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國演義》•第一回 揭大綱全書開始 乘鉅變故老重來

鄂軍起義,各省響應,號召無數兵民,造成一箇中華民國。什麼叫作民國呢?民國二字,與帝國二字相對待。從前的中國,是皇帝主政,所有神州大陸,但教屬諸一皇以下,簡直與自己的傢俬一般,好一代兩代承襲下去。自從夏禹以降,傳到滿清,中間雖幾經革命,幾經易姓,究不脫一個皇帝範圍。小子生長清朝,猶記得十年以前,無論中外,統稱我國爲大清帝國。到了革命以後,變更國體,於是將帝字廢去,換了一個民字。帝字是一人的尊號,民字是百姓的統稱。一人當國,人莫敢違,如或賢明公允,所行政令,都愜人心,那時國泰民安,自然至治。怎奈創業的皇帝,或有幾個賢明,幾個公允,傳到子子孫孫,多半昏憒糊塗,暴虐百姓,百姓受苦不堪,遂鋌而走險,相聚爲亂,所以歷代相傳,總有興亡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從古無不滅的帝家。近百年來,中外人士,究心政治,統說皇帝制度,實是不良,欲要一勞永逸,除非推翻帝制,改爲民主不可。依理而論,原說得不錯。皇帝專制,流弊甚多,若改爲民主,雖未嘗無總統,無政府,但總統由民選出,政府由民組成,當然不把那昏憒糊塗的人物,公舉起來。況且民選的總統,民組的政府,統歸人民監督;一國中的立法權,又屬諸人民,總統與政府,只有一部分的行政權,不能違法自行,倘或違法,便是叛民,民得彈劾質問,並可將他捽去。這種新制度,既叫作民主國體,又叫作共和國體,真所謂大道爲公,最好沒有的了。原是無上的政策,可惜是紙上空談,不見實行。  小子每憶起辛亥年間,一聲霹靂,發響武昌,全國人士,奔走呼應,彷彿是癡狂的樣兒。此時小子正寓居滬上,日夕與社會相接,無論紳界學界,商界工界,沒一個不喜形於色,聽得民軍大勝,人人拍手,個個騰歡,偶然民軍小挫,便都疾首蹙額,無限憂愁。因此紳界籌餉,學界募捐,商界工界,情願歇去本業,投身軍伍,誓志滅清,甚至嬌嬌滴滴的女佳人,也居然想做花木蘭、梁紅玉,組織甚麼練習團、競進社、後援會、北伐隊,口口女同胞,聲聲女英雄,鬧得一塌糊塗。還有一班超等名伶、時髦歌妓,統乘此大出風頭,藉着色藝,醵貲助餉,看他宣言書,聽他演說談,似乎這愛國心,已達沸點,若從此堅持到底,不但衰微的滿清,容易掃蕩,就是東西兩洋的強國,也要驚心動魄,讓我一籌呢。中國人熱度只有五分鐘,外人怕我什麼,況當時募捐助餉的人物,或且藉名中飽,看似可喜,實是可恨。老天總算做人美,偏早生了一個孫中山,又生了一個黎黃陂,並且生了一個袁項城,趁這清祚將絕的時候,要他三人出來作主,幹了一番掀天動地的事業,把二百六七十年的清室江山,一古腦兒奪還,四千六百多年的皇帝制度,一古腦兒掃清。我國四萬萬同胞,總道是民國肇興,震鑠今古,從此光天化日,函夏無塵,大家好安享太平了。當時我也有此妄想。  誰知民國元二年,你也集會,我也結社,各自命爲政黨,分門別戶,互相詆誹,已把共和二字,撇在腦後,當時小子還原諒一層,以爲破壞容易,建設較難,各人有各人的意見,表面上或是分黨,實際上總是爲公,倘大衆競爭,辯出了一種妥當的政策,實心做去,豈非是愈競愈進麼?故讓一步。無如聚訟嘵嘵,總歸是沒有辯清,議院中的議員,徒學了劉四罵人的手段,今日吵,明日鬧,把筆墨硯瓦,做了兵械,此拋彼擲,飛來飛去,簡直似孩兒打架,並不是政客議事,中外報紙,傳爲笑談。那足智多能的袁項城,看議會這般胡鬧,料他是沒有學識,沒有能耐,索性我行我政,管什麼代議不代議,約法不約法,黨爭越鬧得厲害,項城越笑他庸騃,後來竟仗着兵力,逐去議員,取消國會。東南民黨,與他反對,稍稍下手,已被他四面困住,無可動彈,只好抱頭鼠竄,不顧而逃。袁項城志滿心驕,遂以爲人莫餘毒,竟欲將辛苦經營的中華民國,據爲袁氏一人的私產。可笑那熱中人士,接踵到來,不是勸進,就是稱臣,向時倡言共和,至此反盛稱帝制。不如是,安得封侯拜爵?斗大的洪憲年號,擡出朝堂,幾乎中華民國,又變作袁氏帝國。偏偏人心未死,西南作怪,醞釀久之,大江南北,統飄揚這五色旗,要與袁氏對仗。甚至袁氏左右,無不反戈,新華宮裏,單剩了幾個嬌妾,幾個愛子,算是奉迎袁皇帝。看官!你想這袁皇帝尚能成事麼?皇帝做不成,總統都沒人承認,把袁氏氣得兩眼翻白,一命嗚呼。禍由自取。  