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国演义》•第五回 彭家珍狙击宗社党 段祺瑞倡率请愿团

却说临时大总统孙文,致电袁世凯,有虚位以待等语。袁总理才放下了心,只表面上不便遽认,当复致一电道:  孙逸仙君鉴:电悉。君主共和问题,现方付国民公决,无从预揣。临时政府之说,未敢预闻。谬承奖诱,愧不克当。惟希谅鉴为幸!  这电文到了南京,孙总统又有复电云:  电悉。文不忍南北战争,生灵涂炭,故于议和之举,并不反对。虽君主民主,不待再计,而君之苦心,自有人谅之。倘由君之力,不劳战争,达国民之志愿,保民族之调和,清室亦得安乐,一举数善,推功让能,自有公论。文承各省推举,誓词俱在,区区此心,天日鉴之。若以文为诱致之意,则误会矣。  袁总理既得此电,料知孙文决意让位,并非虚言,遂至庆亲王私邸,密商多时。略谓:“全国大势,倾向共和,民军势力,日甚一日,又值孙文来沪,挈带巨资,并偕同西洋水陆兵官数十员,声势越盛。现在南京政府,已经组织完备,连外人统已赞成。多半是乌有情事,老袁岂真相信?无非是恫吓老庆。试思战祸再延,度支如何?军械如何?统是没有把握。前数日议借外款,外人又无一答应,倘或兵临城下,君位贵族,也怕不能保全,徒闹得落花流水,不可收拾。若果到了这个地步,上如何对皇太后?下如何对国民?这正是没法可施哩。”老庆闻到此言,也是皱眉搓手,毫无主意;随后又问到救命的方法。袁总理即提出“优待皇室”四字,谓:“皇太后果俯顺舆情,许改国体,那革命军也有天良,岂竟不知感激?就是百世以后,也说皇太后皇上为国为民,不私天下。似王爷等赞成让德,当亦传颂古今,还希王爷明鉴,特达官廷。”前恫吓,后趋承,老庆辈安得不入彀中?老庆踌躇一会,方道:“事已至此,也没有别的法子,且待我去奏闻太后,再行定夺。”袁总理乃告别出邸。  过了一日,即由隆裕太后宣召袁总理入朝。袁总理奉命即往,谒见太后,仍把变更国体的好处,说了一番,太后泪落不止。袁总理带吓带劝,絮奏了好多时,最后闻得太后呜咽道:“我母子二人,悬诸卿手,卿须好好办理,总教我母子得全,皇族无恙,我也不能顾及列祖列宗了。”凄惨语,不忍卒读。袁总理乃退了出来,时已晌午,乘舆出东华门,卫队前拥后护,警备甚严;两旁站着兵警,持枪鹄立,一些儿不敢出声。至行到丁字街地方,忽从路旁茶楼上面,抛下一物,约离袁总理乘车数尺,一声爆响,火星直迸,晦气了一个卫队长,一个巡警,两匹坐马,轰毙地上。还有兵士十二人,行路三人,也触着烟焰,几乎死去。无妄之灾。袁总理的马车,幸尚不损分毫,他坐在马车上面,虽亦觉得惊骇,面目上却很镇静,只喝令快拿匪徒。卫队不敢少慢,即似狼似虎的,跑入茶楼,当场拿往三人,移交军警衙门,即日审讯,一叫杨禹昌,一叫张先培,一叫黄之萌,直供是抛掷炸弹,要击死袁总理。待问他何人主使,他却不发一语,随即正法了案。阅者细思此三人,果属何党?或谓由宗社党主使,或谓由革命党主使。迄今尚属存疑。  袁总理始终不挠,遂拟定优待皇室等条件,一份内呈,一份外达。隆裕太后再开皇族会议,老庆等已无异辞。独良弼愤愤不从,定要主战。那时袁总理得了此信,颇费踌躇,暗忖了半天,不由的自慰道:“如此如此,管教他死心塌地。”