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國演義》•第十回 踐夙約一方解職  借外債四國違言

卻說孫中山在南京,聞袁氏受職,唐閣組成,遂蒞參議院辭職;又把生平積悃,及所有政見,宣佈出來,作爲臨別贈言的表意。各議員分列座席,屏息斂容,各聆緒論,並令書記員出席登錄,隨聽隨抄,將白話譯作文言道:  本大總統於中華民國正月一日,來南京受職,今日爲四月一日,至貴院宣佈解職,爲期適三個月。此三月中,均爲中華民國草創之時代。當中華民國成立以前,純然爲革命時代,中國何爲發起革命?實以聯合四萬萬人,推倒惡劣政府爲宗旨。自革命初起,南北界限,尚未化除,不得已而有用兵之事。三月以來,南北統一,戰事告終,造成完全無缺之中華民國,此皆全國國民,及全國軍人之力所致。在本總統受職之初,不料有如此之好結果,亦不料以極短之時期,能建立如此之大業。本總統於一個月前,已提出辭職書於貴院,當時因統一政府未成,故雖已辭職,仍執行總統事務。今國務總理唐紹儀,組織內閣已成立,本總統自當解職,今日特蒞貴院宣佈。但趁此時間,本總統尚有數語,以陳述於貴院之前。中華民國成立之後,凡爲中華民國國民,均有國民之天職。何謂天職?  即促進世界的和平是也。此促進世界的和平,即爲中華民國前途之目的。依此目的而行,即可以鞏固中華民國之基礎,蓋中國人民,居世界人民四分之一,中國人民,若能爲長足之進步,則多數共躋於文明,自不難結世界和平之局。況中國人種,以好和平著聞於世,於數千年前,已知和平爲世界之真理。中華民國有此民習,登世界舞臺之上,與各國交際,促進和平,即是中華民國國民之天職。本總統與全國國民,同此心理,務將人民之智識習俗,及一切事業,切實進行,力謀善果。本總統解職之後,即爲中華民國之一國民,政府不過一極小之機關,其力量不過國民極小之一部分,大部分之力量,仍全在吾國民,本總統今日解職,並非功成身退,實欲以中華民國國民之地位,與四萬萬國民,協力造成中華民國之鞏固基礎,以冀世界之和平。望貴院與將來政府,勉勵人民,同盡天職。從今而後,使中華民國,得爲文明之進步,使世界舞臺,得享和平之幸福,固不第一人之宏願已也。  詞畢,大衆相率拍手,毋容絮述。孫中山遂繳出臨時大總統印,交還參議院,參議院議長林森,副議長王正廷,即令全院委員長李肇甫,接受大總統印信,一面由林議長做了全院代表,答覆孫中山,大約亦有數百言,小子又錄出如下:  中華建國四千餘年,專制虐焰,熾於秦政,歷朝接踵,燎原之勢,極及末流,百度隳壞。雖擁有二億裏大陸,率有四百兆衆庶,外患乘之,殆如摧枯拉朽,而不絕如縷者,僅氣息之奄奄。中山先生,發宏願救國,首建共和之纛,奔走呼號於專制淫威之下,瀕於殆者屢矣,而毅然不稍輟,二十年如一日。武漢起義,未一月而響應者,三分天下有其二,固亡清無道所致,抑亦先生宣導鼓吹之力實多也。當時民國尚未統一,國人急謀建設臨時政府於南京,適先生歸國,遂由各省代表,公舉爲臨時大總統。受職才四十日,即以和平措置,使清帝退位,統一底定,迄未忍生靈塗炭,遽訴之於兵戎。