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袁钦差世凯,既到汉口,当然有行辕设着,暂可安驻;入行辕后,不暇休息,即命冯国璋引导,周视各营,偶见受伤兵士,统用好语抚慰,兵士感激得很,甚至泣下。及袁钦差返寓行辕,各国驻汉领事,陆续拜会,谈及汉口焚掠情形,语多讥刺。袁钦差点首会意,待送客出营,便召国璋入辕,与他密语道:“此次武汉举事,并不是寻常土匪,又不是什么造反,我闻他军律严明,名目正大,端的是不可小觑。眼光颇大。前日荫大臣受命南下,路过彰德,曾到我家探问,我已料此番风潮,愈闹愈大,不出一月,即当影响全国,所以与荫谈及,临敌须要仔细,千万勿可浪战。今果不出所料,那省独立,这省也独立,警报到耳,已有数起。似你带兵到此,夺还汉口,想必杀掠过甚,以致各国领事,也有不平的议论,可见今日行军,是要格外谨慎哩。”国璋闻言,不由的脸色一红,半晌才答道:“革命风潮,闹得甚紧,汉口的百姓,也欢迎革命,不服我军,若非大加惩创,显见我军没用,恐越发闹得高兴了。”袁钦差拈须微笑道:“杀死几个小百姓,似乎是没甚要紧,不过现在时势,非洪、杨时可比,满人糊涂得很,危亡在即,可不必替他出力,结怨人民,且恐贻累外交,变生意外。据我的意见,不如暂行停战,与他议和,若他肯就我范围,何妨得休便休,过了一年是一年,且到将来,再作计较。”前数语是项城本心,后数语乃暂时敷衍。国璋道:“宫保所嘱,很是佩服,但我军未经大捷,他亦未必许和呢。”冯妇尚思搏虎。袁钦差叹道:“我本回籍养疴,无心再出,偏老庆老徐等,硬来迫我,没奈何应命出山。荫午楼脱卸肩仔,好翩然回京了。午楼即荫昌别字,卸事回京,由此带过。我却来当此重任,看来此事颇大费周折哩。”正说着,外面又递入廷寄,内称:“庆亲王奕劻等,请准辞职,着照所请。庆亲王奕劻,开去内阁总理大臣,大学士那桐、徐世昌,开去协理大臣。袁世凯着授为内阁总理大臣。该大臣现已前赴湖北督师,着将应办各事,略为布置,即行来京组织内阁”等语。袁钦差瞧毕,递示国璋道:“没事的时候,亲贵擅权,把别人不放在眼里,目下时势日迫,却把千斤万两的担子,一层一层的,压到我们身上,难道他们应该安乐,我等应该吃苦么?”怨形于辞。言毕,咨嗟不已。国璋也长叹了好几声,心也动了。嗣见老袁无言,方才别去。 袁钦差踌躇一会,方命随员具折,奏辞内阁总理;并请开国会,改宪法,下诏罪己,开放党禁等情。拜疏后,复闻上海独立,江苏独立,浙江独立,又是三省独立。不禁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当下令随员刘承恩,致书鄂军都督黎元洪,筹商和议。承恩与元洪同乡,当即缮写书信,着人送去。待了两日,并无覆音;又续寄一函,仍不见答。清廷已下罪己诏,命实行立宪,宽赦党人,并拟定宪法信条十九则,宣誓太庙,颁告天下;且促袁世凯入京组阁,毋再固辞,所有湖广总督一缺,另任魏光焘。魏未到任以前,着王士珍署理。袁钦差得旨,拟即北上,启行至信阳州,再命刘承恩寄书黎督,缮稿已竣,又由自己特别裁酌,删改数行。其书云: 叠寄两函,未邀示复,不识可达典签否?顷奉项城宫保谕开:刻下朝廷有旨,一下罪己之诏,二实行立宪,三赦开党禁,四皇族不闻国政等因,似此则国政尚有可挽回振兴之期也。遵即转达台端,务宜设法和平了结,早息一日兵争,地方百姓,早安静一日。否则势必兵连祸结,不但荼毒生灵,糜费巨款,迨至日久息事,则我国已成不可收拾之国矣。况兴兵者汉人,受蹂躏者亦汉人,反正均我汉人吃苦也。弟早见政治日非,遂有终老林下之想,今因项城出山,以劝抚为然,政府亦有悔心之意,即此情理,亦未尝非阁下暨诸英雄,能出此种善导之功也。依弟愚见,不如趁此机会,暂且和平了结,且看政府行为如何?