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國演義》•第二回 黎都督覆函拒使 吳軍統被刺喪元

卻說袁欽差世凱,既到漢口,當然有行轅設着,暫可安駐;入行轅後,不暇休息,即命馮國璋引導,周視各營,偶見受傷兵士,統用好語撫慰,兵士感激得很,甚至泣下。及袁欽差返寓行轅,各國駐漢領事,陸續拜會,談及漢口焚掠情形,語多譏刺。袁欽差點首會意,待送客出營,便召國璋入轅,與他密語道:“此次武漢舉事,並不是尋常土匪,又不是什麼造反,我聞他軍律嚴明,名目正大,端的是不可小覷。眼光頗大。前日蔭大臣受命南下,路過彰德,曾到我家探問,我已料此番風潮,愈鬧愈大,不出一月,即當影響全國,所以與蔭談及,臨敵須要仔細,千萬勿可浪戰。今果不出所料,那省獨立,這省也獨立,警報到耳,已有數起。似你帶兵到此,奪還漢口,想必殺掠過甚,以致各國領事,也有不平的議論,可見今日行軍,是要格外謹慎哩。”國璋聞言,不由的臉色一紅,半晌才答道:“革命風潮,鬧得甚緊,漢口的百姓,也歡迎革命,不服我軍,若非大加懲創,顯見我軍沒用,恐越發鬧得高興了。”袁欽差拈鬚微笑道:“殺死幾個小百姓,似乎是沒甚要緊,不過現在時勢,非洪、楊時可比,滿人糊塗得很,危亡在即,可不必替他出力,結怨人民,且恐貽累外交,變生意外。據我的意見,不如暫行停戰,與他議和,若他肯就我範圍,何妨得休便休,過了一年是一年,且到將來,再作計較。”前數語是項城本心,後數語乃暫時敷衍。國璋道:“宮保所囑,很是佩服,但我軍未經大捷,他亦未必許和呢。”馮婦尚思搏虎。袁欽差嘆道:“我本回籍養痾,無心再出,偏老慶老徐等,硬來迫我,沒奈何應命出山。蔭午樓脫卸肩仔,好翩然回京了。午樓即蔭昌別字,卸事回京,由此帶過。我卻來當此重任,看來此事頗大費周折哩。”正說着,外面又遞入廷寄,內稱:“慶親王奕劻等,請準辭職,着照所請。慶親王奕劻,開去內閣總理大臣,大學士那桐、徐世昌,開去協理大臣。袁世凱着授爲內閣總理大臣。該大臣現已前赴湖北督師,着將應辦各事,略爲佈置,即行來京組織內閣”等語。袁欽差瞧畢,遞示國璋道:“沒事的時候,親貴擅權,把別人不放在眼裏,目下時勢日迫,卻把千斤萬兩的擔子,一層一層的,壓到我們身上,難道他們應該安樂,我等應該喫苦麼?”怨形於辭。言畢,諮嗟不已。國璋也長嘆了好幾聲,心也動了。嗣見老袁無言,方纔別去。  袁欽差躊躇一會,方命隨員具折,奏辭內閣總理;並請開國會,改憲法,下詔罪己,開放黨禁等情。拜疏後,復聞上海獨立,江蘇獨立,浙江獨立,又是三省獨立。不禁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當下令隨員劉承恩,致書鄂軍都督黎元洪,籌商和議。承恩與元洪同鄉,當即繕寫書信,着人送去。待了兩日,並無覆音;又續寄一函,仍不見答。清廷已下罪己詔,命實行立憲,寬赦黨人,並擬定憲法信條十九則,宣誓太廟,頒告天下;且促袁世凱入京組閣,毋再固辭,所有湖廣總督一缺,另任魏光燾。魏未到任以前,着王士珍署理。袁欽差得旨,擬即北上,啓行至信陽州,再命劉承恩寄書黎督,繕稿已竣,又由自己特別裁酌,刪改數行。其書雲:  疊寄兩函,未邀示覆,不識可達典籤否?頃奉項城宮保諭開:刻下朝廷有旨,一下罪己之詔,二實行立憲,三赦開黨禁,四皇族不聞國政等因,似此則國政尚有可挽回振興之期也。遵即轉達臺端,務宜設法和平了結,早息一日兵爭,地方百姓,早安靜一日。