雖柄國不滿百日,而吾五大民族所受賜者,已靡有涯涘;固不獨成功不居,其高尚純潔之風,爲斯世矜式已也。今當先生解臨時大總統職任之日,本院代表全國,有不能已於言者。民國之成立也,先生實撫育之;民國之發揚光大也,尤賴先生牖啓而振迅之。苟有利於民國者,無間在朝在野,其責任一也。  盧斯福解職總統後,周遊演述,未嘗一日不拳拳於阿美利加合衆國,願先生爲盧斯福,國人馨香祝之矣。  孫中山歡謝議員,鞠躬告退。各議員再表決臨時政府地點,准將南京臨時政府,移往北京,南京仍爲普通都會。  由袁總統任命前陸軍總長黃興,爲南京留守,控制南方軍隊,一面召唐紹儀回京。唐以交通一席,不便兼理,復提出施肇基總長交通,交參議院議決,得多數同意,乃電請袁總統任命。十部總長已完全無缺,唐總理遂邀同王寵惠等,啓程北行。惟陳其美曾爲滬軍都督,自請後行,聞他醉心楊梅,所以長願南居。唐不能相強,即日北去。參議院各議員,亦於四月二十九日,聯翩赴都。副總統黎元洪,亦請解大元帥職,另由袁總統改任,屬領參謀總長事。所有前清總督巡撫各名目,一律改爲都督。內而政府,外而各省,總算粗粗就緒。  惟蒙、藏兩部一時尚不暇辦理,但由袁總統派員齎書,勸令取消獨立,擁護中央。是時英、俄兩國,方眈眈逐逐,謀取蒙、藏爲囊中物。活佛喇嘛毫無見識,一任外人播弄,徒憑袁總統一紙空文,豈即肯拱手聽命,就此安靜麼?都爲後文埋線。袁總統也明知無益,不得已敷衍表面,暗中卻用着全力,注意內部的運用。第一着是裁兵,第二着是借債,這兩策又是連帶的關係。看官試想,各省的革命軍,東也招募,西也招集,差不多有數十百萬,此時中央政府,完全成立,南北已和平了事,還要這冗兵何用?況袁總統心中,日日防着南軍,早一日裁去,便早一日安枕。裁兵原是要策,但老袁是從片面着想,仍未免借公濟私。但是着手裁兵,先需銀錢要緊,南京臨時政府,已單靠借債度日,蘇路借款,招商局借款,漢冶萍公司借款,共得五六百萬,到手輒盡;又發軍需八釐公債票一萬萬元,陸續湊集,還嫌不敷。唐紹儀南下組閣,南京政府已承認撤銷,惟所有一切欠款,須歸北京政府負擔,南京要二三百萬,上海要五十萬,還有武昌一方面,也要一百五十萬,都向唐總理支取,說是歷欠軍餉,萬難遷延。唐總理即致電北京,嗣得老袁覆電,並不多言,只令他便宜行事。無非要他借外債。急時抱佛腳,不得不向外國銀行,低頭乞貸,於是四國銀行團,遂仗着多財善賈的勢力,來作出借鉅款的主人翁。什麼叫作四國銀行團呢?原來清宣統二年,清政府欲改良幣制,及振興東三省實業,擬借外款一千萬鎊。英國滙豐銀行,法蘭西銀行,德華銀行,美國資本團,合資應募,彼此訂約,稱爲四國銀行團。嗣經日、俄兩國出頭抗議,交涉尚未辦妥,武昌又陡起革命軍,四國銀行,中途縮手,只交過墊款四十萬鎊,餘外停付。至民國統一,袁世凱出任臨時總統,他本是借債能手,料知上臺辦事,非錢不行,正欲向銀行團商借。巧值四國公使,應銀行團請求,函致老袁,願輸資中國,藉助建設,惟要求借款優先權。老袁自然樂從,覆函慨許,且乞先墊款四十萬鎊,以應急需,過後另議。