遂暗暗的设法布置,内外兼施。过了数天,忽由民政大臣赵秉钧,趋入通报道:“军咨使良弼,已被人击伤了。”袁总理道:“已死么?”开口即问他死否,其情可见。秉钧道:“现尚未死,闻已轰去一足,料也性命难保了。”袁总理又道:“敢是革命党所为么?”秉钧道:“大约总是他们党人。”袁又问曾否捉住?秉钧又道:“良弼未死,抛掷炸弹的人,却已死了。”袁总理叹道:“暗杀党煞是厉害,但良弼顽固异常,若非被人击死,事体也终办不了。”言下明明有喜慰意。秉钧道:“此人一死,国体好共和了。”袁总理又道:“你道中国的国体,究竟是专制的好,共和的好?”秉钧道:“中国人民,只配专制,但目下情势,不得不改从共和,若仍用专制政体,必须仍然君主。清帝退位,何人承接?就是有承接的人也离不了莽、操的名目。依愚见想来,只好顺水推舟,到后再说。”袁总理不禁点首,又与秉钧略谈数语,彼此握手告别。赵秉钧系袁氏心腹,故特从此处。  看官!你道这清宗室良弼,究系为何人所击?相传是民党彭家珍。家珍四川人,曾在本省武备学堂毕业,转学东洋,归充四川、云南、奉天各省军官,久已有志革命,至武昌起义,他复奔走南北,鼓吹军士。既而潜入京师,赁居内城,购药自制炸弹,为暗杀计。适良弼统领禁卫军,锐意主战,乃决计往击良弼。自写绝命书一函,留存案上,然后改服新军标统衣饰,徐步出门,遥看天色将晚,径往投金台旅馆,佯称自奉天进京,有要公进内城,命速代雇马车,赴良弼家,投刺求见。阍人见名刺上面,写着“崇恭”两字,旁注“奉天标统”四字,当将名刺收下,只复称:“大人方入宫议事,俟明晨来见便了。”家珍道:“我有要事,不能少待,奈何?”一面说着,一面见阍人不去理倸,复跃上马车,至东华门外静待。约过半小时,见良弼乘车出来,两旁护着卫队,无从下手,乃让良弼车先行,自驱车紧随后面,直至良弼门首,见弼已下车,慌忙跃下,取出“崇恭”名片抢步求见。良弼诧异道:“什么要公,夤夜到此?明日叙谈罢。”说时迟,那时快,良弼正要进门,猛听得一声怪响,不禁却顾,可巧弹落脚旁,把左足轰得乌焦巴弓,呼痛未终,已是晕倒。只有这些本领,何苦硬要主战。卫士方拟抢护,又是豁喇一声,这弹被石反激,转向后炸,火光乱迸,轰倒卫士数名,连家珍也不及逃避,霎时殒命。良弼得救始醒,奈足上流血不止,急延西医施救,用刀断足,血益狂涌,翌日亦死。死后无嗣,惟遗女子三人。且家乏遗赀,萧条得很。度支部虽奉旨优恤,赙金尚未颁发,清帝即已退位,案成悬宕,良女未得分文,后由故太守廉泉夫人吴芝瑛,为良女慰男请恤。呈词中哀楚异常,才博得数金赡养。良弼虽反抗共和,然究是清室忠臣,且廉洁可敬,故特笔表明。这且搁下不提。  且说良弼被炸,满廷亲贵,闻风胆落,躲的躲,逃的逃,多半走离北京,至天津、青岛、大连湾,托庇外人租界,苟延生命;所有家资,统储存外国银行,经有心人确实调查,总数得四千万左右。不肯饷军,专务私蓄,仿佛明亡时形状。大家逍遥海上,单剩了一个隆裕太后,及七岁的小皇帝,居住深宫,危急万状。小皇帝终日嬉戏,尚没有甚么忧愁。独隆裕后日夕焦烦,再召皇族会议,竟不见有人到来。接连又来了一道催命符,由内阁呈入,慌忙一瞧,但见纸上写着:  内阁军咨陆军并各王大臣钧鉴:为痛陈利害,恳请立定共和政体,以巩皇位而奠大局,谨请代奏事。