可则竭力整顿,否则再行设策以谋之,未为不可。果以弟见为是,或另有要求之处,弟即行转达项城宫保,再上达办理。至诸公皆大才榱槃,不独不咎既往,尚可定必重用,相助办理朝政也。且项城之为人诚信,阁下亦必素所深知,此次更不致失信于诸公也。此三语想由项城自己添入。并闻朝廷有旨,谅日内即行送到麾下,弟有关桑梓,又素承不弃,用敢不揣冒昧,进言请教,务乞示复,诸希爱照! 此书去后,仍然不得复音,接连是广西独立,安徽独立,广东独立,福建独立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自武昌革命以来,先后不过三十日,中国版图二十二省,已被民军占去大半。当时为清尽命的大员,除山西巡抚陆锺琦外,见前回。只有江西巡抚冯汝骙,闽浙总督松寿,余外封疆大吏,不是预先逃匿,就是被民军拘住,不忍加戮,纵他出走。还有江苏巡抚程德全,广西巡抚沈秉堃,安徽巡抚朱家宝等,居然附和民军,抛去巡抚印信,竟做民军都督;甚至庆亲王的亲家孙宝琦,本任山东巡抚,也为军民所迫,悬起独立旗来,东三省总督赵尔巽,籍隶汉军,竟为国民保安会长,成了独立的变相;直隶滦州军统张绍曾,又荷戈西向,威逼清廷速改政体;新授山西巡抚吴禄贞,且拥兵石家庄,隐隐有攫取北京的异图。真是四面楚歌。那时身入漩涡的袁钦差,恰也着急起来,再令刘承恩为代表委员,副以蔡廷干,同往武昌,与黎都督面议和约,自己决拟入都,整装以待。过了两日,方见刘、蔡二人,狼狈回来;急忙问及和议,二人相继摇首,并呈上复函,由袁披阅。其词云: 慰帅执事:袁字慰庭,故称慰帅。迩者蔡、刘两君来,备述德意,具见执事俯念汉族同胞,不忍自相残害,令我钦佩。荷开示四条,果能如约照办,则是满清幸福。特汉族之受专制,已二百六十余年,自戊戌政变以还,曰改革专制,曰豫备立宪,曰缩短国会期限,何一非国民之铁血威逼出来?徐锡麟也,安庆兵变也,孚琦炸弹也,广州督署被轰也,满清之胆,早经破裂。以上所叙各事,俱见《清史演义》。然逐次之伪谕,纯系牢笼汉人之诈术,并无改革政体之决心。故内而各部长官,外而各省督抚,满汉比较,满人之掌握政权者几何人?兵权财权,为立国之命脉,非毫无智识之奴才,即乳臭未干之亲贵;四万万汉人之财产生命,皆将断送于少数满贼之手,是而可忍,孰不可忍?即如执事,岂非我汉族中之最有声望、最有能力之人乎?一削兵权于北洋,再夺政柄于枢府,若非稍有忌惮汉族之心,己酉革职之后,险有性命之虑。他人或有不知,执事岂竟忘之?何曾忘记。自鄂军倡义,四方响应,举朝震恐,无法支持,始出其咸同故技,以汉人杀汉人之政策,执事果为此而出,可谓忍矣。嗣又奉读条件,谆谆以立宪为言,时至二十世纪,无论君主国、民主国、君民共主国,莫不有宪法,特其性质稍有差异,然均谓之立宪。将来各省派员会议,视其程度如何,当采何种政体,其结果自不外立宪二字。特揆诸舆论,满清恐难参与其间耳。即论清政府叠次上谕所云,试问鄂军起义之力,为彰德高卧之力乎?鄂军倘允休兵,满廷反汗,执事究有何力以为后盾?今鄂军起义只匝月,而响应宣告独立者,已十余省,沪上归并之兵轮及鱼雷艇,共有八艘,其所以光复之速而广者,实非人力之所能为也。我军进攻,窃料满清实无抵抗之能力,其稍能抵拒者,惟有执事,然则执事一身,系汉族及中国之存亡,不綦重哉!设执事真能知有汉族,真能系念汉人,则何不趁此机会,揽握兵权,反手王齐,匪异人任。即不然,亦当起中州健儿,直捣幽燕。渠何尝不作此想,特不欲显行耳。苟执事真热心满清功名也,亦当日夜祷祝我军速指黄河以北,则我军声势日大一日,执事爵位日高一日,倘鄂军屈服于满清,恐不数日间,飞鸟尽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矣。早已见到,不烦指教。