副總統黎黃陂,援法繼任,仍然依着共和政體,敷衍度日。黃陂本是個纔不勝德的人物,仁柔有餘,英武不足;那班開國元勳,及各省丘八老爺,又不服他命令,鬧出了一場復辟的事情。冷灰裏爆出熱栗子,不消數日,又被段合肥興兵致討,將共和兩字,掩住了復辟兩字。宣統帝仍然遜位,黎黃陂也情願辭職,馮河間由南而北,代任總統,段居首揆。西南各督軍,又與段交惡,雙方決裂,段主戰,馮主和,府院又激成意氣,弄到和不得和,戰無可戰,徒落得三湘七澤,做了南北戰爭的磨中心,忽而歸北,忽而歸南,擾擾年餘,馮、段同時下野。徐氏繼起,因資望素崇,特地當選,任爲總統。他是個文士出身,不比那袁、黎、馮三家,或出將門,或據軍閥,雖然在前清時代,也曾做過東三省制軍,復入任內閣協理,很是有點閱歷,有些膽識;究竟他慣用毛錐,沒有什麼長槍大戟,又沒有什麼虎爪狼牙,只把那老成歷練四字,取了總統的印信,論起勢力,且不及段合肥、馮河間。河間病歿,北洋派的武夫系,自然推合肥爲領袖,看似未握重權,他的一舉一動,實有足踏神京、手掌中原的氣焰。隆隆者滅,炎炎者絕,段氏何未聞此言?麾下一班黨羽,組成一部安福系,橫行北方,偌大一個徐總統,哪裏敵得過段黨。段黨要甚麼,徐總統只好依他甚麼,勉勉強強的過了年餘,南北的惡感,始終未除,議和兩代表,在滬上駐足一兩年,並沒有一條議就,但聽得北方武夫系,及遼東胡帥,又聯結八省同盟,與安福系反對起來,京畿又做了戰場,安福部失敗,倒臉下臺,南方也黨派紛爭,什麼滇系,什麼桂系,什麼粵系,口舌不足,繼以武力。蜂採百花成蜜後,爲誰辛苦爲誰甜,咳!好好一座中國江山,被這班強有力的大人先生,鬧到四分五裂,不可究詰,共和在哪裏?民主在哪裏?轉令無知無識的百姓,反說是前清制度,沒有這般瞎鬧,暗地裏怨悔得很。小子雖未敢作這般想,但自民國,到了今日,模模糊糊的將及十年,這十年內,蒼狗白雲,幾已演出許多怪狀,自愧沒有生花筆,粲蓮舌,寫述歷年狀況,喚醒世人癡夢。篝燈夜坐,愁極無聊,眼睜睜的瞧着硯池,尚積有幾許剩墨,硯池旁的禿筆,也躍躍欲動,令小子手中生癢,不知不覺的檢出殘紙,取了筆,醮了墨,淋淋漓漓,潦潦草草的寫了若干言,方纔倦臥。明早夜間,又因餘懷未盡,續寫下去,一夕復一夕,一帙復一帙,居然積少成多,把一肚皮的陳油敗醬,盡行發出。哈哈!這也是窮措大的牢騷,書呆子的伎倆,看官不要先笑,且看小子筆下的讕言!這二千餘言,已把民國十年的大綱,籠罩無遺,直是一段好楔子。  話說清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,湖北省會的武昌城,所有軍士,竟揭竿起事,倡言革命。清總督瑞澂,及第八鎮統制張彪,都行了三十六着的上着,溜了出去,逃脫性命。從革命開始,是直溯本源。革命軍公推統領,請出一位黎協統來,做了都督,黎協統名元洪,字宋卿;湖北黃陂縣人,曾任二十一混成協統領。既受任爲革命軍都督,免不得抵拒清廷,張起獨立旗,打起自由鼓,堂堂正正,與清對壘。第一次出兵,便把漢陽佔住,武漢聯絡,遂移檄各省,提出“民主”兩字,大聲呼號。清廷的王公官吏,嚇得魂飛天外,急忙派陸軍大臣蔭昌,督率陸軍兩鎮,自京出發,一面命海軍部加派兵輪,飭海軍提督薩鎮冰,督赴戰地,並令水師提督程允和,帶領長江水師,即日赴援。不到三五日,又起用故宮保袁世凱爲湖廣總督,所有該省軍隊,及各路援軍,統歸該督節制,就如蔭昌、薩鎮冰所帶水陸各軍,亦得由袁世凱會同調遣。看官!你想袁宮保世凱,是清朝攝政王載灃的對頭,宣統嗣位,載灃攝政,別事都未曾辦理,先把那慈禧太后寵任的袁宮保,黜逐回籍,雖乃兄光緒帝,一生世不能出頭,多半爲老袁所害,此時大權在手,應該爲乃兄雪恨,事俱詳見《清史演義》。本書爲《清史演義》之續,故不加詳述,只含渾說過。但也未免躁急一點。袁宮保的性情,差不多是魏武帝,寧肯自己認錯,閉門思過?只因載灃得勢,巨卵不能敵石,沒奈何退居項城,託詞養痾,日與嬌妻美妾,詩酒調情,釣遊樂性,大有理亂不知、黜涉不聞的情狀。若非革命軍起,倒也優遊卒歲,不致播惡。及武昌起義,又欲起用這位老先生,這叫做退即墜淵,進即加膝,無論如何長厚,也未免憤憤不平,何況這機變絕倫的袁世凱呢?單就袁世凱提論。因此書章法,要請此公作主,所以特別評敘。且蔭昌是陸軍大臣,既已派他督師,不應就三日內,復起用這位袁宮保,來與蔭昌爭權,眼見得清廷無人,命令顛倒,不待各省響應,已可知清祚不臘了。