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义》•第五十二回 逐太后兼及孤儿 用贤相并征名士

却说顺帝既放逐伯颜,好似捽掉了一个大虫,非常喜悦,所有宫禁中一切近臣,俱给封赏,自不消说。惟顺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子,每喜偏信近言,优柔寡断四字,是顺帝一生注脚。前此伯颜专政,顺帝无权,内廷一班人物,专知趋奉伯颜,买动欢心,每日向顺帝前,历陈伯颜如何忠勤,如何炼达,所以顺帝深信不疑,累加宠遇。到了伯颜贬死,近臣又换了一番举动,只曲意逢迎顺帝。适值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顺帝教训,顺帝未免忿懑,近臣遂乘隙而入,都说燕帖古思的坏处,且奏称他不应为储君。顺帝碍着太皇太后面子,不好猝然废储,常自犹豫未决。偏近臣等摇唇鼓舌,助浪生风,更把那太皇太后故事,及文宗当日情形,一古脑儿搬将出来,又添了几句诬陷话儿,不由顺帝不信。但顺帝虽是信着近臣,终因太皇太后内外保护,得以嗣位,意欲宣召脱脱,与他解决这重大问题。近臣恐脱脱进来,打断此议,又奏请此事当由宸衷独断,不必与相臣商量。并且说太皇太后离间骨肉,罪恶尤重,就是太皇太后的徽称,也属古今罕有,天下没有婶母可做祖母的事情,陛下若不明正罪名,反贻后世恶谤。因此顺帝被他激起,竟不及与脱脱等议决,为脱脱解免,似有隐护贤相意。只命近臣缮就诏旨,突行颁发,宣告中外。其诏云:  昔我皇祖武宗皇帝,升遐之后,祖母太皇太后惑于儉慝,俾皇考明宗皇帝出封云南。英宗遇害,正统濅偏,我皇考以武宗之嫡子,逃居朔漠,宗王大臣,同心翊戴。于是以地近先迎文宗,暂总机务。继知天理人伦所在,假让位之名,以宝玺来上。皇考推诚不疑,即授以皇太子宝。文宗稔恶不悛,当躬迓之际,乃与其臣月鲁不花、也里牙、明里董阿等谋为不轨,使我皇考饮恨上宾。归而再御宸极,又私图传子,乃构邪言,嫁祸于八不沙皇后,谓朕非明宗之子,遂俾出居遐陬,祖宗大业,几于不继。内怀愧慊,则杀也里牙以杜口。上天不佑,随降殒罚,叔婶卜答失里,怙其势焰,不立明考之冢嗣,而立孺稚之弟懿璘质班。奄复不年,诸王大臣,以贤以长,扶朕践位。每念治必本于尽孝,事莫先于正名,赖天之灵,权奸屏黜,尽孝正名,不容复缓,永惟鞠育罔极之恩,忍忘不共戴天之义?既往之罪,不可胜诛,其命太常脱脱木儿,撤去文宗图帖睦尔在庙之主。卜答失里本朕之婶,乃阴构奸臣,弗体朕意,僭膺太皇太后之号。迹其闺门之祸,离间骨肉,罪恶尤重,揆之大义,削去鸿名,徙东安州安置。燕帖古思昔虽幼冲,理难同处,朕终不陷于覆辙,专务残酷,惟放诸高丽。当时贼臣月鲁不花、也里牙已死,其以明里董阿等,明正典刑。  以示朕尽孝正名之至意!此诏。  这诏颁发,廷臣大哗,公举脱脱入朝,请顺帝取消前命。脱脱却也不辞,便驰入内廷,当面谏阻。顺帝道:“你为了国家,逐去伯父。朕也为了国家,逐去叔婶;伯父可逐,难道叔婶不可逐么?”数语调侃得妙,想是有人教他。说得脱脱瞠目结舌,几乎无可措词。旋复将太皇太后的私恩,提出奏陈,奈顺帝置诸不理!