窃维停战以来,议和两月,传闻官廷俯鉴舆情,已定议立改共和政体,其皇室尊荣及满、蒙、回、藏生计权限各条件,曰大清皇帝永传不废;曰优定大清皇帝岁俸,不得少于四百万两;曰筹定八旗生计,蠲除满、蒙、回、藏一切限制;曰满、蒙、回、藏,与汉人一律平等;曰王公世爵,概仍其旧;曰保护一切私产,民军代表伍廷芳承认,列于正式公文,交万国平和会立案云云。电驰报纸,海宇闻风,率土臣民,罔不额手称庆,以为事机至顺,皇位从此永保,结果之良,轶越古今,真国家无疆之休也。想望懿旨,不遑朝夜,乃闻为辅国公载泽,恭亲王溥伟等,一二亲贵所尼,事遂中沮,政体仍待国会公决,祺瑞自应力修战备,静候新政之成。惟念事变以来,累次懿旨,莫不轸念民依,惟国利民福是求,惟涂炭生灵是惧;既颁十九信条,誓之太庙,又允召集国会,政体付之公决;又见民为国本,宫廷洞鉴,具征民视民听之所在,决不难降心相从。兹既一再停战,民军仍坚持不下,恐决难待国会之集,姑无论牵延数月,有兵溃民乱、盗贼蜂起之忧,寰宇糜烂,必无完土。瓜分惨祸,迫在目前。即此停战两月间,民军筹饷增兵,布满各境,我军皆无后援,力太单弱,加以兼顾数路,势益孤危。彼则到处勾结土匪,勒捐助饷,四出煽扰,散布诱惑。且于山东之烟台,安徽之颍、寿境界,江北之徐州以南,河南之光山、商城、固始,湖北之宜城、襄、樊、枣阳等处,均已分兵前逼。而我皆困守一隅,寸筹莫展,彼进一步,则我之东皖、豫即不自保。虽祺瑞等公贞自励,死生敢保无他,而饷源告匮,兵气动摇,大势所趋,将心不固,一旦决裂,何所恃以为战?深恐丧师之后,宗社随倾,彼时皇室尊荣,宗藩生计,必均难求满志。即拟南北分立,勉强支持,而以人心论,则西北骚动,形既内溃;以地理论,则江海尽失,势成坐亡。祺瑞等治军无状,一死何惜,特捐躯自效,徒殉愚忠,而君国永沦,追悔何及?甚非所以报知遇之恩也。況召集国会之后,所公决者尚不知为何项政体?而默察人心趋向,恐仍不免出于共和之一途,彼时万难反汗,是徒以数月水火之患,贻害民生,何如预行裁定,示天下以至公?使食毛践土之伦,歌舞圣明,零涕感激,咸谓唐虞至治,今古同揆,不亦伟哉!祺瑞受国厚恩,何敢不以大局为念?故敢比较利害,冒死陈言,恳请涣汗大号,明降谕旨,宣示中外,立定共和政体,以现在内阁及国务大臣等,暂时代表政府,担任条约国债及交涉未完各事项,再行召集国会,组织共和政府,俾中外人民,咸与维新,以期妥奠群生,速复地方秩序,然后振刷民气,力图自强,中国前途,实维幸甚,不胜激切待命之至,谨请代奏!  隆裕太后一气览毕,已不知落了多少珠泪,及看到后面署名,第一个便是第一军总统官段祺瑞,随后依次署列,乃是尚书衔古北口提督毅军总统姜桂题,护理两江提督张勋,察哈尔都统陆军统制官何宗莲,副都统段芝贵,河南布政使帮办军务倪嗣冲,陆军统制王占元、曹锟、陈光远、吴鼎元、李纯、潘矩楹、孟恩远,河北镇总兵马金叙,南阳镇总兵谢宝胜,第二军总参议官靳云鹏、吴光新、曾毓隽、陶云鹤,总参谋官徐树铮,炮台协领官蒋廷梓,陆军统领官朱泮藻、王金镜、鲍贵卿、卢永祥、陈文运、李厚基、何丰林、张树元、马继增、周符麟、萧广传、聂汝清、张锡元,营务处张士钰、袁乃宽,巡防统领王汝贤、洪自成、高文贵、刘金标、赵倜、仇俊恺、周德启、刘洪顺、柴得贵,陆军统带官施从滨、萧安国一古脑儿有四五十人。