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國演義》•第一百五回 遭旁毆章宗祥受傷 逾後垣曹汝霖奔命

卻說各學生齊集天安門,總數不下三千人,當由學生界推出代表,對衆宣言,主張青島問題,堅持到底,決不忍爲漢奸所賣。文雲:  嗚呼國民!我最親愛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!我等含冤受辱,忍痛被垢於日本人之密約危條,以及朝夕企禱之山東問題,青島歸還問題,今日已由五國共管,降而爲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議矣。噩耗傳來,天暗無色。夫和議正開,我等之所希冀所慶祝者,豈不曰世界中有正義,有人道,有公理,歸還青島,取消中日密約,軍事協定,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條約。公理也,即正義也。背公理而逞強權,將我之土地,由五國共管,儕我於戰敗國如德、奧之列,非公理,非正義也。今又顯然背棄山東問題,由我與日本直接交涉。夫日本虎狼也,既能以一紙空文,竊掠我二十一條之美利,則我與之交涉,簡言之是斷送耳,是亡青島耳,是亡山東耳。夫山東北扼燕、晉,南控鄂、寧,當京漢、津浦兩路之衝,實南北之咽喉關鍵。山東亡,是中國亡矣。我同胞處此大地,有此山河,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,壓迫我,奴隸我,牛馬我,而不作萬死一生之呼救乎?法之於亞魯撤、勞連兩州也,曰:“不得之,毋寧死。”意之於亞得利亞海峽之小地也,曰:“不得之,毋寧死。”朝鮮之謀獨立也,曰:  “不得之,毋寧死。”夫至於國家存亡,土地割裂,問題喫緊之時,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,作最後之憤救者,則是二十世紀之賤種,無可語於人類者矣。我同胞有不忍於奴隸牛馬之痛苦,亟欲奔救之者乎?則開國民大會,露天演說,通電堅持,爲今日之要着。至有甘心賣國,肆意通姦者,則最後之對付,手槍炸彈是賴矣。危機一發,幸共圖之!  宣言書既經曉示,復有學生部幹事數人,分發傳單,見人輒給。傳單上面寫着:  現在日本在萬國和會,要求併吞青島,管理山東一切權利,就要成功了,他們的外交,大勝利了,我們的外交,大失敗了。山東大勢一去,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,中國的領土破壞,中國就亡了。所以我們學界,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,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,務望全國工商各界,一律起來,設法開國民大會,外爭主權,內除國賊。中國存亡,就在此一舉了。今與全國同胞立兩個信條道:中國的土地,可以征服,而不可以斷送。中國的人民,可以殺戮,而不可以低頭。國亡了,同胞起來呀!  這項傳單,多至數萬張,一半被沿途巡警,攔截了去,口中說是代爲散佈,其實是到手即扯,撕毀了事。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,得着學生暴動消息,急忙調派警隊,到場彈壓。