否則勢必兵連禍結,不但荼毒生靈,糜費鉅款,迨至日久息事,則我國已成不可收拾之國矣。況興兵者漢人,受蹂躪者亦漢人,反正均我漢人喫苦也。弟早見政治日非,遂有終老林下之想,今因項城出山,以勸撫爲然,政府亦有悔心之意,即此情理,亦未嘗非閣下暨諸英雄,能出此種善導之功也。依弟愚見,不如趁此機會,暫且和平了結,且看政府行爲如何?可則竭力整頓,否則再行設策以謀之,未爲不可。果以弟見爲是,或另有要求之處,弟即行轉達項城宮保,再上達辦理。至諸公皆大才榱槃,不獨不咎既往,尚可定必重用,相助辦理朝政也。且項城之爲人誠信,閣下亦必素所深知,此次更不致失信於諸公也。此三語想由項城自己添入。並聞朝廷有旨,諒日內即行送到麾下,弟有關桑梓,又素承不棄,用敢不揣冒昧,進言請教,務乞示覆,諸希愛照!  此書去後,仍然不得複音,接連是廣西獨立,安徽獨立,廣東獨立,福建獨立,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,自武昌革命以來,先後不過三十日,中國版圖二十二省,已被民軍佔去大半。當時爲清盡命的大員,除山西巡撫陸鍾琦外,見前回。只有江西巡撫馮汝騤,閩浙總督松壽,餘外封疆大吏,不是預先逃匿,就是被民軍拘住,不忍加戮,縱他出走。還有江蘇巡撫程德全,廣西巡撫沈秉堃,安徽巡撫朱家寶等,居然附和民軍,拋去巡撫印信,竟做民軍都督;甚至慶親王的親家孫寶琦,本任山東巡撫,也爲軍民所迫,懸起獨立旗來,東三省總督趙爾巽,籍隸漢軍,竟爲國民保安會長,成了獨立的變相;直隸灤州軍統張紹曾,又荷戈西向,威逼清廷速改政體;新授山西巡撫吳祿貞,且擁兵石家莊,隱隱有攫取北京的異圖。真是四面楚歌。那時身入漩渦的袁欽差,恰也着急起來,再令劉承恩爲代表委員,副以蔡廷幹,同往武昌,與黎都督面議和約,自己決擬入都,整裝以待。過了兩日,方見劉、蔡二人,狼狽回來;急忙問及和議,二人相繼搖首,並呈上覆函,由袁披閱。其詞雲:  慰帥執事:袁字慰庭,故稱慰帥。邇者蔡、劉兩君來,備述德意,具見執事俯念漢族同胞,不忍自相殘害,令我欽佩。荷開示四條,果能如約照辦,則是滿清幸福。特漢族之受專制,已二百六十餘年,自戊戌政變以還,曰改革專制,曰豫備立憲,曰縮短國會期限,何一非國民之鐵血威逼出來?徐錫麟也,安慶兵變也,孚琦炸彈也,廣州督署被轟也,滿清之膽,早經破裂。以上所敘各事,俱見《清史演義》。然逐次之僞諭,純繫牢籠漢人之詐術,並無改革政體之決心。故內而各部長官,外而各省督撫,滿漢比較,滿人之掌握政權者幾何人?兵權財權,爲立國之命脈,非毫無智識之奴才,即乳臭未乾之親貴;四萬萬漢人之財產生命,皆將斷送於少數滿賊之手,是而可忍,孰不可忍?即如執事,豈非我漢族中之最有聲望、最有能力之人乎?一削兵權於北洋,再奪政柄於樞府,若非稍有忌憚漢族之心,己酉革職之後,險有性命之慮。他人或有不知,執事豈竟忘之?何曾忘記。自鄂軍倡義,四方響應,舉朝震恐,無法支持,始出其鹹同故技,以漢人殺漢人之政策,執事果爲此而出,可謂忍矣。嗣又奉讀條件,諄諄以立憲爲言,時至二十世紀,無論君主國、民主國、君民共主國,莫不有憲法,特其性質稍有差異,然均謂之立憲。將來各省派員會議,視其程度如何,當採何種政體,其結果自不外立憲二字。特揆諸輿論,滿清恐難參與其間耳。即論清政府疊次上諭所云,試問鄂軍起義之力,爲彰德高臥之力乎?鄂軍倘允休兵,滿廷反汗,執事究有何力以爲後盾?