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義》•第五十二回 逐太后兼及孤兒 用賢相併徵名士
譯文:
順帝罷免了伯顏,就像把一個大害徹底趕走一樣,心情十分高興,於是對宮中所有親近的臣子都予以封賞,這自然無需多說。但順帝是個優柔寡斷的君主,總喜歡輕信近臣的言論,這“優柔寡斷”四個字,恰恰是他一生的寫照。
此前,伯顏掌權,順帝毫無權力,宮中的一羣大臣只知討好伯顏,買他歡心,每天在順帝面前反覆宣揚伯顏多麼忠心勤勉、多麼通達明智,所以順帝深信不疑,不斷加封重用。等到伯顏被罷免、處死,這些近臣也立刻轉變態度,轉而一味討好順帝。恰好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順帝的管教,順帝心中十分憤怒,近臣便乘機進言,說燕帖古思的種種過錯,並上奏說他根本不應被立爲儲君。順帝礙於太皇太后的面子,又不敢立刻廢黜太子,只能反覆猶豫不決。而近臣們便煽風點火,不斷製造輿論,還搬出太皇太后的過去事例,以及元文宗時的情形,加上一些歪曲捏造的話,讓順帝再也無法相信事實。
儘管順帝表面上信了這些人的讒言,但由於太皇太后在內外一直庇護着他,順帝最終還是繼位了。於是他想召見脫脫,和他共同商議如何處理這個重大問題。可是近臣怕脫脫到來會打破這個計劃,便奏請順帝這件事應由他本人單獨決定,不必再與大臣商量,並且說太皇太后離間骨肉,罪行尤爲嚴重,就連她被稱爲“太皇太后”這種頭銜在歷史上都極爲罕見,天下哪裏有嬸嬸能當祖母的?如果順帝不公開斥責她的罪狀,反而會留下後世的惡名。順帝被這些話激怒了,竟沒有和脫脫等人商量就直接下旨,宣佈廢除太皇太后稱號,彷彿在暗中保護賢能的相國。
順帝下令由近臣草擬詔書,迅速頒佈天下,內容如下:
“從前我皇祖武宗皇帝去世後,祖母太皇太后被奸邪之人迷惑,導致皇考明宗皇帝被派往雲南。後來英宗被害,國政混亂,我皇考作爲武宗的嫡子,逃往北方邊地,宗王大臣們共同擁戴他。當時因地理位置接近,先迎請文宗暫代處理政務。後來,他意識到人倫與道德的重要性,以‘退位’爲名,把皇位交出來,並將傳國玉璽上交。我皇考真誠相待,立即授給他皇太子的印信。然而文宗卻心懷惡念,當他在迎接到位時,竟與臣子月魯不花、也裏牙、明裏董阿等人密謀造反,使我的皇考悲憤而死。事後他重新登基,又想私傳給兒子,於是策劃陰謀,嫁禍於八不沙皇后,說我沒有明宗的血脈,於是將她貶到遠方。祖宗基業幾乎斷絕。內心愧疚後,他殺了也裏牙以消除異議。上天不佑,他終於遭到報應,叔嬸卜答失裏仗着權勢,不立明宗的合法繼承人,反而立了年幼的懿璘質班。不久後,卜答失裏也病亡,各王大臣們根據賢德與長幼順序,擁立我即位。我始終認爲,治國的根本在於盡孝,處理事務的第一步就是正名。依靠上天的恩賜,奸佞之人被清除,我必須立即整頓孝道、正名分,不容再拖延。我永遠銘記祖母養育我的恩情,怎能忘記那些背叛我、視我如仇的仇恨?過去那些罪行,不可寬恕,因此命令太常寺的脫脫木兒,撤除文宗圖帖睦爾在太廟中的神位。卜答失裏本是我嬸母,卻暗中結黨,違揹我的意願,擅自稱‘太皇太后’。她製造家庭禍事,離間骨肉,罪行更爲嚴重。依循大義,應當削去她的名號,將其流放到東安州安置。燕帖古思雖然年紀小,難以爲人所容,但我始終沒有讓他陷入覆轍,不會用殘酷手段對待他,僅讓他被放逐到高麗。當初那些叛亂的臣子月魯不花、也裏牙已死,明裏董阿等人,應依法嚴懲。”
這是爲了表明我盡孝、正名的誠意!