這數語是言清廷必亡,袁項城只貪天之功,以爲己力耳。清廷起用袁公的詔旨,傳到項城,袁公果不奉詔,覆稱足疾未愈,不能督師。載灃卻也沒法,只促蔭昌南下,規復武漢。蔭昌到了信陽州,竟自駐紮,但飭統帶馬繼增等,進至漢口。黎都督也發兵抵禦,雙方逼緊,你槍我彈,對轟了好幾次,互有擊傷。薩軍門帶着海軍,鳴炮助威,民軍踞住山上,亦開炮還擊,薩艦從下擊上,非常困難,民軍從上擊下,卻很容易。突然間一聲炮響,煙迷漢水,把薩氏所領的江元輪船,打成了好幾個窟窿,各艦隊相率驚駭,紛紛逃散,江元艦也狼狽遁去,北軍頓時失助,被民軍掩擊一陣,殺得七零八落,慌忙逃還。兩下里勝負已分,民軍聲威大震。黃州府、淝陽州、宣陽府等處,乘機響應,遍豎白旗。到了八月三十日,湖南也獨立了,清巡撫餘誠格遁去。九月三日,陝西又獨立了,清巡撫錢能訓,自刎不死,由民軍送他出境。越五日,山西又獨立了,清巡撫陸鍾琦,閤家殉難。嗣是江西獨立、雲南獨立、貴州獨立、民軍萬歲、民國萬歲的聲音,到處傳響,警報飛達清廷,與雪片相似,可憐這位攝政王載灃,急得沒法,只哭得似淚人兒一般。  內閣總理慶親王奕劻,內閣協理大臣徐世昌,本是要請老袁出山,至此越加決意,同在攝政王載灃前,力保老袁,乃再命袁世凱爲欽差大臣,所有赴援的海陸各軍,並長江水師,統歸節制。又命馮國璋總統第一軍,段祺瑞總統第二軍,也歸袁世凱節制調遣。老袁接着詔命,仍電覆:“足疾難痊,兼且咳嗽,請別簡賢能,當此重任”等語。將軍欲以巧勝人,盤馬彎弓故不發。那時清廷上下,越加惶急,亟由老慶同徐世昌,寫了誠誠懇懇的專函,命專員阮忠樞,齎至信陽,交與蔭昌,令他親至袁第,當面敦促。蔭昌自然照辦,即日馳往項城,與老袁晤談,繳出京信,由老袁展閱。老袁瞧畢,微微一笑道:“急時抱佛腳,恐也來不及了。”蔭昌又提出公誼私情,勸勉一番,於是老袁才慨然應允,指日起程。蔭昌欣然告別,返到信陽州,即電達清廷。略曰:“袁世凱已允督師,亂不足平,惟京師兵備空虛,自願回京調度,藉備非常”等語。清廷即日頒旨,令俟袁世凱至軍,即回京供職。這道命令下來,蔭昌快活非常,樂得卸去重擔,觀望數日,便好脫罪。偏是前敵的清軍,聞袁公已經奉命,親來督師,沒一個不踊躍起來,大家磨拳擦掌道:“袁宮保來了,我輩須先戰一場,佔些威風,休使袁公笑罵呢。”先聲奪人。原來光緒季年,袁世凱曾任直隸總督,練兵六鎮,佈滿京畿,如段祺瑞、馮國璋等,統是袁公麾下的將弁,素蒙知遇,感切肌膚,將弁如此,兵士可知。後來馮、段之推奉袁氏即寓於此。馮、段兩人,當下商議,決定馮爲前茅,段爲後勁,與民軍決一勝負。馮國璋即率第一軍南下,橫厲無前,突入灄口,民軍連忙攔截,彼此接仗,各拚個你死我活,兩不相下。嗣經薩鎮冰復率兵艦,駛近戰線,架起巨炮,迭擊民軍,民軍傷斃無數,不得已倒退下來。馮軍遂乘勝追殺,得步進步,直入漢口華界,大肆焚掠,好幾十裏的市場,都變做瓦礫灰塵。這時候的馮軍,非常高興,搶的搶,擄的擄,見有姿色的婦女,便摟抱而去,任情淫樂。咎歸於主,馮河間不得辭過。正在橫行無忌,忽接到袁欽差的軍令,禁止他非法胡行,馮軍方纔收隊,靜待袁公到來。不到一日,袁欽差的行牌已到,當由馮國璋帶着軍隊,齊到車站恭迎。不一時,專車已到,放汽停輪,國璋搶先趨謁,但見翎頂輝煌的袁大臣,剛立起身來,準備下車,翎頂輝煌四字,寓有微意。見了國璋,笑容可掬,國璋行過軍禮,即引他步下車臺,兩旁軍隊,已排列得非常整肅,統用軍禮表敬。袁欽差徐步出站,即有綠呢大轎備着,俟他坐入,由軍士簇擁而去。小子有詩詠袁欽差道:  奉命南來抵漢津,丰姿猶是宰官身。  試看翎頂遵清制,閫外爭稱袁大臣。  欲知袁欽差入營後事,且看下回說明。  ----------  前半回爲全書楔子,已是借他人酒杯,澆自己塊壘,滿腹牢騷,都從筆底寫出,令人開卷一讀,無限欷歔。入後敘述細事,便請出袁項城來作爲主腦,蓋創始革命者爲孫、黎,而助成革命者爲袁項城,項城之與民國,實具有絕大關係,自民國,以迄五年,無在非袁項城一人作用,即無非袁項城一人歷史,故著書人於革命情事,已詳見《清史演義》者,多半從略,獨於袁氏不肯放過。無袁氏,則民國或未必成立,無袁氏,則民國成立後,或不致擾攘至今,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,吾當以此言轉贈袁公。書中述及袁氏,稱號不一,若抑若揚,若嘲若諷,蓋已情見乎詞,非雜出不倫,茫無定據也。

