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義》•第五十回 辱諫官特權停科舉 尊太后變例晉徽稱

卻說秦王右丞相伯顏,自削平逆黨後,獨秉國鈞,免不得作威作福起來。小人通弊。適江浙平章徹裏帖木兒,入爲中書平章政事,創議停廢科舉,及將學校莊田,改給衛士衣糧等語。身非武夫,偏創此議,無怪後之頑固將官,痛嫉學校,動議停辦。小子前述仁宗朝故事,曾將所定科舉制度,一一錄明,嗣是踵行有年,科舉學校,並行不悖。徹裏帖木兒爲江浙平章時,適屆科試期,驛請試官,供張甚盛。徹裏帖木兒心頗不平,既入中書,遂欲更張成制。  御史呂思誠等,羣以爲非,合辭彈劾。奏上不報,反黜思誠爲廣西僉事。餘人憤鬱異常,統辭官歸去。參政許有壬也代爲扼腕。會聞停罷科舉的詔旨,已經繕就,僅未蓋璽,不禁忍耐不住,竟抽身至秦王邸中,謁見伯顏,即問道:“太師主持政柄,作育人材,奈何把罷除科舉的事情,不力去挽回麼?”伯顏怒道:“科舉有甚麼用處?臺臣前日,爲這事奏劾徹裏帖木兒,你莫非暗中通意不成?”確是權相口吻。有壬被他一斥,幾乎說不出話來,虧得參政多年,口才尚敏,略行思索,便朗聲答道:“太師擢徹裏帖木兒,入任中書;御史三十人,不畏太師,乃聽有壬指示,難道有壬的權力,比太師尚重麼?”  伯顏聞言,卻掀髯微笑,似乎怒意稍解。奸相有壬複道:“科舉若罷,天下才人,定多觖望!”伯顏道:“舉子多以贓敗,朝廷歲費若干金錢,反好了一班貪官污吏!我意很不贊成。”有壬道:“從前科舉未行,臺中贓罰無算,並非盡出舉子。”伯顏道:“舉子甚多,可任用的人材,只有參政一人。”有壬道:“近時若張夢臣、馬伯庸輩,統可大任,就是善文如歐陽元,亦非他人所及。”伯顏道:“科舉雖罷,士子欲求豐衣美食,亦能有心向學,何必定行科舉?”有壬道:“志士並不謀溫飽,不過有了科舉,便可作爲進身的階梯,他日立朝議政,保國抒才,都好由此進行呢。”  伯顏沈吟半晌,複道:“科舉取人,實與選法有礙。”本意在此,先時尚欲自諱,至此無從隱蔽,方和盤托出。有壬道:“今通事知印等,天下凡三千三百餘名,今歲自四月至九月,白身補官,受宣入仕,計有七十三人,若科舉定例,每歲只三十餘人,據此覈算,選法與科舉,並沒有甚麼妨礙;況科舉制度,已行了數十年,祖宗成制,非有弊無利,不應驟事撤除。還請太師明察!”伯顏道: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,此事已有定議,未便撤消,參政亦應諒我苦心呢!”遁辭知其所窮。有壬至此,無言可說,只得起身告辭。  伯顏送出有壬,暗想此人可恨,他硬出頭與我反對,我定要當着大衆,折辱他一次,作爲儆戒,免得他人再來掣肘。當下默想一番,得了計畫,遂於次日入朝,請順帝將停辦科舉的詔書,蓋了御寶,便把詔書攜出,宣召百官,提名指出許有壬,要他列爲班首,恭讀詔書。有壬尚不知是何詔,竟從伯顏手中,接奉詔敕。待至眼簾映着,卻是一道停辦科舉的詔書,那時欲讀不可,不讀又不可,勉勉強強地讀了一遍,方將此詔發落。  治書御史普化,待他讀畢,卻望着一笑,弄得有壬羞慚無地。須臾退班,普化復語有壬道:“御史可謂過河拆橋了。”有壬紅着兩頰,一言不發,歸寓後,稱疾不出。原來有壬與普化,本是要好的朋友,前時嘗與普化言及,定要爭回此舉。普化以伯顏攬權,無可容喙,不如見機自默,作個仗馬寒蟬。保身之計固是,保國之計亦屬未然。有壬憑着一時氣惱,不服此言,應即與普化交誓,決意力爭,後來弄到這般收場,面子上如何過得下去?因此引爲大恥,只好託稱有疾罷了。  伯顏既廢科舉,復敕所在儒學貢士莊田租改給宿衛衣糧。衛士得了一種進款,自然感激伯顏,惟一般士子,紛紛謗議,奈當君主zhuanzhi時代,凡事總由君相主裁,就使士子交怨,亦只能飲恨吞聲,無可如何。這叫作秀才造反。  這且慢表。惟天變未靖,星象又屢次示異,忽報熒惑犯南斗,忽報辰星犯房宿,忽報太陰犯太微垣,餘如太白晝見,太白經天等現象,又連接不斷,順帝未免懷憂。