媒問嫠,汝何傷。 汝爲閨秀時,辛苦事蠶桑。 僴瑟順爲正,婉娩禮自將。 笥中有練裙,衣上無明璫。 貧女古難嫁,賣犬辦資裝。 中年得夫壻,憧憧拜姑嫜。 肅容採蘋藻,洗手供羹湯。 良人正少年,相期家道昌。 良緣天所妬,夫壻奄雲亡。 自從夫壻亡,十年守空房。 素帷代錦幬,苫席易牙牀。 孤眠耿夜半,單立黯昏黃。 煢煢影徘徊,鞅鞅情彷徨。 皓月照枕衾,暴雨頹垣牆。 獨寤誰呼喚,獨語誰交相。 如凌空失翼,如涉川無樑。 嫠來吾語汝,琴瑟貴更張。 汝篋既單薄,汝門復淒涼。 汝寒何以衣,汝飢何以糧。 紡績終難給,舂汲勞欲僵。 死者不復起,生者宜自詳。 鄰有美丈夫,顒顒更昂昂。 牛羊量用谷,金玉堆滿堂。 畫梁青瑣闥,珠簾毹氍廂。 雕戶金彈丸,寶鞍青絲繮。 旌旗明晚霞,劍戟磨秋霜。 奴隸厭綺紈,犬貓棄餦餭。 門下粲珠履,庭前沸笙簧。 出則專城居,入則侍明光。 一呼千夫諾,一指萬夫張。 一笑生羽翼,一怒起鋒芒。 吾慕昔蹇修,與汝解佩纕。 以此窈窕婦,配彼組繪郎。 花樹戲蛺蝶,蓮浦浴鴛鴦。 無煩賦藕花,且喜華枯楊。 何妨鸞舞鏡,應彼鳳求凰。 人無百歲人,倏忽如風狂。 莫將泡影身,徒置冰炭場。 死後留名節,身朽魂茫茫。 生前受富貴,志得意洋洋。 人生行樂爾,二者試裁量。 蔬食不日給,孰與飫膏粱。 荊釵不自謀,孰與雲霞裳。 年滔滔不反,貌駸駸已蒼。 敗棋須換局,作戲且逢場。 文君慕相如,恢女喚江郎。 有發可重結,有耳何自戕。 試問東夷子,何如聲伯孃。 信書不如無,未必有共姜。 鬼妻變人婦,毋作老死孀。
媒問嫠
譯文:
媒人問寡婦:“你爲何如此悲傷?”
你還是閨中少女時,辛辛苦苦地養蠶繅絲種桑。平日裏端方正直,溫柔和順,以禮自持。竹箱裏只有素色的裙子,衣服上沒有明亮的珠玉飾品。貧窮人家的女兒自古以來就難嫁人,你甚至賣掉家中的狗來置辦嫁妝。
到了中年才嫁得丈夫,歡歡喜喜地去拜見公婆。端莊地去採摘蘋藻等祭品,洗手做羹湯侍奉家人。你的丈夫正當年少,你們相互期許着家庭日益昌盛。可這美好的姻緣遭了上天的妒忌,丈夫忽然就去世了。
自從丈夫去世後,你十年都獨守空房。用素色的帳幕代替了錦繡的牀帳,用草蓆換掉了精緻的象牙牀。半夜裏獨自躺着,思緒難眠;黃昏時分孤獨地站立,黯然神傷。形單影隻,身影孤獨地徘徊,心情鬱悶而彷徨。明亮的月光照着枕頭和被子,暴雨沖塌了牆壁。獨自醒來無人呼喚,獨自說話也無人回應。就像在天空中失去了翅膀,又像在河上沒有橋樑可渡。
寡婦啊,我來跟你說,夫妻關係就像琴瑟一樣,破舊了就應該更換。你的衣箱裏財物單薄,家裏又冷冷清清。你寒冷了拿什麼做衣服,飢餓了拿什麼當糧食?靠紡紗織布終究難以維持生計,舂米汲水累得快要僵倒。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,活着的人應該爲自己好好打算。
鄰居有個英俊的大丈夫,容貌堂堂,氣宇軒昂。他家的牛羊要用穀米來計量,金銀珠寶堆滿了廳堂。有彩繪的屋樑、刻着花紋的宮門,掛着珍珠簾子,鋪着毛毯的廂房。雕花的門戶裏有人玩着金彈丸,名貴的馬鞍上繫着青絲繮繩。出行時旌旗映照着晚霞,佩劍和長戟像秋霜一樣明亮。家裏的奴隸都穿厭了綾羅綢緞,貓狗都喫膩了糕點。門下有許多穿着華麗鞋子的賓客,庭院前笙簧樂聲沸騰。出門就是一城之主,入朝就能侍奉在君王身邊。他一聲呼喊,千人應諾;手指一動,萬人聽從。他一笑彷彿能讓人長出羽翼,一怒就像鋒芒畢露。
我仰慕從前爲他人做媒的蹇修,願意爲你牽線搭橋。讓你這美麗的女子,嫁給那穿着華麗的公子。就像花樹上嬉戲的蛺蝶,蓮浦中沐浴的鴛鴦。不用再煩惱地吟詠藕花詩,值得高興的是你這枯萎的楊樹又能煥發生機。何妨像鸞鳥對着鏡子起舞,去回應那鳳凰的求偶之聲。
人沒有能活過百歲的,時光匆匆就像狂風一樣。不要讓這如泡影般的身軀,白白地處在這冰炭交加的艱難處境中。死後留下名節,可身體腐朽了靈魂也是迷茫的。生前享受富貴,才能志得意滿。人生就是要及時行樂,你在這兩者之間好好權衡一下。
連粗茶淡飯都難以維持,哪裏比得上飽食美味佳餚?自己不打算改變,還戴着荊釵,哪裏比得上穿着雲霞般美麗的衣裳?歲月一去不復返,你的容貌也漸漸衰老。就像下敗了的棋局要重新開局,逢場作戲也沒什麼不可。
卓文君愛慕司馬相如,恢女呼喚江郎。頭髮還可以重新挽起,耳朵爲何要自己不聽勸呢?試問那些堅守名節的人,又哪裏比得上改嫁後過得幸福的人呢?完全相信書上的道理還不如沒有書,世上未必真有像共姜那樣堅守貞節的人。鬼的妻子變成人的妻子,你就別到老都守着寡婦的身份了。
納蘭青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