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民国演义》•第一回 揭大纲全书开始 乘巨变故老重来

鄂军起义,各省响应,号召无数兵民,造成一个中华民国。什么叫作民国呢?民国二字,与帝国二字相对待。从前的中国,是皇帝主政,所有神州大陆,但教属诸一皇以下,简直与自己的家私一般,好一代两代承袭下去。自从夏禹以降,传到满清,中间虽几经革命,几经易姓,究不脱一个皇帝范围。小子生长清朝,犹记得十年以前,无论中外,统称我国为大清帝国。到了革命以后,变更国体,于是将帝字废去,换了一个民字。帝字是一人的尊号,民字是百姓的统称。一人当国,人莫敢违,如或贤明公允,所行政令,都惬人心,那时国泰民安,自然至治。怎奈创业的皇帝,或有几个贤明,几个公允,传到子子孙孙,多半昏愦糊涂,暴虐百姓,百姓受苦不堪,遂铤而走险,相聚为乱,所以历代相传,总有兴亡。天下无不散的筵席,从古无不灭的帝家。近百年来,中外人士,究心政治,统说皇帝制度,实是不良,欲要一劳永逸,除非推翻帝制,改为民主不可。依理而论,原说得不错。皇帝专制,流弊甚多,若改为民主,虽未尝无总统,无政府,但总统由民选出,政府由民组成,当然不把那昏愦糊涂的人物,公举起来。况且民选的总统,民组的政府,统归人民监督;一国中的立法权,又属诸人民,总统与政府,只有一部分的行政权,不能违法自行,倘或违法,便是叛民,民得弹劾质问,并可将他捽去。这种新制度,既叫作民主国体,又叫作共和国体,真所谓大道为公,最好没有的了。原是无上的政策,可惜是纸上空谈,不见实行。  小子每忆起辛亥年间,一声霹雳,发响武昌,全国人士,奔走呼应,仿佛是痴狂的样儿。此时小子正寓居沪上,日夕与社会相接,无论绅界学界,商界工界,没一个不喜形于色,听得民军大胜,人人拍手,个个腾欢,偶然民军小挫,便都疾首蹙额,无限忧愁。因此绅界筹饷,学界募捐,商界工界,情愿歇去本业,投身军伍,誓志灭清,甚至娇娇滴滴的女佳人,也居然想做花木兰、梁红玉,组织甚么练习团、竞进社、后援会、北伐队,口口女同胞,声声女英雄,闹得一塌糊涂。还有一班超等名伶、时髦歌妓,统乘此大出风头,借着色艺,醵赀助饷,看他宣言书,听他演说谈,似乎这爱国心,已达沸点,若从此坚持到底,不但衰微的满清,容易扫荡,就是东西两洋的强国,也要惊心动魄,让我一筹呢。中国人热度只有五分钟,外人怕我什么,况当时募捐助饷的人物,或且藉名中饱,看似可喜,实是可恨。老天总算做人美,偏早生了一个孙中山,又生了一个黎黄陂,并且生了一个袁项城,趁这清祚将绝的时候,要他三人出来作主,干了一番掀天动地的事业,把二百六七十年的清室江山,一古脑儿夺还,四千六百多年的皇帝制度,一古脑儿扫清。我国四万万同胞,总道是民国肇兴,震铄今古,从此光天化日,函夏无尘,大家好安享太平了。当时我也有此妄想。  谁知民国元二年,你也集会,我也结社,各自命为政党,分门别户,互相诋诽,已把共和二字,撇在脑后,当时小子还原谅一层,以为破坏容易,建设较难,各人有各人的意见,表面上或是分党,实际上总是为公,倘大众竞争,辩出了一种妥当的政策,实心做去,岂非是愈竞愈进么?故让一步。无如聚讼哓哓,总归是没有辩清,议院中的议员,徒学了刘四骂人的手段,今日吵,明日闹,把笔墨砚瓦,做了兵械,此抛彼掷,飞来飞去,简直似孩儿打架,并不是政客议事,中外报纸,传为笑谈。那足智多能的袁项城,看议会这般胡闹,料他是没有学识,没有能耐,索性我行我政,管什么代议不代议,约法不约法,党争越闹得厉害,项城越笑他庸騃,后来竟仗着兵力,逐去议员,取消国会。