就是教育部,亦派出司員,勸阻學生,囑勿輕舉,諸事有部中主張,當代衆學生辦理等語。如騙小兒。衆學生哪裏肯信,儘管照上午議案,自由行動。當下整頓隊伍,擬赴東交民巷,往見各國駐京公使,請求協助中國,爭還青島。這也是無聊之極思。教育部代表,又向學生勸解,謂:“事先未曾通知使館,恐不能在使館界內通行,爾等不如暫先歸校,舉出代表數人,方可往見外使。”學生團聽了,又不肯認可,仍然向東前進。嗣由警察總監吳炳湘,坐了一部摩托車,親來攔阻,口中所說,不外老生常談,各學生全然不睬,反且踊躍前進,直向東交民巷。炳湘見他人多勢盛,也不便自犯衆怒,只好眼睜睜的由他過去。  學生團擁入東交民巷,至美國使館前,排隊佇立,特舉羅家倫等四人爲代表,進謁美使。適美使不在館中,當有通事出來,問明意見,羅家倫略述情由,通事答稱:“今日禮拜,各公使俱不在館,諸君愛國熱誠、當代向美公使轉陳”云云。羅家倫等鞠躬道謝,並取出意見書,交給了他,然後退出,轉往英、法各使館。果然各公使均已他出,無由進見,惟將意見書遞交,隨即行過日本使館,突遇日本衛役,前來索取中政府護照,方準通行。偏是他來出頭。學生團無可對付,又不便違法徑行,乃由東向北,改道他往,穿過了長安街及崇文門大街,竟赴東城趙家樓,走至曹汝霖住宅,將抵門前,學生團全體大呼,統稱賣國賊曹汝霖,速來見我!這聲浪傳入門中,司閽人當然驚惶,立將雙扉掩住。附近警士,不得不爲曹部長幫忙,奔集數十名,環門代守。學生團既已踵門,當然上前叩擊。警士當場攔阻,哪裏壓得住學生銳氣,兩語不合,便起衝突。警士寡不敵衆,也屬無能爲力。各學生繞屋環行,見屋後有窗數扇,統用玻璃遮住,當即拾起地上磚石,飛擲進去。砰砰硼硼,響了好幾聲,已將玻璃盡行擊碎,留出窗隙,趁勢拋入賣國旗,或把白旗紛投屋上,變成一片白色。惟叩門各學生,尚在門前亂敲亂呼,好多時不見開門。學生正擬另想別法,驀聽一聲響亮,門竟大啓。這是曹氏心計,請看下文便知。學生團乘勢直入,魚貫而進,到了前面大廳,呼曹出見。待了片刻,並沒有一人出來,環顧左右,也不見有曹氏僕役,惟廳上擺設整齊,所陳桌椅,多是紅木紫檀製成,學生免不得動怒,一齊喧聲道:“這都是賣國賊的回扣,得了若干昧心錢,製成這般物件,看汝賣國賊能享受幾時!”道言未絕,已有數學生搬動桌椅,拋擲出外,一動百動,頓將廳上陳設,毀壞多件。廳旁有一甬道,學生即循道再進,裏面乃是曹家花園,時正初夏,日暖風和,園內花木爭榮,紅綠相間,卻似一座小洞天;並有汽車兩輛擺着,益觸衆怒,七手八腳,打毀汽車,又將花木折損數株,再向裏面闖入。裏面系是內廳,有幾個東洋人士,與一面團團的東洋裝的中國人,怡然坐着,好象沒事一般。學生皆趨前審視,有幾個指着面團團的人物,顧語同儕道:“他就是章宗祥。”到此尚靠着日人麼?一語甫畢,即由衆學生擁入,向章理論道:“你就是章公使嗎?久仰久仰。但問你是東洋人,中國人,爲甚麼甘心賣國,願作日奴?”章宗祥尚未及答,旁座的日本人,已起視學生,現出一副憤怒的面孔,非常難看。學生俱勃然道:“章宗祥,你敢是請他來保駕麼?你不要外人保駕,究竟是我中國官長,我等學生,只好向你起敬;你今要仰仗外人,明明是個賣國賊了,我等不好犯中國官,只不肯容你賣國賊。”章宗祥到了此時,尚自恃有日人保護,奮然起座道:“你等讀書明理,爲何糾衆作亂?”說到“亂”字,便聽得衆聲嘈雜,起初是一片賣國賊罵聲,入後只熔成一個打字,打打打,竟由幾個手快的學生,舉起拳頭,攢擊過去。章宗祥無法掙脫,飽受了一頓老拳。數日人慌忙遮攔,左擁右護,始得將章扶往後面,尋門出奔。究竟是靠着外人得逃性命。