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國演義》•第一百五回 遭旁毆章宗祥受傷 逾後垣曹汝霖奔命
譯文:
話說各大學學生齊聚天安門,人數多達三千人。學生們推選代表,公開宣示立場,堅決要求收回青島,堅持到底,絕不允許被漢奸出賣。他們發表的宣言寫道:
嗚呼,同胞們!我最親愛、最敬佩、最具血性的兄弟姐妹們!我們深受冤屈,揹負恥辱,因爲日本人在祕密條約中侵佔了我們的利益,還壓着我們日夜期盼的山東問題——青島歸還問題。如今,這個願望被五國共管的提議取代,甚至變成了中日直接交涉的建議。這一消息傳來,天空彷彿暗了下來。原本我們期盼的和平談判,難道不是希望世界有正義、人道與公理嗎?我們渴望的是,青島能夠歸還,中日之間的祕密條約、軍事協定以及其他不平等條約全部廢除。這纔是真正的公理與正義。若背棄公理,只憑強權行事,把我們的土地交給五國共管,與德、奧等戰敗國並列,這根本不是公理,也不是正義。如今,日本人又明顯違背了山東問題,主張由中日直接交涉。日本是一個殘暴的虎狼之國,早已憑藉一張空文件,就竊取了我們二十一條的權益,若我們與日本直接交涉,無非是自斷前路、毀掉青島、滅亡山東。山東北接燕晉,南控鄂寧,地處京漢、津浦鐵路的要衝,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地。如果山東被毀,那中國就等於是滅亡了。我們這些中華兒女,擁有如此壯麗山河,怎能眼睜睜看着強權欺凌、壓迫、奴役我們,如同牛馬一般,而不發出萬死不悔的呼救聲呢?法國在亞魯撤、勞連兩州曾說過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意大利在亞得利亞海峽的小島也說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朝鮮人民爭取獨立時也說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當國家存亡、土地分裂、局勢緊張時,人民仍不能下定決心作出最後的反抗,那便是二十世紀的懦弱之輩,不配稱爲人類。我們同胞難道能忍受這種被奴役、被壓迫的痛苦,不奮起抗爭嗎?我們決定召開全民大會,公開演講,發通電,堅持我們的立場。而對於那些甘心出賣國家、與日本勾結的人,我們最終的應對手段,將是手槍和炸彈。危機已到,全民族要共同面對!
這份宣言發佈後,學生們又派了數位幹事,分發傳單,見到行人就遞上。傳單上寫道:
現在日本在萬國和會上要求吞併青島,控制山東的一切權益,眼看就要得逞,他們的外交取得了大勝,而我們的外交卻徹底失敗了。一旦山東大勢失守,就意味着中國領土的破壞,而中國的領土被破壞,中國就將走向滅亡。因此,我們學生團體今天排成隊伍,前往各國外交使館,請各國出面維護公理,懇請全國工商各界立即行動,組織全民大會,外爭主權,內除賣國賊。中國存亡,就掌握在這一舉一動之間了。今天,我們向全國同胞立下兩個信念:中國的土地,可以被征服,但絕不能被出賣;中國的人民,可以被屠殺,但絕不能低頭。若國家滅亡,同胞們要立刻奮起!