东南民党,与他反对,稍稍下手,已被他四面困住,无可动弹,只好抱头鼠窜,不顾而逃。袁项城志满心骄,遂以为人莫余毒,竟欲将辛苦经营的中华民国,据为袁氏一人的私产。可笑那热中人士,接踵到来,不是劝进,就是称臣,向时倡言共和,至此反盛称帝制。不如是,安得封侯拜爵?斗大的洪宪年号,抬出朝堂,几乎中华民国,又变作袁氏帝国。偏偏人心未死,西南作怪,酝酿久之,大江南北,统飘扬这五色旗,要与袁氏对仗。甚至袁氏左右,无不反戈,新华宫里,单剩了几个娇妾,几个爱子,算是奉迎袁皇帝。看官!你想这袁皇帝尚能成事么?皇帝做不成,总统都没人承认,把袁氏气得两眼翻白,一命呜呼。祸由自取。  副总统黎黄陂,援法继任,仍然依着共和政体,敷衍度日。黄陂本是个才不胜德的人物,仁柔有余,英武不足;那班开国元勋,及各省丘八老爷,又不服他命令,闹出了一场复辟的事情。冷灰里爆出热栗子,不消数日,又被段合肥兴兵致讨,将共和两字,掩住了复辟两字。宣统帝仍然逊位,黎黄陂也情愿辞职,冯河间由南而北,代任总统,段居首揆。西南各督军,又与段交恶,双方决裂,段主战,冯主和,府院又激成意气,弄到和不得和,战无可战,徒落得三湘七泽,做了南北战争的磨中心,忽而归北,忽而归南,扰扰年余,冯、段同时下野。徐氏继起,因资望素崇,特地当选,任为总统。他是个文士出身,不比那袁、黎、冯三家,或出将门,或据军阀,虽然在前清时代,也曾做过东三省制军,复入任内阁协理,很是有点阅历,有些胆识;究竟他惯用毛锥,没有什么长枪大戟,又没有什么虎爪狼牙,只把那老成历练四字,取了总统的印信,论起势力,且不及段合肥、冯河间。河间病殁,北洋派的武夫系,自然推合肥为领袖,看似未握重权,他的一举一动,实有足踏神京、手掌中原的气焰。隆隆者灭,炎炎者绝,段氏何未闻此言?麾下一班党羽,组成一部安福系,横行北方,偌大一个徐总统,哪里敌得过段党。段党要甚么,徐总统只好依他甚么,勉勉强强的过了年余,南北的恶感,始终未除,议和两代表,在沪上驻足一两年,并没有一条议就,但听得北方武夫系,及辽东胡帅,又联结八省同盟,与安福系反对起来,京畿又做了战场,安福部失败,倒脸下台,南方也党派纷争,什么滇系,什么桂系,什么粤系,口舌不足,继以武力。蜂采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,咳!好好一座中国江山,被这班强有力的大人先生,闹到四分五裂,不可究诘,共和在哪里?民主在哪里?转令无知无识的百姓,反说是前清制度,没有这般瞎闹,暗地里怨悔得很。小子虽未敢作这般想,但自民国,到了今日,模模糊糊的将及十年,这十年内,苍狗白云,几已演出许多怪状,自愧没有生花笔,粲莲舌,写述历年状况,唤醒世人痴梦。篝灯夜坐,愁极无聊,眼睁睁的瞧着砚池,尚积有几许剩墨,砚池旁的秃笔,也跃跃欲动,令小子手中生痒,不知不觉的检出残纸,取了笔,醮了墨,淋淋漓漓,潦潦草草的写了若干言,方才倦卧。明早夜间,又因余怀未尽,续写下去,一夕复一夕,一帙复一帙,居然积少成多,把一肚皮的陈油败酱,尽行发出。哈哈!这也是穷措大的牢骚,书呆子的伎俩,看官不要先笑,且看小子笔下的谰言!这二千余言,已把民国十年的大纲,笼罩无遗,直是一段好楔子。  话说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,湖北省会的武昌城,所有军士,竟揭竿起事,倡言革命。