衆學生因有外人在側,究不好任人毆擊,惹起外交,因即放章走脫,自去尋覓曹汝霖。四處找到,並無曹汝霖蹤跡,只有曹妾一人,躲在內房,此外不過婦女數名,統已嚇得渾身發顫,面如土色。學生見純是女流,不便相逼,惟見有寶貴什物,統說他是民脂民膏,不容賣國賊享受,乃隨意毀壞幾具。俄而吳炳湘進來,指揮警官,接出曹妾,並婦女數人,上了摩托車,由巡警武裝衛護,奔向陸宗輿家。陸爲滙業銀行經理,該行與日人品股同開,本在東交民巷使館界內,所以陸氏家眷,亦住居東交民巷,學生不能往鬧,陸得逍遙自在,置身事外。曹家妾已飽受虛驚,幸得吳總監將她救出,登車避難,玉貌花容,已是委頓得很,不意行至半途,將入東交民巷,突被外國巡警攔住,叫她卸裝,惹得曹家妾又喫了一驚,還道要她褫去衣飾,半晌答不出話來。外人並不姓曹,叫你褫去什麼衣飾?及見護衛的巡士,卸除武裝,外國巡警才讓她過去,得至陸家。看官聽着!外國使館界內,向由外人定例,汽車行駛,不許過快,又不許軍警武裝,百忙中的吳炳湘,忘記囑咐,巡士亦恃有主命,以爲無妨,哪知外人不肯少容,徒剝去吳總監的面子,更把那曹家寵姬,驚上加驚,這都由曹汝霖一人,惹出這番孽障呢。  學生尋不出曹汝霖,便擬整隊退出,忽見曹宅裏面,煙霧迷濛,火光迸射,也不知爲何因,但顧着自己同儕,陸續出外。外面已是軍警麕集,撲入救火,並對着學生,發放空槍,學生也覺着忙,衝出曹氏大門,分頭歸校。就中有年尚幼弱、不能速走的學生,如易克嶷、曹允、許德珩等十九人,竟被巡警抓去,拘入警察廳。及各學生回校後,自行檢點,北京大學,失去最多,十九人中竟居大半,於是同儕憤激,又至法科大禮堂,續開會議,要去保那數人出來。校長蔡元培亦到,當由學生報告經過情形,略謂:“學生雖感動義憤,舉止未免鹵莽,若雲犯法,學生實不甘承受,警察擅自捕人,殊屬無禮。況曹、章兩人,受此挫折,未必干休,既與日本人勾結,又與軍閥派有密切關係,必要藉着外人壓迫,與軍隊蠻橫,罪我無辜學生,納入刑網,恐被捕去的同學,將遭毒手,務請校長設法保全”云云。蔡校長亦不免躊躇。各學生或從旁計議,謂:“不若齊赴警察廳,與他交涉。”蔡校長搖首道:“這卻不必。學生既非無禮,警察廳亦不能盲從權閥,違背公理,汝等且少安毋躁,待我往警察廳探明確信,極力轉圜便了。”言畢,便出門自去。  小子敘到此處,應該將曹汝霖的蹤跡,交代明白。閱者亦極待問明。汝霖本在家中,與章宗祥等密室敘談,驟聞學生到來,呼喊聲震動內外,料知來勢不佳,難以排解,先令門役將大門闔住,暫堵兇鋒,一面入探後門,擬從屋後逸出。偏後面已環繞學生,擲碎玻璃窗,投入小白旗,勢更洶洶,勢難輕出。他不禁暗暗着急,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索性開了前門!放入學生,免得他管住後門,以便乘機逃逸。且內客廳有章宗祥,及日人數名坐着,樂得借他做了擋牌,自己好從容出走。計劃已定,如法辦理。及學生團已入前門,陸續闖進,隨意搗毀,風頭很是兇猛,遂欲挈着家眷,越出後門,又恐後門外,尚有學生阻住,不得已擇一短牆,爲逾垣計。可奈生平未習武技,不善跳牆,此次顧命要緊,勉強一試,畢竟跳法不妙,把腿摔傷,幸由家人依次越出,忙爲扶掖,始得忍痛跛行。躑躅數十步,得着騾車一輛,奔往六國飯店中去了。曹妾不能跳牆,只好返入房中,暫時躲避。至學生毆傷章宗祥,章由日人保護,逃出曹宅後門送往日華醫院療治。惟曹宅起火原因,言人人殊,或說是由學生放火,或說是學生擊碎電燈,溜電所致,或說是曹宅家人,自行放火,希圖搶掠財物,或說由曹汝霖出走時,授意家人,令他擇地縱火,既可架誣學生罪名,復可藉此號召軍警,趕散學生。