又做哑子了。脱脱只好退出,众大臣以脱脱入奏,尚不见从,他人更不待言,一腔热忱,化作冰冷。太皇太后卜答失里,又没有甚么能力,好似庙中的城隍娘娘一般,前时铸像装金,入庙升殿,原是庄严得很,引得万众瞻仰,焚香跪叩,不幸被人侮弄,舁像投地,一时不见甚么灵效,遂彼此不相敬奉,视若刍狗,甚至任意蹴踏,取快一时,煞是可叹!此附确切。且说文宗神主,已由脱脱木儿撤出太庙,复由顺帝左右奉了主命,逼太后母子出宫。太后束手无策,唯与幼儿燕帖古思相对,痛哭失声。怎奈无人怜惜,反且恶语交侵,强行胁迫,太后由悲生忿,当即草草收拾,挈了幼儿,负气而出。一出宫门,又被那一班狐群狗党,扯开母子,迫之分道自去,不得同行。古人有言,生离甚于死别,况是母子相离,惨不惨呢!适为御史崔敬所见,大为不忍,忙趋入台署中,索着纸笔,缮就一篇奏牍,大旨说的是:  文皇获不轨之愆,已撤庙祀;叔母有阶祸之罪,亦削鸿名,尽孝正名,斯亦足矣。惟念皇弟燕帖古思太子,年方在幼,罹此播迁,天理人情,有所不忍;明皇当上宾之日,太子在襁褓之间,尚未有知,义当矜悯!盖武宗视明、文二帝,皆亲子也,陛下与太子,皆嫡孙也,以武皇之心为心,则皆子孙,固无亲疏,以陛下之心为心,未免有彼此之论。臣请以世俗喻之:常人有百金之产,尚置义田,宗族困阨者为之教养,不使失所,况皇上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子育黎元,当使一夫一妇,无不得其所。今乃以同气之人,置之度外,适足贻笑边邦,取辱外国!况蛮夷之心,不可测度,倘生他变,关系非轻,兴言至此,良为寒心!臣愿杀身以赎太子之罪,望陛下遣近臣迎归太后母子,以全母子之情,尽骨肉之义。天意回,人心悦,则宗社幸甚!  缮就后,即刻进呈,并不闻有甚么批答,眼见得太后太子,流离道路,无可挽回。太后到了东安州,满目凄凉,旧有女侍,大半分离,只剩了老媪两三名,在旁服役,还是呼应不灵,气得肝胆俱裂,即成痨疾。临殁时犹含泪道:“我不听燕太师的言语,弄到这般结果,悔已迟了!”嗣复倚榻东望道:“我儿!我儿!我已死了!你年才数龄,被谗东去,料也保不全性命,我在黄泉待你,总有相见的日子!”言至此,痰喘交作,奄然而逝。阅至此,令人呜咽,然复阅四十四回鸩杀八不沙皇后时,则斯人应受此苦,反足称快!此时的燕帖古思,与母相离,已是半个死去,并且前后左右,没人熟识,反日日受他呵斥,益发啼哭不休。监押官月阔察儿,凶暴得很,闻着哭声,一味威喝。无如孩童习性,多喜抚慰,最怕痛詈,况前为太子时,何等娇养,没一人敢有违言,此时横遭惨虐,自然悲从中来。月阔察儿骂得愈厉,燕帖古思哭得愈高,及行到榆关外面,距都已遥,天高皇帝远,可恨这月阔察儿,竟使出残酷手段,呵叱不足,继以鞭挞,小小的金枝玉叶,怎禁得这般蹂躏,几声长号,倒地毙命!惨极!月阔察儿并不慌忙,命将儿尸瘗葬道旁,另遣人驰报阙中,捏称因病身亡。顺帝本望他速死,得了此报。暗暗喜欢,还去究诘什么?从此文宗图帖睦尔的后嗣,已无孑遗了。害人者必致自害,阅者其鉴诸!顺帝既逐去文后母子,并杀了明里董阿等人,尚是余怒未息,再将文宗所增置的官属,如太禧宗禋等院,及奎章阁艺文监,皆议革罢,翰林学士丞旨巙巙。一作库库。