輒召伯顏商議,伯顏道:“星象告變,與人生無甚關係,陛下何必過憂!”  伯顏似預知西學。  順帝道:“自我朝入主中夏以來,壽祚延長,莫如世祖。世祖的年號,便是至元,朕既纘承祖統,應思效法祖功,現擬本年改元,亦稱作至元年號,卿意以爲何如?”愚不可及。伯顏道:“陛下要如何改,便如何改,毋勞下問!”順帝乃決意改元。  這事傳到臺官耳中,大衆又交頭接耳,論個不休。監察御史李好文,即草起一疏,大意言年號襲舊,於古未聞,且徒襲虛名,未行實政,亦恐無益。正在搖筆成文的時候,外面已有人報說,改元的詔旨,已頒下了。好文忙至御史臺省,索得一紙詔書,其文道:  朕祗紹天明,入纂丕緒,於今三年,夙夜寅畏,罔敢怠荒。茲者年穀順成,海宇清謐,朕方增修厥德,日以敬天恤民爲務,屬太史上言,星文示儆,將朕德菲薄,有所未逮歟?天心仁愛,俾予以治,有所告戒歟?弭災有道,善政爲先,更號,實惟舊典。惟世祖皇帝在位長久,天人協和,諸福鹹至。祖述之志,良切朕懷,今特改元統三年,仍爲至元元年。遹遵成憲,誕布寬條,庶格禎祥,永綏景祚,可赦天下。  好文覽畢,啞然失笑,即轉身返入寓內,見奏稿仍擺在案頭,字跡初幹,硯坳尚溼,他憑着殘墨禿筆,寫出時弊十餘條,言比世祖時代的得失,相去甚遠,結束是陛下有志祖述,應速祛時弊,方得仰承祖統云云。屬稿既成,從頭至尾的讀了一遍,自覺言無剩意,筆有餘妍,遂換了文房四寶,另錄端楷,錄成後即入呈御覽。待了數日,毫無音信,大約是付諸冰擱了。  好文愈覺氣憤,免不得出去解悶。他與參政許有壬,也是知友,遂乘暇進謁。時有壬舊忿已消,銷假視事,既見了好文,兩下敘談,免不得說起國事。好文道:“目今下詔改元,仍復至元年號,這正是古今未有的奇聞。某於數日間曾拜本進去,至今旬日,未見綸音,難道改了‘至元’二字,便可與全盛時代,同一隆平麼?”  有壬道:“朝政煞是糊塗,這還是小事呢。”好文道:“還有甚麼大事?”有壬道:“足下未聞尊崇皇太后的事情麼?”好文道:“前次下詔,命大臣特議加禮,某亦與議一二次,據鄙見所陳,無非加了徽號數字,便算得尊崇了。”有壬道:“有人獻議,宜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,足下應亦與聞?”此處尊皇太后事,從大臣口中敘出,筆法不致復沓。好文笑道:“這等乃無稽讕言,不值一哂。”有壬道:“足下說是讕言,上頭竟要實行呢!”好文道:“太皇太后,乃歷代帝王,尊奉祖母的尊號,現在的皇太后,系皇上的嬸母,何得稱爲太皇太后?”有壬道:“這個自然,偏皇上以爲可行,皇太后亦喜是稱,奈何!”  好文道:“朝廷養我輩何爲?須要切實諫阻。”有壬道:“我已與臺官商議,合詞諫諍,臺官因前奏請科舉,大家撞了一鼻子灰,恐此次又蹈覆轍,所以不欲再陳,你推我諉,尚未議決。”好文道:“公位居參政,何妨獨上一本。”有壬道:“言之無益,又要被人嘲笑。”顧上文。好文不待說畢,便朗聲道:“做一日臣子,盡一日的心力;若恐別人嘲笑,做了反舌無聲,不特負君,亦恐負己哩!”有壬道:“監察御史泰不華也這般說,他已邀約同志數人,上書諫阻,並勸我獨上一疏,陳明是非。我今已在此擬稿,巧值足下到來,是以中輟。”好文道:“如此說來,某卻做了催租客了。只這篇奏稿,亦不要甚麼多說,但教正名定分,便見得是是非非了。”有壬道:“我亦這般想,我去把擬稿取來,與足下一閱。”言畢,便命僕役去取奏稿。不一刻,已將奏稿取到,由好文瞧着,內有數語道:從好文目中述及許有壬奏稿,又是一種筆法。  皇上於太后,母子也;若加太皇太后,則爲孫矣。且今制封贈祖父母,降父母一等;蓋推恩之法,近重而遠輕,今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,是推而遠之,乃反輕矣!  好文閱此數語,便贊着道:“好極!好極!這奏上去,料不致沒挽回了。”說着,又瞧將下去,還有數句,無非是不應例外尊崇等語。瞧畢,即起身離座,將奏稿奉還有壬道:“快快上奏,俾上頭早些覺悟。