执事犯功高震主之嫌,虽再伏隐彰德而不可得也。隆裕有生一日,戊戌之事,一日不能忘也,执事之于满清,其感情之为如何?执事当自知之,不必局外人为之代谋。同志人等,皆能自树汉族勋业,不愿再受满族羁绊,亦勿劳锦注。顷由某处得无线电,知北京正危,有爱新氏去国逃走之说,果如是,则法人资格丧失,虽欲赠友邦而无其权矣,执事又何疑焉?窃为执事计,闻清廷有召还之说,分二策以研究之:一清廷之召执事回京也,恐系疑执事心怀不臣,藉此以释兵权,则宜援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”之例以拒之;二清廷果危急而召执事也,庚子之役,各国联军入京,召合肥入定大局,合肥留沪不前,沈几观变,前事可师。所惜者,合肥奴性太深,仅得以文忠结局,了此一生历史,李氏子岂能终无余憾乎?元洪一介武夫,罔识大义,惟此心除保民外,无第二思想,况执事历世太深,观望过甚,不能自决,须知当仁不让,见义勇为,无待游移。《孟子》云:“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,虽有镃基,不如待时。”全国同胞,仰望执事者久矣,请勿再以假面具示人,有失本来面目,则元洪等所忠告于执事者也。余详蔡、刘二君口述,书不尽言,惟希垂鉴! 袁钦差阅毕,毫不动色,惟点了好几回头,知己相逢,应该心照。嗣见刘、蔡二人尚站立在侧,便与语道:“他不肯讲和,也就罢了,我便要启程赴京,你两人收拾行李,一同北上,可好么?”二人正在听命,忽由随役递呈名刺,报称第一军统领段祺瑞求见,袁钦差即命传入。彼此相见,行过了礼,祺瑞先开口道:“闻宫保已拟北上,祺瑞特来恭送,并乞指教。”袁钦差道:“革命风潮,闹得这么样大,看来是不易收拾。中外人心,又倾向革命,冯军一入汉口,稍行杀掠,各领事已有烦言,你想现在的事情,还好任情办去么?”祺瑞道:“京中资政院,已奏请惩办前敌将帅,闻已交宫保查办,不知宫保究如何作复?”袁钦差微哂道:“一班老朽,晓得什么军情,华甫也太属辣手,我已向他交代过了。”冯国璋字华甫。老袁袒护袁国璋,已见言外。祺瑞道:“可笑这吴禄贞,是革命党中健将,朝廷不知为何令抚山西,他带了山西革命军,还到石家庄,把京中输运的军火子弹,多半截留,反说是仰体朝廷德意,消弭战祸,保全和平,并请诛纵兵烧杀的将帅,以谢天下,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。现闻已在途被刺,连首级都无从着落呢。”吴禄贞被刺事,亦从老段口中带出。袁钦差不待说毕,便道:“这等人物,少一个,好一个,横直是乱世魔星,不足评论。”祺瑞听他言中有意,便不再说下去。袁氏何意?看官试猜。但听袁钦差又与语道:“芝泉,祺瑞字。你是我的故交,我此次被逼出山,又要赴京,你须要助我一臂哩。”祺瑞拱手道:“敢不惟命是听。”种种后文,均伏于此语中。袁钦差道:“如此最好,我已要起程了。”当下与祺瑞携手出辕,上舆告别。祺瑞仍在后送行,一直到了车站,俟袁钦差舍舆登车,一去一留,方才分手。 看官听着!小子前著《清史演义》,于吴禄贞事未曾详叙,此书既从段祺瑞口中叙出,应该将吴事表明,补我从前缺略,且与袁项城亦隐有关系,更不能不特别从详。本书于各省革命,俱从略笔,独详吴事者以此。吴禄贞,字绶卿,湖北云梦县人,曾在湖北武备学堂肄业,由官费派学东洋。庚子拳乱,革命党人唐才常,发难汉口,禄贞方在日本学习士官,潜身归来,据住大通,为唐声援。唐败被杀,禄贞仍遁入日本,后投效东三省,大著才名,得操兵柄。寻为延吉厅边务大臣,与日本办理间岛交涉,精干明敏,日人不能逞,以功洊升副都统,未几任第六镇统制。他本蓄志革命,欲借着兵力,乘机举事,会鄂军起义,遂自请率军赴敌。