清总督瑞澂,及第八镇统制张彪,都行了三十六着的上着,溜了出去,逃脱性命。从革命开始,是直溯本源。革命军公推统领,请出一位黎协统来,做了都督,黎协统名元洪,字宋卿;湖北黄陂县人,曾任二十一混成协统领。既受任为革命军都督,免不得抵拒清廷,张起独立旗,打起自由鼓,堂堂正正,与清对垒。第一次出兵,便把汉阳占住,武汉联络,遂移檄各省,提出“民主”两字,大声呼号。清廷的王公官吏,吓得魂飞天外,急忙派陆军大臣荫昌,督率陆军两镇,自京出发,一面命海军部加派兵轮,饬海军提督萨镇冰,督赴战地,并令水师提督程允和,带领长江水师,即日赴援。不到三五日,又起用故宫保袁世凯为湖广总督,所有该省军队,及各路援军,统归该督节制,就如荫昌、萨镇冰所带水陆各军,亦得由袁世凯会同调遣。看官!你想袁宫保世凯,是清朝摄政王载沣的对头,宣统嗣位,载沣摄政,别事都未曾办理,先把那慈禧太后宠任的袁宫保,黜逐回籍,虽乃兄光绪帝,一生世不能出头,多半为老袁所害,此时大权在手,应该为乃兄雪恨,事俱详见《清史演义》。本书为《清史演义》之续,故不加详述,只含浑说过。但也未免躁急一点。袁宫保的性情,差不多是魏武帝,宁肯自己认错,闭门思过?只因载沣得势,巨卵不能敌石,没奈何退居项城,托词养疴,日与娇妻美妾,诗酒调情,钓游乐性,大有理乱不知、黜涉不闻的情状。若非革命军起,倒也优游卒岁,不致播恶。及武昌起义,又欲起用这位老先生,这叫做退即坠渊,进即加膝,无论如何长厚,也未免愤愤不平,何况这机变绝伦的袁世凯呢?单就袁世凯提论。因此书章法,要请此公作主,所以特别评叙。且荫昌是陆军大臣,既已派他督师,不应就三日内,复起用这位袁宫保,来与荫昌争权,眼见得清廷无人,命令颠倒,不待各省响应,已可知清祚不腊了。这数语是言清廷必亡,袁项城只贪天之功,以为己力耳。清廷起用袁公的诏旨,传到项城,袁公果不奉诏,覆称足疾未愈,不能督师。载沣却也没法,只促荫昌南下,规复武汉。荫昌到了信阳州,竟自驻扎,但饬统带马继增等,进至汉口。黎都督也发兵抵御,双方逼紧,你枪我弹,对轰了好几次,互有击伤。萨军门带着海军,鸣炮助威,民军踞住山上,亦开炮还击,萨舰从下击上,非常困难,民军从上击下,却很容易。突然间一声炮响,烟迷汉水,把萨氏所领的江元轮船,打成了好几个窟窿,各舰队相率惊骇,纷纷逃散,江元舰也狼狈遁去,北军顿时失助,被民军掩击一阵,杀得七零八落,慌忙逃还。两下里胜负已分,民军声威大震。黄州府、淝阳州、宣阳府等处,乘机响应,遍竖白旗。到了八月三十日,湖南也独立了,清巡抚余诚格遁去。九月三日,陕西又独立了,清巡抚钱能训,自刎不死,由民军送他出境。越五日,山西又独立了,清巡抚陆锺琦,閤家殉难。嗣是江西独立、云南独立、贵州独立、民军万岁、民国万岁的声音,到处传响,警报飞达清廷,与雪片相似,可怜这位摄政王载沣,急得没法,只哭得似泪人儿一般。  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,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,本是要请老袁出山,至此越加决意,同在摄政王载沣前,力保老袁,乃再命袁世凯为钦差大臣,所有赴援的海陆各军,并长江水师,统归节制。又命冯国璋总统第一军,段祺瑞总统第二军,也归袁世凯节制调遣。老袁接着诏命,仍电复:“足疾难痊,兼且咳嗽,请别简贤能,当此重任”等语。将军欲以巧胜人,盘马弯弓故不发。