今鄂軍起義只匝月,而響應宣告獨立者,已十餘省,滬上歸併之兵輪及魚雷艇,共有八艘,其所以光復之速而廣者,實非人力之所能爲也。我軍進攻,竊料滿清實無抵抗之能力,其稍能抵拒者,惟有執事,然則執事一身,系漢族及中國之存亡,不綦重哉!設執事真能知有漢族,真能繫念漢人,則何不趁此機會,攬握兵權,反手王齊,匪異人任。即不然,亦當起中州健兒,直搗幽燕。渠何嘗不作此想,特不欲顯行耳。苟執事真熱心滿清功名也,亦當日夜禱祝我軍速指黃河以北,則我軍聲勢日大一日,執事爵位日高一日,倘鄂軍屈服於滿清,恐不數日間,飛鳥盡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矣。早已見到,不煩指教。執事犯功高震主之嫌,雖再伏隱彰德而不可得也。隆裕有生一日,戊戌之事,一日不能忘也,執事之於滿清,其感情之爲如何?執事當自知之,不必局外人爲之代謀。同志人等,皆能自樹漢族勳業,不願再受滿族羈絆,亦勿勞錦注。頃由某處得無線電,知北京正危,有愛新氏去國逃走之說,果如是,則法人資格喪失,雖欲贈友邦而無其權矣,執事又何疑焉?竊爲執事計,聞清廷有召還之說,分二策以研究之:一清廷之召執事回京也,恐系疑執事心懷不臣,藉此以釋兵權,則宜援“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”之例以拒之;二清廷果危急而召執事也,庚子之役,各國聯軍入京,召合肥入定大局,合肥留滬不前,沈幾觀變,前事可師。所惜者,合肥奴性太深,僅得以文忠結局,了此一生歷史,李氏子豈能終無餘憾乎?元洪一介武夫,罔識大義,惟此心除保民外,無第二思想,況執事歷世太深,觀望過甚,不能自決,須知當仁不讓,見義勇爲,無待遊移。《孟子》雲:“雖有智慧,不如乘勢,雖有鎡基,不如待時。”全國同胞,仰望執事者久矣,請勿再以假面具示人,有失本來面目,則元洪等所忠告於執事者也。餘詳蔡、劉二君口述,書不盡言,惟希垂鑑!  袁欽差閱畢,毫不動色,惟點了好幾回頭,知己相逢,應該心照。嗣見劉、蔡二人尚站立在側,便與語道:“他不肯講和,也就罷了,我便要啓程赴京,你兩人收拾行李,一同北上,可好麼?”二人正在聽命,忽由隨役遞呈名刺,報稱第一軍統領段祺瑞求見,袁欽差即命傳入。彼此相見,行過了禮,祺瑞先開口道:“聞宮保已擬北上,祺瑞特來恭送,並乞指教。”袁欽差道:“革命風潮,鬧得這麼樣大,看來是不易收拾。中外人心,又傾向革命,馮軍一入漢口,稍行殺掠,各領事已有煩言,你想現在的事情,還好任情辦去麼?”祺瑞道:“京中資政院,已奏請懲辦前敵將帥,聞已交宮保查辦,不知宮保究如何作復?”袁欽差微哂道:“一班老朽,曉得什麼軍情,華甫也太屬辣手,我已向他交代過了。”馮國璋字華甫。老袁袒護袁國璋,已見言外。祺瑞道:“可笑這吳祿貞,是革命黨中健將,朝廷不知爲何令撫山西,他帶了山西革命軍,還到石家莊,把京中輸運的軍火子彈,多半截留,反說是仰體朝廷德意,消弭戰禍,保全和平,並請誅縱兵燒殺的將帥,以謝天下,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。現聞已在途被刺,連首級都無從着落呢。”吳祿貞被刺事,亦從老段口中帶出。袁欽差不待說畢,便道:“這等人物,少一個,好一個,橫直是亂世魔星,不足評論。”祺瑞聽他言中有意,便不再說下去。袁氏何意?看官試猜。但聽袁欽差又與語道:“芝泉,祺瑞字。你是我的故交,我此次被逼出山,又要赴京,你須要助我一臂哩。”祺瑞拱手道:“敢不惟命是聽。”