銀行團即如數交來,會唐紹儀以南方要求,無術應付,也只好電商四國銀行團,再乞墊款,數約一千五百萬兩,南方需求總數,不過五六百萬兩,乃乞借須加二倍,可見民國偉人,多是亂借亂用。  銀行團卻也樂允,惟所開條件,既要擔保,又要監督,還要將如何用法,一一錄示。唐紹儀以條件太苛,不便遷就,遂另向華比銀行,商借墊款一百萬鎊。比利時本是西洋小國,商民亦沒甚權力,不過豔羨借款的利息,有意投資,遂向俄國銀行,及未曾列入團體的英法銀行,互相牽合,出認借款,議定七九折付,利息五釐,以京張鐵路餘利,作爲抵押。唐紹儀接收此款,遂付南京用費二百三十萬兩,武昌一百五十萬兩,上海五十萬兩,其餘統攜至北京。不消幾日,就用得滑塌精光,又要去仰求外人了。如此過去,何以爲國。  哪知四國公使,已來了一個照會,略言:“唐總理擅借比款,與前時袁總統覆函,許給借款優先權,顯然違背,即希明白答覆”等語。袁總統心中一想,這是外人理長,自己理短,說不出什麼理由,只得用了一個救急的法兒,獨求美公使緩頰,並代向英、德、法三國調停。美公使還算有情,邀了唐總理,同去拜會三國公使。唐總理此時,也顧不得面子,平心息氣的,向各使道歉,且婉言相告道:“此次借用比款,實因南方急需,不得不然。若貴國銀行團等,果肯借我巨資,移償比款,比約當可取消。惟當時未及關照,似屬冒昧,還求貴公使原諒。”英、德、法三使,還睜着碧眼,豎着黃鬚,有意與唐爲難,美公使忙嘰哩咕嚕的說了數語,大約是替唐洗刷,各使纔有霽容,惟提出要求三事:一是另訂日期,向四國銀行團道歉;二是財政預算案,須送各國備閱;三是不得另向別國,祕密借款。唐總理一一承認,各公使最後要求,是退還比款,取消比約二語,也由唐總理允諾,纔算雙方解決,盡歡而散。  袁總統兀坐府中,正待唐總理返報,可巧唐總理回來,述及各使會議情形,袁總統道:“還好還好,但欲取消比約,卻也有些爲難哩。”唐總理道:“一個比國銀行,想總不及四大銀行的聲勢,我總教退還借款,原約當可取消。”袁總統點頭道:“勞你去辦就是了。”唐總理退出,即電致華比銀行,欲取消借款原約。比國商民,哪裏肯半途而廢?自然反脣相譏。唐總理出爾反爾,安得不免人譏罵?唐氏無可奈何,只得仍託美公使居間,代爲和解,美使與英、德、法三國,本是一鼻孔出氣,不過性情和平,較肯轉圜。並非格外和平,實是外交家手段。他既受唐氏屬託,遂與英、法兩使商議,浼他阻止與比聯合的銀行,絕他來源,一面與比使談判,逼他停止華比銀行的借款。比公使人微言輕,自知螳臂當車,倔強無益,樂得買動美使歡心,轉囑比商取消借約。比商雖不甘心,怎奈合股的英法銀行,已經退出,上頭又受公使壓力,不得已自允取消,但索還墊款一百萬鎊。唐總理乃與銀行團接續會議,請他就六星期內,先貸給三千五百萬兩,以後每月付一千萬兩,自民國元年六月起,至十月止,共需七千五百萬兩,俟大借款成立,盡許扣還。不意銀行團狡猾得很,答稱前時需款,只一千五百萬兩,此番忽要加添數倍,究屬何用?遂各舉代表出來,竟至唐總理府中,與唐面談。唐總理當即接見,各代表開口啓問,便是借款的用途。唐總理不暇思索,信口答道:“無非爲遣散軍隊,發給恩餉哩。”各代表又問及實需幾何?唐復答道:“非三千萬兩不可。”