那时清廷上下,越加惶急,亟由老庆同徐世昌,写了诚诚恳恳的专函,命专员阮忠枢,赍至信阳,交与荫昌,令他亲至袁第,当面敦促。荫昌自然照办,即日驰往项城,与老袁晤谈,缴出京信,由老袁展阅。老袁瞧毕,微微一笑道:“急时抱佛脚,恐也来不及了。”荫昌又提出公谊私情,劝勉一番,于是老袁才慨然应允,指日起程。荫昌欣然告别,返到信阳州,即电达清廷。略曰:“袁世凯已允督师,乱不足平,惟京师兵备空虚,自愿回京调度,藉备非常”等语。清廷即日颁旨,令俟袁世凯至军,即回京供职。这道命令下来,荫昌快活非常,乐得卸去重担,观望数日,便好脱罪。偏是前敌的清军,闻袁公已经奉命,亲来督师,没一个不踊跃起来,大家磨拳擦掌道:“袁宫保来了,我辈须先战一场,占些威风,休使袁公笑骂呢。”先声夺人。原来光绪季年,袁世凯曾任直隶总督,练兵六镇,布满京畿,如段祺瑞、冯国璋等,统是袁公麾下的将弁,素蒙知遇,感切肌肤,将弁如此,兵士可知。后来冯、段之推奉袁氏即寓于此。冯、段两人,当下商议,决定冯为前茅,段为后劲,与民军决一胜负。冯国璋即率第一军南下,横厉无前,突入滠口,民军连忙拦截,彼此接仗,各拚个你死我活,两不相下。嗣经萨镇冰复率兵舰,驶近战线,架起巨炮,迭击民军,民军伤毙无数,不得已倒退下来。冯军遂乘胜追杀,得步进步,直入汉口华界,大肆焚掠,好几十里的市场,都变做瓦砾灰尘。这时候的冯军,非常高兴,抢的抢,掳的掳,见有姿色的妇女,便搂抱而去,任情淫乐。咎归于主,冯河间不得辞过。正在横行无忌,忽接到袁钦差的军令,禁止他非法胡行,冯军方才收队,静待袁公到来。不到一日,袁钦差的行牌已到,当由冯国璋带着军队,齐到车站恭迎。不一时,专车已到,放汽停轮,国璋抢先趋谒,但见翎顶辉煌的袁大臣,刚立起身来,准备下车,翎顶辉煌四字,寓有微意。见了国璋,笑容可掬,国璋行过军礼,即引他步下车台,两旁军队,已排列得非常整肃,统用军礼表敬。袁钦差徐步出站,即有绿呢大轿备着,俟他坐入,由军士簇拥而去。小子有诗咏袁钦差道:  奉命南来抵汉津,丰姿犹是宰官身。  试看翎顶遵清制,阃外争称袁大臣。  欲知袁钦差入营后事,且看下回说明。  ----------  前半回为全书楔子,已是借他人酒杯,浇自己块垒,满腹牢骚,都从笔底写出,令人开卷一读,无限欷歔。入后叙述细事,便请出袁项城来作为主脑,盖创始革命者为孙、黎,而助成革命者为袁项城,项城之与民国,实具有绝大关系,自民国,以迄五年,无在非袁项城一人作用,即无非袁项城一人历史,故著书人于革命情事,已详见《清史演义》者,多半从略,独于袁氏不肯放过。无袁氏,则民国或未必成立,无袁氏,则民国成立后,或不致扰攘至今,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,吾当以此言转赠袁公。书中述及袁氏,称号不一,若抑若扬,若嘲若讽,盖已情见乎词,非杂出不伦,茫无定据也。

译文:

鄂州的军队率先起义,各省份纷纷响应,号召无数士兵和百姓,最终建立起中华民国。那么,什么是“民国”呢?“民国”二字是对“帝国”而言的。过去中国的统治方式是君主专制,整个中国就像一个大族的私产,由一个皇帝继承,世代相传。从夏禹开始,一直到清朝,尽管中间经历过多次政权更迭,但始终没有脱离“皇帝”的体制。我小时候生活在清朝,还记得十年前,无论国内国外,大家都称我们国家为“大清帝国”。等到革命成功后,国家制度发生了变化,便把“帝”字去掉,改成了“民”字。“帝”是个人的尊号,“民”则是百姓的总称。当一人掌握政权时,众人不敢违抗,如果这位帝王贤明公正,所推行的政策符合民心,国家就会安宁繁荣,进入太平盛世。