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徐東海入京以後,先謁黎總統,次見段總理,黎尚隱示通融,段卻不甘退讓,經徐苦口調停,方由段說出一言,先要孫洪伊免職,方令徐樹錚辭差。太要顧全面目。徐東海再入總統府,與黎商及。黎似覺爲難,徐喟然道:“不照這麼辦法,恐禍起蕭牆,勢且波及全國,總統不如通權達變,暫歇風潮爲是。”黎總統畢竟長厚,也就承認下去。於是十一月二十日,下令免孫洪伊職,越日,徐樹錚始呈上辭職書,奉令照準,改任張國淦爲祕書長。國淦自內務解職,令爲黑龍江省長,他不願就任,辭職留京,乃命繼徐樹錚後任。 樹錚名雖去職,實仍在段氏幕中,段仍信任不疑。看官道是何因?小子前敘孫、徐衝突時,徐曾責孫泄漏機密,這也非憑空誣陷,最關重要的是中美實業借款一案。 自中國、交通兩銀行,停止兌現後,商民怨聲載道,籲請籌款維持。孫乃立主兌現,請黎總統速籌良法。黎與段熟商,段因國庫如洗,只好從緩,偏黎已先入孫說,定要段設法籌款。看官!你想天下有幾個點石成金的呂祖師,毀家紓難的楚令尹?國家沒有的款,只好向外人商量,當由段總理委任財政總長陳錦濤,問各國乞貸。幸有美國資本團,願貸美金五百萬圓,期限三年,利息六釐,每百圓實收九一,以菸酒公賣稅爲抵押品,當由駐美華使,遵承中國財政總長委託全權的電報,代表政府,籤立合同,一面由陳錦濤至兩議院中,開祕密會議,要求通過。不料北京某報館,偏已探悉底細,將中美借款合同,登載出來。 看官!你道彼此借貸何故要守祕密呢?原來民國二年曾有英、法、德、俄、日五國銀行團與中國政府訂定草約,此後政治借款,應歸本團承借。應第二十四回。前時已惹起許多糾葛,此次向美國借款,恐五國嘖有煩言,所以慎守祕密。向外借款,還有許多顧忌,真正可憐。偏被報章揭出,無從隱飾,段、陳諸人,已疑由孫洪伊泄漏機關,恐滋外議。果然不到兩天,英、法、俄、日四國銀行團提出抗議書質問財政部。經陳錦濤商諸段總理,據理答覆,略言:“此項借款,專供中國銀行準備兌現的用途,本無政治性質。且民國二年的契約乃中國政府與五國銀行團所締結,今只四國銀行團,系與德國分離的別一團體,敝政府不能承受抗議”云云。還虧德國久戰未和,尚有藉口之資。四國銀行團,尚未肯幹休,段總理已將所借美款,劃存中國銀行,作爲準備金,交通銀行,尚是向隅。惟與外人交涉,還須筆舌,越覺遷怨孫洪伊,自從孫免職離閣,纔出了胸中惡氣。徐樹錚是多年心腹,怎肯教他離開?這且慢表。 且說參衆兩院中,因草訂民國憲法,連日會議,彼是此非,免不得又生黨見。這是中國人特性。就中分作兩大派,一派叫作憲法研究會,一派叫作益友社。有幾個喜新厭故的人物擬加入主權、教育、國防神聖、省制、陸海軍各問題,已審議了好幾次,終因黨見不同未曾議決。 至十二月八日又復開議,爲了省制大綱互起齟齬。直隸議員籍忠寅,主張守舊,湖北議員劉成禺,主張維新,彼此相持不下,竟互動手腳,就會議場中,打起架來。劉成禺一方面,人衆勢強,籍忠寅一方面,人少勢弱,強的原是逞威,弱的也不甘退步。起初還是拋墨盒,擲筆桿,文縐縐的舉動;後來罵得起勁,鬧得益兇,竟扭成一團,拳打足踢,好象不共戴天的樣兒。何苦乃爾?徒惹人笑。 結果是籍忠寅、劉崇佑、陳光燾、張金鑑等,被毆受傷,害得皮破血流,痛不可耐,憤憤的出了會議場,做了一篇大文章,竟向總檢察廳提起公訴,一面請政府諮行議會,查明曲直,依法懲辦。 一事未了,一事又生,京城裏面有自稱公民孫熙澤等,發起憲法促成會,宣佈意見書,並通電各省,無非說:“兩院議員,會議多日,並無成效,徒聞滋鬧”等語。 