奏言人民积产千金,尚设有家塾,延聘馆师,堂堂天朝,一学房乃不能容,未免贻讥中外。顺帝不得已,乃改奎章阁为宣文阁,艺文监为崇文监,余悉裁去。褊窄至此,宜其亡国。一面追尊明宗为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,亲祼太室。既而腊鼓频催,岁星又改,顺帝复想除旧布新,敕令改元。当由百官会议,把至元二字的年号,留一至字,易一正字。改元为正,有何益处?议既定,于次年元旦下诏道:  朕惟帝皇之道,德莫大于克孝,治莫大于得贤。朕早历多难,入绍大统,仰思祖宗付托之重,战兢惕厉,于兹八年。慨念皇考久劳于外,甫即大命,四海觖望,夙夜追慕,不忘于怀。乃以至元六年十月初四日,奉玉册玉宝,追上皇考曰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,被服衮冕,祼于太室,式展孝诚。十有一月六日,勉徇大礼庆成之请,御大明殿,受群臣朝贺。忆自去春畴咨于众,以知枢密院事马扎尔台为太师右丞相,以正百官,以亲万民,寻即陛辞,养疾私第。再三谕旨,勉令就位,自春徂秋,其请益固。朕悯其劳日久,察其至诚,不忍烦之以政,俾解机务,仍为太师,而知枢密院事脱脱,早岁辅朕,克著忠贞,乃命为中书右丞相;宗正扎鲁忽赤、帖木儿不花,尝历政府,嘉绩著闻,为中书左丞相,并录军国重事。夫三公论道,以辅予德,二相总政,以弼予治,其以至元七年为至正元年,与天下更始。前录改元诏,见顺帝之喜夸;此录改元诏,见顺帝之无恒。  自是顺帝乾纲独奋,内无母后,外乏权臣,所有政务,俱出亲裁。起初倒也励精图治,兴学任贤,并重用脱脱,大修文事。特诏修辽、金、宋三史,以脱脱为都总裁官,中书平章政事铁木儿塔识,中书右丞太平御史中丞张起岩,翰林学士欧阳玄,侍御史吕思诚,翰林侍讲学士揭傒斯为总裁官。先是世祖立国史院,曾命王鹗修辽、金二史,及宋亡,又命史臣通修三史。至仁宗、文宗年间,复屡诏修辑,迄无所成。脱脱既奉命,饬各员搜检遗书,披阅讨论,日夕不辍。又以欧阳玄擅长文艺,所有发凡起例,论赞表奏等类,俱令属稿,略加修正,先成辽史,后成金、宋二史,中外无异辞。脱脱又请修至正条格,颁示天下,亦得顺帝允行。  顺帝尝幸宣文阁,脱脱奏请道:“陛下临御以来,天下无事,宜留心圣学,近闻左右暗中谏阻,难道经史果不足观么?如不足观,从前世祖在日,何必以是教裕皇!”顺帝连声称善。脱脱即就秘书监中,取裕宗所受书籍,进呈大内,又举荐处士完者图、执理哈琅、杜本、董立、李孝光、张枢等人,有旨宣召。完者图、执理哈琅、董立、李孝光就征到京,诏以完者图、执理哈琅为翰林待制,立为修撰,孝光为著作郎。唯杜本隐居清江,张枢隐居金华,固辞不至。不没名儒。顺帝闻二人不肯就征,很加叹息。  既而罢左丞相帖木儿不花,改用别儿怯不花继任,别儿怯不花与脱脱不协,屡有龃龉,相持年余,脱脱亦得有羸疾,上表辞职。顺帝不许,表至十七上,顺帝乃召见脱脱,问以何人代任。脱脱以阿鲁图对。阿鲁图系世祖功臣博尔术四世孙,曾知枢密院事,袭爵广平王,至是以脱脱推荐,乃命他继任右丞相。另封脱脱为郑王,食邑安丰,赏赉巨万,俱辞不受。阿鲁图就职后,顺帝命他为国史总裁,阿鲁图以未读史书为辞,偏顺帝不准所请。