到了结末几个姓名,已被泪珠儿湿透,连笔迹都模糊起来。隆裕后约略看毕,便把这来折掷在案上,竟返入寝宫,痛声大哭。一班宫娥侍女,都为惨然。又经窗外的朔风,猎猎狂号,差不多为清室将亡,呈一惨状。帝王末路,历代皆然,如清室之亡,尚是一个好局面。自是隆裕太后忧郁成疾,食不甘,寝不安,镇日里以泪洗面,把改革国体问题,无心提起。一夕,正假寐几上,忽由太保世续,踉跄趋入,报称:“太后,不好了,段祺瑞等要进京来了。”隆裕太后不觉惊醒,忙问道:“段祺瑞么?他来京何事?”世续道:“他有一本奏折,请太后明鉴。”隆裕后未曾瞧着,眼眶中已含了多少泪儿,及瞧完来奏,险些儿晕厥过去。看官!你道他是什么奏辞?待小子录述出来,奏云:  共和国体,原以致君于尧、舜,拯民于水火,乃因二三王公,迭次阻挠,以至恩旨不颁,万民受困。现在全局危迫,四面楚歌,颍州则沦陷于革军,徐州则小胜而大败,革舰由奉天中立地登岸,日人则许之,登州、黄县独立之影响,蔓延于全鲁,而且京、津两地,暗杀之党林立,稍疏防范,祸变即生。是陷九庙两宫于危险之地,此皆二三王公之咎也。三年以来,皇族之败坏大局,罪难发数,事至今日,乃并皇太后皇上欲求一安富尊荣之典,四万万人欲求一生活之路,而不见允,祖宗有知,能不恫乎?盖国体一日不决,则百姓之困兵燹冻饿,死于非命者,日何啻数万。瑞等不忍宇内有此败类也,岂敢坐视乘舆之危而不救乎?谨率全军将士入京,与王公痛陈利害,祖宗神明,实式凭之。挥泪登车,昧死上达。  请代奏!  最后署名,除段祺瑞外,无非是王占元、何丰林、李纯、王金镜、鲍贵卿、李厚基、马继增、周符麟等一班人物,隆裕后也不及细阅,只觉身子寒战起来,昏昏沈沈,过了半晌,方对世续道:“这,怎么好?怎么好?”世续支吾道:“国势如此,人心如此,看来非改革政体,不能解决了。”隆裕后道:“古语说得好,‘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。’不料我国家费了若干金银,养了这班虎狼似的人物,偏来反噬,你想可痛不可痛呢?”并非将士之过,隆裕后也未免诬人。世续道:“太后须保重(禁止),勿过伤心!”隆裕后流泪道:“我悔不随先帝早死,免遭这般惨局。”说至此,又把银牙一咬,便道:“罢,罢!你去宣召袁世凯进来。”世续奉命去讫,约半日,即见心广体胖的袁总理,随世续入宫。心广体胖四字,形容得妙。这一来有分教:  一代皇图成过去,万年创局见今朝。  欲知袁总理入宫后事,且看下回再表。  ----------  统观本回各情事,无一非袁世凯所为,袁世凯之被炸,当时群料为良弼所使,吾谓实袁氏自使之耳。良弼之被炸,则谓由民党彭家珍,吾谓亦袁氏实使之。不然,何以袁氏遇炸而不死,良弼一炸而即死乎?或谓杨禹昌、黄之萌、张先培三人被逮以后,并未供言袁氏指使,岂死在目前,尚无实供求生之理?不知此正见袁氏之手段。袁氏后日,杀人多矣,即受袁氏之指使,而被人杀者亦多矣。问谁曾实供袁氏乎?闻袁氏平生举动,得达目的,不靳金钱,然则买人生命,以金为鹄,贪夫殉财,何所惮而不为也?若段祺瑞之领衔请愿,不待究诘,已共知为受命老袁,书中内外兼施四字,已将全情表明,寡言胜于多言,益令人玩味无穷云。