參議員聞這消息,因他毀損名譽,擾亂國憲,要求政府速即禁止。司法總長答稱,已令總檢察廳徹查,議員等猶有違言。只因陽曆歲闌十二月二十五日,又是雲南起義紀念日,曾經兩院議定,總統公佈,照例放假休息,懸旗宴賀。敘筆不漏。大家既要祝慶,又要賀年,閒暇中間,帶着幾分忙碌,自然把公事暫擱。轉眼間已是民國六年了,各省督軍省長及各特別區域都統等,於五年殘臘,聯名電告政府,由副總統兼江蘇督軍領銜,其文雲: 民國建元,於今五載,中經變故,起伏無端。國勢日危,民生日蹙,政務日以叢脞,已往之事,今不復道。 自此次之國體再奠,天下望治更切,以爲元首恭己,總揆得人,議會重開,懲前毖後,必能立定國是,計日成功。乃半歲以來,事仍未理而爭益甚,近日浮言胥動,尤有不可終日之勢。國璋等守土待罪,憂惶無措,往返商榷,發爲危言,幸垂察之!我大總統謙德仁聞,中外所欽,固無人不愛戴,自繼任後,尤無日不廑如傷之懷,思出民於水火。然而功效不彰,實惠未至,雖有德意,無救倒懸。推原其故,在乎政務久不振。政務久不振,在乎信任之不專。前因道路傳聞,府院之間,頗生意見,旋經國璋電詢,奉大總統復示,謂:“虛己以聽,負責有人”,是我大總統亦既推心置人腹中矣。皇天后土,實聞此言,國璋等鹹爲國家慶。以我總理之清心沈毅,得此倚畀,當可一心一德,竟厥所施。今後政客更有飛短流長,爲府院間者,願我大總統我總理立予摒斥。國璋等聞見所及,亦當隨時參揭,以肅綱紀而佐明良。任賢勿貳,去邪勿疑,然後我大總統可責總理以實效,總理乃無可辭其責。有虛己之量,務見以誠,有負責之名,務徵其實,獻可替否,此國璋不敢不推誠爲我大總統告者也。自內閣更迭之說起,國璋等屢有函電,竭力擁護,一則慮繼任乏人,益生紛擾,陷於無政府;一則深信我總理之德量威望,若竟其用,必能爲國宣勞,收拾殘局,非徒空言擁護也。現在大總統既表虛己之誠,正總理勵精圖治之會,目下所急待施設者,軍政財政外交諸大端,皆宜早定計劃,循序實行。國璋等擁護中央,但求有令可奉,有教可承,事勢苟有可通,無不竭力奉宣,以舉統一之實。此大方針,非我總統不能定,閣員與總理共負責任,得此領袖,理宜協恭。近如中行兌現,實輕率急切,致陷窮境。前事之師,可爲鑑戒。閣員必有一貫之主張,取鈞衡於總理,勿以一部所主筦,或遷就乎閣員。 閣員苟有苦衷,不妨開示,公是公非,當可主持。孰輕孰重,尤當量衡。國璋等赤心爲國,不恤乎他,此維持內閣之真意,不能不掬誠爲我總理告者也。國會爲國家立法機關,關係何等重大,舉凡一切動作,必惟法律是循,始足以饜衆望。此次兩院恢復之初,原出一時權宜之計,其時政潮鼎沸,國事動搖,但期復我法規,故未過存顧慮,國璋極冀憲法早定,議政得平,不袞近功,不逞客氣,予政府以可行之策,爲國家立不敝之規,則此逾期再集絕而復續之國會,雖有未洽,天下之人,猶或共諒。不意開會以來,紛呶爭競,較勝於前,既無成績可言,更絕進行之望。近則侵越司法,干涉行政,複議之案,不依法定人數,擅行表決,於是國民信仰之心,爲之盡墜。謂前途殆已無所希冀,詬仇視之,不獨國會自失尊嚴,即國璋等前此之主張恢復者,亦將因是而獲戾。 況《臨時約法》,於自由集會開會閉會一切,無所牽掣,要須善用之耳。苟或矜持意氣,專事凌越,則蓄意積憤,必有潰決之一日,甚且累及國家,國璋心實危之。我大總統我總理,至誠感人,望將此意爲兩院議員等切實警告,蓋必自立於守法之地,而後乃能立法,設循此不改,越法侵權,陷國家於危亡之地,竊恐天下之人,忍無可忍,決不能再爲曲諒矣。