幸亏脱脱虽辞相位,仍与闻史事,所以辽、金、宋三史,终得告成。  至正五年,阿鲁图等以三史进呈,顺帝与语道:“史既成书,关系甚重,前代君主的善恶,无不俱录。行善的君主,朕当取法,作恶的君主,朕当鉴戒,这是朕所应为的事情。但史书亦不止儆劝人君,其间兼录人臣,卿等亦宜从善戒恶,取法有资。倘朕有所未及,卿等不妨直言,毋得隐蔽!”如顺帝此言,虽历代贤君无以过之,奈何有初鲜终,行不顾言耶!阿鲁图等顿首舞蹈而出。  会翰林学士承旨巙巙卒于京,顺帝闻讣,嗟悼不已。巙巙幼入国学,博览群书,尝受业于许衡,得正心修身要旨。顺帝初年,曾为经筵官,日劝顺帝就学。顺帝欲待以师礼,巙巙力辞不可。一日,侍顺帝侧,顺帝欲观画,巙巙取比干剖心图以进,且言商王纣不听忠谏,以致亡国。顺帝为之动容。又一日,顺帝览宋徽宗画图,一再称善,巙巙进奏道:“徽宗多能,只有一事不能。”顺帝问是何事,巙巙道:“独不能为人君!陛下试思徽宗当日,身被虏,国几亡,若是能尽君道,何致如此!可见身居九五的主子,第一件是须能为君,外此不必留意。”巙巙随事箴规,可谓善谏,其如顺帝之亦蹈前辙何?顺帝亦悚然道:“卿可谓知大体了。”后来如何失记?至正四年,出拜江浙平章政事,次年,复以翰林院承旨召还。适中书平章阙员,近臣欲有所荐引,密为奏请。顺帝道:“平章已得贤人,现在途中,不日可到了。”近臣知意在巙巙,不敢再言。巙巙到京,遇着热疾,七日即殁。旅况萧条,无以为殓,顺帝闻知,赐赙银五锭,并令有司取出罚布,代偿巙巙所负官钱,又予谥文忠,这也不在话下。  且说左丞相别儿怯不花,与阿鲁图同掌国政,彼此很是亲暱,有时随驾出幸,每同车出入。时人以二相协和,可望承平,其实统是别儿怯不花的诡计。别儿怯不花欲倾害脱脱,不得不联络阿鲁图作为帮手。待至相处既洽,遂把平日的私意,告知阿鲁图。阿鲁图偏正色道:“我辈也有退休的日子,何苦倾轧别人!”这一语,说得别儿怯不花满面怀惭,当下恼羞成怒,暗地里风示台官,教他弹劾阿鲁图。阿鲁图闻台官上奏,即辞避出城,亲友均代为不平。阿鲁图道:“我是勋臣后裔,王爵犹蒙世袭,偌大一个相位,何足恋恋!去岁因奉着主命,不敢力辞,今御史劾我,我即宜去。御史台系世祖所设,我抗御史,便是抗世祖了。”言讫自去,顺帝也不复慰留,竟擢别儿怯不花为右丞相。所有左丞相一职,任用了铁木儿塔识。别儿怯不花也伪为陛辞,至顺帝再行下诏,乃老老实实的就了右相的位置,大权到手,谗言得逞,故右相脱脱一家,免不得要遘祸了。正是:  黜陟无常只自扰,贤奸到底不相容。  欲知脱脱等遘祸情形,待小子下回续表。  ----------  是回叙顺帝故事,活肖一庸柔之主,忽而昧,忽而明,明后而复昧;庸柔者之必致覆国,无疑也!太后卜答失里,虽未尝无过,然既自悔前愆,舍子立侄,又始终保护顺帝,俾正大位。人孰无良,乃竟忘德思怨,骤行迁废耶!且上撤庙主,下戮皇弟,反噬不仁,莫此为甚,其所为忍而出此者,由有浸润之谮,先入为主也。改元至正,与民更始,观其任贤相,召儒臣,勉阿鲁图之交儆,惜巙巙之遽殁,亦若有一隙之明。乃天日方开,阴霾复集,可见小善之足陈,卒无补于大体,特揭录之以垂炯戒,俾后世知一节之长,殊不足道云。