種種後文,均伏於此語中。袁欽差道:“如此最好,我已要起程了。”當下與祺瑞攜手出轅,上輿告別。祺瑞仍在後送行,一直到了車站,俟袁欽差舍輿登車,一去一留,方纔分手。  看官聽着!小子前著《清史演義》,於吳祿貞事未曾詳敘,此書既從段祺瑞口中敘出,應該將吳事表明,補我從前缺略,且與袁項城亦隱有關係,更不能不特別從詳。本書於各省革命,俱從略筆,獨詳吳事者以此。吳祿貞,字綬卿,湖北雲夢縣人,曾在湖北武備學堂肄業,由官費派學東洋。庚子拳亂,革命黨人唐才常,發難漢口,祿貞方在日本學習士官,潛身歸來,據住大通,爲唐聲援。唐敗被殺,祿貞仍遁入日本,後投效東三省,大著才名,得操兵柄。尋爲延吉廳邊務大臣,與日本辦理間島交涉,精幹明敏,日人不能逞,以功洊升副都統,未幾任第六鎮統制。他本蓄志革命,欲藉着兵力,乘機舉事,會鄂軍起義,遂自請率軍赴敵。清廷頗懷疑忌,令隨蔭昌南下,許蔭昌便宜行事,如果察有異圖,立殺無赦。祿貞以蔭昌偕行,料知所願難遂,乃託疾不往,嗣因灤州軍威逼立憲,有旨令祿貞往撫,祿貞到了灤州,卻在軍前演說,大致謂:“革命利益,滿、漢均霑。”說得漢人非常贊成,就是軍伍中有幾個滿人,也不覺被他感化,當下集衆定議,入駐豐臺,擬逼清帝遜位。不意清廷已有所聞,調集京奉路線列車,留京待命,一面令祿貞移剿山西。祿貞因計不得行,乃率部衆赴石家莊,自己輕車簡從,徑入山西省城,與山西民軍會商,擬糾合燕晉諸軍,協圖北京,且截取清軍南下的輜重,做爲自己的軍需。匆匆返石家莊,偕詹隨員在車中擬稿,只說是山西就撫,電達清廷。甫到車站,突有兵士上車,向祿貞屈膝道賀。祿貞見兵士肩章,書第十二協字樣,坦然不疑;正欲啓問,那兵士從靴內拔出匕首,向前直刺。祿貞忙離座格拒,詹又大呼乞救,不防兵士愈來愈衆,各持槍攢擊祿貞,祿貞雖然驍勇,究竟敵不住多人;況且槍彈無情,撲通撲通的數聲,已將一位革命的英雄,送入鬼門關去,頭顱都不知下落。詹隨員逃避不及,也喫了好幾個衛生丸,與吳統制同登冥籙。生死相隨,可謂至友。看官!這第十二協軍隊,究系何人統轄?原來就是吳祿貞部下的軍隊,協統叫作周符麟,與祿貞含有宿嫌,祿貞本奏請黜周,公牘上陳,偏遭部駁,周仍虛與委蛇,至是竟遣旗兵刺死祿貞。或謂:“由清軍諮使良弼,遺週二萬金,令他把祿貞刺死,免滋後患。”或謂:“爲袁欽差所忌,恐他先入京師,獨操勝算,轉令自己反落人後,無從做一番事業,所以密嗾周符麟,除去一個好敵手。”後人編著《民國春秋》,嘗於辛亥年九月十六日,大書特書道:“袁世凱使人暗殺吳祿貞於石家莊。”《民國春秋》曾載入《大同報》。小子也不暇深考。但有一詩吊吳軍統雲:  拚將鐵血造中原,勇士何妨竟喪元?  但若暴徒非虜使,石家莊上太含冤。  吳軍統已死,袁欽差即啓程北上,京內的王公大臣,都額手稱慶,差不多似救命王到來。欲知後事,試看下回。  馮、段二人,是項城心腹,故本書開始,即將二人特別提出。微馮、段,項城固無自逞志也。若與黎都督議和,項城不過暫時敷衍,並非當時要着,但黎督復書,實已如見項城肺腑,推項城之意,亦必謂黃陂實獲我心,特未嘗明言耳。劉書毫無精采,不過與黎書互有關係,故特附錄,明眼人自能知之。至吳祿貞之被刺,是否由項城主使,至今尚無實證,惟《大同報》所載之《民國春秋》,已歸咎袁氏,想彼或有所見,並非曲意深文。吳謀若行,則北京早下,清帝亦早遜位,何待項城上臺,今日之民國,或較爲振刷,亦未可知,是著書人之特載吳祿貞,固具有微意,不第補前著《清史演義》之闕已也。