譯文:

鄂州的軍隊率先起義,各省份紛紛響應,號召無數士兵和百姓,最終建立起中華民國。那麼,什麼是“民國”呢?“民國”二字是對“帝國”而言的。過去中國的統治方式是君主專制,整個中國就像一個大族的私產,由一個皇帝繼承,世代相傳。從夏禹開始,一直到清朝,儘管中間經歷過多次政權更迭,但始終沒有脫離“皇帝”的體制。我小時候生活在清朝,還記得十年前,無論國內國外,大家都稱我們國家爲“大清帝國”。等到革命成功後,國家制度發生了變化,便把“帝”字去掉,改成了“民”字。“帝”是個人的尊號,“民”則是百姓的總稱。當一人掌握政權時,衆人不敢違抗,如果這位帝王賢明公正,所推行的政策符合民心,國家就會安寧繁榮,進入太平盛世。然而,開國的君主中或許有少數賢明仁德的人,但到了後代子孫,大多昏庸無能,殘暴百姓,百姓生活艱難,最終只好聚集起來反抗,聚衆作亂,因此歷史上的王朝興衰更替,從未停止。天下無不是會散的筵席,也無不是會滅亡的帝家。近百年來,國內外有識之士普遍認爲,君主專制制度非常糟糕,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,唯一的出路就是推翻帝制,實行民主制度。從道理上講,這種說法是正確的。皇帝獨裁,弊端十分嚴重;而如果改爲民主制度,即使有總統或政府,總統由人民選舉產生,政府由人民組織,自然不會選出那些昏庸無能的人。而且,民選的總統和民組的政府都要接受人民的監督,國家的立法權屬於人民,總統和政府僅擁有部分行政權,不能違法行事。一旦違法,就犯了“叛民”的罪,人民有權彈劾、質問,甚至可以將其罷免。這種新制度,被稱爲“民主國家”或“共和國”,真正做到了“天下爲公”,是世上最理想的政體。這確實是上上之策,可惜只是空談,未能真正落實。

