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国演义》•第十回 践夙约一方解职 借外债四国违言
译文:
孙中山在南京得知袁世凯被任命为总统、唐绍仪组成新内阁后,便前往参议院宣布辞职。他将自己的政治信念和政见公开陈述,作为临别赠言。参议院的议员们安静聆听,书记员们当场记录,并将内容用白话翻译成文言文如下:
本大总统于中华民国成立当天(正月初一)到南京就任,今日是四月一日,正式向贵院提出辞职,任期恰好三个月。这三个月,正值中华民国初创时期。在民国成立之前,中国正处于革命时代,发起革命的真正目的,是联合全国四亿人民,推翻腐败无能的旧政府。革命初期,南北尚未统一,不得已而发生战争。自三月起,南北实现统一,战事结束,最终建立起一个完整、稳固的中华民国,这一切的成就,都是全国民众和军人共同努力的结果。当本总统最初就任时,未曾料到会取得如此好的成果,更没想到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如此伟大的事业。一个月前,本总统已向贵院提交辞职书,当时由于统一政府尚未成立,尽管已辞职,仍继续履行总统职责。如今,国务总理唐绍仪已组建完成内阁,本总统理应卸任。今天特地前来参议院宣布辞职。但趁此机会,本总统还有几句话,愿向各位陈述。中华民国成立后,每一个中华民国公民,都有不可推卸的公民天职,那就是促进世界和平。促进世界和平,正是中华民国未来发展的根本目标。如果以这个目标为方向,就能巩固中华民国的基础。因为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,如果中国人民能够实现长远发展,绝大多数人能够迈向文明社会,自然就能促成世界和平的局面。况且,中华民族历来以讲求和平著称,早在几千年前,便已认识到和平是世界的根本真理。中华民国具有这样的民族传统,登上世界舞台后,与各国交往、促进和平,就是每一个中华民国公民的天职。本总统与全国民众一样,都怀有这一信念,必须切实推进人民的智慧与风俗,努力推动各项事业,力求获得良好结果。本总统辞职后,将回归普通公民身份,政府不过是一个极小的机构,其影响力只占国民力量的一小部分,真正的力量仍掌握在广大民众手中。因此,本总统今天辞职,并非功成身退,而是希望以普通公民的身份,与四万万国民携手,共同奠定中华民国的坚固基础,以期实现世界和平。恳请贵院及未来的政府,勉励民众,共同履行这一天职。从今以后,愿中华民国能够走向文明进步,使世界舞台享有和平幸福,这绝非个人的宏愿,而是全体国民的共同愿望。
讲完这些话,众议员齐声鼓掌,无需多言。孙中山随即交出临时大总统印信,交还参议院。参议院议长林森、副议长王正廷即命全院委员长李肇甫接收印信,并由林森担任全院代表,向孙中山作答,大约有数百言,内容如下:
中华文明已有四千多年历史,专制暴政在秦朝达到顶峰,历代王朝接踵而至,腐败蔓延,直至末世,社会制度全面崩溃。尽管中国拥有两亿里的国土和四亿人口,却因外敌入侵,仿佛摧枯拉朽般被侵夺,仅能勉强维持一线生机。中山先生发下宏愿,立志拯救国家,首先倡导建立共和制度,在专制政权压迫之下奔走呼号,屡次濒临危险,却始终不退缩,坚持了二十年如一日。1911年武昌起义后,不到一个月,全国就有三分之二的地区响应,这固然与清政府无道有关,但也离不开中山先生长期倡导和激励的功劳。当时民国尚未统一,民众迫切希望在南京建立临时政府,恰逢孙先生回国,于是各省代表公推他为临时大总统。他上任仅四十天,便以和平方式促使清帝退位,实现全国统一,从未忍心让百姓承受战乱之苦。虽然执政不满百日,但全国五族人民所获得的福祉,已无法估量。他不仅功绩卓著,更以高尚纯洁的品格成为世人楷模。如今,中山先生即将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,作为参议院代表,我们实有感于言辞。民国的建立,实赖中山先生的培育;民国的发展壮大,更离不开先生的启蒙与推动。凡对民国有益之事,无论在朝廷还是地方,责任皆相同。
正如美国总统罗斯福辞任后周游演讲,始终不忘美国的国家利益,衷心希望中山先生也能像罗斯福一样,成为国人永久尊敬的楷模。
孙中山感激参议院的赞许,鞠躬致谢后离去。议员们随后再次投票决定临时政府所在地,最终同意将南京临时政府迁往北京,南京仍保留为普通城市。