然而,开国的君主中或许有少数贤明仁德的人,但到了后代子孙,大多昏庸无能,残暴百姓,百姓生活艰难,最终只好聚集起来反抗,聚众作乱,因此历史上的王朝兴衰更替,从未停止。天下无不是会散的筵席,也无不是会灭亡的帝家。近百年来,国内外有识之士普遍认为,君主专制制度非常糟糕,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,唯一的出路就是推翻帝制,实行民主制度。从道理上讲,这种说法是正确的。皇帝独裁,弊端十分严重;而如果改为民主制度,即使有总统或政府,总统由人民选举产生,政府由人民组织,自然不会选出那些昏庸无能的人。而且,民选的总统和民组的政府都要接受人民的监督,国家的立法权属于人民,总统和政府仅拥有部分行政权,不能违法行事。一旦违法,就犯了“叛民”的罪,人民有权弹劾、质问,甚至可以将其罢免。这种新制度,被称为“民主国家”或“共和国”,真正做到了“天下为公”,是世上最理想的政体。这确实是上上之策,可惜只是空谈,未能真正落实。

我常常回忆起辛亥年间的那场革命,武昌一声炮响,全国上下纷纷响应,如同疯狂般沸腾。当时我正住在上海,每天与社会各界人士交往,无论绅士、学者、商人、工人,没有人不欣喜若狂,听到革命军大胜,大家拍手称快,欢欣鼓舞;哪怕革命军稍有失利,大家也会忧心忡忡,焦急万分。于是绅士们筹款,学者们募捐,商人和工人也纷纷放弃本业,投身军队,誓言推翻清朝。甚至一些娇柔美丽的女性也想当花木兰、梁红玉,组织“练习团”“竞进社”“后援会”“北伐队”,喊着“女同胞”“女英雄”的口号,闹得不可开交。还有一些名角、时髦的歌女,也趁机出风头,借着才艺募集饷款,听他们的演讲和宣言,似乎大家的爱国热情达到了顶点。如果这一股热忱持续下去,不仅腐朽的满清政权可以被推翻,即使西方强国也会为之震惊,让我也感到振奋。然而,中国人热情往往只维持五分钟,外国人怕我们什么?当时的募捐活动,有些甚至打着爱国的名义,实则中饱私囊,表面光鲜,实际上令人痛恨。老天爷倒是公平,偏偏又生出了孙中山、黎元洪和袁世凯三人,趁着清朝衰亡之际,站出来做大事,发动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,夺回二百六七年的清朝江山,彻底扫清四千六百年的帝制。我们四亿中华儿女,都以为民国建立,是空前绝后的伟业,从此天下太平,风调雨顺,大家可以安居乐业。我当时也怀着这样的幻想。

谁知到了民国第二年,大家纷纷成立政党,彼此分门立户,互相攻击,已经把“共和”二字忘得一干二净。当时我还能宽容一些,认为“破坏容易,建设困难”,大家各有各的想法,表面上是分党,实际上仍是以公共利益为出发点。如果大家在竞争中辩出一种合适的政策,认真执行,不正是愈争愈进吗?因此我选择退一步。然而,争论不断,始终没有结果,议会中的议员们就像刘四爷骂人一样,吵来吵去,笔墨纸砚变成了武器,你扔我掷,飞来飞去,简直像小孩打架,根本不像政治家在议事,甚至被中外媒体当作笑话传播。那位聪明能干的袁世凯看透了议会的混乱,觉得他们既无学识也无能力,干脆我行我素,根本不关心代议制或宪法问题,反而越看政客吵闹,越觉得他们愚蠢无能,于是干脆动用武力,驱逐议员,取消国会。东南地区的国民党反对他,稍一动手,就被他四面围困,无法展开行动,只好狼狈逃窜。袁世凯自以为权力已握于手,便认为无人能威胁他,竟想把辛苦建立的中华民国,据为个人私产。