某要告別了。”  有壬也不再留,送客後,即把奏稿續成,飭文牘員錄就,於次日拜發。監察御史泰不華亦率同列上章,謂祖母徽稱,不宜加於叔母。兩疏畢入,仍是無聲無臭,好幾日不見發落。有壬只諮嗟太息,泰不華卻密探消息,非常注意。  一日到臺辦事,忽有同僚入報道:“君等要遇禍了,還在此從容辦事麼!”泰不華道:“敢是爲着太皇太后一疏麼?”那人道:“聞皇太后覽了此疏,勃然大怒,欲將君等加罪,恐明日即應有旨。”言未已,臺中譁然,與泰不華會奏的人員,更是惶急,有幾個膽小的,益發顫起來,統來請教泰不華想一條保全性命的法兒。挖苦得很。泰不華神色如故,反和顏慰諭道:“這事從我發起,皇太后如要加罪,由我一人擔當,甘受誅戮,決不帶累諸公!”於是大家纔有些放心。  越日,也不見詔旨下來,又越一日,內廷反頒發金幣若干,分賜泰不華等,泰不華倒未免驚詫,私問宮監,宮監道:“太后初見奏章,原有怒意,擬加罪言官,咋日怒氣已平,轉說風憲中有如此直臣,恰也難得,應賞賜金幣,旌揚直聲,所以今日有此特賞。”泰不華至此,也不免上書謝恩。許有壬不聞蒙賞,未免晦氣。只是太皇太后的議案,一成不變,好似金科玉律一般,沒人可以動搖,當由禮儀使草定儀制,交禮部覈定,呈入內廷,一面飭制太皇太后玉冊玉寶。至冊寶告成,遂恭上太皇太后尊號,稱爲贊天開聖徽懿宣詔貞文慈佑儲善衍慶福元太皇太后,並詔告中外道:  欽惟太皇太后,承九廟之託,啓兩朝之業,親以大寶付之眇躬,尚依擁佑之慈,恪遵仁讓之訓。爰極尊崇之典,以昭報本之忱,用上徽稱,宣告中外。  是時爲至元元年十二月,距改元的詔旨,不過一月。小子前於改元時,未曾敘明月日,至此不能不補敘,改元詔書,乃是元統三年十一月中頒發,史家因順帝已經改元,遂將元統三年,統稱爲至元元年。或因世祖年號,已稱至元,順帝又仍是稱,恐後人無從辨別,於至元二字上,特加一“後”字,以別於前,這且休表。上文敘改元之舉,不便夾入,至此纔行補筆,亦是銷納之法。  且說太皇太后,於詔旨頒發後,即日御興聖殿,受諸王百官朝賀。自元代開國以來,所有母后,除順宗後弘吉剌氏外,見三十三回。要算這會是第二次盛舉,重行曠典,增定隆儀,殿開寶翣,仰瞻太母之丰容;樂奏仙璈,不啻鈞天之逸響。這邊是百僚進謁,冠履生輝;那邊是羣女添香,珮環皆韻。太皇太后喜出望外,固不必說,就是宮廷內外,也沒一個不踊躍歡呼,非常稱慶。唯前日奏阻人員,心中總有些不服,不過事到其間,未便示異,也只有隨班趨蹌罷了。插寫每爲下文削去尊號,故作反筆。  慶賀已畢,又由內庫發出金銀鈔幣,分賞諸王百官,連各大臣家眷,亦都得有特賜。獨徹裏帖木兒異想天開,竟將妻弟阿魯渾沙兒,認爲己女,冒請珠袍等物。  一班御史臺官,得着這個證據,樂得上章劾奏,且敘入徹裏帖木兒平日嘗指斥武宗爲“那壁”。看官!你道“那壁”二字,是甚麼講解?就是文言上說的“彼”字。順帝覽奏,又去宣召伯顏,問他是否應斥。伯顏竟說是應該遠謫,乃將徹裏帖木兒奪職,謫置南安。相傳由徹裏帖木兒漸次驕恣,有時也與伯顏相忤,因此伯顏袒護於前,傾排於後。正是:  貴賤由人難自主,諂諛無益且招殃。  畢竟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 ----------  科舉之得失,前人評論甚詳,即鄙人於三十回中,亦略加論斷,毋容贅說。惟伯顏之主停科舉,實有別意。一則因徹裏帖木兒之言,先入爲主;二則朝綱獨擅,無非欲攬用私人,若規規於科舉,總不無掣肘之虞,故決議罷免之以快其私,非關於得失問題也。其後若改元,若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,俱事出創聞,古今罕有,伯顏下行私,上欺君,逢迎矇蔽,借邀主眷,權奸之所爲,固如是哉!此回敘元廷政事,除罷免科舉外,似與伯顏無涉,實則暗中皆指斥伯顏。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,閱者體會入微,自能知之。