译文:

以下是《民国演义》第五回中关于彭家珍狙击宗社党、段祺瑞倡率请愿团一节的现代汉语翻译:


话说当时临时大总统孙中山,给袁世凯发了一封电报,说愿意让出总统位置,空出职位以待袁世凯。袁世凯看到电报后,心中稍稍放下戒备,表面上却仍不敢轻易承认,于是回电说:

“孙逸仙先生见谅:我已收到电报。关于君主制与共和制的问题,目前尚在由全国人民公决,暂时无法预判结果。至于临时政府的说法,我尚未听闻,也不便提前表态。您对我表示奖赏和引诱,我深感愧疚,实在无法接受。希望您能理解我这番心意。”

这封电报传到南京后,孙中山又回电说:

“我已收到电报。我实在不忍看到南北军队继续交战,造成百姓流离失所、生灵涂炭,因此对于和议之举,并不反对。虽然君主与民主的问题现在尚需讨论,但您为国家和民众着想的苦心,我深为理解。如果能借助您的力量,避免战争,达成国民的意愿,使民族和睦,让清朝皇室也能得到安宁,那么这将是一举多得的善举。我接受各省推举,当初的誓词都清楚记录在案,我的内心天日可鉴。若有人说我这是引诱您,那便是误会了。”

袁世凯收到这封电报后,判断出孙中山确实决心让出权力,并非虚言。于是前往庆亲王的私宅,密谈了很久。他分析说:“全国大势明显倾向于共和,民军势力日益强大,再加上孙中山最近来到上海,带来了大量资金,还带领了几十名西方的水陆军官,声势更盛了。现在的南京临时政府已经基本建立,连外国势力都表示支持。显然,这些说法都是虚张声势,老袁怎么可能真正相信?这不过是威胁老庆的手段。再想想,如果战争再延下去,军费如何筹措?军械如何补充?我们根本毫无把握。前几天我们想向外国人借款,结果人家一个都没答应。如果真的兵临城下,连君主和贵族的性命也难以保全,只会导致国事彻底崩溃,无法收拾。若真发展到这一步,上面对皇太后怎么办?下面对民众又如何交代?这可真是无路可走啊!”

庆亲王听到这些话,也显得忧心忡忡,毫无主意。随后他问起如何才能救急。袁世凯便提出了“优待皇室”四字建议,说:“如果皇太后愿意顺应民意,同意改变国体,那么革命军也应心怀感激,怎会不知感激?即便百世之后,人们也会称赞皇太后和皇上是为国家、为人民着想,不贪图私利。像王爷们支持让位,今后也会受到世人传颂,还望您能明鉴,务必向朝廷提出。”

前面是威胁,后面是讨好,庆亲王怎能不陷入其中?他犹豫了很久,才说:“事已至此,也没有其他办法,我先去向皇太后报告,再看她怎么决定。”袁世凯这才离开。

第二天,隆裕太后召见袁世凯入宫。袁世凯奉命前往,向太后详细阐述了改变国体的种种好处,太后听后泪如雨下。袁世凯一边劝说,一边又安慰了许久,最后太后哽咽道:“我母子二人,全靠你们手里,你们务必妥善处理,让我母子得以平安,皇族也无灾无难,即便牺牲列祖列宗的名誉,我也无怨无悔。”

这番话惨痛无比,令人不忍细读。袁世凯离开后,已过中午,他乘坐的马车从东华门出发,卫队前呼后拥,警戒严密。两旁站满了士兵,手执长枪,严守戒备,无一人敢发出声响。行至丁字街附近时,忽然从路边一家茶楼的屋顶上,抛下一件物品,距离袁世凯的马车仅有数尺,一声巨响,火星四溅。一名卫队长、一名巡警当场被炸死,两匹马也当场爆炸而死。还有十几名士兵和路人,也遭遇了火焰,险些丧命。这是一场毫无缘由的灾难。