可笑的是,那些曾经热衷革命的人,接踵而至,不是劝说他称帝,就是公开称臣。他们曾经高呼共和,现在却反而称颂帝制。如果不是这样,又怎能封侯拜爵呢?于是,洪宪年号被抬出来,摆上朝廷,几乎让中华民国又变成了袁氏的帝国。偏偏民心未死,西南地区暗中酝酿,最终大江南北都飘扬着五色国旗,与袁氏对抗。甚至袁氏身边的亲信也纷纷反戈一击,新华宫里只剩下几名歌姬和爱子,勉强充当迎奉“皇帝”的角色。请问,这袁皇帝能成事吗?皇帝做不成,总统也无人承认,袁世凯气得两眼翻白,最终一命呜呼。祸根来自自身。

副总统黎元洪继任,仍维持共和体制,勉强维持下去。黎元洪本来才德不足,性格温和,却没有英武之气。开国元勋以及各省军头,又不服他指挥,从而引发了一场复辟闹剧。冷灰之中突然冒出热栗子,不过几天,就被段祺瑞出兵讨伐,最终“共和”二字压倒了“复辟”二字。宣统帝再次退位,黎元洪也主动辞职。冯国璋由南向北接任总统,段祺瑞出任总理。西南各军阀与段祺瑞产生矛盾,双方决裂。段主战,冯主和,府院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,最后导致和不得和,战无从战,最终导致湖南、江苏等地成为南北战争的战场,时而归北,时而归南,混乱持续了一年多,冯、段同时下台。徐世昌继任总统,因为他资历深厚,特别受到选举认可。他本是文人出身,与袁世凯、黎元洪、冯国璋这些出身将门或军阀的相比,显然缺乏武力优势。虽然早年在清朝曾任东三省总督、内阁协理,积累了一些经验,但习惯用笔墨而非刀枪,也缺乏真正的权力根基。他只能凭借“老成持重”四字来担任总统,论实际势力,远不如段祺瑞、冯国璋。冯国璋去世后,北洋军阀自然推举段祺瑞为领袖,表面看似没有实权,却实际上有掌控中央、甚至坐镇京城、掌控中原的气势。俗话说“隆隆者必灭,炎炎者必绝”,段祺瑞怎会听不懂这句古语?他的一班亲信组成“安福系”,横行北方,偌大的徐总统哪里能抗衡得住?段系要什么,徐总统只能勉强答应,勉强度过了一年多时光。南北之间的矛盾始终未解,议和代表在上海驻扎一两年,始终未能达成协议。后来,北方武夫系与辽东的胡帅联合八省,与安福系对立,京畿再次成为战场,安福系最终失败,被迫下台。南方也陷入党派纷争,如滇系、桂系、粤系,口舌争辩之外,还动用武力。蜜蜂采百花酿成蜜后,却不知为谁辛苦、为谁甜蜜。唉!原本完整的一片江山,被这班权势滔天的大人物闹得四分五裂,无法收拾。共和在哪里?民主在哪里?结果反被无知的百姓说成是清朝制度更糟,暗地里怨恨不已。我虽不敢这样想,但自民国以来,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,这十年间,风云变幻,乱象频出,我愧对没有生花妙笔,把这十年经历娓娓道来,唤醒世人沉睡的梦。深夜独坐,愁绪满怀,望着砚台里还剩的墨汁,旁边的秃笔也跃跃欲试,令我手痒难耐,便取出残纸,取出毛笔,蘸了墨水,潦草地写了几段文字,才疲倦地躺下。第二天夜里,因思绪未尽,又接着写,一晚又一晚,一册又一册,终于把心中积压的杂念、旧事尽数倾吐出来。哈哈!这也是穷书生的牢骚,书呆子的把戏,各位读者不要先笑,且看我笔下这些不切实际的叙述。这两千多字,已经基本涵盖了民国十年的脉络,堪称一段好引子。