譯文:

秦王右丞相伯顏在平定了叛黨之後,獨攬大權,開始專斷跋扈,爲所欲爲。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徹裏帖木兒入朝任中書平章政事,提出要廢除科舉考試,還打算把各地官學的田產改爲供給宮廷衛士的衣糧。徹裏帖木兒本不是軍人,卻提出如此荒謬的建議,難怪後來許多固執的軍官對此深感不滿,紛紛反對學校和科舉制度的設立。

此前,仁宗朝曾制定過一套完整的科舉制度,並一直嚴格執行多年,科舉與學校制度相輔相成,互不衝突。可是徹裏帖木兒擔任江浙平章時,正值科舉考試期,他特意派人請來考官,準備得非常隆重。他內心對此不以爲然,後來進入中書省後,便想徹底改變這一制度。

御史呂思誠等人紛紛反對,集體上奏彈劾。奏摺遞上去後,不僅未被採納,反而被貶爲廣西僉事。其他御史也深感憤懣,集體辭職離開朝廷。參政許有壬也爲此感到痛心。聽說停廢科舉的詔令已經擬定,只是尚未加蓋皇帝御璽,他再也無法忍受,便直接前往秦王府,拜見伯顏,問道:“您掌握朝政大權,肩負教育人才培養之責,爲何卻要推行廢除科舉的政策,不加以阻止呢?”

伯顏憤怒地回應:“科舉有什麼用?御史們前些天彈劾徹裏帖木兒,你是不是暗中與他勾結?”這話明顯是權臣的口氣。許有壬被斥責得一時說不出話,幸好他多年爲官,口才尚好,略作思索,便大聲回答:“您提拔了徹裏帖木兒,讓他進入中書省,御史們有三十人,他們不畏懼您,而是聽從我的建議,難道我的權力比您還大嗎?”