譯文:

袁世凱抵達漢口後,立即在城內設立了軍營,暫時安頓下來。進入軍營後,他沒有時間休息,便命馮國璋帶領他視察各營防地。途中,袁世凱看到受傷的士兵,便以溫和的話語安慰他們,士兵們深受感動,有的甚至流下眼淚。袁世凱回到駐地後,各國駐漢口的領事紛紛前來拜訪,談及漢口被焚燬、百姓遭劫的情況,言語中充滿諷刺與不滿。袁世凱點頭會意,送客之後,便召見馮國璋,私下對他說:“這次武漢的動亂,絕非普通的土匪之亂,也不是簡單的造反,而是有一個嚴格的軍紀,口號光明正大,真正不可輕視。我從前聽說蔭昌大臣南下路過彰德時,曾到我家探望,我就已經預料到這次風潮會越來越嚴重,不出一個月,必將波及全國。所以當時我已提醒他,在面對敵人時必須謹慎,絕不可輕舉妄動。如今果然如我所料,一個省獨立,另一個省也獨立,警報接連傳來。像你這樣的將領帶兵前來奪回漢口,估計一定會殘暴掠奪,導致各國領事不滿,可見現在行軍必須格外小心。”

馮國璋聽了這話,臉色微紅,沉默許久纔回答:“現在的革命風潮非常激烈,漢口的百姓也歡迎革命,若不堅決打擊,就會顯得我軍無能,反而會引起更大反抗。”袁世凱輕搖鬍鬚,淡淡一笑說:“殺了幾個平民,看似無關緊要,但現在的大局與洪秀全、楊秀清時代完全不同,滿清朝廷已經昏亂不堪,危亡在即,我們不必再爲他們拼命。如果結下與民衆的仇怨,恐怕會損害外交關係,甚至引發意外事件。我建議暫時停戰,與他們談判和解。如果他們願意接受我們提出的條件,那就和平收場,過一年是一年,將來再作打算。”前幾句是袁世凱的真實想法,後幾句只是暫時應付而已。馮國璋說:“我接到宮保的囑咐,非常佩服,但我軍尚未取得重大勝利,他們也不可能輕易答應和談。”馮國璋還想着要打勝仗,以證明自己才能。