這份詔書一頒佈,朝中大臣譁然,紛紛共同推舉脫脫進宮,請求順帝取消這一命令。脫脫也毫不推辭,立即奔入宮廷,當面勸阻。順帝說:“你爲國家除掉了伯父,我爲了國家,也除掉了叔嬸;伯父可以被除,叔嬸難道就不該被除嗎?”這番話看似調侃,實則可能是有人教他的。說得脫脫目瞪口呆,幾乎無言以對。後來順帝又拿出太皇太后昔日的恩情,提出請求,但順帝對此不爲所動,脫脫也就無話可說,只得退出。其他大臣看到脫脫進宮勸諫卻未被採納,更不用說其他人了,一腔熱血全都冷卻了。
太皇太后卜答失裏本身並無才智,就像廟裏的城隍神一樣,過去是金身塑像,莊嚴盛大,千百人前來參拜,焚香跪拜,風光無限。可不幸被人戲弄,將神像拖到地上,一時神靈不顯,人們便不再敬畏,視其爲草木之物,甚至隨意踩踏、玩耍,可悲又可嘆!
當時,文宗的神位已經被脫脫木兒從太廟撤下,順帝身邊的親信便奉命逼迫太皇太后帶着兒子出宮。太后束手無策,只能與年幼的太子燕帖古思相對而泣。無奈之下,周圍的人不但不憐憫,反而辱罵他們,強行驅趕。太后悲痛轉爲憤怒,當即草草收拾行裝,背起孩子,憤然離宮。剛出宮門,就被一羣小人拉扯開母子,逼迫兩人分開,不得同行。
古人說,生離比死別更痛苦,更何況是母子分離,何其慘烈!正好被御史崔敬看見,他心生不忍,立即趕往臺署,取出紙筆,寫下奏疏,其中大意是:
“文宗之所以有悖禮法的過錯,已被撤去廟祀;叔母卜答失裏有禍亂家族的罪行,也應削去名號,盡孝、正名,這已足夠。但想到皇弟燕帖古思,年幼無知,遭遇流放,天理人情,實在難以忍心。明皇在世時,太子在襁褓中,尚不懂事,理當加以憐憫!武宗皇帝視明宗、文宗爲親生兒子,陛下與太子,也都是他的嫡孫。以武宗之心爲心,大家都是子孫,自然無親疏之分。以陛下之心爲心,難免產生親疏之別。臣以常理作比:普通人擁有百金家產,尚會設立義田,資助宗族中貧困者,不讓他們失所。何況當今皇上貴爲天子,掌握天下,養育萬民,豈能讓一個普通百姓、一個家庭得不到基本生活?如今竟把同氣連枝的骨肉,丟在一邊,反而會讓人恥笑,被外邦譏諷。況且外族心性難測,一旦生變,後果不堪設想。說出這些話,實在令人寒心!臣願以生命抵罪,懇請陛下派近臣迎回太后與太子,以保母子之情,盡人倫之義。天意迴轉,人心歸附,國家幸甚!”