各代表又問道:“爲何要這麼樣多?”唐總理道:“軍隊林立,需款浩繁,若要一一裁併,三千萬尚是少數,倘或隨時酌裁,照目前所需,得了三五百萬,也可將就敷衍哩。”這數語是隨便應酬的口吻,偏各銀團代表,疑他忽增忽減,多寡懸殊,中國之受侮外人,往往爲口頭禪所誤。不禁笑問道:“總理前日曾借過比款一百萬鎊,向何處用去?”唐將付給南京、上海、漢口等款額一一說明,並言除南方支付外,盡由北京用去。各代表又道:“貴國用款,這般冒濫,敝銀行團雖有多款,亦不便草率輕借,須知有借期,必有還期,貴國難道可有借無還嗎?”應該責問。唐總理被他一詰,幾乎說不出話來。德華銀行代表,即起身離座道:“用款如此模糊,若非另商辦法,如何借得?”唐總理也即起立道:“辦法如何?還請明示。”德代表冷笑道:“欲要借款,必須由敝國監督用途,無論是否裁兵,不由我國監督,總歸沒效。”唐總理遲疑半晌道:“這卻恐不便呢。”各代表都起身道:“貴總理既雲不便,敝銀行團亦並非定要出借。”一着兇一着,一步緊一步。言畢,悻悻欲行,唐總理複道:“且再容磋商便了。”各代表一面退出,一面說着道:“此後借款事項,也不必與我等商量,請徑向敝國公使,妥議便了。”數語說完,已至門外,各有意無意的鞠了一躬,揚長竟去。借人款項,如此費力,何不自行撙節?唐總理非常失望,只好轉達袁總統,袁總統默默籌劃,又想了一計出來。看官道是何計?他想四國銀行團,既這般厲害,我何不轉向別國銀行暫去乞貸呢?此老專用此法。計劃已定,便暗着人四處運動,日本正金銀行、俄國道勝銀行,居然仗義責言,出來辯難。他說:“四國銀行團,既承政府許可,願出借款,幫助中國,亦應遷就一點,爲何率爾破裂?此舉太不近人情了。”這語一倡,英、美兩公使不免恐慌。暗想日、俄兩國從中作梗,定是不懷好意,倘他承認借款,被佔先着,又要費無數脣舌。只此借款一項,外人已各自屬目,況比借款事,較爲重大呢。當下照會臨時政府,願再出調停,袁總統也覺快意,只自己不便出面,仍委唐總理協議。唐總理懲前毖後,實不欲再當此任,只是需款甚急,又不好不硬着頭皮,出去商辦,正在徬徨的時候,湊巧有一替身到來,便乘此卸了肩仔,把一個奇難的題目,交給了他,由他施行。繄何人?繄何人?正是:  會議不堪重倒臉,當衝幸有後來人。  欲知來者爲誰,且至下回說明。  ----------  孫中山遵約辭職,不可謂非信義士,與老袁之處心積慮,全然不同,是固革命史中之翹楚也。或謂中山爲遊說家,非政治家,自問才力不逮老袁,因此讓位,是說亦未必盡然。顧即如其言以論中山,中山亦可謂自知甚明,能度德,能量力,不肯喪萬姓之生命,爭一己之權位,亦一仁且智也。吾重其仁,吾尤愛其智。以千頭萬緒棼如亂絲之中國,欲廓清而平定之,談何容易?況財政奇窘,已達極點,各省方自顧不遑,中央則全無收入,即此一端,已是窮於應付,試觀袁、唐兩人之借債,多少困難,外國銀行團之要挾,又多少嚴苛,袁又自稱快意,在局外人目之,實乏趣味,甫經上臺,全國債務,已集一身,與其爲避債之周赧,何若爲辟穀之張良,故人謂中山之智,不若老袁,吾謂袁實愚者也,而中山真智士矣。