袁世凱嘆了一口氣說:“我本來打算回家養病,無意再出來做事,可老慶親王、老徐等人強令我出山,無奈應允。蔭昌現在可以安心回京了,他卸下重任,輕鬆回了北京;而我卻來承擔這個重任,看來這事兒真是麻煩得很!”正說着,外面又送來一道廷寄,內容是:慶親王奕劻等請求辭職,朝廷批准;大學士那桐、徐世昌也被撤銷協理大臣職務;袁世凱被任命爲內閣總理大臣,已前往湖北督師,要他儘快安排事務,儘快回京組織新內閣。袁世凱看完後,把文件交給馮國璋說:“平時那些親貴大臣專權跋扈,輕視別人,如今時勢危急,卻把千鈞萬斤的擔子一層層壓到我們肩上,難道他們可以安逸享福,而我們卻要喫盡苦頭嗎?”語氣中充滿了怨氣。說完後,他長嘆不止。馮國璋也長長嘆息了幾聲,內心已被觸動。等看到袁世凱沉默不語,才告辭離去。

袁世凱猶豫片刻,下令隨員劉承恩寫奏摺,請求辭去內閣總理職務,並提出應召開國會、實行憲政、皇帝認錯、開放黨禁等建議。上奏之後,又聽說上海、江蘇、浙江相繼獨立,又傳來三省獨立的消息,他眉頭一皺,立刻想出對策,隨即派劉承恩寫信給鄂軍都督黎元洪,商議和談。劉承恩與黎元洪是同鄉,當即起草了信件,派人送了過去。等了兩天,卻沒有任何迴音;又寄了一封信,還是毫無回應。

清廷已下詔自責,宣佈實行立憲,寬赦革命黨人,並擬定憲法十九條,莊嚴宣誓於太廟,公佈天下;同時催促袁世凱入京組閣,不要再推辭,湖廣總督一職改由魏光燾接任,魏光燾還未就任前,暫由王士珍代行。袁世凱接到旨意後,打算立即北上。在途經信陽州時,又命劉承恩寫信給黎元洪,草稿寫完後,袁世凱親自審閱並刪改了幾處,信中寫道:

“我已先後兩次寫信,但未收到你的迴音,不知你是否已收到?近來朝廷已下旨:一是自責,二是實行立憲,三是赦免黨人,四是皇族不再參與國政。若真如此,說明國家尚有挽回和振興的可能。我已將這些情況轉達給你,望你能設法和平解決爭端,早日停戰,地方百姓就能早日安定。否則戰火不斷,不僅殃及生靈,花費巨大,日久之後,國家將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。況且,發動起義的是漢族,受傷害的也是漢族,革命終究是漢族人民共同承受的苦痛。我早看出政局一天比一天惡化,因此便有了退隱林下、遠離政務的想法。如今項城出山,主張以安撫爲主,朝廷也表現出悔改之意,從情理上說,你也及各位志士,能有這樣善舉,實屬難得。依我拙見,不如趁此機會暫時停戰,觀察朝廷行爲如何?若他們願意改革,就盡力整頓;若仍不改,再另想辦法,也未嘗不可。如果你認爲我此說可行,或有其他要求,我將立即轉達項城,再上報朝廷。你們都是傑出人才,不僅不應追究過去,反而可以被重用,共同參與國家大事。而且項城爲人誠信,你一定也深有了解,此次更不會辜負各位。這三句話,想必是項城自己加上去的。此外,我聽說朝廷的旨意很快就要送達,我與你同鄉,又曾受你不棄,所以冒昧進言請教,懇請儘快回覆,望能垂憐指教!”