译文:

顺帝罢免了伯颜,就像把一个大害彻底赶走一样,心情十分高兴,于是对宫中所有亲近的臣子都予以封赏,这自然无需多说。但顺帝是个优柔寡断的君主,总喜欢轻信近臣的言论,这“优柔寡断”四个字,恰恰是他一生的写照。

此前,伯颜掌权,顺帝毫无权力,宫中的一群大臣只知讨好伯颜,买他欢心,每天在顺帝面前反复宣扬伯颜多么忠心勤勉、多么通达明智,所以顺帝深信不疑,不断加封重用。等到伯颜被罢免、处死,这些近臣也立刻转变态度,转而一味讨好顺帝。恰好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顺帝的管教,顺帝心中十分愤怒,近臣便乘机进言,说燕帖古思的种种过错,并上奏说他根本不应被立为储君。顺帝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,又不敢立刻废黜太子,只能反复犹豫不决。而近臣们便煽风点火,不断制造舆论,还搬出太皇太后的过去事例,以及元文宗时的情形,加上一些歪曲捏造的话,让顺帝再也无法相信事实。

尽管顺帝表面上信了这些人的谗言,但由于太皇太后在内外一直庇护着他,顺帝最终还是继位了。于是他想召见脱脱,和他共同商议如何处理这个重大问题。可是近臣怕脱脱到来会打破这个计划,便奏请顺帝这件事应由他本人单独决定,不必再与大臣商量,并且说太皇太后离间骨肉,罪行尤为严重,就连她被称为“太皇太后”这种头衔在历史上都极为罕见,天下哪里有婶婶能当祖母的?如果顺帝不公开斥责她的罪状,反而会留下后世的恶名。顺帝被这些话激怒了,竟没有和脱脱等人商量就直接下旨,宣布废除太皇太后称号,仿佛在暗中保护贤能的相国。

顺帝下令由近臣草拟诏书,迅速颁布天下,内容如下:

“从前我皇祖武宗皇帝去世后,祖母太皇太后被奸邪之人迷惑,导致皇考明宗皇帝被派往云南。后来英宗被害,国政混乱,我皇考作为武宗的嫡子,逃往北方边地,宗王大臣们共同拥戴他。当时因地理位置接近,先迎请文宗暂代处理政务。后来,他意识到人伦与道德的重要性,以‘退位’为名,把皇位交出来,并将传国玉玺上交。我皇考真诚相待,立即授给他皇太子的印信。然而文宗却心怀恶念,当他在迎接到位时,竟与臣子月鲁不花、也里牙、明里董阿等人密谋造反,使我的皇考悲愤而死。事后他重新登基,又想私传给儿子,于是策划阴谋,嫁祸于八不沙皇后,说我没有明宗的血脉,于是将她贬到远方。祖宗基业几乎断绝。内心愧疚后,他杀了也里牙以消除异议。上天不佑,他终于遭到报应,叔婶卜答失里仗着权势,不立明宗的合法继承人,反而立了年幼的懿璘质班。不久后,卜答失里也病亡,各王大臣们根据贤德与长幼顺序,拥立我即位。我始终认为,治国的根本在于尽孝,处理事务的第一步就是正名。依靠上天的恩赐,奸佞之人被清除,我必须立即整顿孝道、正名分,不容再拖延。我永远铭记祖母养育我的恩情,怎能忘记那些背叛我、视我如仇的仇恨?过去那些罪行,不可宽恕,因此命令太常寺的脱脱木儿,撤除文宗图帖睦尔在太庙中的神位。卜答失里本是我婶母,却暗中结党,违背我的意愿,擅自称‘太皇太后’。她制造家庭祸事,离间骨肉,罪行更为严重。依循大义,应当削去她的名号,将其流放到东安州安置。燕帖古思虽然年纪小,难以为人所容,但我始终没有让他陷入覆辙,不会用残酷手段对待他,仅让他被放逐到高丽。当初那些叛乱的臣子月鲁不花、也里牙已死,明里董阿等人,应依法严惩。”

这是为了表明我尽孝、正名的诚意!