這些傳單多達數萬張,許多被沿途巡警攔截,表面上說是代爲分發,實際上一拿到手就撕毀。北京警察總監吳炳湘得知學生鬧事,急忙調派警力前往鎮壓。教育部也派出官員勸阻學生,勸他們不要輕舉妄動,一切按教育部的指示來處理。這顯然是在騙小孩子。學生們哪裏會相信呢?依然堅持早上討論過的計劃,自由行動。隊伍整頓完畢,打算前往東交民巷,拜見各國駐北京的公使,請求他們援助中國,爭取收回青島。這想法實在荒唐可笑。教育部的代表勸道:“事先沒有通知使館,恐怕無法進入使館區域,你們不如先回校,選出幾位代表,再去見外使。”學生們不接受,依然堅定地向東前進。後來,警察總監吳炳湘騎着摩托車親自前來阻攔,說的仍是老生常談,學生們全不理睬,反而更加踊躍前進,直奔東交民巷。吳炳湘見學生人多勢衆,也不便貿然挑釁,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過去。
學生們湧入東交民巷,在美國使館前排起隊列,推舉羅家倫等人四人爲代表,前往拜訪美國公使。當時美國公使不在館內,有通事出來詢問意見,羅家倫簡要說明了情況,通事回答:“今天是禮拜,各公使均不在館內,你們的愛國熱情,我將轉告美國公使。”羅家倫等人鞠躬致謝,並將意見書交給他,然後離開,轉去拜訪英、法使館。果然,各國公使都已外出,無法面見,只能將意見書遞交後離開。接着,他們前往日本使館,突然遇到日本警衛,前來索取中國政府的護照,才准許通行。偏偏這次是日本方面出頭了。學生團無法應對,又不便違法闖入,只好從東邊轉向北邊,繞過長安街和崇文門大街,最終來到東城趙家樓,直奔曹汝霖的住宅。當他們快到門口時,全體高呼:“賣國賊曹汝霖,快來見我!”這呼聲傳進屋內,門房頓時驚慌,立刻將門緊閉。附近的警衛也急忙過來幫忙,集合數十人,圍在門口守衛。學生們已經到了門前,便上前敲門叫喊。警衛當場攔阻,也無法阻止學生們的氣勢,雙方話不投機,立刻爆發衝突。警衛人少力薄,毫無還手之力。學生們繞着房子走,發現屋後有幾扇窗戶,被玻璃封閉,便拾起地上的磚石,紛紛扔進去。砰砰砰,接連幾聲,玻璃全被擊碎,留下縫隙,學生們趁機拋入白旗,甚至投下無數白旗,屋頂頓時一片白色。而那些在門口敲門呼喊的學生,久久不見開門。
學生們正打算另想辦法,突然聽見一聲巨響,門竟應聲而開。這是曹汝霖暗中策劃的結果,具體細節等下文再講。學生們乘機衝入,魚貫而進,進入大廳,大聲呼叫曹汝霖出來相見。等了許久,沒人應聲,環顧四周,也沒看到曹汝霖的僕從,只見廳內陳設整齊,桌椅皆由紅木、紫檀製成。學生們憤怒不已,齊聲說道:“這些全是賣國賊的賄賂所得,他們用不義之財買來的傢俱,看你們這些賣國賊還能享受多久!”話音未落,已有幾名學生搬動桌椅,扔出室外,引發連鎖反應,大廳裏的陳設被破壞了許多件。廳旁有一條小道,學生們順着進入,進入的是曹家花園。正值初夏,陽光明媚,花木繁盛,紅綠交錯,宛如一處小洞天。園內還有兩輛汽車,更惹人憤怒,學生們七手八腳,砸毀了汽車,又折斷了幾株花木,繼續往裏闖。裏面是內廳,有幾個日本人,和幾位穿東洋服裝的中國人正悠然坐着,看起來毫無戒備。學生們走近觀察,有人指着那位穿東洋裝的男子,對同伴說:“他就是章宗祥!”難道他現在還依附日本人嗎?話音未落,學生們便一擁而上,指責章宗祥:“你就是章公使嗎?久仰久仰!你明明是日本人,也是中國人,爲何甘心賣國,甘當日本人的奴僕?”章宗祥還未開口,坐旁的日本人已立刻起身,臉色憤怒,極其難看。學生們頓時怒氣沖天,齊聲怒吼:“章宗祥,你敢請日本人來保護你?你不想靠自己,反要仰仗外人,那你就是賣國賊!我們不打中國官員,只是不能容忍你這個賣國賊!”章宗祥此時仍自恃有日本人保護,激動起身,大聲辯道:“你們這些讀書人,爲何要糾集羣衆鬧事?”