此國璋等對於國會之意見,不敢不掬誠入告者也。總之我總統能信任總理,然後總理方有負責之地。總理能秉持大政,然後國家方有轉危之機。國會能持大經,鞏固國基,則國存,國會乃有所附麗,否則非國璋等之所敢知,伏祈我大總統我總理兼察之。 看這等電文,原是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。但國會中的議員,方在意氣相凌,怎肯和衷協議?就是段總理自信太深,也不免偏徇阿私,黨同伐異。黎總統遇事優容,段意尚厭未足。民國六年一月一日,即免浙江督軍兼省長呂公望本職,特任楊善德爲浙江督軍,齊耀珊爲浙江省長,這道命令,雖由黎總統頒發,暗中卻仍由段氏主張。楊善德素屬段系,段長陸軍部,極力援引,因得任松滬鎮守使,嗣復擢松江護軍使,倚若長城。適值浙江新任警察廳長傅其永,赴廳受事,各警察多半反對,致起風潮,甚至延及軍隊。督軍呂公望無術鎮馭,情願辭職,段遂薦善德爲浙江督軍,破浙人治浙的舊習。松滬護軍使一缺,遂由護軍副使盧永祥升任。盧亦段氏麾下的健將,浙人尚思抗楊,楊帶着北軍第四師,昂然南來,如入無人之境,一番大風潮,霎時平定,這真所謂兵威所及,如風偃草了。浙人無故逐呂,乃致段派乘間而入,木朽蛀生,非自取而何? 且說中美借款,由四國銀行團抗議,就中的主動力,乃是日本國。日本自歐戰發生後,極想趁這機會,擴張勢力,做一個亞洲大霸王,原是個好機會,無怪東人。每遇中國交涉格外留意,所以中美借款合同甫經訂定,即邀集英、法、俄三國,同來抗問。中政府亦知他來意,特令交通銀行出面,也向日本興業、朝鮮、臺灣三銀行,訂借日金五百萬圓,仍說是準備兌現。三銀行卻也照允,當即簽定合同,利息七釐五分,三年爲限。英、法、俄何不抗議?外如吉長鐵路案,興亞實業借款案,廈門設立警察案,鄭家屯交涉案,種種發生,鬧得舌敝脣焦,終歸他得我失。 一、吉長鐵路案,是由吉林至長春的鐵路,前清末年,曾與日人訂立借款自築的約章,至是日人獨要求改訂,將該路歸他代辦。交通部沒法拒絕,只好與他訂約,即以本路財產及收入,擔保借款限期四十年償清,路權已一半讓去了。二、五年九月間,財政、農商兩部,向日商興亞公司借款五百萬圓,以安徽太平山,湖南水口山兩礦爲擔保,約三個月內交款。嗣經國會反對,原約擔保一層,不生效力,當由財政部另提擔保品,與日商開議。 日商不肯照允,經財政部承認賠償,另給興亞公司洋三十萬圓,方得改約。無端耗去三十萬元,可謂慷慨。且仍訂明兩山開礦時,如需借外款,該公司得有優先權。但此約的喪失,也不算少了。三、廈門系福建商埠,日人居然設立警察派出所,奪我行政權,疊經福建交涉員,向他交涉,終未撤退。及外交部照會日使,他卻答稱廈門設警,無非行使領事裁判權,與行政無涉,不得目爲違約。外交部接到覆文,以商埠居民,原歸外國領事裁判,無從辯駁,沒奈何延宕了事。四、至鄭家屯一案,齟齬多日,事緣中日軍警,互生衝突,日商吉本,受傷殞命,日本即自由增兵,要挾多端。外交部費盡心力,才得商定五類:(一)申斥第二十八師師長;(二)軍官依法處罰; (三)出示告諭軍人,禮遇日本僑民;(四)由奉天督軍表示歉忱;(五)給與日商卹金五百圓。五款全體實行,日本始允將鄭家屯派添各兵撤回。這案自民國五年八月爲始,直至六年一月終旬,彼此和平解決,方保無事。中日交涉各案,稍有頭緒。那駐京德使辛慈,忽齎交一個通牒,內言德政府準於二月一日以後,採用海上封鎖政策。