究竟如何詳情,小子也無從臆斷。但自起火以後,曹宅附近的東堂子衚衕,及石大人衚衕一帶,人山人海,擁擠不堪,一時保安警察隊、步軍游擊隊、消防隊、各救火會等,紛紛馳往保衛,不到片時,火即停息。可知非由學生所爲。學生團不得不走,巡警乘他解散,捕去了十九人,這也好算是一場大風潮了。此段說明,萬不能省。  且說章宗祥到了醫院,又氣又痛,又愧又悔,好似啞子喫黃連,說不出的苦楚。他自日本歸來,既受留學生的揶揄,復遭乃妻陳氏的吵鬧,心中已很是不樂;抵天津時,陳氏尚與翻臉,不願隨入京師,故將家屬安頓津門,乃妻不遭人毆,幸有此着。獨自至京,暫寓總布衚衕魏某住宅。連日忙碌得很,既要與曹、陸等密商隱情,復要應酬一班老朋友,正是往來不停,幾無暇晷。五月四日,適應故人董康的邀請,作賞花會,因赴法源寺董家,與同午宴,宴畢作別。日長未暮,途次又得傳聞,謂各校學生有大會等情,因即順道至趙家樓,進見曹汝霖,商議抵制學潮方法。適有日本人在座,與曹互談,彼此很是心照,正好加入席間,共同討論,不意冤冤相湊,偏來了許多學生團,餉給老拳,竟代曹汝霖受罪。汝霖潛逸,自己替晦,害得頭青面腫,腰痠背痛,白喫了一種眼前虧,教他如何不恨?如何不悔?旁人見他神志昏迷,不省人事,還道是身負重傷,已經暈厥,實在是滿懷委屈,氣到發昏第十二章,因致肝陽上升,痰迷心竅,好醫案。好一歇才見活動;又經醫生施用藥物,外敷內服,漸漸的回覆原狀,清醒起來。當下有許多友人,入院探疾,宗祥對着幾個好友,託他將被毆情節,呈報中央,且撫榻嘆息道:“中國近年以來,累借外債,豈止我章姓一人經手?而且主張借債,自有總統總理負責,我不過代爲幫忙,怎得遂指我爲賣國?但我平心自問,亦略有過處。我以爲段合肥等,挾着武力政策,定能統一全國,所以熱心借債,甘任勞怨,哪知一班武夫,拿錢不做事,除正餉外,今日要求開拔費若干,明日要求特別費若干,外款隨借隨盡,國家仍不能統一,遂至釀成今日的禍崇。講到遠因,實是武人所賜。若欲據事定罪,亦應由武人居首,爲何各校學生,不去尋着浪用金錢的武夫,反來尋着手無寸鐵的章某?豈非一大冤枉嗎?”說到此句,兩眼中含着淚痕,幾乎墮下。諸好友連忙勸慰,宗祥又徐說道:“這乃是我料事不明,誤認武夫爲有爲,致遭此報。現在我已決意隱退了,是非曲直,待諸公論罷!”語亦近是,但不去經手借款,如何得着回扣,恐一念知悔,轉念又不如是了。諸好友仍勸他靜養,俟呈報政府外,自當嚴懲學生,代爲泄忿。彼此解勸多時,才各退出,替他呈訴去了。還有奔往六國飯店的曹汝霖,亦因腿傷待醫,移居日本同仁醫院。當時即令部中僚屬,將學生毀家縱火、毆人傷捕等情,敘述了一大篇,繕作兩份,分遞總統府及國務院。就是警察總監吳炳湘,亦早已呈報內務部,由內務部轉達總統府中。這一番有分教:  才知衆怒原難犯,到底漢奸應受災。  欲看徐政府辦法如何,待至下回續敘。  ----------  觀北京學生團之暴動,不可謂其無理取鬧。章、曹諸人之專借外款,自喪主權,安得諉爲非罪?微學團之羣起而攻之,則媚外者且踵起未已,既得見好於武人,復得自肥其私橐,何所憚而不爲乎?惟毀物毆人,跡近鹵莽,幾致爲曹、章所藉口,砌詞架誣;起火一節,未得確音,但必謂學生所爲,實未足信。學生第執小白旗,並未隨帶火具,何有縱火情事?溜電一說,較爲近理耳。曹汝霖得以潛逃,章宗祥獨至遭毆,而陸宗輿且逍遙無事,我亦當爲章仲和代呼晦氣。然章固一局中人,受歐亦不枉也,嘵嘵自訟,亦何益哉?