袁世凯的马车虽然未受损伤,但他坐在车上仍感到惊骇,脸上却保持镇定,立即命令卫队赶快抓人。卫队不敢有丝毫松懈,立刻冲进茶楼,当场拘捕了三名嫌疑人,移交军警机关审讯。他们被查明名字是杨禹昌、张先培和黄之萌,三人供认自己是扔下炸弹,目的是要炸死袁世凯。但当问及主使者是谁时,他们却一言不发,最终被当场处死。

读者细细推敲,这三人究竟是哪个组织派来的?有人说是宗社党(主张保皇复辟的反动组织)所派,也有人说可能是革命党所为。至今仍属未定之论。

袁世凯始终没有动摇,最终拟定了一份“优待皇室”的条件,一份交内廷,一份对外公布。隆裕太后随后召开皇族会议,庆亲王等人已无异议。唯独良弼非常愤怒,坚决反对,主张继续开战。

袁世凯得知此事后,内心颇为纠结,反复思量,最后暗自安慰自己:“如此坚决反对者,终究会死心塌地。”于是设法暗中安排,内外联动,施加压力。

几天后,民政大臣赵秉钧匆匆入内报告:“军咨使良弼,已被炸伤。”袁世凯问:“死了吗?”赵秉钧说:“还没死,听说左脚被炸成焦黑,估计也活不了。”袁世凯又问:“是不是革命党干的?”赵秉钧说:“大概就是他们党人。”袁世凯又问有没有抓到人?赵秉钧说:“良弼没有死,扔炸弹的人已经被处决了。”袁世凯叹道:“暗杀组织的确可怕,但良弼顽固异常,若不是被人炸死,事情根本无法解决。”话中有明显的欣慰之意。赵秉钧说:“良弼一死,国体就彻底转向共和了。”袁世凯又问:“您觉得中国的国体,究竟是专制好,还是共和好?”赵秉钧回答:“中国人民在历史上本属于专制体制,但当前形势已不容再走旧路,若坚持专制,只能沿袭‘莽、操’这类暴君的名号。依我之见,如今只能顺应大势,转向共和。至于未来如何,先不管它。”袁世凯点点头,两人又聊了几句,彼此握手告别。赵秉钧是袁世凯的亲信,因此才特意从这层关系入手。

读者请注意,清室宗室良弼究竟是被谁炸死的?传说是由革命党彭家珍所为。彭家珍是四川人,曾就读于四川武备学堂,后来留学日本,回国后在四川、云南、奉天等地担任军官,早有革命志向。武昌起义后,他奔走南北,积极鼓吹军队起义。后来潜入北京,住在内城,自行配制炸弹,为暗杀行动做准备。恰逢良弼是禁卫军统领,坚持主战,于是彭家珍决定暗杀良弼。

他提前写下一份绝命书,留存案头,然后改穿新军标统的衣服,步行出门。天色将晚时,他前往金台旅馆,谎称自己从奉天来京,有要事要面见良弼,请旅馆帮忙雇马车送往良弼家,顺便投书求见。

旅馆门卫看到名刺上写着“崇恭”二字,旁边注着“奉天标统”,便收下名刺,说:“大人正在宫中议事,等明天再来见您。”彭家珍说:“我有急事,不能久等,怎么办?”一面说话一面见门卫不理不睬,便立刻跳上马车,等候在东华门外。约半小时后,见良弼的马车驶出,两边护卫森严,无法下手,于是让良弼的车先行,自己紧随其后,一直追到良弼家门口。良弼下车时,彭家珍急忙跳下车,掏出名刺疾步上前求见。