话说在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,湖北武昌城的军队,突然起义,宣布革命。清政府总督瑞澂和第八镇统制张彪,都提前逃走,幸免于难。这场革命的起点,必须追溯其根源。革命军推举统领,任命黎元洪为都督。黎元洪,字宋卿,湖北黄陂人,曾任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。他接受任命后,立即宣布与清朝对立,高举“独立”旗帜,吹响“自由”号角,公开与清廷对峙。第一次出兵,便攻占汉阳,与武汉地区联合,随后发布檄文,高呼“民主”,声势浩大。清朝的王公贵族吓得魂飞魄散,急忙派陆军大臣荫昌带领两镇陆军从京城出发,同时命令海军部增派军舰,让海军提督萨镇冰率军赶赴前线,并派水师提督程允和率领长江水师立刻支援。不到几天,清政府又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,所有该省军队及各地援军,全都归袁世凯节制。就连荫昌、萨镇冰所带的水陆军队,也必须由袁世凯统一调度。各位读者想一想,袁世凯是清朝摄政王载沣的政敌,宣统登基后,载沣掌权,却没能处理好其他大事,反而首先罢免了慈禧太后器重的袁世凯,使其流放回乡。袁世凯的兄长光绪帝一生都未能真正出头,大多是因为袁世凯的排挤。此时清廷大权在握,本应为兄长复仇,具体细节可参见《清史演义》。本书记载是《清史演义》的续篇,故此处简略带过。然而,袁世凯的性格确实像曹操,宁可自己认错,闭门思过?但因载沣得势,强梁之徒无法抗衡,他只能退居项城,借口病重,日日与娇妻美妾吟诗饮酒,沉溺享乐,竟对国事毫无兴趣,完全陷入“理乱不知、黜涉不闻”的状态。若非武昌起义,他也许能安逸度日,不会带来祸患。然而起义一发,他再次被启用,这就像“退即坠渊,进即加膝”,无论多么有修养,也难免心中愤恨,更何况他机智过人?为体现袁世凯在历史中的关键地位,本书特意详述他。而荫昌作为陆军大臣,既然已派他率军,不应在三天内又起用袁世凯,与他争权。这明显说明清廷已无人可用,政令混乱,不待各省份响应,便已可知清王朝已寿终正寝。这些话的意思是说,清廷必然灭亡,袁世凯只是把功劳归于自己罢了。

清廷发出起用袁世凯的诏书,传到袁世凯手中,他却以“腿疾未愈、咳嗽严重”为由,拒绝出征。载沣也无能为力,只能催促荫昌南下,试图收复武汉。荫昌抵达信阳州后,便驻扎下来,仅命令马继增等将领向汉口进发。黎元洪也派兵抵抗,双方对峙,互相攻击,多次交火,都有伤亡。萨镇冰率领海军鸣炮助威,民军占据高地,也开炮还击。萨舰从下攻上,极为艰难,民军从上攻下却轻松得多。突然一声炮响,烟雾弥漫汉水,萨镇冰所率的“江元号”舰只被击穿多个窟窿,各舰队大为惊慌,纷纷逃离,江元号也狼狈逃窜,北军顿时失去支援,被民军包围攻击,损失惨重,慌忙撤退。战局已分胜负,民军声威大震。黄州、淝阳、宣阳等地趁机响应,纷纷竖起白旗。到八月三十日,湖南宣布独立,清巡抚余诚格逃跑。九月三日,陕西也宣布独立,清巡抚钱能训自尽未果,被民军护送出境。五天后,山西也宣布独立,清巡抚陆钟琦全家殉难。此后,江西、云南、贵州相继宣布独立,到处响起“民军万岁”“民国万岁”的口号,警报如雪片般飞向北京,可怜的摄政王载沣,急得眼泪直流。