譯文:

話說各大學學生齊聚天安門,人數多達三千人。學生們推選代表,公開宣示立場,堅決要求收回青島,堅持到底,絕不允許被漢奸出賣。他們發表的宣言寫道:

嗚呼,同胞們!我最親愛、最敬佩、最具血性的兄弟姐妹們!我們深受冤屈,揹負恥辱,因爲日本人在祕密條約中侵佔了我們的利益,還壓着我們日夜期盼的山東問題——青島歸還問題。如今,這個願望被五國共管的提議取代,甚至變成了中日直接交涉的建議。這一消息傳來,天空彷彿暗了下來。原本我們期盼的和平談判,難道不是希望世界有正義、人道與公理嗎?我們渴望的是,青島能夠歸還,中日之間的祕密條約、軍事協定以及其他不平等條約全部廢除。這纔是真正的公理與正義。若背棄公理,只憑強權行事,把我們的土地交給五國共管,與德、奧等戰敗國並列,這根本不是公理,也不是正義。如今,日本人又明顯違背了山東問題,主張由中日直接交涉。日本是一個殘暴的虎狼之國,早已憑藉一張空文件,就竊取了我們二十一條的權益,若我們與日本直接交涉,無非是自斷前路、毀掉青島、滅亡山東。山東北接燕晉,南控鄂寧,地處京漢、津浦鐵路的要衝,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地。如果山東被毀,那中國就等於是滅亡了。我們這些中華兒女,擁有如此壯麗山河,怎能眼睜睜看着強權欺凌、壓迫、奴役我們,如同牛馬一般,而不發出萬死不悔的呼救聲呢?法國在亞魯撤、勞連兩州曾說過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意大利在亞得利亞海峽的小島也說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朝鮮人民爭取獨立時也說:“得不到,寧可戰死!”當國家存亡、土地分裂、局勢緊張時,人民仍不能下定決心作出最後的反抗,那便是二十世紀的懦弱之輩,不配稱爲人類。我們同胞難道能忍受這種被奴役、被壓迫的痛苦,不奮起抗爭嗎?我們決定召開全民大會,公開演講,發通電,堅持我們的立場。而對於那些甘心出賣國家、與日本勾結的人,我們最終的應對手段,將是手槍和炸彈。危機已到,全民族要共同面對!

這份宣言發佈後,學生們又派了數位幹事,分發傳單,見到行人就遞上。傳單上寫道:

現在日本在萬國和會上要求吞併青島,控制山東的一切權益,眼看就要得逞,他們的外交取得了大勝,而我們的外交卻徹底失敗了。一旦山東大勢失守,就意味着中國領土的破壞,而中國的領土被破壞,中國就將走向滅亡。因此,我們學生團體今天排成隊伍,前往各國外交使館,請各國出面維護公理,懇請全國工商各界立即行動,組織全民大會,外爭主權,內除賣國賊。中國存亡,就掌握在這一舉一動之間了。今天,我們向全國同胞立下兩個信念:中國的土地,可以被征服,但絕不能被出賣;中國的人民,可以被屠殺,但絕不能低頭。若國家滅亡,同胞們要立刻奮起!

這些傳單多達數萬張,許多被沿途巡警攔截,表面上說是代爲分發,實際上一拿到手就撕毀。北京警察總監吳炳湘得知學生鬧事,急忙調派警力前往鎮壓。教育部也派出官員勸阻學生,勸他們不要輕舉妄動,一切按教育部的指示來處理。這顯然是在騙小孩子。學生們哪裏會相信呢?依然堅持早上討論過的計劃,自由行動。隊伍整頓完畢,打算前往東交民巷,拜見各國駐北京的公使,請求他們援助中國,爭取收回青島。這想法實在荒唐可笑。教育部的代表勸道:“事先沒有通知使館,恐怕無法進入使館區域,你們不如先回校,選出幾位代表,再去見外使。”學生們不接受,依然堅定地向東前進。後來,警察總監吳炳湘騎着摩托車親自前來阻攔,說的仍是老生常談,學生們全不理睬,反而更加踊躍前進,直奔東交民巷。吳炳湘見學生人多勢衆,也不便貿然挑釁,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過去。