信件送出後,依然沒有迴音。接連又傳來廣西、安徽、廣東、福建獨立的消息,形勢如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。自從武昌起義以來,不到三十天,全國二十二個省中,已有大半被革命軍控制。當時爲清廷拼死效力的高官,除山西巡撫陸鍾琦外,還有江西巡撫馮汝騤、閩浙總督松壽,其餘地方大員要麼提前逃走,要麼被革命軍俘獲,不忍殺害,只能逃命。江蘇巡撫程德全、廣西巡撫沈秉堃、安徽巡撫朱家寶等人,乾脆公開倒戈,放棄巡撫印信,轉而支持革命軍,擔任民軍都督。連慶親王的女婿孫寶琦,原本任山東巡撫,也因軍民壓力,掛起獨立旗幟。東三省總督趙爾巽,是漢軍旗人,竟被革命軍推選爲保安會長,實際上實現了獨立。直隸灤州的軍統張紹曾,也帶着軍隊西進,威脅清廷必須改變政體。新任命的山西巡撫吳祿貞,更在石家莊集結軍隊,明顯有奪取北京、掌控全國的野心。形勢一片大亂,宛如四面楚歌。

此時,袁世凱也急得坐不住,又派劉承恩和蔡廷幹作爲代表,前往武昌與黎元洪面商和談,他自己則決定立即北上,整頓行裝準備啓程。過了兩天,劉承恩、蔡廷幹二人狼狽歸來,袁世凱急忙問起和談結果,兩人紛紛搖頭,並呈上黎元洪的覆信,袁世凱仔細閱讀後,沒有動怒,只是頻頻點頭,彷彿知己相逢,彼此心照。隨後他看見劉、蔡二人仍立在身旁,便對他們說:“他不接受和談,也就算了。我這就啓程赴京,你們收拾行李,一起北上,好嗎?”兩人正準備聽命,突然隨從送來名刺,說是第一軍軍統段祺瑞求見。袁世凱立刻傳見。

兩人見過禮後,段祺瑞先開口說:“聽說宮保已準備北上,我特來送行,並請多多指教。”袁世凱說:“現在的革命風潮這麼嚴重,恐怕很難收拾。中外人心都傾向革命,馮國璋一入漢口,稍有殺掠,外國領事已經不滿,你們想現在還能任意妄爲嗎?”段祺瑞說:“聽說京中的資政院已經上奏,要求懲辦前線將領,現由宮保調查處理,不知宮保會如何答覆?”袁世凱微微一笑:“那些老朽根本不懂軍情,華甫(指馮國璋)手段太狠,我已經向他交代過了。”他明顯袒護馮國璋。段祺瑞說:“真可笑,吳祿貞是革命黨的重要將領,朝廷不知爲何讓他去山西當巡撫,他帶着山西的革命軍隊到了石家莊,把從京城運往前線的軍火彈藥大部分截留,說是接受朝廷的善意,意圖平息戰亂、維持和平,並請朝廷誅殺縱兵燒殺的將領,以謝天下,真是出乎意料。聽說他現在正在途中被刺殺,連頭顱都沒找到。”袁世凱聽完,不等他說完,便說:“這樣的人物,少一個,多一個,反正都是亂世中的禍根,不必多加評論。”段祺瑞察覺到他話中有意思,便不再多說。袁世凱接着對他說:“芝泉(段祺瑞字),你是我的老友,我這次被迫出山,又要北上,你必須支持我,助我一臂之力。”段祺瑞立即拱手應道:“一定遵命。”所有後續發展,都埋藏在這句話裏。袁世凱說:“這樣最好,我馬上就要啓程了。”隨即與段祺瑞攜手出營,登上車轎告別。段祺瑞一直送至車站,等到袁世凱離開車轎,才終於分手。