譯文:

孫中山在南京得知袁世凱被任命爲總統、唐紹儀組成新內閣後,便前往參議院宣佈辭職。他將自己的政治信念和政見公開陳述,作爲臨別贈言。參議院的議員們安靜聆聽,書記員們當場記錄,並將內容用白話翻譯成文言文如下:

本大總統於中華民國成立當天(正月初一)到南京就任,今日是四月一日,正式向貴院提出辭職,任期恰好三個月。這三個月,正值中華民國初創時期。在民國成立之前,中國正處於革命時代,發起革命的真正目的,是聯合全國四億人民,推翻腐敗無能的舊政府。革命初期,南北尚未統一,不得已而發生戰爭。自三月起,南北實現統一,戰事結束,最終建立起一個完整、穩固的中華民國,這一切的成就,都是全國民衆和軍人共同努力的結果。當本總統最初就任時,未曾料到會取得如此好的成果,更沒想到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完成如此偉大的事業。一個月前,本總統已向貴院提交辭職書,當時由於統一政府尚未成立,儘管已辭職,仍繼續履行總統職責。如今,國務總理唐紹儀已組建完成內閣,本總統理應卸任。今天特地前來參議院宣佈辭職。但趁此機會,本總統還有幾句話,願向各位陳述。中華民國成立後,每一箇中華民國公民,都有不可推卸的公民天職,那就是促進世界和平。促進世界和平,正是中華民國未來發展的根本目標。如果以這個目標爲方向,就能鞏固中華民國的基礎。因爲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,如果中國人民能夠實現長遠發展,絕大多數人能夠邁向文明社會,自然就能促成世界和平的局面。況且,中華民族歷來以講求和平著稱,早在幾千年前,便已認識到和平是世界的根本真理。中華民國具有這樣的民族傳統,登上世界舞臺後,與各國交往、促進和平,就是每一箇中華民國公民的天職。本總統與全國民衆一樣,都懷有這一信念,必須切實推進人民的智慧與風俗,努力推動各項事業,力求獲得良好結果。本總統辭職後,將回歸普通公民身份,政府不過是一個極小的機構,其影響力只佔國民力量的一小部分,真正的力量仍掌握在廣大民衆手中。因此,本總統今天辭職,並非功成身退,而是希望以普通公民的身份,與四萬萬國民攜手,共同奠定中華民國的堅固基礎,以期實現世界和平。懇請貴院及未來的政府,勉勵民衆,共同履行這一天職。從今以後,願中華民國能夠走向文明進步,使世界舞臺享有和平幸福,這絕非個人的宏願,而是全體國民的共同願望。

講完這些話,衆議員齊聲鼓掌,無需多言。孫中山隨即交出臨時大總統印信,交還參議院。參議院議長林森、副議長王正廷即命全院委員長李肇甫接收印信,並由林森擔任全院代表,向孫中山作答,大約有數百言,內容如下:

中華文明已有四千多年曆史,專制暴政在秦朝達到頂峯,歷代王朝接踵而至,腐敗蔓延,直至末世,社會制度全面崩潰。儘管中國擁有兩億裏的國土和四億人口,卻因外敵入侵,彷彿摧枯拉朽般被侵奪,僅能勉強維持一線生機。中山先生髮下宏願,立志拯救國家,首先倡導建立共和制度,在專制政權壓迫之下奔走呼號,屢次瀕臨危險,卻始終不退縮,堅持了二十年如一日。1911年武昌起義後,不到一個月,全國就有三分之二的地區響應,這固然與清政府無道有關,但也離不開中山先生長期倡導和激勵的功勞。當時民國尚未統一,民衆迫切希望在南京建立臨時政府,恰逢孫先生回國,於是各省代表公推他爲臨時大總統。他上任僅四十天,便以和平方式促使清帝退位,實現全國統一,從未忍心讓百姓承受戰亂之苦。雖然執政不滿百日,但全國五族人民所獲得的福祉,已無法估量。他不僅功績卓著,更以高尚純潔的品格成爲世人楷模。如今,中山先生即將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,作爲參議院代表,我們實有感於言辭。民國的建立,實賴中山先生的培育;民國的發展壯大,更離不開先生的啓蒙與推動。凡對民國有益之事,無論在朝廷還是地方,責任皆相同。