清廷颇怀疑忌,令随荫昌南下,许荫昌便宜行事,如果察有异图,立杀无赦。禄贞以荫昌偕行,料知所愿难遂,乃托疾不往,嗣因滦州军威逼立宪,有旨令禄贞往抚,禄贞到了滦州,却在军前演说,大致谓:“革命利益,满、汉均霑。”说得汉人非常赞成,就是军伍中有几个满人,也不觉被他感化,当下集众定议,入驻丰台,拟逼清帝逊位。不意清廷已有所闻,调集京奉路线列车,留京待命,一面令禄贞移剿山西。禄贞因计不得行,乃率部众赴石家庄,自己轻车简从,径入山西省城,与山西民军会商,拟纠合燕晋诸军,协图北京,且截取清军南下的辎重,做为自己的军需。匆匆返石家庄,偕詹随员在车中拟稿,只说是山西就抚,电达清廷。甫到车站,突有兵士上车,向禄贞屈膝道贺。禄贞见兵士肩章,书第十二协字样,坦然不疑;正欲启问,那兵士从靴内拔出匕首,向前直刺。禄贞忙离座格拒,詹又大呼乞救,不防兵士愈来愈众,各持枪攒击禄贞,禄贞虽然骁勇,究竟敌不住多人;况且枪弹无情,扑通扑通的数声,已将一位革命的英雄,送入鬼门关去,头颅都不知下落。詹随员逃避不及,也吃了好几个卫生丸,与吴统制同登冥箓。生死相随,可谓至友。看官!这第十二协军队,究系何人统辖?原来就是吴禄贞部下的军队,协统叫作周符麟,与禄贞含有宿嫌,禄贞本奏请黜周,公牍上陈,偏遭部驳,周仍虚与委蛇,至是竟遣旗兵刺死禄贞。或谓:“由清军谘使良弼,遗周二万金,令他把禄贞刺死,免滋后患。”或谓:“为袁钦差所忌,恐他先入京师,独操胜算,转令自己反落人后,无从做一番事业,所以密嗾周符麟,除去一个好敌手。”后人编著《民国春秋》,尝于辛亥年九月十六日,大书特书道:“袁世凯使人暗杀吴禄贞于石家庄。”《民国春秋》曾载入《大同报》。小子也不暇深考。但有一诗吊吴军统云: 拚将铁血造中原,勇士何妨竟丧元? 但若暴徒非虏使,石家庄上太含冤。 吴军统已死,袁钦差即启程北上,京内的王公大臣,都额手称庆,差不多似救命王到来。欲知后事,试看下回。 冯、段二人,是项城心腹,故本书开始,即将二人特别提出。微冯、段,项城固无自逞志也。若与黎都督议和,项城不过暂时敷衍,并非当时要着,但黎督复书,实已如见项城肺腑,推项城之意,亦必谓黄陂实获我心,特未尝明言耳。刘书毫无精采,不过与黎书互有关系,故特附录,明眼人自能知之。至吴禄贞之被刺,是否由项城主使,至今尚无实证,惟《大同报》所载之《民国春秋》,已归咎袁氏,想彼或有所见,并非曲意深文。吴谋若行,则北京早下,清帝亦早逊位,何待项城上台,今日之民国,或较为振刷,亦未可知,是著书人之特载吴禄贞,固具有微意,不第补前著《清史演义》之阙已也。
袁世凯抵达汉口后,立即在城内设立了军营,暂时安顿下来。进入军营后,他没有时间休息,便命冯国璋带领他视察各营防地。途中,袁世凯看到受伤的士兵,便以温和的话语安慰他们,士兵们深受感动,有的甚至流下眼泪。袁世凯回到驻地后,各国驻汉口的领事纷纷前来拜访,谈及汉口被焚毁、百姓遭劫的情况,言语中充满讽刺与不满。袁世凯点头会意,送客之后,便召见冯国璋,私下对他说:“这次武汉的动乱,绝非普通的土匪之乱,也不是简单的造反,而是有一个严格的军纪,口号光明正大,真正不可轻视。我从前听说荫昌大臣南下路过彰德时,曾到我家探望,我就已经预料到这次风潮会越来越严重,不出一个月,必将波及全国。所以当时我已提醒他,在面对敌人时必须谨慎,绝不可轻举妄动。如今果然如我所料,一个省独立,另一个省也独立,警报接连传来。像你这样的将领带兵前来夺回汉口,估计一定会残暴掠夺,导致各国领事不满,可见现在行军必须格外小心。”