學生們湧入東交民巷,在美國使館前排起隊列,推舉羅家倫等人四人爲代表,前往拜訪美國公使。當時美國公使不在館內,有通事出來詢問意見,羅家倫簡要說明了情況,通事回答:“今天是禮拜,各公使均不在館內,你們的愛國熱情,我將轉告美國公使。”羅家倫等人鞠躬致謝,並將意見書交給他,然後離開,轉去拜訪英、法使館。果然,各國公使都已外出,無法面見,只能將意見書遞交後離開。接着,他們前往日本使館,突然遇到日本警衛,前來索取中國政府的護照,才准許通行。偏偏這次是日本方面出頭了。學生團無法應對,又不便違法闖入,只好從東邊轉向北邊,繞過長安街和崇文門大街,最終來到東城趙家樓,直奔曹汝霖的住宅。當他們快到門口時,全體高呼:“賣國賊曹汝霖,快來見我!”這呼聲傳進屋內,門房頓時驚慌,立刻將門緊閉。附近的警衛也急忙過來幫忙,集合數十人,圍在門口守衛。學生們已經到了門前,便上前敲門叫喊。警衛當場攔阻,也無法阻止學生們的氣勢,雙方話不投機,立刻爆發衝突。警衛人少力薄,毫無還手之力。學生們繞着房子走,發現屋後有幾扇窗戶,被玻璃封閉,便拾起地上的磚石,紛紛扔進去。砰砰砰,接連幾聲,玻璃全被擊碎,留下縫隙,學生們趁機拋入白旗,甚至投下無數白旗,屋頂頓時一片白色。而那些在門口敲門呼喊的學生,久久不見開門。

學生們正打算另想辦法,突然聽見一聲巨響,門竟應聲而開。這是曹汝霖暗中策劃的結果,具體細節等下文再講。學生們乘機衝入,魚貫而進,進入大廳,大聲呼叫曹汝霖出來相見。等了許久,沒人應聲,環顧四周,也沒看到曹汝霖的僕從,只見廳內陳設整齊,桌椅皆由紅木、紫檀製成。學生們憤怒不已,齊聲說道:“這些全是賣國賊的賄賂所得,他們用不義之財買來的傢俱,看你們這些賣國賊還能享受多久!”話音未落,已有幾名學生搬動桌椅,扔出室外,引發連鎖反應,大廳裏的陳設被破壞了許多件。廳旁有一條小道,學生們順着進入,進入的是曹家花園。正值初夏,陽光明媚,花木繁盛,紅綠交錯,宛如一處小洞天。園內還有兩輛汽車,更惹人憤怒,學生們七手八腳,砸毀了汽車,又折斷了幾株花木,繼續往裏闖。裏面是內廳,有幾個日本人,和幾位穿東洋服裝的中國人正悠然坐着,看起來毫無戒備。學生們走近觀察,有人指着那位穿東洋裝的男子,對同伴說:“他就是章宗祥!”難道他現在還依附日本人嗎?話音未落,學生們便一擁而上,指責章宗祥:“你就是章公使嗎?久仰久仰!你明明是日本人,也是中國人,爲何甘心賣國,甘當日本人的奴僕?”章宗祥還未開口,坐旁的日本人已立刻起身,臉色憤怒,極其難看。學生們頓時怒氣沖天,齊聲怒吼:“章宗祥,你敢請日本人來保護你?你不想靠自己,反要仰仗外人,那你就是賣國賊!我們不打中國官員,只是不能容忍你這個賣國賊!”章宗祥此時仍自恃有日本人保護,激動起身,大聲辯道:“你們這些讀書人,爲何要糾集羣衆鬧事?”說到“亂”字,現場立刻響起一片“賣國賊”的罵聲,隨後聲音融合成“打打打”的口號,幾個動作快的學生立刻舉起拳頭,狠狠打向章宗祥。章宗祥無法閃躲,飽受一頓痛打。衆人慌忙圍護,才把他扶到後邊,找門逃走。最終是靠着日本人逃脫,得以活命。由於有外人在場,學生們又怕引發外交風波,便放任章宗祥離開,自行去尋找曹汝霖。四處尋找,曹汝霖竟不見蹤影,只找到他的妾室一人,躲在內屋,其餘皆是婦女,嚇得渾身發抖,臉色蒼白。學生們見都是女人,不便強求,只看到貴重物品,便認爲是賣國賊的私產,不能讓他們享受,便隨意毀壞了一些物品。不久,吳炳湘進來,命令警察將曹妾和幾位婦女帶出,上了摩托車,由巡警武裝護送,前往陸宗輿家。陸宗輿是滙業銀行經理,該銀行與日本人合資,家眷住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內,學生們無法前往打擾,陸宗輿因此安然無恙,置身事外。曹妾雖被救出,但嚇得魂飛魄散,玉容失色。行至半路,剛進東交民巷,突然被外國巡警攔住,叫她卸下衣服,嚇得她完全驚呆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外國巡警並沒有姓曹,難道要她脫衣服?直到看到護送的巡警卸下武器,外國人這才讓她通過,得以到達陸家。請注意!在外國使館區,早就規定,汽車行駛不得過快,禁止軍警武裝。吳炳湘在緊急情況下忘了囑咐,巡警也以爲沒有問題,可外國人卻不容忍,不僅損毀了吳炳湘的面子,更讓曹家寵姬驚恐不安。這一切,都是因爲曹汝霖一人所引發的禍事。