說到“亂”字,現場立刻響起一片“賣國賊”的罵聲,隨後聲音融合成“打打打”的口號,幾個動作快的學生立刻舉起拳頭,狠狠打向章宗祥。章宗祥無法閃躲,飽受一頓痛打。衆人慌忙圍護,才把他扶到後邊,找門逃走。最終是靠着日本人逃脫,得以活命。由於有外人在場,學生們又怕引發外交風波,便放任章宗祥離開,自行去尋找曹汝霖。四處尋找,曹汝霖竟不見蹤影,只找到他的妾室一人,躲在內屋,其餘皆是婦女,嚇得渾身發抖,臉色蒼白。學生們見都是女人,不便強求,只看到貴重物品,便認爲是賣國賊的私產,不能讓他們享受,便隨意毀壞了一些物品。不久,吳炳湘進來,命令警察將曹妾和幾位婦女帶出,上了摩托車,由巡警武裝護送,前往陸宗輿家。陸宗輿是滙業銀行經理,該銀行與日本人合資,家眷住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內,學生們無法前往打擾,陸宗輿因此安然無恙,置身事外。曹妾雖被救出,但嚇得魂飛魄散,玉容失色。行至半路,剛進東交民巷,突然被外國巡警攔住,叫她卸下衣服,嚇得她完全驚呆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外國巡警並沒有姓曹,難道要她脫衣服?直到看到護送的巡警卸下武器,外國人這才讓她通過,得以到達陸家。請注意!在外國使館區,早就規定,汽車行駛不得過快,禁止軍警武裝。吳炳湘在緊急情況下忘了囑咐,巡警也以爲沒有問題,可外國人卻不容忍,不僅損毀了吳炳湘的面子,更讓曹家寵姬驚恐不安。這一切,都是因爲曹汝霖一人所引發的禍事。
學生們找不到曹汝霖,便準備整隊退走,忽然聽到曹宅內傳來煙霧繚繞、火光四射的聲音,不知爲何起火。考慮到同夥安全,大家陸續撤離。外面已聚集大量軍警,趕來撲救,還向學生開槍示威。學生們慌忙衝出曹家大門,各自返回學校。其中一些年幼體弱、行動不便的學生,如易克嶷、曹允、許德珩等十九人,被巡警抓捕,關進警察廳。學生們返回校後,清點損失,發現北京大學損失最大,十九人中竟佔了大半。於是,學生們更加憤怒,再次前往法科大禮堂召開會議,決定去營救那十九人。校長蔡元培也到場,學生們向他報告經過,說:“我們雖充滿義憤,但行動過於魯莽,若說有違法行爲,我們實難接受。更可氣的是,警察擅自抓人,實在無禮。曹、章二人若因此受到打擊,未必就此罷休。他們既與日本人勾結,又與軍閥有密切關係,必然會借外力壓迫,依靠軍隊強行鎮壓,罪責推到無辜學生身上,恐怕被捕的同學將遭遇毒手。請校長設法保全他們!”蔡元培校長也猶豫不決。學生們建議:“不如直接前往警察廳交涉。”蔡元培搖頭說:“不必如此。我們學生並未無禮,警察廳也不能盲目聽從權貴,違背公理。你們先別急,讓我去警察廳探明情況,再盡力斡旋。”說完便外出處理。
在此,應交代清楚曹汝霖的去向。讀者也十分關心。曹汝霖本在家中,與章宗祥等人密談,忽然聽到學生到來的呼喊聲震耳欲聾,知道事態嚴重,難以應付,便先讓門童關上大門,暫時阻擋學生,一面潛入後門,準備偷偷逃跑。然而,後門已被學生包圍,他們已砸碎玻璃窗,拋下白旗,攻勢更加強烈,難以脫身。他只能暗自焦急,眉頭一皺,靈機一動,決定乾脆打開前門,放學生進去,好讓門不被封死,自己好趁機從後門逃走。同時,客廳內有章宗祥和幾位日本人坐着,正好可以用來當擋箭牌,讓他從容脫身。計劃已定,照此執行。學生團進入後,一路搗毀財物,氣勢洶洶。曹汝霖便打算帶着家眷從後門逃走,又擔心後門外還有學生阻攔,最終選擇爬過一道矮牆。然而他平日不善武藝,不會跳牆,這次生死存亡,勉強嘗試,結果跌傷了腿,幸得家人一個接一個地幫忙越牆,才勉強扶着走路,跛着腳步走了數十步,終於找到一輛騾車,逃往六國飯店。曹妾則無法跳躍,只能返回房間暫時躲藏。後來學生毆打了章宗祥,章宗祥在日人保護下,從後門逃出,送往日華醫院醫治。至於曹宅起火的原因,衆說紛紜:有人說學生故意放火,有人說學生打碎電燈引發短路,也有人說曹家家屬自己放火搶財物,還有人說曹汝霖逃跑時授意家人放火,既可嫁禍學生,又可藉此引發軍警圍剿學生。究竟真相如何,我也無法確認。但起火後,曹宅附近的東堂子衚衕、石大人衚衕一帶,人潮洶湧,保安、消防、救火隊紛紛趕到,不到片刻,火勢便被撲滅。由此可見,火災不可能是學生所爲。學生團只能無奈撤離,巡警趁機將十九名學生全部逮捕。這便是一場大風潮。