冯国璋听了这话,脸色微红,沉默许久才回答:“现在的革命风潮非常激烈,汉口的百姓也欢迎革命,若不坚决打击,就会显得我军无能,反而会引起更大反抗。”袁世凯轻摇胡须,淡淡一笑说:“杀了几个平民,看似无关紧要,但现在的大局与洪秀全、杨秀清时代完全不同,满清朝廷已经昏乱不堪,危亡在即,我们不必再为他们拼命。如果结下与民众的仇怨,恐怕会损害外交关系,甚至引发意外事件。我建议暂时停战,与他们谈判和解。如果他们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,那就和平收场,过一年是一年,将来再作打算。”前几句是袁世凯的真实想法,后几句只是暂时应付而已。冯国璋说:“我接到宫保的嘱咐,非常佩服,但我军尚未取得重大胜利,他们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和谈。”冯国璋还想着要打胜仗,以证明自己才能。
袁世凯叹了一口气说:“我本来打算回家养病,无意再出来做事,可老庆亲王、老徐等人强令我出山,无奈应允。荫昌现在可以安心回京了,他卸下重任,轻松回了北京;而我却来承担这个重任,看来这事儿真是麻烦得很!”正说着,外面又送来一道廷寄,内容是:庆亲王奕劻等请求辞职,朝廷批准;大学士那桐、徐世昌也被撤销协理大臣职务;袁世凯被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,已前往湖北督师,要他尽快安排事务,尽快回京组织新内阁。袁世凯看完后,把文件交给冯国璋说:“平时那些亲贵大臣专权跋扈,轻视别人,如今时势危急,却把千钧万斤的担子一层层压到我们肩上,难道他们可以安逸享福,而我们却要吃尽苦头吗?”语气中充满了怨气。说完后,他长叹不止。冯国璋也长长叹息了几声,内心已被触动。等看到袁世凯沉默不语,才告辞离去。
袁世凯犹豫片刻,下令随员刘承恩写奏折,请求辞去内阁总理职务,并提出应召开国会、实行宪政、皇帝认错、开放党禁等建议。上奏之后,又听说上海、江苏、浙江相继独立,又传来三省独立的消息,他眉头一皱,立刻想出对策,随即派刘承恩写信给鄂军都督黎元洪,商议和谈。刘承恩与黎元洪是同乡,当即起草了信件,派人送了过去。等了两天,却没有任何回音;又寄了一封信,还是毫无回应。
清廷已下诏自责,宣布实行立宪,宽赦革命党人,并拟定宪法十九条,庄严宣誓于太庙,公布天下;同时催促袁世凯入京组阁,不要再推辞,湖广总督一职改由魏光焘接任,魏光焘还未就任前,暂由王士珍代行。袁世凯接到旨意后,打算立即北上。在途经信阳州时,又命刘承恩写信给黎元洪,草稿写完后,袁世凯亲自审阅并删改了几处,信中写道:
“我已先后两次写信,但未收到你的回音,不知你是否已收到?近来朝廷已下旨:一是自责,二是实行立宪,三是赦免党人,四是皇族不再参与国政。若真如此,说明国家尚有挽回和振兴的可能。我已将这些情况转达给你,望你能设法和平解决争端,早日停战,地方百姓就能早日安定。否则战火不断,不仅殃及生灵,花费巨大,日久之后,国家将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。况且,发动起义的是汉族,受伤害的也是汉族,革命终究是汉族人民共同承受的苦痛。我早看出政局一天比一天恶化,因此便有了退隐林下、远离政务的想法。如今项城出山,主张以安抚为主,朝廷也表现出悔改之意,从情理上说,你也及各位志士,能有这样善举,实属难得。依我拙见,不如趁此机会暂时停战,观察朝廷行为如何?若他们愿意改革,就尽力整顿;若仍不改,再另想办法,也未尝不可。如果你认为我此说可行,或有其他要求,我将立即转达项城,再上报朝廷。你们都是杰出人才,不仅不应追究过去,反而可以被重用,共同参与国家大事。而且项城为人诚信,你一定也深有了解,此次更不会辜负各位。这三句话,想必是项城自己加上去的。此外,我听说朝廷的旨意很快就要送达,我与你同乡,又曾受你不弃,所以冒昧进言请教,恳请尽快回复,望能垂怜指教!”
