提出三条奠定太平的根基。考中科举时无人能敌，在考场上战斗不知疲倦。我们像辅车一样相互配合排出胜阵，如掎角之势夺取降旗。
皇宫前侍卫众多，官员们整齐地排列着等级。皇恩随着紫泥诏书降临，我们的名字写在白麻纸上宣告天下。既然在高科中被选中，又得到了好的官职束缚。你在东垣担任谏官进谏诤言，我在西邑四处奔波。
再次高兴地登上御史台，又常常惭愧地侍奉在皇帝身边。官职分为内外，我们的交往也就渐渐有了差异。每次在朝班中排列，我总是特别留意你那御史的风采。你威严的神情如霜雪般凛冽，官服上的彩绣华美繁盛。你神色庄重地挫败豪强，刚直的性格嫉恨那些谄媚之人。
你常常憎恶那些只图保住禄位的人，不打算只为妻儿考虑。培养勇气期望铲除邪恶，奉献忠心在于消除私心。就像放下臂套惊吓燕雀，站在当道震慑狐狸。在南方任职时百姓没有怨言，在御史台为官时下属不敢欺瞒。你处理冤狱像于定国一样公正，直言进谏像辛毗一样恳切。
行事果断地坚持正义，一生的志向就在于此。道德与内心同样正直，言语和行为都带着危险。就像水面暗藏着波涛容易翻覆，山中隐藏着险峻的道路。还没有被明主赏识，就已经被宠臣猜疑。树木秀挺会遭风折断，兰花芬芳会遇霰凋零。千钧的力量容易压迫，一根柱子难以支撑。
众人的口舌就能造成伤害，吹毛求疵就能找到毛病。忧愁时吟诵着《贝锦》诗，被贬谪后咏叹着《江蓠》篇。偶然在尘世中相遇，在马上殷勤地告别。就像贾谊离开朝廷，王粲前往荆楚之地。
一路上经过清源寺，翻越绮季祠。心中像摇动着汉皋的玉佩，泪水像洒落在岘亭碑上。驿路沿着云端延伸，城楼紧靠着水边。思乡之情常常萦绕在湖泽，望着朝廷的方向独自登上城墙。
傍晚的树林一片萧索，江面平静绿水茫茫。野外的秋天里蟋蟀鸣叫，沙滩寒冷鸬鹚聚集。官舍是黄色的茅屋，人家围着苦竹篱笆。用白酒来充当夜晚的酒酌，用红粟准备早晨的饭食。就像失伴的孤鹤折断了翅膀，离水的鳏鱼失去了背鳍。暗雏像啼叫的渴旦鸟，凉叶坠落饱含着相思。
一点寒灯熄灭了，三声晓角吹响。蓝衫被雨淋湿显得破旧，骢马卧在霜中瘦弱不堪。想着干涸时谁能像鱼儿那样相互濡沫，嫌弃清醒就自己喝着薄酒。耳朵边没有像伯乐那样的知音，舌头还在就像有张仪那样的辩才。
我负气时如冲星的宝剑，倾心时像向着太阳的葵花。金玉般的言语自然会被消磨，我如玉的品性怎肯被污染。屈伸要像尺蠖一样能屈能伸，穷通不必去问神龟。我知道自身会带来忧患，应该用道义来医治。
想到你如今的处境也和我一样，感叹只有我独自在这里。年末时百无聊赖，做梦都梦到了天涯之外。坐着时被距离阻隔不能相聚，行走时也不能一起结伴。衣服上的雾气消散了，室内的芝兰香气也散开了。
思念远方是因为被贬谪，惊觉时光流逝是因为离别。书信往来了三次，明月圆缺了七回。故乡并非难以到达，可过去的欢乐却无法追回。树木靠着兴善寺渐渐老去，草儿在静安寺旁衰败。
以前的事回想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，心中的感慨又能向谁倾诉呢。我到北村去寻找古柏，到南宅去探访辛夷花。如今只能空自挠头，有谁能和我一起欢笑解颐呢。
生病多了才知道夜晚漫长，年纪大了更觉秋天悲凉。不喝酒也常常像喝醉了一样，加餐也好像还是饥饿。我狂吟这一千字的诗，通过使者寄给你啊，微之。
纳兰青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