伯顏聽了,嘴角微微上揚,似乎怒氣稍緩。許有壬繼續說:“如果廢除科舉,天下才俊必將感到失望!”伯顏反駁道:“舉子中有很多人靠貪污敗露,每年朝廷爲此耗費大量金錢,反倒是提拔了大量貪官污吏!我對此非常反對。”許有壬說:“以前沒有科舉制度,御史上報的貪污案件多得數不清,並不是所有舉人都貪污。”伯顏說:“舉子很多,但真正能被任用的人,其實只有參政一人。”許有壬反駁道:“現在像張夢臣、馬伯庸這樣的賢能之士,完全可以擔任要職,就連擅長文章的歐陽元,也非他人可比。”伯顏說:“即使廢除科舉,士子們只要想喫飽穿暖,自然也會努力求學,何必一定要靠科舉呢?”許有天說:“志士心懷天下,不以溫飽爲念,科舉正是他們進入仕途、參與議政、報效國家的起點,是他們實現抱負的階梯。”

伯顏沉吟半晌,又說:“科舉取士,其實和官員任命制度有衝突。”他此前一直有意掩飾,現在終於暴露出來。許有壬說:“現在全國有三千三百餘名通事和知印官,每年四月至九月間,有七十三名無背景的百姓可直接補官入仕。如果按科舉制度,每年只能錄取三十人左右,從數量上看,選官制度與科舉並無矛盾。更何況科舉制度已實行數十年,是祖宗的成法,有其利無弊,不應輕易廢除。懇請太師明察!”伯顏說:“箭已上弦,不得不發,這個決定已經定了,不能再撤回,您也應理解我的苦心。”說完便讓許有壬離去。

許有壬此時無言可答,只得起身告辭。伯顏送他出門,暗自思量:此人太過剛直,竟然公開反對我,我必須當衆羞辱他一次,以此爲戒,防止別人再敢阻撓。他隨即想出計策,第二天入朝,請求順帝批准廢除科舉的詔書,加蓋國璽後,便帶着詔書出朝,召集百官,當衆宣佈要許有壬爲首,親自朗讀這份詔書。

許有壬起初並不知道是什麼詔令,便從伯顏手中接過。當他看到詔書內容時,發現竟是廢除科舉的命令,他既想讀,又不敢讀,只能勉強唸了一遍,便將詔書交還下去。

治書御史普化看到他讀完,忍不住笑了笑,弄得許有壬臉紅耳熱,羞愧難當。不久退下後,普化對許有壬說:“御史真是過河拆橋,不講信用了。”許有壬臉上紅得發燙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回家後便稱病不出。原來他與普化是多年好友,曾一同討論要力挽狂瀾,恢復科舉。普化認爲伯顏專權,自己難有作爲,不如默默退避,保全自己,雖說保身重要,但對國家也無益。許有壬一時氣憤,不服氣,與普化曾立下誓言要奮力抗爭,結果落得如此下場,面子上如何受得起?因此他只能以生病爲由躲藏起來。

伯顏廢除科舉後,又下令將各地官學的莊田租稅改作供衛士衣糧之用。衛士們因爲有了額外收入,自然感激伯顏;但一般讀書人則普遍不滿,紛紛議論指責,可當時君主和權臣皆由他們主導裁決,哪怕百姓痛恨,也只能忍氣吞聲,無能爲力——這就是所謂的“秀才造反”。

這事暫且不提。只是當時天下災異不斷,星象屢次異常:熒惑(火星)侵犯南斗,辰星(木星)侵犯房宿,太陰侵犯太微垣,還出現了白虎白天出現、白虎穿越天空等現象,順帝因此頗爲憂慮,便召伯顏商議。

伯顏說:“星象變化與人生關係不大,陛下何必過分憂心!”順帝說:“自從我們皇朝統治中原以來,國運長久,最像世祖皇帝。世祖的年號叫‘至元’,我繼承祖業,應當效法祖宗功業,今年決定改年號,也用‘至元’,您看如何?”伯顏說:“陛下想怎麼改,就怎麼改,不必徵求我的意見!”於是順帝決定改元。