这份诏书一颁布,朝中大臣哗然,纷纷共同推举脱脱进宫,请求顺帝取消这一命令。脱脱也毫不推辞,立即奔入宫廷,当面劝阻。顺帝说:“你为国家除掉了伯父,我为了国家,也除掉了叔婶;伯父可以被除,叔婶难道就不该被除吗?”这番话看似调侃,实则可能是有人教他的。说得脱脱目瞪口呆,几乎无言以对。后来顺帝又拿出太皇太后昔日的恩情,提出请求,但顺帝对此不为所动,脱脱也就无话可说,只得退出。其他大臣看到脱脱进宫劝谏却未被采纳,更不用说其他人了,一腔热血全都冷却了。

太皇太后卜答失里本身并无才智,就像庙里的城隍神一样,过去是金身塑像,庄严盛大,千百人前来参拜,焚香跪拜,风光无限。可不幸被人戏弄,将神像拖到地上,一时神灵不显,人们便不再敬畏,视其为草木之物,甚至随意踩踏、玩耍,可悲又可叹!

当时,文宗的神位已经被脱脱木儿从太庙撤下,顺帝身边的亲信便奉命逼迫太皇太后带着儿子出宫。太后束手无策,只能与年幼的太子燕帖古思相对而泣。无奈之下,周围的人不但不怜悯,反而辱骂他们,强行驱赶。太后悲痛转为愤怒,当即草草收拾行装,背起孩子,愤然离宫。刚出宫门,就被一群小人拉扯开母子,逼迫两人分开,不得同行。

古人说,生离比死别更痛苦,更何况是母子分离,何其惨烈!正好被御史崔敬看见,他心生不忍,立即赶往台署,取出纸笔,写下奏疏,其中大意是:

“文宗之所以有悖礼法的过错,已被撤去庙祀;叔母卜答失里有祸乱家族的罪行,也应削去名号,尽孝、正名,这已足够。但想到皇弟燕帖古思,年幼无知,遭遇流放,天理人情,实在难以忍心。明皇在世时,太子在襁褓中,尚不懂事,理当加以怜悯!武宗皇帝视明宗、文宗为亲生儿子,陛下与太子,也都是他的嫡孙。以武宗之心为心,大家都是子孙,自然无亲疏之分。以陛下之心为心,难免产生亲疏之别。臣以常理作比:普通人拥有百金家产,尚会设立义田,资助宗族中贫困者,不让他们失所。何况当今皇上贵为天子,掌握天下,养育万民,岂能让一个普通百姓、一个家庭得不到基本生活?如今竟把同气连枝的骨肉,丢在一边,反而会让人耻笑,被外邦讥讽。况且外族心性难测,一旦生变,后果不堪设想。说出这些话,实在令人寒心!臣愿以生命抵罪,恳请陛下派近臣迎回太后与太子,以保母子之情,尽人伦之义。天意回转,人心归附,国家幸甚!”