我常常回憶起辛亥年間的那場革命,武昌一聲炮響,全國上下紛紛響應,如同瘋狂般沸騰。當時我正住在上海,每天與社會各界人士交往,無論紳士、學者、商人、工人,沒有人不欣喜若狂,聽到革命軍大勝,大家拍手稱快,歡欣鼓舞;哪怕革命軍稍有失利,大家也會憂心忡忡,焦急萬分。於是紳士們籌款,學者們募捐,商人和工人也紛紛放棄本業,投身軍隊,誓言推翻清朝。甚至一些嬌柔美麗的女性也想當花木蘭、梁紅玉,組織“練習團”“競進社”“後援會”“北伐隊”,喊着“女同胞”“女英雄”的口號,鬧得不可開交。還有一些名角、時髦的歌女,也趁機出風頭,藉着才藝募集餉款,聽他們的演講和宣言,似乎大家的愛國熱情達到了頂點。如果這一股熱忱持續下去,不僅腐朽的滿清政權可以被推翻,即使西方強國也會爲之震驚,讓我也感到振奮。然而,中國人熱情往往只維持五分鐘,外國人怕我們什麼?當時的募捐活動,有些甚至打着愛國的名義,實則中飽私囊,表面光鮮,實際上令人痛恨。老天爺倒是公平,偏偏又生出了孫中山、黎元洪和袁世凱三人,趁着清朝衰亡之際,站出來做大事,發動一場驚天動地的變革,奪回二百六七年的清朝江山,徹底掃清四千六百年的帝制。我們四億中華兒女,都以爲民國建立,是空前絕後的偉業,從此天下太平,風調雨順,大家可以安居樂業。我當時也懷着這樣的幻想。

