哀呂東萊

宋代 • 鞏豐

嗚呼呂夫子，天姿素顒昂。
文獻紹家學，刻意稽虞唐。
看書眼如月，洞照所未詳。
雲霧養豹質，彜尊瑑龍章。
椎鋒裹頭歲，躡足遊四方。
取友半楚越，篤志日自強。
著眼囂塵上，口不掛否臧。
堅車遵大路，驂轡多王良。
筆陣萬人敵，嚴嚴亞夫營。
既壯道愈焯，維斗揭太常。
朝路閱時變，有意夫明昌。
嗚呼命非耶，一病俄殂喪。
百年能幾見，痛在予衷腸。
恭惟經濟學，日就而月將。
便便五經笥，笑視古錦囊。
訂史參理亂，一一堪施行。
聖伏道絕塞，繄我爲發明。
無心著師說，獨遜時輩聲。
盤礴九雲夢，胸次莫與京。
爐煙對姬孔，脫落翰墨場。
耳目所纂輯，如春之發生。
退然避時譽，歛衽不肯當。
居憂寄蕭寺，舉俗載其名。
戶外履常滿，攝齊願升堂。
樹陰敷晝戶，靜對書一牀。
是中亦何有，乃獨不可量。
吾則不爾拒，歲寒永相望。
嗟豐幼甚愚，聖讀初濫觴。
先生與之進，聞見昔未嘗。
摳衣莫我舊，歲籥今幾更。
山林有陳跡，尚想曳杖聲。
精衷無渝泐，氣序有翕張。
俯仰十數載，淹留竟奚成。
羣趨競場屋，意氣無激揚。
荏苒去函丈，有愧弟子行。
冊府羅鷺羽，尋拜尚書郎。
明堂資衆木，待公舉修梁。
豐時遊庠序，門牆邇康莊。
偕我二三子，振袂時騫翔。
黃塵烏帽底，自覺神觀清。
每伺趨局暇，進揖班馬香。
先生爲酬酢，講貫忘暄涼。
於時萃英髦，王路均且平。
甦醒憂國病，斟酌鑑古情。
門外有過轍，頗怪來往並。
再歲感末疾，長江理歸航。
江濱多送客，飛蓋驚鳧鶬。
走實厭衆味，食魚必河魴。
豈其嗜野蔌，而置稌與秔。
敬願持此心，不厭道阻長。
及歸供灑掃，藥餌常侍旁。
庶幾秉一炬，上接星宿芒。
師門謝賓客，童穉亦嘆驚。
唯有舊學徒，尚俾承餘光。
神閒造衝邈，氣定絕慨慷。
嘯傲羲皇上，稅駕無何鄉。
今歲二月中，豐入須女城。
牀下拜龐老，城隅有幽坊。
維時春氣和，天宇新霽晴。
先生呼我俱，緩步臨前楹。
露菊擢翠羽，風篁韻繁箏。
晝坐欣至夕，話盡一再更。
誨言皆砭石，易知復難忘。
委曲到肝鬲，如啜黃昏湯。
出門九徘徊，三複心遑遑。
提撕不予棄，感切涕泗橫。
先世有遺書，故墟有山房。
尚冀疾有間，挈領提其綱。
敢以學爲嬉，坐使素業荒。
誓當服明訓，爲衣不爲裳。
筆著將脫稿，後生有憲章。
家傳人誦之，豈但師張程。
研精固有造，棲遲詎無成。
嗚呼寢門慟，茲禍誰使令。
天高不可訴，仰視空茫茫。
枯琴在東壁，遺履陳西廂。
未續千古淚，桂魄三闕盈。
慨昔身健日，浮言多謗傷。
黃鐘自疏越，鄭衛徒錚錚。
事定蓋棺了，玄黃閟青箱。
堂堂那復見，薄奠攄寸誠。
斯文倘有繼，師道其張皇。
矢心薦明蠲，精爽庶歆饗。

譯文：

哎呀呀，呂夫子啊！您天生就容貌端莊、氣質不凡。您傳承家族的文獻學問，一心鑽研虞舜、唐堯時代的典章制度。您讀書時目光如明月般明亮，能洞察那些尚未被人詳細瞭解的地方。就像雲霧中孕育着豹子般的雄姿，您如同刻有龍紋的祭器一樣珍貴而有內涵。

早年您就投身學業，裹着頭巾刻苦學習，之後又遊歷四方。結交的朋友遍佈大江南北，您始終堅定志向，每天都努力讓自己進步。您着眼於塵世之上，口中從不隨意評價他人的好壞。您就像行駛在大路上的堅固馬車，駕車的人多是像王良那樣的高手。您的文筆犀利，如同能敵萬人的軍隊，嚴謹得好似周亞夫的軍營。

您壯年之後，道德學問愈發顯耀，就像北斗星高懸在太常旗上。您在朝廷經歷了世事的變遷，心中想着國家能昌盛清明。可嘆啊，難道是命運不好嗎？一場病突然就奪走了您的生命。百年之間能有幾個像您這樣的人啊，這傷痛深深刺痛我的心腸。