袁世凯任命前陆军总长黄兴为南京留守,负责控制南方军队;同时召回唐绍仪回京。唐绍仪认为交通部长一职不宜兼任,遂提出由施肇基担任交通部长,提交参议院审议,经多数通过后,电请袁世凯正式任命。各部总长职位至此全部到位,唐绍仪遂邀请王宠惠等人北上。陈其美曾担任沪军都督,自请后行,听说他醉心于吃杨梅,便长期希望留在南方,唐绍仪无法强求,便立刻离开。参议院议员们于四月二十九日陆续赴北京。副总统黎元洪也请求辞去大元帅职务,改由袁世凯任命其负责参谋总长事务。所有前清时期的总督、巡抚等旧职一律改为“都督”。在中央政府及各省,基本实现了制度的初步稳定。
但蒙古和西藏两地区当时仍未能妥善处理,袁世凯派员带信劝其取消独立,支持中央政府。当时英、俄两国正积极争夺蒙古和西藏,企图将其纳入自己势力范围。西藏喇嘛缺乏见识,任由外力操控,即便袁世凯发下政令,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服从。这为后文埋下伏笔。袁世凯也清楚这是无益之举,只得表面敷衍,暗中却集中力量处理国内事务。他首先提出裁减军队,其次计划向外国借款,这两项措施相互关联。请看,各省曾为革命而招募的军队,东边西边到处都有,人数多达数百万,如今中央政府已完全成立,南北局势已实现和平,这些冗余兵力又有什么用处?况且袁世凯内心始终担心南方军队的威胁,裁减兵员,越快越好,才能尽快安心。裁军本是良策,但袁世凯只从自身利益出发,未能全面考虑国家整体。然而,要开始裁军,首要问题是资金。南京临时政府早已依靠借贷维持运转,曾获得苏路借款、招商局借款、汉冶萍公司借款,总计五六百万,到手后便立即耗尽;又发行了八厘军需公债票一千万,逐步筹集,仍然不够。唐绍仪南下组阁后,南京政府虽已承认移交权力,但所有历史欠款仍需由北京政府承担,南京方面要求两三百万元,上海需五十万元,武昌方面还需一百五十万元,全都由唐总理支付,说是历年来拖欠的军饷,无法拖延。唐总理于是致电北京,袁世凯复电并未多言,只让其“自行处置”。为了应急,只能向外国银行低头求助,于是四国银行团凭借其雄厚财力和强大影响力,成为借款的主导者。
所谓“四国银行团”,指清宣统二年,清政府想改革币制、振兴东三省经济,计划借外债一千万英镑。当时英国汇丰银行、法国银行、德国德华银行、美国资本团体共同应承,订立协议,称为“四国银行团”。后来日、俄两国提出抗议,交涉未果,武昌又爆发革命,银行团遂中途退出,仅垫付了四十万英镑,其余款项停止。至民国统一后,袁世凯出任临时总统,深知上台执政离不开资金,便决心向银行团借债。恰逢四国公使应银行团请求,致函袁世凯,愿意投资中国,支持建设,但要求借款具有优先权。袁世凯自然乐意,复函允诺,并请求先垫付四十万英镑以应急需,之后再另行商议。银行团即如数交付,而当时唐绍仪面对南方各地方的财政要求,无能为力,只好再次向银行团请求再垫款,金额高达一千五百万两,而南方实际所需仅五六百万两,银行团却要求加倍,可见民国政府对借款的使用极为混乱。
银行团虽然同意,但附带苛刻条件:要求提供担保、实行监督,并详细列出资金用途。唐绍仪认为条件过严,难以接受,遂转而向比利时华比银行借款,请求垫款一百万英镑。比利时是西方小国,商业势力薄弱,只是觊觎高利息,有意投资,便联合俄国银行及未被纳入“四国银行团”的英法银行,共同出资,议定七折付息,年利率五厘,以京张铁路收益作为抵押。唐绍仪收到款项后,分别支付南京二百三十万两、武昌一百五十万两、上海五十万两,其余资金则携带至北京。几天之内,资金便被挥霍一空,又不得不继续向外国借款。如此下去,如何能够治国?
没想到四国公使已发出照会,内容为:“唐总理擅自借入比国借款,违背了此前袁总统复函允许借款优先权的承诺,望明示解释。”袁世凯一想,外人有理,自己理亏,无话可说,只得求助美国公使出面斡旋,代为调停。美国公使还算宽容,邀请唐绍仪一同前往与英、德、法三国公使会谈。唐绍仪此时也顾不上面子,平心静气地向各国公使道歉,并诚恳解释:“此次借入比国资金,是因南方急需,不得已为之。若贵国银行团愿意提供巨款,可用来偿还比国借款,那么比国协议当可取消。只是当时未作通报,似有冒犯,恳请贵公使谅解。”英、德、法三国公使则瞪眼竖须,故意刁难。美国公使连忙说了几句话,大致是替唐绍仪辩解,三国公使才有所缓和。他们提出三点要求:一是另定日期,向四国银行团正式道歉;二是财政预算案必须提交各国供查阅;三是今后不得秘密向其他国家借款。唐绍仪一一同意。最后,三国公使提出退还比国借款、取消原借款协议,唐绍仪也答应了,双方才达成一致,尽兴而散。