誰知到了民國第二年,大家紛紛成立政黨,彼此分門立戶,互相攻擊,已經把“共和”二字忘得一乾二淨。當時我還能寬容一些,認爲“破壞容易,建設困難”,大家各有各的想法,表面上是分黨,實際上仍是以公共利益爲出發點。如果大家在競爭中辯出一種合適的政策,認真執行,不正是愈爭愈進嗎?因此我選擇退一步。然而,爭論不斷,始終沒有結果,議會中的議員們就像劉四爺罵人一樣,吵來吵去,筆墨紙硯變成了武器,你扔我擲,飛來飛去,簡直像小孩打架,根本不像政治家在議事,甚至被中外媒體當作笑話傳播。那位聰明能幹的袁世凱看透了議會的混亂,覺得他們既無學識也無能力,乾脆我行我素,根本不關心代議制或憲法問題,反而越看政客吵鬧,越覺得他們愚蠢無能,於是乾脆動用武力,驅逐議員,取消國會。東南地區的國民黨反對他,稍一動手,就被他四面圍困,無法展開行動,只好狼狽逃竄。袁世凱自以爲權力已握於手,便認爲無人能威脅他,竟想把辛苦建立的中華民國,據爲個人私產。可笑的是,那些曾經熱衷革命的人,接踵而至,不是勸說他稱帝,就是公開稱臣。他們曾經高呼共和,現在卻反而稱頌帝制。如果不是這樣,又怎能封侯拜爵呢?於是,洪憲年號被擡出來,擺上朝廷,幾乎讓中華民國又變成了袁氏的帝國。偏偏民心未死,西南地區暗中醞釀,最終大江南北都飄揚着五色國旗,與袁氏對抗。甚至袁氏身邊的親信也紛紛反戈一擊,新華宮裏只剩下幾名歌姬和愛子,勉強充當迎奉“皇帝”的角色。請問,這袁皇帝能成事嗎?皇帝做不成,總統也無人承認,袁世凱氣得兩眼翻白,最終一命嗚呼。禍根來自自身。

副總統黎元洪繼任,仍維持共和體制,勉強維持下去。黎元洪本來才德不足,性格溫和,卻沒有英武之氣。開國元勳以及各省軍頭,又不服他指揮,從而引發了一場復辟鬧劇。冷灰之中突然冒出熱栗子,不過幾天,就被段祺瑞出兵討伐,最終“共和”二字壓倒了“復辟”二字。宣統帝再次退位,黎元洪也主動辭職。馮國璋由南向北接任總統,段祺瑞出任總理。西南各軍閥與段祺瑞產生矛盾,雙方決裂。段主戰,馮主和,府院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,最後導致和不得和,戰無從戰,最終導致湖南、江蘇等地成爲南北戰爭的戰場,時而歸北,時而歸南,混亂持續了一年多,馮、段同時下臺。徐世昌繼任總統,因爲他資歷深厚,特別受到選舉認可。他本是文人出身,與袁世凱、黎元洪、馮國璋這些出身將門或軍閥的相比,顯然缺乏武力優勢。雖然早年在清朝曾任東三省總督、內閣協理,積累了一些經驗,但習慣用筆墨而非刀槍,也缺乏真正的權力根基。他只能憑藉“老成持重”四字來擔任總統,論實際勢力,遠不如段祺瑞、馮國璋。馮國璋去世後,北洋軍閥自然推舉段祺瑞爲領袖,表面看似沒有實權,卻實際上有掌控中央、甚至坐鎮京城、掌控中原的氣勢。俗話說“隆隆者必滅,炎炎者必絕”,段祺瑞怎會聽不懂這句古語?他的一班親信組成“安福系”,橫行北方,偌大的徐總統哪裏能抗衡得住?段系要什麼,徐總統只能勉強答應,勉強度過了一年多時光。南北之間的矛盾始終未解,議和代表在上海駐紮一兩年,始終未能達成協議。後來,北方武夫系與遼東的胡帥聯合八省,與安福系對立,京畿再次成爲戰場,安福系最終失敗,被迫下臺。南方也陷入黨派紛爭,如滇系、桂系、粵系,口舌爭辯之外,還動用武力。蜜蜂採百花釀成蜜後,卻不知爲誰辛苦、爲誰甜蜜。唉!原本完整的一片江山,被這班權勢滔天的大人物鬧得四分五裂,無法收拾。共和在哪裏?民主在哪裏?結果反被無知的百姓說成是清朝制度更糟,暗地裏怨恨不已。我雖不敢這樣想,但自民國以來,到今天已經將近十年,這十年間,風雲變幻,亂象頻出,我愧對沒有生花妙筆,把這十年經歷娓娓道來,喚醒世人沉睡的夢。深夜獨坐,愁緒滿懷,望着硯臺裏還剩的墨汁,旁邊的禿筆也躍躍欲試,令我手癢難耐,便取出殘紙,取出毛筆,蘸了墨水,潦草地寫了幾段文字,才疲倦地躺下。第二天夜裏,因思緒未盡,又接着寫,一晚又一晚,一冊又一冊,終於把心中積壓的雜念、舊事盡數傾吐出來。哈哈!這也是窮書生的牢騷,書呆子的把戲,各位讀者不要先笑,且看我筆下這些不切實際的敘述。這兩千多字,已經基本涵蓋了民國十年的脈絡,堪稱一段好引子。