您的經世濟民之學，每日每月都在積累進步。您腹中裝滿了五經知識，看待古人的錦囊妙計也不過如此。您考訂歷史，分析治亂興衰，提出的見解都切實可行。聖人之道在偏遠之地被埋沒，是您將它發掘闡明。您無心著書立說當老師，所以名聲纔不如當時一些人響亮。您的胸懷像雲夢澤一樣廣闊，無人能及。您對着姬昌、孔子的精神境界潛心鑽研，超脫於世俗的文章名利場。您所收集編纂的知識，就像春天萬物生長一樣生機勃勃。您謙遜地避開當時的讚譽，收斂衣襟不肯接受。

您守喪期間寄住在佛寺，整個社會都傳頌着您的大名。門外常常滿是來訪者的鞋子，大家都恭敬地提起衣襟希望能進入您的堂室聆聽教誨。樹蔭灑落在白天的窗戶上，您安靜地對着一牀的書籍。這裏面究竟有什麼呢？實在是深不可測啊。我向您請教，您從不拒絕，我一直期待着能在歲月中得到您的指引。

唉，我年幼時十分愚笨，剛開始學習經典知識。是先生您鼓勵我進步，讓我見識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學問。當初我恭敬地侍奉您，如今歲月已經過了好幾個輪迴。山林間還留存着您的舊跡，我彷彿還能聽到您拄着柺杖的聲音。我的誠心從未改變，時光卻有消長變化。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，我卻無所成就地停留在這裏。衆人都去參加科舉考試，可他們的意氣卻沒有了激昂的勁頭。我漸漸遠離了您的教誨，真愧對作爲您弟子的身份。

國家藏書的地方人才濟濟，您後來擔任了尚書郎。國家就像建造明堂需要衆多木材一樣，正等着您這樣的大才來撐起大梁。我當時在學校求學，您的門庭靠近康莊大道。您帶着我們幾個弟子，大家一起振奮精神展翅高飛。在那塵世的烏帽之下，我都感覺自己神清氣爽。我常常等到您辦公閒暇的時候，進去向您請教，感受着如班固、司馬遷文章般的墨香。先生您認真地回應我，講解學問時都忘了天氣的冷暖。

那時衆多英才匯聚，國家的道路平坦又寬廣。我們從您這裏甦醒了憂國的情懷，從您對歷史的斟酌中感受到借鑑之情。門外時常有車轍經過，人們都奇怪爲何來往如此頻繁。過了兩年您染上小病，準備乘船沿江而歸。江邊有很多人來爲您送行，飛揚的車蓋驚起了野鴨和鶬鶊。我就像喫膩了各種美味，喫魚只選河魴一樣。難道我是隻喜歡野菜，而捨棄了大米嗎？我是懷着這樣的誠心，不怕路途遙遠。

等您回到家，我本想着爲您打掃庭院，常常侍奉在您身邊遞藥送水。希望能像手持一把火炬，承接您如星宿般的光芒。您閉門謝客的時候，連小孩子都感到驚歎。只有我們這些舊日的學生，還能承蒙您的餘光教誨。您神情閒適，境界高遠，氣定神閒，沒有絲毫的慷慨激昂之態。您悠然自得，彷彿生活在伏羲之前的時代，隱居在無憂無慮的地方。

今年二月中旬，我進入須女城。在牀前拜見您這位像龐德公一樣的老者，您住在城邊幽靜的坊巷。當時春氣和暖，天空剛剛放晴。先生您叫我一起，慢慢走到前廊。露水中的菊花像翠羽般挺立，風中的竹子像彈奏着繁複的古箏。我們從白天坐到晚上，談了很久很久。您的教誨就像治病的砭石，既容易理解又讓人難以忘懷。您的話深入到我的內心，就像喝了黃昏時的熱湯一樣溫暖。我出門後徘徊了很久，反覆回味您的話，心中惶恐不安。您沒有放棄對我的提醒，我感動得涕淚橫流。

我家先世有遺留的書籍，舊宅還有山間的書房。我還希望您的病能好轉，帶着我提綱挈領地學習。我怎敢把學習當作兒戲，讓自己的學業荒廢呢？我發誓一定會遵循您的教誨，要像做衣服一樣實實在在地學習，而不是隻追求表面。我寫的文章即將脫稿，後輩們可以把它當作典範。讓家家戶戶都能傳頌，豈止是像學習張載、程頤的學說那樣。我精心鑽研肯定會有所成就，隱居學習也不會毫無收穫。

哎呀，我在您的靈前悲痛大哭，這場災禍是誰造成的呢？天那麼高，我無法訴說心中的痛苦，只能仰望那茫茫的天空。您的枯琴還掛在東壁，遺留下的鞋子擺在西廂。我這千古難續的淚水啊，月亮都圓了三次還在流淌。感慨您生前身體康健的時候，常常遭受流言蜚語的誹謗中傷。但您就像聲音疏朗的黃鐘，那些如鄭衛之音般的嘈雜之聲又算得了什麼。事情到您蓋棺定論的時候就結束了，您的著作都被妥善保存。可如今再也見不到您那堂堂的風采了，我只能用這微薄的祭奠來表達我心中的一點誠意。如果文化學問能有後繼之人，那您的師道一定能發揚光大。我誠心誠意地獻上潔淨的祭品，希望您的英靈能來享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