奏疏寫成後,立即呈遞給順帝,卻未得到任何回應。眼看太后和太子流離失所,前途渺茫。太后被流放到東安州,滿目荒涼,舊日的女侍大多離去,僅剩幾名老婦在旁服侍,卻也無法溝通,她氣得肝膽俱裂,最終患上肺癆。臨終前仍含淚說:“我沒有聽從燕太師的勸告,弄成如今這樣,悔恨已來不及!”臨死前又靠在牀上向東望去,嘆道:“我兒!我兒!我已經死了!你才幾歲,就被貶往東方,恐怕也保不住性命,我在陰間等你,總會相見的!”說罷,痰喘交加,最終含恨離世。
看到這裏,令人悲痛落淚。然而再讀前文關於毒殺八不沙皇后的記載,則此人應得此報,倒是令人痛快!此時的燕帖古思,與母親分離,早如同死人一般,身邊無人認識,反而每日遭受責罵,悲哭不止。監押官月闊察兒性格兇狠,聽到哭聲就大聲呵斥。可孩子本性喜歡安慰,最怕被罵,更何況太子時期被寵溺,誰都不敢有半點違逆,如今被粗暴對待,自然悲痛欲絕。月闊察兒越罵越兇,燕帖古思的哭聲也愈發高亢。直到他們走到榆關外,距離京城越來越遠,天高皇帝遠,可恨這月闊察兒竟使用殘酷手段,既不呵斥,還拿起鞭子狠狠抽打,這小小的皇子,怎能承受如此折磨?幾聲長嚎,當場倒地身亡!多麼慘烈!月闊察兒並未慌張,下令將屍體埋在路邊,另派使者飛報京城,謊稱因病去世。順帝原本希望他早日死去,得此消息後,心中暗喜,還去追究什麼?從此文宗一脈的後代,徹底斷絕。害人者終將自食惡果,讀者請引以爲戒!
順帝既廢了文宗皇后及其母子,又殺了明裏董阿等人,餘怒未息,又將文宗設立的官署,如太禧宗禋院、奎章閣藝文監等全部裁撤。翰林學士丞旨巙巙上奏:百姓家中積攢千金,尚且有家塾聘請教師,而我們這個天朝,連一個學房都容納不了,這簡直有損國家體面,貽笑中外。順帝迫不得已,只得改爲奎章閣爲宣文閣,藝文監爲崇文監,其餘全部裁撤。這種狹隘的舉措,正是走向亡國的原因。
順帝又追尊明宗爲“順天立道睿文智武大聖孝皇帝”,親自主持祭祀。不久,歲末鼓聲頻繁,歲星變動,順帝又想除舊佈新,下令更改年號。經過百官討論,決定保留“至元”年號中的“至”字,將“元”字改爲“正”,年號改作“正”元。
第二年元旦,順帝下詔宣佈:
“我深知君主之道,最大的德行是孝,最大的治理是任用賢才。我自繼位以來,歷盡艱難,深感祖宗託付之重,日夜警惕,已八年。我常懷念皇考久居邊地,突然離世,天下百姓心懷不滿,我日夜思念,難以忘懷。因此,在至元六年十月初四,我奉上玉冊玉寶,追尊皇考爲順天立道睿文智武大聖孝皇帝,身穿禮服,進入太室舉行祭祀,以表達我的孝心。十一個月六日,我順應朝臣的請求,親臨大殿,接受羣臣朝賀。回想去年春天,我向羣臣徵詢意見,任命樞密院事馬扎爾臺爲太師右丞相,負責統管百官,親民愛民。他不久便告病辭官,返回家中休養。我多次下詔勸他復職,他卻堅持不肯。我憐惜他勞碌多年,深知他至誠,不忍再讓他處理政事,便讓他辭去機要職務,仍爲太師,而任命早年輔佐我的脫脫爲中書右丞相;宗正扎魯忽赤、帖木兒不花,都曾任職政府,政績顯著,任命爲中書左丞相,共同處理國事。三公論道輔佐君德,兩位丞相總攬政務,以輔佐我治國,因此將至元七年改爲至正元年,與天下重新開始。前文提到的改元詔書,體現順帝的誇耀;此詔,卻暴露了順帝無常反覆的性格。”