正如美國總統羅斯福辭任後周遊演講,始終不忘美國的國家利益,衷心希望中山先生也能像羅斯福一樣,成爲國人永久尊敬的楷模。

孫中山感激參議院的讚許,鞠躬致謝後離去。議員們隨後再次投票決定臨時政府所在地,最終同意將南京臨時政府遷往北京,南京仍保留爲普通城市。

袁世凱任命前陸軍總長黃興爲南京留守,負責控制南方軍隊;同時召回唐紹儀回京。唐紹儀認爲交通部長一職不宜兼任,遂提出由施肇基擔任交通部長,提交參議院審議,經多數通過後,電請袁世凱正式任命。各部總長職位至此全部到位,唐紹儀遂邀請王寵惠等人北上。陳其美曾擔任滬軍都督,自請後行,聽說他醉心於喫楊梅,便長期希望留在南方,唐紹儀無法強求,便立刻離開。參議院議員們於四月二十九日陸續赴北京。副總統黎元洪也請求辭去大元帥職務,改由袁世凱任命其負責參謀總長事務。所有前清時期的總督、巡撫等舊職一律改爲“都督”。在中央政府及各省,基本實現了制度的初步穩定。

但蒙古和西藏兩地區當時仍未能妥善處理,袁世凱派員帶信勸其取消獨立,支持中央政府。當時英、俄兩國正積極爭奪蒙古和西藏,企圖將其納入自己勢力範圍。西藏喇嘛缺乏見識,任由外力操控,即便袁世凱發下政令,他們也絕不會輕易服從。這爲後文埋下伏筆。袁世凱也清楚這是無益之舉,只得表面敷衍,暗中卻集中力量處理國內事務。他首先提出裁減軍隊,其次計劃向外國借款,這兩項措施相互關聯。請看,各省曾爲革命而招募的軍隊,東邊西邊到處都有,人數多達數百萬,如今中央政府已完全成立,南北局勢已實現和平,這些冗餘兵力又有什麼用處?況且袁世凱內心始終擔心南方軍隊的威脅,裁減兵員,越快越好,才能儘快安心。裁軍本是良策,但袁世凱只從自身利益出發,未能全面考慮國家整體。然而,要開始裁軍,首要問題是資金。南京臨時政府早已依靠借貸維持運轉,曾獲得蘇路借款、招商局借款、漢冶萍公司借款,總計五六百萬,到手後便立即耗盡;又發行了八釐軍需公債票一千萬,逐步籌集,仍然不夠。唐紹儀南下組閣後,南京政府雖已承認移交權力,但所有歷史欠款仍需由北京政府承擔,南京方面要求兩三百萬元,上海需五十萬元,武昌方面還需一百五十萬元,全都由唐總理支付,說是歷年來拖欠的軍餉,無法拖延。唐總理於是致電北京,袁世凱復電並未多言,只讓其“自行處置”。爲了應急,只能向外國銀行低頭求助,於是四國銀行團憑藉其雄厚財力和強大影響力,成爲借款的主導者。

所謂“四國銀行團”,指清宣統二年,清政府想改革幣制、振興東三省經濟,計劃借外債一千萬英鎊。當時英國滙豐銀行、法國銀行、德國德華銀行、美國資本團體共同應承,訂立協議,稱爲“四國銀行團”。後來日、俄兩國提出抗議,交涉未果,武昌又爆發革命,銀行團遂中途退出,僅墊付了四十萬英鎊,其餘款項停止。至民國統一後,袁世凱出任臨時總統,深知上臺執政離不開資金,便決心向銀行團借債。恰逢四國公使應銀行團請求,致函袁世凱,願意投資中國,支持建設,但要求借款具有優先權。袁世凱自然樂意,覆函允諾,並請求先墊付四十萬英鎊以應急需,之後再另行商議。銀行團即如數交付,而當時唐紹儀面對南方各地方的財政要求,無能爲力,只好再次向銀行團請求再墊款,金額高達一千五百萬兩,而南方實際所需僅五六百萬兩,銀行團卻要求加倍,可見民國政府對借款的使用極爲混亂。