所有中立國輪船,不得在劃定禁制區域內,自由航行,否則一切危險,概不負責等語。外交部得了此牒,忙呈報總統、總理,爲這一事,大費周折,又惹起府院衝突的暗潮。中國宣告中立,已歷三年,彼時袁氏熱心帝制,無暇對外,所以守着旁觀態度。至黎氏繼任,又爲了內政問題,擾攘半年,也不遑顧及外事。但華工寄居外洋,往往受外人僱用,充當軍役,或在外國商輪辦事,一入戰線,動被德國潛艇,用炮擊沉,華人卻也死得不少。此次德國復欲封鎖海上,遍佈潛艇,依萬國公法上論將起來,德國實不應出此。美國曾向德國抗議數次,段總理乃亦欲仿行。黎總統秉性優柔,尚不欲與德構釁,經段總理再三慫恿,乃令外交部酌定覆文,向德抗議。略雲: 查貴國從前依潛航艇戰策,敝國人民生命,損 害甚非淺鮮。茲復更行濫用,欲實行採用新潛艇戰策,危及敝國人民之生命財產,實屬蹂躪國際公法之本義。若承認此項通牒,其結果將使中立諸國間,及中立諸國與交戰諸國間之正當通商,悉被侵犯,而導專橫無道之主義於國際公法上。故敝國政府,關 於二月一日宣言之新策,特對貴國政府提及嚴重之抗議。且爲尊重中立國之權利,維持兩國之親善關 系,期望貴國政府,勿實行此新戰策。若事出望外,此抗議竟歸無效,使敝國不得已而斷絕兩國現存之 外交關係,實屬可悲。然敝國政府之執此態度,全爲增進世界之和平,保持國際公法之權威起見,幸 貴國熟審之! 公文去後,德國竟置諸不理,於是欲罷不能,只好再進一步,與德絕交。先由國務院中,特設外交委員會,除國務院全體及各部所派中立辦事員均列席外,再邀陸徵祥、夏詒霆、汪大燮、曹汝霖諸人,一同會議。巧值梁啓超到京,主張絕德,著有意見書,段亦邀他入會,取決行止。梁善口才,詳陳絕德與不絕德的利害,洋洋灑灑,頗動人聽,各會員多半贊成。散會後,段總理入告黎總統,黎始終持重,不肯驟允。段總理道:“前次抗議書中,已有抗議無效,斷絕國交的預言,他至今不復,若非決定絕交,豈不令他藐視麼?”此說甚是。黎總統遲疑半晌道:“且商諸副總統,何如?”未免迂拘。段總理道:“既如此說,當即發電,邀他到京面決爲是。”黎總統點首無言,段即退出,拍電邀馮,速即北來。是時與德宣戰諸協約國,聞中國有絕德消息,都來勸誘。且雲:“中國曾加入協約國,將來改正關稅,收回領事裁判權,緩付賠款諸問題,均可磋商。”因此段總理意愈堅決。各政黨復組織外交商榷會,國際協會外交後盾會等,討論大體。兩院議員,亦設一外交後援會,研究絕德問題。會馮副總統亦自寧到京與黎、段協商,大略以絕德爲是。黎總統頗有動意,偏總統府中的祕書長饒漢祥,勸黎維持中立,不可絕德。饒本黎總統心腹,黎很信任,遂不願與德絕交。三月四日,段總理進見總統,請電令駐協約國公使,向駐在國政府磋商與德絕交後條件。黎總統支吾道:“這……這事須經國會通過,方好舉行。”段總理道:“現尚非正式絕交,不過向各國探明意旨,何必定要國會同意呢?”黎總統默然不答,惱動了段總理,不別而行,竟馳向天津去了。小子有詩詠段氏道: 直道何曾不足彰?過剛畢竟露鋒芒。 一麾竟向津門去,盛氣凌人乃爾狂。 段既出京赴津,一面令人齎呈辭職書,害得黎總統又着急起來。但看官且不要心焦,容小子暫時收憩,待至下回再詳。 ---------- 意氣二字,是極端壞處,看本回所敘,皆意氣之爲厲,鬧得內外不安,府院之衝突未已,而國會之黨爭起,國會之黨爭未休,而府院之衝突又生。國家公器也,乃挾私求逞,鬧成一團糟,抑何可笑?無論孰是孰非,即此齟齬之迭出,已非治平氣象,況對外怯而對內勇,其狀態更屬可鄙。家不和必敗,國不和必傾,讀此回,不禁爲民國前途危矣!