良弼惊讶道:“你是什么人?半夜突然到这儿,明天再谈吧。”话音刚落,良弼正要进屋,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爆炸声,急忙回头,恰好炸弹落于脚边,左脚被炸得焦黑,惨叫未完便晕了过去。只有这个手段,何苦坚持主战?卫士们正准备抢救,又听到一声闷响,炸弹被石块反弹,反向爆炸,火光四溅,炸倒了数名卫士,彭家珍也来不及躲避,当场身亡。

良弼侥幸得救醒来,发现脚部流血不止,急忙请来西医治疗,用刀截肢,血流不止,第二天也因伤重去世。他死后无后,只留下三个女儿。家境贫穷,没有积蓄,生活十分凄凉。度支部虽奉旨给予抚恤,但补助金并未发放,清帝退位时,此事便被搁置,三个女儿多年未得一分钱。后来由旧任太守廉泉夫人吴芝瑛,为良弼的女儿们代为请求抚恤。尽管哀痛动情,最终才博得一些钱款维持生活。良弼虽反对共和,但确实是清室的忠臣,为人廉洁正直,所以此处特别记载,以示尊重。此情暂且不提。

再说,良弼被炸后,朝中亲贵纷纷惊恐,有的躲,有的逃,多数人纷纷离开北京,逃往天津、青岛、大连湾等地,躲进外国租界,苟延残喘。他们所有的财产,都存入外国银行,经调查,总价值约四千万左右。他们不肯支援军队,只顾私藏财产,与明朝灭亡时的情形极为相似。如今只剩下隆裕太后和七岁的幼帝,困居深宫,处境危在旦夕。小皇帝整天玩耍,毫无忧愁。唯有隆裕太后每日忧心如焚,再召皇族开会,却不见人前往。接着又来一道急报,由内阁呈上:

内阁、军咨、陆军及各王公大臣:

为痛陈利害,恳请立即确立共和政体,以巩固皇位、稳定政局,谨呈奏事。

自停战以来,已两月,传闻朝廷已顺应民意,决定改立共和政体。皇室尊荣、满蒙回藏的生计权利等条件如下:皇室尊号永久不变;皇室年俸不得低于四百万两白银;为解决八旗生计,免除满蒙回藏一切限制;满蒙回藏与汉族一律平等;王公世袭爵位照旧保留;保护一切私产,且民军代表伍廷芳已承认并列入正式公文,提交万国和会备案。

这则消息传遍全国,百姓无不拍手称快,认为局势大顺,皇位从此稳固,这是千秋万代的盛世。我们期盼皇太后的旨意,日夜焦心。却听说辅国公载泽、恭亲王溥伟等亲贵阻挠此事,导致政体仍需由国会公决。段祺瑞自力主张加强战备,静待新政成形。但纵观战事以来,我们多次颁布懿旨,无不体恤百姓,以国家利益和民生福祉为本,以防止生灵涂炭为首要目标。既已发出十九条政令,发誓于太庙,又承诺召集国会,由全民公决政体。又深知人民是国家的根本,宫廷也深察民情,可见民心所向,绝不会难于接受共和。现在虽两度停战,民军仍拒不退让,若拖延数月,只怕会有兵败民乱、盗匪四起、天下糜烂的局面,国家必将分崩离析。即便两月停战期间,民军已扩充兵力,布满全国各地,而我方军队则缺乏后援,力量单薄,面对多线作战,形势更加孤立。他们还到处勾结土匪,勒索钱财,四处煽动乱局,甚至在山东烟台、安徽颍上寿县、江苏徐州以南、河南光山商城固始、湖北宜城襄樊枣阳等地均已派兵逼近。而我军却只能死守一隅,寸步难行。一旦他们进一步推进,我方的东皖、河南等地将无法自保。尽管我们这些将领忠心耿耿,死活敢担,但军饷匮乏,士气动摇,大势所趋,人心不稳,一旦决裂,又将如何面对?届时皇室尊荣、宗室生计,恐怕全然无法实现。即便勉强分裂南北,勉强维持,也因民心背离,西北动荡,内乱已成;若从地理上来看,江海之地均已失守,国家必遭毁灭。我们这些将领,实在无力再保,一死何足惜,只愿以死殉国,却只换来国破家亡的结局,追悔无及。岂非辜负了国家对我们的厚恩?何况国会召开后,最终决定的政体尚且不明,而从民心看,恐怕也最终会走向共和。届时再回头难改,岂不是以数月战乱,贻害民生?不如现在就决定国体,昭告天下,体现至公之义。百姓们将能安居乐业,歌舞升平,流泪感激,认为今日之盛世,犹如唐虞之治,古今罕见,何其可贵!