學生們找不到曹汝霖,便準備整隊退走,忽然聽到曹宅內傳來煙霧繚繞、火光四射的聲音,不知爲何起火。考慮到同夥安全,大家陸續撤離。外面已聚集大量軍警,趕來撲救,還向學生開槍示威。學生們慌忙衝出曹家大門,各自返回學校。其中一些年幼體弱、行動不便的學生,如易克嶷、曹允、許德珩等十九人,被巡警抓捕,關進警察廳。學生們返回校後,清點損失,發現北京大學損失最大,十九人中竟佔了大半。於是,學生們更加憤怒,再次前往法科大禮堂召開會議,決定去營救那十九人。校長蔡元培也到場,學生們向他報告經過,說:“我們雖充滿義憤,但行動過於魯莽,若說有違法行爲,我們實難接受。更可氣的是,警察擅自抓人,實在無禮。曹、章二人若因此受到打擊,未必就此罷休。他們既與日本人勾結,又與軍閥有密切關係,必然會借外力壓迫,依靠軍隊強行鎮壓,罪責推到無辜學生身上,恐怕被捕的同學將遭遇毒手。請校長設法保全他們!”蔡元培校長也猶豫不決。學生們建議:“不如直接前往警察廳交涉。”蔡元培搖頭說:“不必如此。我們學生並未無禮,警察廳也不能盲目聽從權貴,違背公理。你們先別急,讓我去警察廳探明情況,再盡力斡旋。”說完便外出處理。

在此,應交代清楚曹汝霖的去向。讀者也十分關心。曹汝霖本在家中,與章宗祥等人密談,忽然聽到學生到來的呼喊聲震耳欲聾,知道事態嚴重,難以應付,便先讓門童關上大門,暫時阻擋學生,一面潛入後門,準備偷偷逃跑。然而,後門已被學生包圍,他們已砸碎玻璃窗,拋下白旗,攻勢更加強烈,難以脫身。他只能暗自焦急,眉頭一皺,靈機一動,決定乾脆打開前門,放學生進去,好讓門不被封死,自己好趁機從後門逃走。同時,客廳內有章宗祥和幾位日本人坐着,正好可以用來當擋箭牌,讓他從容脫身。計劃已定,照此執行。學生團進入後,一路搗毀財物,氣勢洶洶。曹汝霖便打算帶着家眷從後門逃走,又擔心後門外還有學生阻攔,最終選擇爬過一道矮牆。然而他平日不善武藝,不會跳牆,這次生死存亡,勉強嘗試,結果跌傷了腿,幸得家人一個接一個地幫忙越牆,才勉強扶着走路,跛着腳步走了數十步,終於找到一輛騾車,逃往六國飯店。曹妾則無法跳躍,只能返回房間暫時躲藏。後來學生毆打了章宗祥,章宗祥在日人保護下,從後門逃出,送往日華醫院醫治。至於曹宅起火的原因,衆說紛紜:有人說學生故意放火,有人說學生打碎電燈引發短路,也有人說曹家家屬自己放火搶財物,還有人說曹汝霖逃跑時授意家人放火,既可嫁禍學生,又可藉此引發軍警圍剿學生。究竟真相如何,我也無法確認。但起火後,曹宅附近的東堂子衚衕、石大人衚衕一帶,人潮洶湧,保安、消防、救火隊紛紛趕到,不到片刻,火勢便被撲滅。由此可見,火災不可能是學生所爲。學生團只能無奈撤離,巡警趁機將十九名學生全部逮捕。這便是一場大風潮。