各位讀者注意:我先前寫的《清史演義》,對吳祿貞的事蹟講得不夠詳細,現在借段祺瑞之口說起,應該補上這缺失的章節,而且吳祿貞的事件與袁世凱之間可能有隱祕關係,不能不特別說明。本書對各省起義都一筆帶過,唯獨詳述吳祿貞的事,正是爲此。吳祿貞,字綬卿,湖北雲夢人,曾就讀於湖北武備學堂,由官費派往日本學習士官。庚子年間,革命黨唐才常在漢口起義失敗,吳祿貞當時在日本學習,潛回國內,在大通據點爲唐才常提供支援。唐才常失敗被殺後,吳祿貞又逃回日本,後來投效東三省,名聲大振,獲得統兵之權。後任延吉邊務大臣,與日本交涉間島問題,幹練明敏,日本無法得逞,因此升爲副都統,不久又任第六鎮統制。吳祿貞早有革命志向,希望借軍隊力量趁機舉事。恰逢鄂軍起義,便上書請求率軍出戰。清廷懷疑他有異心,派他隨蔭昌南下,命令若發現其有異圖,立即處死。吳祿貞知道此行無法實現願望,便託病不去。後來因灤州軍民要求立憲,朝廷下令讓他前去安撫,他到了灤州後,在軍前演講,大意是:“革命的利益,滿族與漢族都受益。”講完後,漢族士兵非常支持,就連軍隊中少數滿族軍官也受到感化,於是大家集會決定駐紮豐臺,準備逼迫清帝退位。誰知清廷已察覺,調集京奉鐵路的列車,留京待命,一面下令吳祿貞去鎮壓山西。吳祿貞因計劃受阻,便率部赴石家莊,輕裝簡行,直接進入山西省會,與山西民軍會商,計劃聯合燕、晉等地軍隊,共同進攻北京,同時截取清軍南下的軍糧,作爲自身軍需。回來後,在石家莊與隨員詹某商議,只說是山西歸順,便通過電報向朝廷報告。剛到車站,忽然有士兵上車向他下跪祝賀。吳祿貞看到士兵肩章上寫着“第十二協”,並未起疑;正想問話,那士兵突然從靴中抽出匕首,朝他猛刺。吳祿貞急忙閃避,詹某大喊求助,不防士兵越來越多,紛紛舉槍射擊。儘管吳祿貞驍勇,終究敵不過多人,加上槍彈無情,很快便倒在血泊中,頭顱也不知去向。詹某逃跑不及,也中彈受傷,與吳祿貞同赴黃泉,生死與共,堪稱至交。

各位讀者,這位第十二協的部隊到底是誰指揮的?原來正是吳祿貞自己部下,協統爲周符麟。兩人早有矛盾,吳祿貞曾上書請求罷免周符麟,但公文被駁回,周仍虛與委蛇,最後竟派旗兵刺殺了吳祿貞。有人認爲:“是清廷軍諮使良弼送給周符麟兩萬金,讓他刺殺吳祿貞,以免後患。”也有人說:“是袁世凱忌恨吳祿貞,怕他先入北京,獨佔勝局,轉而落在自己後面,便暗中唆使周符麟殺了他,以除掉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。”後來《民國春秋》一書在辛亥年九月十六日特別記載:“袁世凱派人暗殺吳祿貞於石家莊。”該記載也刊登在《大同報》上。我也不必深究其真假,但有一首詩悼念吳祿貞:

“拼盡鐵血建中原,勇士何妨一命丟?
若非暴徒非叛敵,石家莊上冤難平。”

吳祿貞被刺後,袁世凱立即啓程北上。京中的王公大臣無不歡呼,彷彿救星終於到來。接下來的故事,敬請期待下一回。

馮國璋與段祺瑞是袁世凱的心腹親信,所以本書一開始就特別點出。如果沒有馮、段二人,袁世凱也無從施展抱負。若袁世凱與黎元洪議和,不過是暫時敷衍,不是真正打算,但黎元洪的回信,卻已透露出袁世凱的心意,彷彿看透了袁世凱的本心,袁世凱也必定會認爲馮國璋真正理解自己,只是沒有明說。劉承恩的信內容平庸,只是與黎元洪的回信互爲呼應,因此附錄於此,明眼人自然能看穿其中含義。至於吳祿貞被刺是否由袁世凱主使,至今並無確鑿證據,不過《大同報》所載《民國春秋》已歸責於袁氏,或許作者確實有所察覺,並非無端誣陷。若吳祿貞的計劃行得通,北京早已失守,清帝也早就退位,何須等到袁世凱上臺?今日的民國或許更爲興旺。因此作者詳述吳祿貞之死,不僅是補足《清史演義》的空白,更是暗含對歷史走向的深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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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許廑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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