話說在清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,湖北武昌城的軍隊,突然起義,宣佈革命。清政府總督瑞澂和第八鎮統制張彪,都提前逃走,倖免於難。這場革命的起點,必須追溯其根源。革命軍推舉統領,任命黎元洪爲都督。黎元洪,字宋卿,湖北黃陂人,曾任第二十一混成協統領。他接受任命後,立即宣佈與清朝對立,高舉“獨立”旗幟,吹響“自由”號角,公開與清廷對峙。第一次出兵,便攻佔漢陽,與武漢地區聯合,隨後發佈檄文,高呼“民主”,聲勢浩大。清朝的王公貴族嚇得魂飛魄散,急忙派陸軍大臣蔭昌帶領兩鎮陸軍從京城出發,同時命令海軍部增派軍艦,讓海軍提督薩鎮冰率軍趕赴前線,並派水師提督程允和率領長江水師立刻支援。不到幾天,清政府又起用袁世凱爲湖廣總督,所有該省軍隊及各地援軍,全都歸袁世凱節制。就連蔭昌、薩鎮冰所帶的水陸軍隊,也必須由袁世凱統一調度。各位讀者想一想,袁世凱是清朝攝政王載灃的政敵,宣統登基後,載灃掌權,卻沒能處理好其他大事,反而首先罷免了慈禧太后器重的袁世凱,使其流放回鄉。袁世凱的兄長光緒帝一生都未能真正出頭,大多是因爲袁世凱的排擠。此時清廷大權在握,本應爲兄長復仇,具體細節可參見《清史演義》。本書記載是《清史演義》的續篇,故此處簡略帶過。然而,袁世凱的性格確實像曹操,寧可自己認錯,閉門思過?但因載灃得勢,強梁之徒無法抗衡,他只能退居項城,藉口病重,日日與嬌妻美妾吟詩飲酒,沉溺享樂,竟對國事毫無興趣,完全陷入“理亂不知、黜涉不聞”的狀態。若非武昌起義,他也許能安逸度日,不會帶來禍患。然而起義一發,他再次被啓用,這就像“退即墜淵,進即加膝”,無論多麼有修養,也難免心中憤恨,更何況他機智過人?爲體現袁世凱在歷史中的關鍵地位,本書特意詳述他。而蔭昌作爲陸軍大臣,既然已派他率軍,不應在三天內又起用袁世凱,與他爭權。這明顯說明清廷已無人可用,政令混亂,不待各省份響應,便已可知清王朝已壽終正寢。這些話的意思是說,清廷必然滅亡,袁世凱只是把功勞歸於自己罷了。

清廷發出起用袁世凱的詔書,傳到袁世凱手中,他卻以“腿疾未愈、咳嗽嚴重”爲由,拒絕出征。載灃也無能爲力,只能催促蔭昌南下,試圖收復武漢。蔭昌抵達信陽州後,便駐紮下來,僅命令馬繼增等將領向漢口進發。黎元洪也派兵抵抗,雙方對峙,互相攻擊,多次交火,都有傷亡。薩鎮冰率領海軍鳴炮助威,民軍佔據高地,也開炮還擊。薩艦從下攻上,極爲艱難,民軍從上攻下卻輕鬆得多。突然一聲炮響,煙霧瀰漫漢水,薩鎮冰所率的“江元號”艦隻被擊穿多個窟窿,各艦隊大爲驚慌,紛紛逃離,江元號也狼狽逃竄,北軍頓時失去支援,被民軍包圍攻擊,損失慘重,慌忙撤退。戰局已分勝負,民軍聲威大震。黃州、淝陽、宣陽等地趁機響應,紛紛豎起白旗。到八月三十日,湖南宣佈獨立,清巡撫餘誠格逃跑。九月三日,陝西也宣佈獨立,清巡撫錢能訓自盡未果,被民軍護送出境。五天後,山西也宣佈獨立,清巡撫陸鍾琦全家殉難。此後,江西、雲南、貴州相繼宣佈獨立,到處響起“民軍萬歲”“民國萬歲”的口號,警報如雪片般飛向北京,可憐的攝政王載灃,急得眼淚直流。