這件事傳到臺諫官員耳中,大家議論紛紛、爭執不休。監察御史李好文便草擬奏疏,認爲年號沿襲舊制,歷史上從未有過,而且只是虛名,並未真正推行新政,恐怕對國家並無益處。他剛剛寫完,就有消息傳來:改元的詔書已經頒佈了。

好文急忙前往御史臺,拿到了詔書,內容如下:

朕繼承天命,統攝國政,已三年有餘,日夜勤勉,不敢懈怠。今年糧食豐收,天下安定,我正努力修德,以敬天恤民爲務。近日天象示警,我懷疑是自身德行不夠所致,或天意提醒我治理不當。若要化解災禍,當以善政爲先,再改年號,實屬舊制。世祖皇帝在位時間長久,天人相和,福澤遍地。我繼承祖業的志向,十分迫切,因此特地將年號改爲“至元元年”,以遵循祖制,頒佈寬政,希望天下吉祥,國運恆久,特赦天下。

好文讀完,忍不住笑出聲來,轉身回到家中,發現自己的草稿還放在案上,字跡未乾,墨跡尚溼,他便用殘墨禿筆寫下十餘條時弊,對比世祖時代的得失,最後提醒皇帝應立即糾正時政,才能真正繼承祖業。寫完後,他自認爲言辭清晰,文采斐然,於是換用精良文具重新謄抄,整理好後呈遞給皇帝。

數日後毫無迴音,大概是被擱置了。好文愈發憤怒,便出門散心。他與參政許有壬是好友,便趁閒暇前去拜訪。此時許有壬舊日的怨氣已消,已復職,兩人一見如故,便談起國事。

好文說:“現在下詔改元,又恢復‘至元’年號,這在古今都是前所未聞的奇事。我幾天前進宮拜見,至今十天,皇帝沒有下任何旨意,難道改了‘至元’兩個字,就能和當年盛世一樣繁榮嗎?”

許有壬說:“朝廷政事真是糊塗,這還不是最糟糕的。”好文問:“還有更嚴重的事嗎?”許有壬說:“你沒聽說過尊崇皇太后的消息嗎?”好文說:“前些日子朝廷下令大臣商議,加封皇太后尊號,我也曾參與過幾次,我認爲最多就是加個徽號,就算尊崇了。”許有壬說:“有人提議,應尊皇太后爲‘太皇太后’,你是否聽說過?”好文笑道:“這種說法荒謬可笑,不值得一駁。”許有壬說:“可上頭已經要實行了!”好文說:“太皇太后是歷代帝王尊奉自己祖母的稱號,現在的皇太后是皇帝的嬸嬸,怎麼能稱太皇太后呢?”許有壬說:“這自然,可是皇上認爲可行,皇太后也同意,怎麼辦?”

好文說:“朝廷養我們這些臣子幹什麼?必須真誠諫阻。”許有壬說:“我已經和臺諫官商量過,大家前次因爲建議科舉被駁回,擔心這次又會失敗,所以決定不提了,你推我躲,還沒定論。”好文說:“你身爲參政,何不獨自上疏直言?”許有壬說:“這無濟於事,又怕被人嘲笑。”好文不等他說完,便大聲道:“做一天官,就要盡一天心力;如果怕被人嘲笑,就沉默無言,那不僅是辜負君主,也是辜負自己!”許有壬說:“監察御史泰不華也這麼說,他已聯合幾位同僚上書反對,並勸我單獨上疏,闡明是非。我如今正在擬稿,剛好你來,所以中止了。”好文說:“這麼說,我倒成了催租的了。只要能正本清源,說明是非,就足夠了。”許有壬說:“我也這麼想,我去取來草稿,你過目。”說完,便命僕役去取奏稿。片刻後,奏稿取到,好文看了,其中幾句話寫道:

皇上與太后是母子關係;若加封爲“太皇太后”,則變爲孫輩關係。況且現行制度規定,封贈祖父母時,比父母降一級,這是爲了恩澤遞減,近親重、遠親輕。現在要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,是把恩澤推遠,反而更輕,這不合禮制!