再說章宗祥到醫院後,悲痛欲絕,又氣又痛,又愧又悔,如同啞子喫黃連,苦得說不出話來。自從他從日本回來,就受到留學生嘲諷,還被妻子陳氏吵鬧,內心早已不快。到天津時,妻子與他翻臉,不願隨他進京,於是把家屬安頓在天津,因此妻子安然無恙,是幸運的。他獨自來北京,暫住總布衚衕魏某家中。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,既要與曹汝霖、陸宗輿等人密謀,又要應酬老朋友,幾乎無暇休息。五月四日,應故人董康之邀,去法源寺參加賞花會,與朋友午宴,宴後告別。天色未晚,途中聽說各校學生召開大會,便順路前往趙家樓,見曹汝霖,商議如何鎮壓學潮。恰好有日本人在場,與曹汝霖密談,彼此心領神會,正好加入討論,沒想到卻被學生們衝進來,捱了一頓拳腳,替曹汝霖受罪。曹汝霖逃走後,自己卻承擔了所有羞辱,頭青面腫,腰痠背痛,白喫了一筆虧,他如何不恨?如何不悔?別人見他神志不清,以爲重傷暈厥,其實是內心痛苦到極點,氣得發昏,導致肝陽上亢,痰迷心竅,屬於典型的病症。經過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,又經醫生治療,內外用藥,才逐漸恢復意識。許多朋友前來看望,章宗祥對幾位好友說:“請代我將被毆一事報告中央政府,我心中十分痛苦。近年來,中國屢次借外債,豈止是我章姓一人經手?真正負責借債的,是總統和總理,我只是協助,怎麼能全責於我?我捫心自問,也有過失。我認爲段祺瑞這類武夫憑藉武力能統一全國,因此熱心借債,甘願付出勞苦。哪知這些武夫拿了錢卻無所作爲,除了基本軍餉外,今天要開拔費,明天要特別費,外債一借一空,國家依舊未能統一,才釀成今日的禍患。遠因其實都是因爲武人造成的。若要分辨對錯,理應讓真正責任人承擔。我現在已決定隱退,是非功過,由各位評判!”這話雖有道理,但若沒有經手借款,又如何能獲得“回扣”呢?想到此處,又心生悔意,轉念又覺得不如之前那樣。朋友們勸他好好休養,等上報政府後,自然會嚴懲學生,爲他出氣。經過一番勸說,大家才離開,替他代爲申訴。
還有逃往六國飯店的曹汝霖,因爲腿傷需治療,搬到日本同仁醫院。他立即讓部下將學生毀家、縱火、毆打、抓捕等情況詳細記錄,寫成兩份報告,分別送至總統府和國務院。警察總監吳炳湘也已向內務部報告,由內務部轉呈總統府。這一系列事件表明:
才知衆怒難以觸犯,終究漢奸應受懲罰。
至於徐世昌政府會如何應對,敬請期待下回繼續。
——觀察北京學生羣體的行動,不能說他們無理取鬧。章、曹等人專靠外國貸款,嚴重喪失國家主權,怎能推脫罪責?若不是學生羣體奮起反抗,媚外之徒必將層出不窮,他們一旦得到武人支持,又可充實私囊,又有什麼不敢做的事呢?只是他們毀壞財物、毆打他人,手段粗糙,幾乎被曹、章等人藉機誣陷;縱火一說尚未得到證實,學生根本沒帶火種,怎麼可能縱火?“電短路”這一說法更合理。曹汝霖得以逃脫,章宗祥卻遭到毆打,而陸宗輿卻安然無恙,我亦要替章仲和嘆息。然而章宗祥畢竟是局中之人,受到傷害也算合理,他不斷自我辯解,又有什麼益處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