袁世凯独坐府中,正等待唐绍仪的回复。不巧唐绍仪回来,报告会议情况,袁世凯说:“还好,但想取消比国借款协议,却有些为难。”唐绍仪回答:“一个比国银行,声势远不及四国银行团,我只要退还借款,原协议就能取消。”袁世凯点头说:“你去办就是了。”唐绍仪离开后,立即致电华比银行,请求取消借款协议。比国商人哪里能轻易放弃?自然公开指责唐绍仪背信弃义。唐绍仪前后变卦,岂能不遭人讥讽?无奈之下,唐绍仪只能再次委托美国公使出面调停。美国公使与英、德、法三国原本一条心,只是性格相对平和,较能妥协,实非出于善意,而是外交手段所致。他受唐绍仪之托,便与英、法两公使商量,要求他们阻止比国银行与华比银行合作,切断资金来源;同时与比国使节谈判,逼其停止借款。比国实力微薄,深知螳臂当车,无力抗衡,只得顺从美国公使的意愿,转而让比国商人取消借款协议。比国商人虽不甘心,但合股的英法银行已退出,加上外交压力,只得同意取消,但要求退还已垫付的一百万英镑。唐绍仪随后与四国银行团继续谈判,请求在六星期内先拨款三千五百万两,此后每月拨款一千万两,从民国元年六月起,至十月止,共需七千五百万两,待大额借款成立后,可全部抵扣。没想到银行团狡猾,当即回应:之前所需资金仅一千五百万两,此次却突然要求增加数倍,究竟为何?于是他们派出代表,亲自前往唐总理府中面谈。唐总理当即接见,各代表立即发问,首先问借款用途。唐总理未加思考,随口答道:“无非是用于遣散军队、发给士兵抚恤金罢了。”对方接着问实际需要金额,唐答:“至少需要三千万两。”再问为何如此多,唐答:“军队林立,需要资金浩繁,若要逐一裁并,三千万只是少数,若随时调整裁减,目前所需至少三五百万,也可勉强应付。”这些话只是敷衍应付,却引起银行团代表怀疑,他们发现资金数量前后反复,出入悬殊。一位代表忍不住笑问:“总理此前曾借过比国一百万英镑,这些钱是用在哪里的?”唐总理一一说明,解释除了支付南京、上海、汉口等地开支外,其余全部用于北京。各国代表又道:“贵国用款如此混乱,我方虽有资金,也难以轻易借贷。须知借款必有还期,贵国难道真能‘借钱不还’吗?”这一质问,唐总理几乎无言以对。德华银行代表当即起身离席,冷笑道:“用款如此模糊,若不另作方案,如何能借?”唐总理也站起,询问具体办法。德代表冷言道:“若想借款,必须由我方监督资金用途,无论是否裁并军队,若无我方监督,借款必定无效。”唐总理犹豫片刻,答:“这恐怕不太方便。”各代表纷纷起身,说:“贵总理说不便,我方也不再坚持出借。”话音刚落,便愤然离开。唐总理只得说:“再容我们商量。”代表们离开时,一面轻声说:“今后借款,也不必再与我们商议,请直接向贵国公使商谈即可。”说完,转身离去,对唐总理微微鞠躬,随即离开。如此借款,不仅费力,更暴露了管理无能。唐总理非常失望,只能将此情况转述给袁世凯。袁世凯默默思索,随即想出一计:既然四国银行团如此强势,何不转向其他银行借款?此法他早已惯用。计划一成,便暗中派人四处游说,结果日本正金银行、俄国道胜银行纷纷挺身而出,公开反对。他们指出:“四国银行团既然已得政府许可,愿意出借资金帮助中国发展,也应适当让步,为何如此草率破裂?此举太不近人情。”此言一出,英、美公使顿时恐慌,担心日本、俄国从中阻挠,若自己同意借款,可能被抢先,届时将耗费无数精力。如今外国银行已各自关注,何况比国借款更为重大。于是英、美公使纷纷照会临时政府,愿再出面调停。袁世凯也感到心满意足,却自己不便出面,仍委托唐绍仪负责谈判。唐绍仪吸取前车之鉴,确实不希望再承担此重担,只是资金急需,又无法拒绝,正处在进退两难之际,恰好有一个人前来接替,便借机将这一难题交给他,由他继续处理。这个人是谁?谁?正是:
会议不堪重负,幸有后来者。
欲知此人来历,且待下回再叙。
孙中山遵照约定辞职,堪称信义之人,与袁世凯的权谋心术完全不同,实为革命历史中的杰出典范。有人认为孙中山只是游说家,非政治家,自认才略不如袁世凯,因此主动退步,这种说法未必尽然。即便如此,若以这种观点评价孙中山,他依然可以称得上自知之明,能衡量自身能力,不为一己私利而牺牲全体人民的生命,实属仁厚且有远见。我敬重他的仁德,更钦佩他的智慧。面对千头万绪、纷乱如麻的中国,想要彻底整顿、和平统一,谈何容易?更何况财政极度窘迫,已达到极限,各省尚在自顾不暇,中央财政更是收入为零,仅此一点,便已难以应付。试看袁世凯与唐绍仪的借款过程,困难重重,外国银行团的勒索条件何其严苛,袁世凯反而自称“快意”,在局外人看来,实无趣味。他刚上台,国家债务便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,与其做像周赧王一样避债的昏君,不如像张良一样清修避世。因此,有人认为孙中山的智慧不及袁世凯,我认为恰恰相反:袁世凯实为愚者,而孙中山才是真正的智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