銀行團雖然同意,但附帶苛刻條件:要求提供擔保、實行監督,並詳細列出資金用途。唐紹儀認爲條件過嚴,難以接受,遂轉而向比利時華比銀行借款,請求墊款一百萬英鎊。比利時是西方小國,商業勢力薄弱,只是覬覦高利息,有意投資,便聯合俄國銀行及未被納入“四國銀行團”的英法銀行,共同出資,議定七折付息,年利率五釐,以京張鐵路收益作爲抵押。唐紹儀收到款項後,分別支付南京二百三十萬兩、武昌一百五十萬兩、上海五十萬兩,其餘資金則攜帶至北京。幾天之內,資金便被揮霍一空,又不得不繼續向外國借款。如此下去,如何能夠治國?

沒想到四國公使已發出照會,內容爲:“唐總理擅自借入比國借款,違背了此前袁總統覆函允許借款優先權的承諾,望明示解釋。”袁世凱一想,外人有理,自己理虧,無話可說,只得求助美國公使出面斡旋,代爲調停。美國公使還算寬容,邀請唐紹儀一同前往與英、德、法三國公使會談。唐紹儀此時也顧不上面子,平心靜氣地向各國公使道歉,並誠懇解釋:“此次借入比國資金,是因南方急需,不得已爲之。若貴國銀行團願意提供鉅款,可用來償還比國借款,那麼比國協議當可取消。只是當時未作通報,似有冒犯,懇請貴公使諒解。”英、德、法三國公使則瞪眼豎須,故意刁難。美國公使連忙說了幾句話,大致是替唐紹儀辯解,三國公使纔有所緩和。他們提出三點要求:一是另定日期,向四國銀行團正式道歉;二是財政預算案必須提交各國供查閱;三是今後不得祕密向其他國家借款。唐紹儀一一同意。最後,三國公使提出退還比國借款、取消原借款協議,唐紹儀也答應了,雙方纔達成一致,盡興而散。