徐東海進京後,先拜見了黎總統,接着見了段總理。黎總統表面表示願意調解,但段總理不肯退讓。在徐東海反覆勸說下,段總理才說出一個條件:必須先讓孫洪伊辭職,徐樹錚才能辭去職務。徐東海再次進入總統府與黎總統商議。黎總統顯得爲難,徐東海嘆道:“如果不按這個辦法辦,恐怕禍患會在內部爆發,甚至波及全國。總統不如審時度勢,暫時平息風波爲妙。”黎總統畢竟性格寬厚,最終也同意了這個做法。於是,11月20日,政府下令免除孫洪伊的職務;次日,徐樹錚才正式提交辭職書,經批准後,改任張國淦爲祕書長。張國淦原本擔任內務部職務,後來調任黑龍江省長,但他不願去,選擇留京,於是被任命爲徐樹錚的繼任者。
雖然徐樹錚名義上已離職,實際上仍受段總理的信任,一直留在段氏幕府中。原因是什麼呢?之前敘述孫洪伊與徐樹錚衝突時,徐曾指責孫洪伊泄露機密,這並非無中生有。最關鍵的一件事,就是中美實業借款案。
自從中國、交通兩銀行停止兌現鈔票後,民衆怨聲載道,紛紛呼籲政府籌款維持經濟。孫洪伊主張立即兌現,並請求黎總統儘快找到解決辦法。黎總統與段總理商量後,由於國庫空虛,只能暫緩行動。但黎總統卻已提前向孫洪伊透露,希望段總理設法籌款。你知道,世界上哪有能點石成金的呂洞賓,哪有毀家紓難的楚莊王?國家根本沒有錢,只能向外國尋求貸款。於是段總理委任財政總長陳錦濤,向各國借款。幸運的是,有一羣美國資本家願意貸款500萬美金,期限三年,年利率6%,每百圓實收91圓,以菸酒公賣稅作爲抵押。由駐美國的中國大使根據財政總長的授權,全權代表政府,與美方簽訂合同。同時,陳錦濤還前往兩院祕密開會,爭取通過相關議案。
然而,北京某報社已提前得知借款細節,將合同全文刊登出來。你可能問,爲什麼借貸要保密呢?因爲民國二年,英、法、德、俄、日五國銀行團曾與中國政府簽訂過草約,此後所有政治借款應由這五國聯合承貸。此前這件事已引發諸多爭議。而這次向美國借款,怕五國羣起抗議,因此必須保密。對外借款還有許多顧慮,真正令人同情。可偏偏被報界曝光,無法隱瞞。段總理和陳錦濤等人因此懷疑是孫洪伊泄露了機密,擔心引發國際輿論反彈。果然,不到兩天,英、法、俄、日四國銀行團就提出抗議,質問財政部。陳錦濤與段總理協商後,解釋道:“這筆貸款專用於中國銀行維持現鈔兌現,不具政治性質。民國二年的協議是政府與五國銀行團簽訂的,如今只有四國銀行團,屬於與德國無關的另一個組織,我們政府無法接受他們的抗議。”幸虧德國長期征戰未結束,仍有些藉口可以利用。四國銀行團仍不甘心,段總理只好把這筆美金存入中國銀行,作爲銀行準備金,交通銀行仍未能獲得貸款。而對外交涉還需要筆舌應對,段總理對孫洪伊的不滿更加強烈。自從孫洪伊被免職離開內閣,心中積壓的怨氣才得以釋放。徐樹錚是段總理多年心腹,段總理怎麼可能讓他離開?這暫且不提。
再說,參議院和衆議院正在討論制定民國憲法,連續多日開議,彼此意見不一,難免產生黨派之爭。這是中國人常有的特性。會議中形成兩大陣營:一派叫“憲法研究會”,另一派叫“益友社”。一些年輕人希望推動主權、教育、國防神聖、省制、陸海軍等重大問題,反覆討論,卻因黨派分歧未能達成一致。
到了12月8日,兩院再次開會,就“省制大綱”產生嚴重分歧。直隸議員籍忠寅主張保守,湖北議員劉成禺主張改革,雙方僵持不下,甚至在會議場中動起手來。劉成禺人多勢衆,籍忠寅人少力弱,強者逞威,弱者也不肯退讓。起初只是扔墨盒、擲筆桿這類文雅舉動,後來罵聲激烈,衝突升級,竟扭打成一團,拳腳相加,像仇敵不共戴天一般。何必如此?徒然惹人恥笑。