奏疏写成后,立即呈递给顺帝,却未得到任何回应。眼看太后和太子流离失所,前途渺茫。太后被流放到东安州,满目荒凉,旧日的女侍大多离去,仅剩几名老妇在旁服侍,却也无法沟通,她气得肝胆俱裂,最终患上肺痨。临终前仍含泪说:“我没有听从燕太师的劝告,弄成如今这样,悔恨已来不及!”临死前又靠在床上向东望去,叹道:“我儿!我儿!我已经死了!你才几岁,就被贬往东方,恐怕也保不住性命,我在阴间等你,总会相见的!”说罢,痰喘交加,最终含恨离世。

看到这里,令人悲痛落泪。然而再读前文关于毒杀八不沙皇后的记载,则此人应得此报,倒是令人痛快!此时的燕帖古思,与母亲分离,早如同死人一般,身边无人认识,反而每日遭受责骂,悲哭不止。监押官月阔察儿性格凶狠,听到哭声就大声呵斥。可孩子本性喜欢安慰,最怕被骂,更何况太子时期被宠溺,谁都不敢有半点违逆,如今被粗暴对待,自然悲痛欲绝。月阔察儿越骂越凶,燕帖古思的哭声也愈发高亢。直到他们走到榆关外,距离京城越来越远,天高皇帝远,可恨这月阔察儿竟使用残酷手段,既不呵斥,还拿起鞭子狠狠抽打,这小小的皇子,怎能承受如此折磨?几声长嚎,当场倒地身亡!多么惨烈!月阔察儿并未慌张,下令将尸体埋在路边,另派使者飞报京城,谎称因病去世。顺帝原本希望他早日死去,得此消息后,心中暗喜,还去追究什么?从此文宗一脉的后代,彻底断绝。害人者终将自食恶果,读者请引以为戒!

顺帝既废了文宗皇后及其母子,又杀了明里董阿等人,余怒未息,又将文宗设立的官署,如太禧宗禋院、奎章阁艺文监等全部裁撤。翰林学士丞旨巙巙上奏:百姓家中积攒千金,尚且有家塾聘请教师,而我们这个天朝,连一个学房都容纳不了,这简直有损国家体面,贻笑中外。顺帝迫不得已,只得改为奎章阁为宣文阁,艺文监为崇文监,其余全部裁撤。这种狭隘的举措,正是走向亡国的原因。

顺帝又追尊明宗为“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”,亲自主持祭祀。不久,岁末鼓声频繁,岁星变动,顺帝又想除旧布新,下令更改年号。经过百官讨论,决定保留“至元”年号中的“至”字,将“元”字改为“正”,年号改作“正”元。

第二年元旦,顺帝下诏宣布:

“我深知君主之道,最大的德行是孝,最大的治理是任用贤才。我自继位以来,历尽艰难,深感祖宗托付之重,日夜警惕,已八年。我常怀念皇考久居边地,突然离世,天下百姓心怀不满,我日夜思念,难以忘怀。因此,在至元六年十月初四,我奉上玉册玉宝,追尊皇考为顺天立道睿文智武大圣孝皇帝,身穿礼服,进入太室举行祭祀,以表达我的孝心。十一个月六日,我顺应朝臣的请求,亲临大殿,接受群臣朝贺。回想去年春天,我向群臣征询意见,任命枢密院事马扎尔台为太师右丞相,负责统管百官,亲民爱民。他不久便告病辞官,返回家中休养。我多次下诏劝他复职,他却坚持不肯。我怜惜他劳碌多年,深知他至诚,不忍再让他处理政事,便让他辞去机要职务,仍为太师,而任命早年辅佐我的脱脱为中书右丞相;宗正扎鲁忽赤、帖木儿不花,都曾任职政府,政绩显著,任命为中书左丞相,共同处理国事。三公论道辅佐君德,两位丞相总揽政务,以辅佐我治国,因此将至元七年改为至正元年,与天下重新开始。前文提到的改元诏书,体现顺帝的夸耀;此诏,却暴露了顺帝无常反复的性格。”