段祺瑞等人深受感动,冒死陈情,恳请皇太后下旨,立即确立共和政体。现由内阁及现任国务大臣等暂代政府,负责条约、国债及未完交涉事项,之后再召集国会,建立共和政府,使中外人民共同参与革新,以稳定民生,恢复地方秩序,然后振作民气,努力自强。中国未来的前途,实乃幸事,恳请太后立即决断!

隆裕太后看完这份奏章,泪流满面,不知掉了多少眼泪。读到末尾署名,第一位是第一军总统段祺瑞,接着是尚书衔古北口提督姜桂题,护理两江提督张勋,察哈尔都统何宗莲,副都统段芝贵,河南布政使倪嗣冲,陆军统领王占元、曹锟、陈光远、吴鼎元、李纯、潘矩楹、孟恩远,河北镇总兵马金叙,南阳镇总兵谢宝胜,第二军总参议靳云鹏、吴光新、曾毓隽、陶云鹤,总参谋徐树铮,炮台协领蒋廷梓,陆军统领朱泮藻、王金镜、鲍贵卿、卢永祥、陈文运、李厚基、何丰林、张树元、马继增、周符麟、萧广传、聂汝清、张锡元,营务处张士钰、袁乃宽,巡防统领王汝贤、洪自成、高文贵、刘金标、赵倜、仇俊恺、周德启、刘洪顺、柴得贵,陆军统带施从滨、萧安国等,人数多达四五十人。最后几个名字都被泪珠沾湿,笔迹模糊不清。

隆裕太后粗略看完,便把奏章扔在案上,回到寝宫,痛哭不止。宫娥太监都为之动容。窗外北风呼啸,仿佛预示清王朝即将覆灭,令人感到万分凄惨。帝王末路,历代皆然,清朝的灭亡,仍是一个国家衰败的缩影。太后痛心地说:“我后悔没有早些随着先帝殉国,以免遭遇今日这等惨剧!”她咬紧牙关,终于道:“罢了,罢了!你去传召袁世凯进来!”世续立刻执行命令,约半日后,袁世凯安然走入宫中,神态从容,脸上甚至带着笑意——“心广体胖”四字,道出了他的内心状态。

这一幕,使人不由得感叹:
一代皇朝已成过去,万年帝业见于今日。

接下来袁世凯入宫后的事,敬请期待下回揭晓。


总体来看,本回所有情节,无一不是袁世凯精心策划的结果。袁世凯被炸,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是良弼所为,我认为实际上是袁世凯自己安排的。良弼之死,说是彭家珍所为,我认为也是袁世凯所设的局。不然,为何袁世凯遇炸不亡,而良弼一炸即死?又说杨禹昌、黄之萌、张先培三人被捕后未供出袁世凯指使,岂能在事发时没有供述?难道他们真的死于当场,还无法作证?实际上,这正说明了袁世凯的手段之狠辣——他只要能达成目的,不惜花钱买命,甚至不惜用生命去换取政治胜利。袁世凯晚年杀人无数,正是受命于他、被人杀害的人不计其数。谁曾真正实供袁世凯指使?从他一生行事看,只要目的达成,他从不吝于金钱,以金钱为武器,买命、收买、操控,何止不为?段祺瑞领衔请愿一事,无需追究,人们早已清楚这是受袁世凯指使。书中“内外兼施”四字,已将全貌揭示无遗。言少而意深,令人回味无穷。
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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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许廑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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