最終,籍忠寅、劉崇佑、陳光燾、張金鑑等人被打傷,皮開肉破,痛不欲生,憤憤離開會場,撰寫了長篇文章,向總檢察廳提起公訴,並請求政府下令議會查明真相,依法懲處。
事情未平,又有新事發生。京城有人自稱公民孫熙澤等人,發起“憲法促成會”,發佈意見書,並向各省通電,說:“兩院開議多日,毫無成果,只是吵鬧。”參議員得知後,認爲他們毀損了議員名譽,擾亂了憲法進程,要求政府迅速禁止。司法總長答覆稱,已命令總檢察廳徹底調查,議員們仍存在違反規定的行爲。
不過,陽曆年末的12月25日,正好是雲南起義紀念日,兩院早已商定,總統宣佈放假,慶祝新年,懸掛國旗,舉行宴會。大家既爲祝慶,又爲過年,趁着閒暇,公事暫時擱置。轉眼間,已是民國六年。各省督軍、省長及各特別區域都統,於五年歲末聯名發電給中央政府,由副總統兼江蘇督軍領銜,電文內容如下:
自民國建立至今已五載,期間經歷諸多變故,局勢起伏不定。國力日漸衰弱,民生日益困苦,政務日益混亂,過往之事,今不復細說。
自此次國家政體重新確立以來,天下人心盼治更切,衆人希望中央領導人謙虛謹慎,總理得人,議會恢復,吸取教訓,必定能確定國家大政,計日成功。然而半年多來,事態不僅未改善,反而愈演愈烈,近期謠言四起,形勢堪憂。我們這些地方長官守土盡責,憂心如焚,反覆商議,不得不發出這番警告,懇請總統體察。我大總統仁德賢明,中外敬仰,自然無人不喜愛,自從繼任以來,每日都心懷百姓疾苦,想着救民衆於水深火熱之間。但至今政績不顯,實惠未及,縱有仁政之心,也難以挽救國家危局。究其原因,就在於政務長期不得振興。政務不振,根源在於信任不專。此前,因民間傳聞,中央與軍政之間產生意見分歧,經我電報詢問,總統覆函稱:“虛心聽取意見,真正能承擔責任的人已經出現。”這表明,總統已經將心扉敞開,信任他人。天地鬼神都會聽見這句話,我們大家都爲國家感到慶幸。由於我總理處事沉穩、心胸開闊,如今得到如此倚重,相信他定能一心一意,全力施政。今後,政客若仍暗中挑撥、製造矛盾,希望總統立刻將其排除。我們這些地方長官也會隨時反映問題,以整肅朝綱、輔佐賢良。任用賢能,不存二心;驅除奸邪,毫不動搖。這樣,總統才能真正信任總理,總理纔能有責必盡。要有虛懷若谷的胸懷,務求真誠;要有負責的名義,必須落實實效。對政策應有意見可以提出,有異議可以更換,這是我不敢不誠懇向總統陳訴的真相。
自從內閣更迭以來,我們多次發函發電,竭力支持,一則擔心繼任者缺乏能力,會引發更大混亂,陷入無政府狀態;二則深信總理的德行和威望,若能充分任用,必定能爲國效力,收拾殘局,絕非空談。如今總統已表明虛心納諫、推心置腹,正是總理努力治國的最佳時機。當下最急迫的,是軍政、財政、外交三大方面,都應儘早制定計劃,循序漸進實施。我們這些地方長官全力支持中央,只是希望有明確的命令和明確的政策,只要事情有可行之處,無不盡力傳達,以實現真正的統一。這一政策方向,非總統不能決定,內閣成員和總理共同承擔責任。既然總統已表虛懷若谷,總理也應加倍努力,同心同德,共赴國家復興之路。
近來,關於“中行兌現”的問題,處理過於輕率急躁,反而使國家陷入困境。過去教訓應當作爲警示。內閣成員必須有一致立場,以總理爲原則,不可因某一部門而遷就個別成員。如果成員有困難,不妨公開說明,公說公道,明辨是非,才能主持公道。孰輕孰重,必須衡量清楚。我們這些地方長官一心爲國,不顧一切,這是維護內閣的真正用心,不敢不誠懇向總理彙報。