从此以后,顺帝独揽大权,宫中无母后,外朝无重臣,所有事务都由他亲自处理。起初他确实励精图治,提倡教育,任用贤能,尤其重用脱脱,大力推动文化事业。特诏修纂辽、金、宋三史,任命脱脱为总负责人,中书平章政事铁木儿塔识、中书右丞太平御史中丞张起岩、翰林学士欧阳玄、侍御史吕思诚、翰林侍讲学士揭傒斯为协办负责人。之前世祖设立国史院时,曾命王鹗修纂辽、金二史,宋亡后又命史臣共同编修三史,直到仁宗、文宗年间,多次下令编修,始终未能完成。脱脱接手后,下令各人搜寻旧书,反复讨论钻研,日以继夜。又因欧阳玄擅长文学,将撰写纲要、起例、论赞、表奏等部分交他草拟,稍作修改,先完成了《辽史》,然后是《金史》《宋史》,全国上下无一人异议。脱脱还提议编修《至正条格》,颁布天下,也获得顺帝同意。

顺帝曾亲临宣文阁,脱脱奏请道:“陛下即位以来,天下太平,应更重视圣人之学。近来听说身边有人暗中劝阻,难道经典史书就真的无足轻重吗?如果真的无用,当年世祖在世,为何还要教裕宗学习这些呢?”顺帝连连称是。脱脱随即从秘书监取出裕宗曾经学习的书籍,呈上宫廷,并推荐了处士完者图、执理哈琅、杜本、董立、李孝光、张枢等人,朝廷下令召见。完者图、执理哈琅、董立、李孝光被征召至京,诏令任命完者图、执理哈琅为翰林待制,担任修撰,李孝光为著作郎。唯有杜本隐居清江,张枢隐居金华,坚决推辞不肯前往。这些贤士名儒并未被埋没,顺帝得知他们不肯就职,也深感叹息。

后来,罢免了左丞相帖木儿不花,改由别儿怯不花接任。别儿怯不花与脱脱不和,多次发生冲突,相持一年多,脱脱也因此患病,多次上表请求辞职。顺帝不许,表文递了十七次,顺帝才召见脱脱,问谁可代替他。脱脱推荐了阿鲁图。阿鲁图是世祖功臣博尔术的四世孙,家族世袭王爵,顺帝仍命其担任相位。阿鲁图说:“我辈终有退休之日,何必陷害他人呢?”这句话让别儿怯不花满脸惭愧,恼羞成怒,暗中向台官暗示,弹劾阿鲁图。阿鲁图得知御史台弹劾自己,立刻辞职,出城避祸。亲友都为他不平。阿鲁图说:“我是勋臣后代,王爵仍可世袭,偌大相位,又何足恋?去年因奉命,不敢推辞,如今御史弹劾我,我理应离开。御史台是世祖设立的,我抗御史,就是抗世祖!”说完便离开,顺帝也未挽留,反而提拔别儿怯不花为右丞相。左丞相一职由铁木儿塔识接任。别儿怯不花也假装辞官,等顺帝再次下诏,才正式就任右丞相,大权在握,谗言得逞,因此脱脱一家也难逃灾祸。

正所谓:

“任免无常只是自扰,贤与奸终究无法共存。”

欲知脱脱等人最终遭遇如何,请看下回续篇。

这回叙述了顺帝的种种事迹,活脱脱刻画出一个优柔寡断、反复无常的君主——时而糊涂,时而清醒,清醒之后又糊涂,这种性格必然导致国家覆亡。太皇太后卜答失里固然有过错,但她后来悔悟,放弃儿子而立侄子,始终保护顺帝,使他能顺利继位。人谁没有善行?为何竟因怨恨而突然废除她?此外,上至撤除神位,下至杀害皇弟,反噬无道,再没有比这更不仁的了。这一切正是被那些逐渐渗入的谗言所误导、先入为主导致的。

更令人痛惜的是,将年号改为“至正”,寓意革新、与民更始,从他启用贤相、召见儒臣、勉励阿鲁图以警示后人,惋惜巙巙早逝,似乎还有过一丝清明。然而正当光明出现之际,黑暗再次降临,可见哪怕有一点善行,也终究无法弥补大局的败坏。特此记录下来,作为后世的警示:哪怕出现片刻光明,也远不足以改变根本命运。

关于作者
清代蔡东藩

暂无作者简介

该作者的文章
加载中...
同时代作者
加载中...
纳兰青云
微信小程序

扫一扫,打开小程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