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与协理大臣徐世昌,原本就想请袁世凯出山,此时更加坚决,二人在载沣面前极力推荐袁世凯,再次任命袁世凯为钦差大臣,统率所有赴援的海陆军队以及长江水师。又任命冯国璋为第一军总司令,段祺瑞为第二军总司令,都归袁世凯节制。袁世凯接到命令后,仍电报回复:“脚疾未愈,咳嗽严重,恳请朝廷另派贤能担当此重任。”将军想以智谋取胜,却故意不出兵。当时清廷上下极为恐慌,急忙由庆亲王和徐世昌亲自拟写诚恳的信件,派专员阮忠枢携带,送往信阳,交给荫昌,命其亲自前往袁府,当面劝说。荫昌照办,立刻赶赴项城,与袁世凯会面,交出皇帝的密信,由袁世凯阅读。袁世凯看完后微微一笑:“急时抱佛脚,恐怕也来不及了。”荫昌又从公私两方面劝说,袁世凯这才终于答应,立即启程。荫昌高兴地告辞,返回信阳,随即电报清廷,内容大致说:“袁世凯已答应督师,局势尚可平定,但京师兵力空虚,愿自愿回京,以便应对突发事变。”清廷立刻下旨,命令袁世凯一到前线,就回京任职。这道命令一出,荫昌十分高兴,终于能卸下重担,松了一口气,观望几天,便可以脱罪。谁知前线清军听说袁世凯已奉命亲自督战,全都兴奋起来,磨拳擦掌,喊道:“袁宫保来了,我们得先打一场,让大家看看威风,别让袁公笑话!”他们抢先开战。其实早在光绪年间,袁世凯曾担任直隶总督,训练了六镇军队,遍布京城周边,而段祺瑞、冯国璋等将领,都是袁世凯的部下,深受其知遇之恩,感念之情深入骨髓。士兵们如此,百姓更不用说。后来冯、段也一直追随袁世凯。冯、段二人当即决定与袁世凯合作。不到一日,袁世凯的军令抵达,禁止军队胡作非为,冯国璋的军队才收兵,静待袁世凯到来。不久,袁世凯的专列抵达,冯国璋率部到车站迎接。片刻后,专列停靠,袁世凯走出车门。我看到他穿着翎顶辉煌的官服,风度不凡,仿佛昔日的官员。冯国璋上前行礼,袁世凯笑着迎接,冯国璋引他下车,两旁军队排列整肃,用军礼表示敬意。袁世凯缓缓走出车站,随即有绿呢大轿准备,等着他上轿,由士兵簇拥着离开。我为此写了一首诗:

奉命南来抵汉津,丰姿犹是宰官身。
试看翎顶遵清制,阃外争称袁大臣。

想知道袁世凯入营后发生了什么,敬请期待下回详述。

——前面这一半,是全书的引子,我借别人酒杯,来浇自己心头的块垒,满腹牢骚都写在笔下,翻开这本书,读来令人感慨万千。接下来讲述的细节,我将袁世凯作为主线,因为虽然革命的发起者是孙中山和黎元洪,但真正促成革命的,是袁世凯。在民国建立的过程中,袁世凯的作用无可替代;从民国成立到第五年,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都与袁世凯密切相关,可以说,整个民国历史,几乎都由袁世凯一人主导。因此,本书在叙述革命过程时,已有《清史演义》详述的部分,大多略过,唯独对袁世凯的描写,丝毫不放。没有袁世凯,民国可能根本无法成立;没有袁世凯,即便成立,也可能不会持续动荡,直至今天。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,我要把这句话送给他。本书中提到袁世凯,称呼不一,有时褒扬,有时讽刺,有时嘲讽,其中情感自然流露,绝非杂乱无章、毫无根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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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许廑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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