國會作爲國家立法機關,地位極其重要。任何行動必須依照法律進行,才能贏得民衆信任。當初兩院恢復會議,只是出於權宜之計,當時政局動盪,只爲了恢復法規,因此未過多顧忌。我非常希望憲法早日確立,議會能公平治事,不貪功,不敷衍,給政府提供切實可行的建議,爲國家建立穩定的制度。然而開議以來,紛爭不斷,比之前更激烈,毫無成效,更看不到進展。最近甚至侵犯司法,干涉行政,擅自更改法案,未經法定人數通過就強行表決,導致國民信任徹底崩塌。人們開始懷疑未來的前途,敵視議會,不僅議會失去尊嚴,我此前支持恢復議會的主張,也因而受到指責。
況且,《臨時約法》規定了集會、開會、閉會等自由,本應加以善用。如果一味逞意氣,專橫越權,必然積累怨恨,終將爆發,甚至危及國家。我內心深感憂慮。總統與總理心懷誠懇,希望你們能切實提醒兩院議員,必須堅持依法辦事,只有守住法律底線,才能真正立法。如果執迷不悟,繼續侵權違法,將使國家陷入危亡。恐怕天下人再也無法容忍,決不會再寬容了。這是我對國會的肺腑之言,不敢不直率陳訴。
總而言之,總統若能信任總理,總理纔有責任擔當;總理若能切實掌管國政,國家纔有轉危爲安的希望。國會若能秉持根本原則,鞏固國家基礎,國家才能存續,國會纔會真正有價值。否則,我們這些地方長官不敢妄加揣測,懇請總統與總理共同體察。
這份電文言之有理,持之有故。但國會中的議員們正陷於意氣之爭,怎麼可能達成共識?段總理自以爲實力強大,也難免偏袒私情,黨同伐異。黎總統雖溫和寬容,但段總理的不滿卻始終未消除。到了民國六年一月一日,黎總統下令免除浙江督軍兼省長呂公望的職務,任命楊善德爲浙江督軍、齊耀珊爲浙江省長。這道命令由黎總統簽發,實際上卻是段總理主導。楊善德早屬段總理陣營,段總理任陸軍部長期間大力提拔他,使他由松滬鎮守使升任松江護軍使,成爲段總理的親信。恰好浙江新任警察廳長傅其永赴任,大多數警察反對,引發騷動,甚至波及軍隊。呂公望毫無辦法,只好辭職,段總理便推薦楊善德接任,打破過去“浙江人治浙”的舊傳統。松江護軍使一職,則由護軍副使盧永祥升任。盧永祥也是段總理麾下得力干將。浙江人仍不甘心接受楊善德,楊善德帶着北軍第四師南下,勢如破竹,很快平息了動盪。這說明,兵權一出,風平浪靜,可見“兵威所至,如草偃”。浙江無端趕走呂公望,導致段派趁機進入,如同朽木生蟲,實屬自取其禍。
再說中美借款一事,四國銀行團抗議的主力是日本。日本自歐洲戰爭爆發後,一心想趁勢擴張實力,成爲亞洲霸主,自然格外關注中國事務。中美借款合同一經簽訂,日本即聯合英、法、俄三國,共同抗議。中國政府也察覺其意圖,便命交通銀行出面,向日本興業、朝鮮、臺灣三銀行借款500萬日元,仍聲稱用途是“準備兌現”。三銀行也同意了,簽訂合同,年利率7.5%,期限三年。英、法、俄爲何不抗議?其他事件如吉長鐵路案、興亞實業借款案、廈門設警案、鄭家屯交涉案等,層出不窮,鬧得舌敝脣焦,最終還是日本人得利、我方喫虧。
一、吉長鐵路案:吉爾吉斯至長春鐵路,清末曾與日本簽訂借款自建協議,如今日本單方面要求重新談判,要求接管該鐵路。交通部無法拒絕,只得簽訂新約,以該鐵路的財產和收入作爲擔保,償還期限40年,鐵路路權已讓出一半。