內閣總理慶親王奕劻與協理大臣徐世昌,原本就想請袁世凱出山,此時更加堅決,二人在載灃面前極力推薦袁世凱,再次任命袁世凱爲欽差大臣,統率所有赴援的海陸軍隊以及長江水師。又任命馮國璋爲第一軍總司令,段祺瑞爲第二軍總司令,都歸袁世凱節制。袁世凱接到命令後,仍電報回覆:“腳疾未愈,咳嗽嚴重,懇請朝廷另派賢能擔當此重任。”將軍想以智謀取勝,卻故意不出兵。當時清廷上下極爲恐慌,急忙由慶親王和徐世昌親自擬寫誠懇的信件,派專員阮忠樞攜帶,送往信陽,交給蔭昌,命其親自前往袁府,當面勸說。蔭昌照辦,立刻趕赴項城,與袁世凱會面,交出皇帝的密信,由袁世凱閱讀。袁世凱看完後微微一笑:“急時抱佛腳,恐怕也來不及了。”蔭昌又從公私兩方面勸說,袁世凱這才終於答應,立即啓程。蔭昌高興地告辭,返回信陽,隨即電報清廷,內容大致說:“袁世凱已答應督師,局勢尚可平定,但京師兵力空虛,願自願回京,以便應對突發事變。”清廷立刻下旨,命令袁世凱一到前線,就回京任職。這道命令一出,蔭昌十分高興,終於能卸下重擔,鬆了一口氣,觀望幾天,便可以脫罪。誰知前線清軍聽說袁世凱已奉命親自督戰,全都興奮起來,磨拳擦掌,喊道:“袁宮保來了,我們得先打一場,讓大家看看威風,別讓袁公笑話!”他們搶先開戰。其實早在光緒年間,袁世凱曾擔任直隸總督,訓練了六鎮軍隊,遍佈京城周邊,而段祺瑞、馮國璋等將領,都是袁世凱的部下,深受其知遇之恩,感念之情深入骨髓。士兵們如此,百姓更不用說。後來馮、段也一直追隨袁世凱。馮、段二人當即決定與袁世凱合作。不到一日,袁世凱的軍令抵達,禁止軍隊胡作非爲,馮國璋的軍隊才收兵,靜待袁世凱到來。不久,袁世凱的專列抵達,馮國璋率部到車站迎接。片刻後,專列停靠,袁世凱走出車門。我看到他穿着翎頂輝煌的官服,風度不凡,彷彿昔日的官員。馮國璋上前行禮,袁世凱笑着迎接,馮國璋引他下車,兩旁軍隊排列整肅,用軍禮表示敬意。袁世凱緩緩走出車站,隨即有綠呢大轎準備,等着他上轎,由士兵簇擁着離開。我爲此寫了一首詩:

奉命南來抵漢津,丰姿猶是宰官身。
試看翎頂遵清制,閫外爭稱袁大臣。

想知道袁世凱入營後發生了什麼,敬請期待下回詳述。

——前面這一半,是全書的引子,我借別人酒杯,來澆自己心頭的塊壘,滿腹牢騷都寫在筆下,翻開這本書,讀來令人感慨萬千。接下來講述的細節,我將袁世凱作爲主線,因爲雖然革命的發起者是孫中山和黎元洪,但真正促成革命的,是袁世凱。在民國建立的過程中,袁世凱的作用無可替代;從民國成立到第五年,幾乎所有的重大事件都與袁世凱密切相關,可以說,整個民國曆史,幾乎都由袁世凱一人主導。因此,本書在敘述革命過程時,已有《清史演義》詳述的部分,大多略過,唯獨對袁世凱的描寫,絲毫不放。沒有袁世凱,民國可能根本無法成立;沒有袁世凱,即便成立,也可能不會持續動盪,直至今天。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,我要把這句話送給他。本書中提到袁世凱,稱呼不一,有時褒揚,有時諷刺,有時嘲諷,其中情感自然流露,絕非雜亂無章、毫無根據。

關於作者
清代許廑父

暫無作者簡介

淘宝精选
該作者的文章
載入中...
同時代作者
載入中...
納蘭青雲
微信小程序

掃一掃,打開小程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