從此以後,順帝獨攬大權,宮中無母后,外朝無重臣,所有事務都由他親自處理。起初他確實勵精圖治,提倡教育,任用賢能,尤其重用脫脫,大力推動文化事業。特詔修纂遼、金、宋三史,任命脫脫爲總負責人,中書平章政事鐵木兒塔識、中書右丞太平御史中丞張起巖、翰林學士歐陽玄、侍御史呂思誠、翰林侍講學士揭傒斯爲協辦負責人。之前世祖設立國史院時,曾命王鶚修纂遼、金二史,宋亡後又命史臣共同編修三史,直到仁宗、文宗年間,多次下令編修,始終未能完成。脫脫接手後,下令各人搜尋舊書,反覆討論鑽研,日以繼夜。又因歐陽玄擅長文學,將撰寫綱要、起例、論贊、表奏等部分交他草擬,稍作修改,先完成了《遼史》,然後是《金史》《宋史》,全國上下無一人異議。脫脫還提議編修《至正條格》,頒佈天下,也獲得順帝同意。
順帝曾親臨宣文閣,脫脫奏請道:“陛下即位以來,天下太平,應更重視聖人之學。近來聽說身邊有人暗中勸阻,難道經典史書就真的無足輕重嗎?如果真的無用,當年世祖在世,爲何還要教裕宗學習這些呢?”順帝連連稱是。脫脫隨即從祕書監取出裕宗曾經學習的書籍,呈上宮廷,並推薦了處士完者圖、執理哈琅、杜本、董立、李孝光、張樞等人,朝廷下令召見。完者圖、執理哈琅、董立、李孝光被徵召至京,詔令任命完者圖、執理哈琅爲翰林待制,擔任修撰,李孝光爲著作郎。唯有杜本隱居清江,張樞隱居金華,堅決推辭不肯前往。這些賢士名儒並未被埋沒,順帝得知他們不肯就職,也深感嘆息。
後來,罷免了左丞相帖木兒不花,改由別兒怯不花接任。別兒怯不花與脫脫不和,多次發生衝突,相持一年多,脫脫也因此患病,多次上表請求辭職。順帝不許,表文遞了十七次,順帝才召見脫脫,問誰可代替他。脫脫推薦了阿魯圖。阿魯圖是世祖功臣博爾術的四世孫,家族世襲王爵,順帝仍命其擔任相位。阿魯圖說:“我輩終有退休之日,何必陷害他人呢?”這句話讓別兒怯不花滿臉慚愧,惱羞成怒,暗中向臺官暗示,彈劾阿魯圖。阿魯圖得知御史臺彈劾自己,立刻辭職,出城避禍。親友都爲他不平。阿魯圖說:“我是勳臣後代,王爵仍可世襲,偌大相位,又何足戀?去年因奉命,不敢推辭,如今御史彈劾我,我理應離開。御史臺是世祖設立的,我抗禦史,就是抗世祖!”說完便離開,順帝也未挽留,反而提拔別兒怯不花爲右丞相。左丞相一職由鐵木兒塔識接任。別兒怯不花也假裝辭官,等順帝再次下詔,才正式就任右丞相,大權在握,讒言得逞,因此脫脫一家也難逃災禍。
正所謂:
“任免無常只是自擾,賢與奸終究無法共存。”
欲知脫脫等人最終遭遇如何,請看下回續篇。
這回敘述了順帝的種種事蹟,活脫脫刻畫出一個優柔寡斷、反覆無常的君主——時而糊塗,時而清醒,清醒之後又糊塗,這種性格必然導致國家覆亡。太皇太后卜答失裏固然有過錯,但她後來悔悟,放棄兒子而立侄子,始終保護順帝,使他能順利繼位。人誰沒有善行?爲何竟因怨恨而突然廢除她?此外,上至撤除神位,下至殺害皇弟,反噬無道,再沒有比這更不仁的了。這一切正是被那些逐漸滲入的讒言所誤導、先入爲主導致的。
更令人痛惜的是,將年號改爲“至正”,寓意革新、與民更始,從他啓用賢相、召見儒臣、勉勵阿魯圖以警示後人,惋惜巙巙早逝,似乎還有過一絲清明。然而正當光明出現之際,黑暗再次降臨,可見哪怕有一點善行,也終究無法彌補大局的敗壞。特此記錄下來,作爲後世的警示:哪怕出現片刻光明,也遠不足以改變根本命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