再說章宗祥到醫院後,悲痛欲絕,又氣又痛,又愧又悔,如同啞子喫黃連,苦得說不出話來。自從他從日本回來,就受到留學生嘲諷,還被妻子陳氏吵鬧,內心早已不快。到天津時,妻子與他翻臉,不願隨他進京,於是把家屬安頓在天津,因此妻子安然無恙,是幸運的。他獨自來北京,暫住總布衚衕魏某家中。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,既要與曹汝霖、陸宗輿等人密謀,又要應酬老朋友,幾乎無暇休息。五月四日,應故人董康之邀,去法源寺參加賞花會,與朋友午宴,宴後告別。天色未晚,途中聽說各校學生召開大會,便順路前往趙家樓,見曹汝霖,商議如何鎮壓學潮。恰好有日本人在場,與曹汝霖密談,彼此心領神會,正好加入討論,沒想到卻被學生們衝進來,捱了一頓拳腳,替曹汝霖受罪。曹汝霖逃走後,自己卻承擔了所有羞辱,頭青面腫,腰痠背痛,白喫了一筆虧,他如何不恨?如何不悔?別人見他神志不清,以爲重傷暈厥,其實是內心痛苦到極點,氣得發昏,導致肝陽上亢,痰迷心竅,屬於典型的病症。經過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,又經醫生治療,內外用藥,才逐漸恢復意識。許多朋友前來看望,章宗祥對幾位好友說:“請代我將被毆一事報告中央政府,我心中十分痛苦。近年來,中國屢次借外債,豈止是我章姓一人經手?真正負責借債的,是總統和總理,我只是協助,怎麼能全責於我?我捫心自問,也有過失。我認爲段祺瑞這類武夫憑藉武力能統一全國,因此熱心借債,甘願付出勞苦。哪知這些武夫拿了錢卻無所作爲,除了基本軍餉外,今天要開拔費,明天要特別費,外債一借一空,國家依舊未能統一,才釀成今日的禍患。遠因其實都是因爲武人造成的。若要分辨對錯,理應讓真正責任人承擔。我現在已決定隱退,是非功過,由各位評判!”這話雖有道理,但若沒有經手借款,又如何能獲得“回扣”呢?想到此處,又心生悔意,轉念又覺得不如之前那樣。朋友們勸他好好休養,等上報政府後,自然會嚴懲學生,爲他出氣。經過一番勸說,大家才離開,替他代爲申訴。

還有逃往六國飯店的曹汝霖,因爲腿傷需治療,搬到日本同仁醫院。他立即讓部下將學生毀家、縱火、毆打、抓捕等情況詳細記錄,寫成兩份報告,分別送至總統府和國務院。警察總監吳炳湘也已向內務部報告,由內務部轉呈總統府。這一系列事件表明:

才知衆怒難以觸犯,終究漢奸應受懲罰。

至於徐世昌政府會如何應對,敬請期待下回繼續。

——觀察北京學生羣體的行動,不能說他們無理取鬧。章、曹等人專靠外國貸款,嚴重喪失國家主權,怎能推脫罪責?若不是學生羣體奮起反抗,媚外之徒必將層出不窮,他們一旦得到武人支持,又可充實私囊,又有什麼不敢做的事呢?只是他們毀壞財物、毆打他人,手段粗糙,幾乎被曹、章等人藉機誣陷;縱火一說尚未得到證實,學生根本沒帶火種,怎麼可能縱火?“電短路”這一說法更合理。曹汝霖得以逃脫,章宗祥卻遭到毆打,而陸宗輿卻安然無恙,我亦要替章仲和嘆息。然而章宗祥畢竟是局中之人,受到傷害也算合理,他不斷自我辯解,又有什麼益處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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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許廑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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