二、1916年9月,財政部與農商部向日商興亞公司借款500萬圓,以安徽太平山、湖南水口山兩處礦產作爲擔保,規定三個月內交款。經國會反對,原擔保條款無效,財政部另尋擔保品重新談判。日商不肯接受,最終財政部承認賠償,向興亞公司支付30萬圓,才改簽新約。無端損耗30萬元,可謂大方。合同還規定,若兩礦開礦需借外債,日商享有優先權。但此約的失利,也未真正挽回損失。
三、廈門爲福建重要商埠,日本竟設立警察派出所,奪去我方行政權。福建交涉員多次交涉,日本始終不退。外交部照會日本領事,日本卻稱廈門設警是行使領事裁判權,與行政無關,不能視爲違約。外交部無話可說,只得暫時擱置。
四、鄭家屯事件:中日警員衝突導致日商吉本受傷去世,日本隨即增兵要挾。外交部費盡心力,最終達成五項協議:(一)斥責第二十八師師長;(二)依法懲處軍官;(三)發佈告示,要求軍人禮遇日方;(四)賠償損失;(五)改善關係。經過談判,事件得以平息。
最後,中國向德國發出抗議書後,德國置之不理,中國便無法退讓,只能進一步與德國斷絕外交關係。國務院特設外交委員會,除國務院全體成員及各部派員外,還邀請陸徵祥、夏詒霆、汪大燮、曹汝霖等人蔘會。恰逢梁啓超到京,主張與德國斷交,著有《絕德意見書》。段總理也邀請他參會,最終決定。梁啓超口才出衆,詳盡分析絕德與不絕德的利弊,言辭動聽,多數與會者支持。會議結束後,段總理向黎總統報告,黎總統仍持謹慎態度,不願立刻答應。段總理說:“抗議書中已有‘若無效則斷交’的警告,他們至今未回應,若不決定斷交,豈不是讓他們輕視我們?”此話有理。黎總統沉默良久,說:“先徵求副總統意見如何?”這顯得保守固執。段總理說:“既然如此,應立即發電,邀請馮副總統來京面議。”黎總統點頭未語,段總理便退出,發電催馮儘快從寧都趕往北京。這時,與德國宣戰的協約國得知中國要斷交,紛紛勸說,聲稱:“中國若加入協約國,未來可協商降低關稅、收回領事裁判權、緩付賠款等重大問題。”因此,段總理更加堅定。各政黨紛紛成立“外交商榷會”、“國際協會外交後盾會”等組織,討論斷交大計。兩院議員也設立了“外交後援會”,研究絕德問題。馮副總統也自南京趕來,與黎、段協商,大體同意斷交。黎總統心生動容,但總統府祕書長饒漢祥勸阻,認爲應維持中立,不可絕交。饒漢祥原是黎總統的親信,黎總統非常信任他,因此不願與德國斷交。3月4日,段總理覲見總統,請求電令駐各國公使,向駐在國政府商洽斷交後的條件。黎總統支吾道:“這……這事得經國會通過,才能辦。”段總理反駁道:“現在不過是試探性質,尚未正式斷交,何必非要國會同意?”黎總統沉默不語,惱怒之下,段總理拂袖離去,徑直前往天津。
事後,段總理派人呈遞辭職信,令黎總統急迫不已。但請讀者不必擔心,容我暫且收筆,待下回再詳細講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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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意氣”二字,是極大的禍害。本回所敘,處處體現意氣之爭,導致內政動盪、府院對立,國會黨爭不斷,府院衝突又起。國家的公器,竟被私心所挾,鬧得一團糟,可笑至極。無論哪個對錯,僅此紛爭頻發,已非國家太平氣象,更遑論對外膽怯、對內逞強,狀態更加可鄙。家庭不和必然敗亡,國家不和必然傾覆。讀此回,不禁爲民國未來前途憂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