信件送出后,依然没有回音。接连又传来广西、安徽、广东、福建独立的消息,形势如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自从武昌起义以来,不到三十天,全国二十二个省中,已有大半被革命军控制。当时为清廷拼死效力的高官,除山西巡抚陆锺琦外,还有江西巡抚冯汝骙、闽浙总督松寿,其余地方大员要么提前逃走,要么被革命军俘获,不忍杀害,只能逃命。江苏巡抚程德全、广西巡抚沈秉堃、安徽巡抚朱家宝等人,干脆公开倒戈,放弃巡抚印信,转而支持革命军,担任民军都督。连庆亲王的女婿孙宝琦,原本任山东巡抚,也因军民压力,挂起独立旗帜。东三省总督赵尔巽,是汉军旗人,竟被革命军推选为保安会长,实际上实现了独立。直隶滦州的军统张绍曾,也带着军队西进,威胁清廷必须改变政体。新任命的山西巡抚吴禄贞,更在石家庄集结军队,明显有夺取北京、掌控全国的野心。形势一片大乱,宛如四面楚歌。
此时,袁世凯也急得坐不住,又派刘承恩和蔡廷干作为代表,前往武昌与黎元洪面商和谈,他自己则决定立即北上,整顿行装准备启程。过了两天,刘承恩、蔡廷干二人狼狈归来,袁世凯急忙问起和谈结果,两人纷纷摇头,并呈上黎元洪的复信,袁世凯仔细阅读后,没有动怒,只是频频点头,仿佛知己相逢,彼此心照。随后他看见刘、蔡二人仍立在身旁,便对他们说:“他不接受和谈,也就算了。我这就启程赴京,你们收拾行李,一起北上,好吗?”两人正准备听命,突然随从送来名刺,说是第一军军统段祺瑞求见。袁世凯立刻传见。
两人见过礼后,段祺瑞先开口说:“听说宫保已准备北上,我特来送行,并请多多指教。”袁世凯说:“现在的革命风潮这么严重,恐怕很难收拾。中外人心都倾向革命,冯国璋一入汉口,稍有杀掠,外国领事已经不满,你们想现在还能任意妄为吗?”段祺瑞说:“听说京中的资政院已经上奏,要求惩办前线将领,现由宫保调查处理,不知宫保会如何答复?”袁世凯微微一笑:“那些老朽根本不懂军情,华甫(指冯国璋)手段太狠,我已经向他交代过了。”他明显袒护冯国璋。段祺瑞说:“真可笑,吴禄贞是革命党的重要将领,朝廷不知为何让他去山西当巡抚,他带着山西的革命军队到了石家庄,把从京城运往前线的军火弹药大部分截留,说是接受朝廷的善意,意图平息战乱、维持和平,并请朝廷诛杀纵兵烧杀的将领,以谢天下,真是出乎意料。听说他现在正在途中被刺杀,连头颅都没找到。”袁世凯听完,不等他说完,便说:“这样的人物,少一个,多一个,反正都是乱世中的祸根,不必多加评论。”段祺瑞察觉到他话中有意思,便不再多说。袁世凯接着对他说:“芝泉(段祺瑞字),你是我的老友,我这次被迫出山,又要北上,你必须支持我,助我一臂之力。”段祺瑞立即拱手应道:“一定遵命。”所有后续发展,都埋藏在这句话里。袁世凯说:“这样最好,我马上就要启程了。”随即与段祺瑞携手出营,登上车轿告别。段祺瑞一直送至车站,等到袁世凯离开车轿,才终于分手。