袁世凱獨坐府中,正等待唐紹儀的回覆。不巧唐紹儀回來,報告會議情況,袁世凱說:“還好,但想取消比國借款協議,卻有些爲難。”唐紹儀回答:“一個比國銀行,聲勢遠不及四國銀行團,我只要退還借款,原協議就能取消。”袁世凱點頭說:“你去辦就是了。”唐紹儀離開後,立即致電華比銀行,請求取消借款協議。比國商人哪裏能輕易放棄?自然公開指責唐紹儀背信棄義。唐紹儀前後變卦,豈能不遭人譏諷?無奈之下,唐紹儀只能再次委託美國公使出面調停。美國公使與英、德、法三國原本一條心,只是性格相對平和,較能妥協,實非出於善意,而是外交手段所致。他受唐紹儀之託,便與英、法兩公使商量,要求他們阻止比國銀行與華比銀行合作,切斷資金來源;同時與比國使節談判,逼其停止借款。比國實力微薄,深知螳臂當車,無力抗衡,只得順從美國公使的意願,轉而讓比國商人取消借款協議。比國商人雖不甘心,但合股的英法銀行已退出,加上外交壓力,只得同意取消,但要求退還已墊付的一百萬英鎊。唐紹儀隨後與四國銀行團繼續談判,請求在六星期內先撥款三千五百萬兩,此後每月撥款一千萬兩,從民國元年六月起,至十月止,共需七千五百萬兩,待大額借款成立後,可全部抵扣。沒想到銀行團狡猾,當即回應:之前所需資金僅一千五百萬兩,此次卻突然要求增加數倍,究竟爲何?於是他們派出代表,親自前往唐總理府中面談。唐總理當即接見,各代表立即發問,首先問借款用途。唐總理未加思考,隨口答道:“無非是用於遣散軍隊、發給士兵撫卹金罷了。”對方接着問實際需要金額,唐答:“至少需要三千萬兩。”再問爲何如此多,唐答:“軍隊林立,需要資金浩繁,若要逐一裁併,三千萬只是少數,若隨時調整裁減,目前所需至少三五百萬,也可勉強應付。”這些話只是敷衍應付,卻引起銀行團代表懷疑,他們發現資金數量前後反覆,出入懸殊。一位代表忍不住笑問:“總理此前曾借過比國一百萬英鎊,這些錢是用在哪裏的?”唐總理一一說明,解釋除了支付南京、上海、漢口等地開支外,其餘全部用於北京。各國代表又道:“貴國用款如此混亂,我方雖有資金,也難以輕易借貸。須知借款必有還期,貴國難道真能‘借錢不還’嗎?”這一質問,唐總理幾乎無言以對。德華銀行代表當即起身離席,冷笑道:“用款如此模糊,若不另作方案,如何能借?”唐總理也站起,詢問具體辦法。德代表冷言道:“若想借款,必須由我方監督資金用途,無論是否裁併軍隊,若無我方監督,借款必定無效。”唐總理猶豫片刻,答:“這恐怕不太方便。”各代表紛紛起身,說:“貴總理說不便,我方也不再堅持出借。”話音剛落,便憤然離開。唐總理只得說:“再容我們商量。”代表們離開時,一面輕聲說:“今後借款,也不必再與我們商議,請直接向貴國公使商談即可。”說完,轉身離去,對唐總理微微鞠躬,隨即離開。如此借款,不僅費力,更暴露了管理無能。唐總理非常失望,只能將此情況轉述給袁世凱。袁世凱默默思索,隨即想出一計:既然四國銀行團如此強勢,何不轉向其他銀行借款?此法他早已慣用。計劃一成,便暗中派人四處遊說,結果日本正金銀行、俄國道勝銀行紛紛挺身而出,公開反對。他們指出:“四國銀行團既然已得政府許可,願意出借資金幫助中國發展,也應適當讓步,爲何如此草率破裂?此舉太不近人情。”此言一出,英、美公使頓時恐慌,擔心日本、俄國從中阻撓,若自己同意借款,可能被搶先,屆時將耗費無數精力。如今外國銀行已各自關注,何況比國借款更爲重大。於是英、美公使紛紛照會臨時政府,願再出面調停。袁世凱也感到心滿意足,卻自己不便出面,仍委託唐紹儀負責談判。唐紹儀吸取前車之鑑,確實不希望再承擔此重擔,只是資金急需,又無法拒絕,正處在進退兩難之際,恰好有一個人前來接替,便藉機將這一難題交給他,由他繼續處理。這個人是誰?誰?正是:

會議不堪重負,幸有後來者。

欲知此人來歷,且待下回再敘。

孫中山遵照約定辭職,堪稱信義之人,與袁世凱的權謀心術完全不同,實爲革命歷史中的傑出典範。有人認爲孫中山只是遊說家,非政治家,自認才略不如袁世凱,因此主動退步,這種說法未必盡然。即便如此,若以這種觀點評價孫中山,他依然可以稱得上自知之明,能衡量自身能力,不爲一己私利而犧牲全體人民的生命,實屬仁厚且有遠見。我敬重他的仁德,更欽佩他的智慧。面對千頭萬緒、紛亂如麻的中國,想要徹底整頓、和平統一,談何容易?更何況財政極度窘迫,已達到極限,各省尚在自顧不暇,中央財政更是收入爲零,僅此一點,便已難以應付。試看袁世凱與唐紹儀的借款過程,困難重重,外國銀行團的勒索條件何其嚴苛,袁世凱反而自稱“快意”,在局外人看來,實無趣味。他剛上臺,國家債務便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,與其做像周赧王一樣避債的昏君,不如像張良一樣清修避世。因此,有人認爲孫中山的智慧不及袁世凱,我認爲恰恰相反:袁世凱實爲愚者,而孫中山纔是真正的智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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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許廑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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