各位读者注意:我先前写的《清史演义》,对吴禄贞的事迹讲得不够详细,现在借段祺瑞之口说起,应该补上这缺失的章节,而且吴禄贞的事件与袁世凯之间可能有隐秘关系,不能不特别说明。本书对各省起义都一笔带过,唯独详述吴禄贞的事,正是为此。吴禄贞,字绶卿,湖北云梦人,曾就读于湖北武备学堂,由官费派往日本学习士官。庚子年间,革命党唐才常在汉口起义失败,吴禄贞当时在日本学习,潜回国内,在大通据点为唐才常提供支援。唐才常失败被杀后,吴禄贞又逃回日本,后来投效东三省,名声大振,获得统兵之权。后任延吉边务大臣,与日本交涉间岛问题,干练明敏,日本无法得逞,因此升为副都统,不久又任第六镇统制。吴禄贞早有革命志向,希望借军队力量趁机举事。恰逢鄂军起义,便上书请求率军出战。清廷怀疑他有异心,派他随荫昌南下,命令若发现其有异图,立即处死。吴禄贞知道此行无法实现愿望,便托病不去。后来因滦州军民要求立宪,朝廷下令让他前去安抚,他到了滦州后,在军前演讲,大意是:“革命的利益,满族与汉族都受益。”讲完后,汉族士兵非常支持,就连军队中少数满族军官也受到感化,于是大家集会决定驻扎丰台,准备逼迫清帝退位。谁知清廷已察觉,调集京奉铁路的列车,留京待命,一面下令吴禄贞去镇压山西。吴禄贞因计划受阻,便率部赴石家庄,轻装简行,直接进入山西省会,与山西民军会商,计划联合燕、晋等地军队,共同进攻北京,同时截取清军南下的军粮,作为自身军需。回来后,在石家庄与随员詹某商议,只说是山西归顺,便通过电报向朝廷报告。刚到车站,忽然有士兵上车向他下跪祝贺。吴禄贞看到士兵肩章上写着“第十二协”,并未起疑;正想问话,那士兵突然从靴中抽出匕首,朝他猛刺。吴禄贞急忙闪避,詹某大喊求助,不防士兵越来越多,纷纷举枪射击。尽管吴禄贞骁勇,终究敌不过多人,加上枪弹无情,很快便倒在血泊中,头颅也不知去向。詹某逃跑不及,也中弹受伤,与吴禄贞同赴黄泉,生死与共,堪称至交。
各位读者,这位第十二协的部队到底是谁指挥的?原来正是吴禄贞自己部下,协统为周符麟。两人早有矛盾,吴禄贞曾上书请求罢免周符麟,但公文被驳回,周仍虚与委蛇,最后竟派旗兵刺杀了吴禄贞。有人认为:“是清廷军谘使良弼送给周符麟两万金,让他刺杀吴禄贞,以免后患。”也有人说:“是袁世凯忌恨吴禄贞,怕他先入北京,独占胜局,转而落在自己后面,便暗中唆使周符麟杀了他,以除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。”后来《民国春秋》一书在辛亥年九月十六日特别记载:“袁世凯派人暗杀吴禄贞于石家庄。”该记载也刊登在《大同报》上。我也不必深究其真假,但有一首诗悼念吴禄贞:
“拼尽铁血建中原,勇士何妨一命丢?
若非暴徒非叛敌,石家庄上冤难平。”
吴禄贞被刺后,袁世凯立即启程北上。京中的王公大臣无不欢呼,仿佛救星终于到来。接下来的故事,敬请期待下一回。
冯国璋与段祺瑞是袁世凯的心腹亲信,所以本书一开始就特别点出。如果没有冯、段二人,袁世凯也无从施展抱负。若袁世凯与黎元洪议和,不过是暂时敷衍,不是真正打算,但黎元洪的回信,却已透露出袁世凯的心意,仿佛看透了袁世凯的本心,袁世凯也必定会认为冯国璋真正理解自己,只是没有明说。刘承恩的信内容平庸,只是与黎元洪的回信互为呼应,因此附录于此,明眼人自然能看穿其中含义。至于吴禄贞被刺是否由袁世凯主使,至今并无确凿证据,不过《大同报》所载《民国春秋》已归责于袁氏,或许作者确实有所察觉,并非无端诬陷。若吴禄贞的计划行得通,北京早已失守,清帝也早就退位,何须等到袁世凯上台?今日的民国或许更为兴旺。因此作者详述吴禄贞之死,不仅是补足《清史演义》的空白,更是暗含对历史走向的深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