好文看到這幾句話,便連連讚歎:“太好了!太好了!這奏章一上,肯定不會被忽視。”說完又繼續看下去,其餘內容都是反對特殊尊崇、強調製度統一等。看完後,他起身離座,將奏稿交還給許有壬說:“快快上奏,讓皇上早些醒悟。我該走了。”

許有壬也不再挽留,送客後,便將奏稿補充完善,交給文書人員抄錄,第二天正式呈遞。監察御史泰不華也率領同僚上書,認爲祖母的稱號不應加於叔母之輩。兩份奏疏遞入宮中,卻始終沒有任何迴音,好幾天過去了仍無下文。許有壬只能嘆息搖頭,而泰不華則暗中打聽消息,高度關注。

有一天在臺省辦事,忽有同僚進來報告:“你們要出事了,還在這裏從容辦公嗎!”泰不華問:“是那封關於太皇太后奏章的事嗎?”那人說:“聽說皇太后看了奏章,勃然大怒,準備加罪於你們,恐怕明天就要下旨。”話未說完,臺省上下譁然,與泰不華同行上奏的人更是驚恐萬分,有幾個膽小的甚至顫抖起來,紛紛向泰不華請求保命之法。泰不華神色自若,反而和顏悅色地說:“這事要是我發起的,皇太后若要治罪,就由我一人承擔,甘願受死,絕不連累大家!”大家這才稍稍安心。

第二天,仍無詔書下達;又過一天,內廷竟突然頒發金幣,分賜給泰不華等人。泰不華十分喫驚,便私下詢問宮監,宮監解釋說:“太后起初看到奏章,確實很生氣,本打算處罰言官,但昨日怒氣已平,反而覺得風憲系統中能有如此敢於直言的忠臣,十分難得,於是決定賞賜金銀,以表彰直言之風。所以今天才有了這特賞。”泰不華雖受賞,但也因此覺得蹊蹺,而許有壬卻毫無賞賜,反而顯得倒黴。不過,尊奉皇太后爲太皇太后的決定,卻如鐵律一般,無人能動搖。禮部負責起草儀制,經禮儀使擬定,交禮部覈准後呈報內廷,隨後命人制作太皇太后的玉冊與玉寶。等冊寶製成後,正式上尊號,稱“贊天開聖徽懿宣詔貞文慈佑儲善衍慶福元太皇太后”,並頒佈詔書告示天下:

敬仰太皇太后,承襲九廟之託,開啓兩朝基業,親自將大寶交付於我,仍以慈愛相佑,恪守仁讓之訓。因此特加尊崇之禮,以告慰本源之恩,正式公佈尊號,通告天下。

當時爲至元元年十二月,距離改元詔書發佈纔過去一個月。此前在改元時,作者並未註明具體日期,現在補上,改元詔書實際發佈於元統三年十一月,史家因順帝已改元,便將元統三年統稱至元元年。爲了避免與世祖的“至元”年號混淆,故在“至元”前加“後”字以區別。此處補寫,是爲避免前文遺漏,符合“補筆”之法。

再說太皇太后在詔書發佈後,立即前往興聖殿,接受諸王及百官朝賀。自元代建立以來,母后受禮的盛況,除順宗皇后弘吉剌氏外,這次是第二次,規模盛大,禮儀隆重,殿內張開寶帳,仰望太皇太后的丰容;樂聲響起,宛如天上的仙樂。這邊百官齊集,衣冠輝煌;那邊宮女添香,佩環清響。太皇太后極爲高興,宮廷內外無不歡欣鼓舞、稱頌慶祝。然而,前些日子曾上書反對的官員內心仍存不服,只是事已至此,不能再有異言,只能隨大流參加朝賀。

慶典結束後,內府又發放金銀錢鈔,分賜給諸王、百官,連大臣的家屬也獲得了特別賞賜。唯獨徹裏帖木兒想出怪招,竟把自己的妻弟阿魯渾沙兒當作自己的女兒,請求賜予珠袍等物。

御史臺官員得到這個證據,便紛紛上奏彈劾,還提到徹裏帖木兒過去曾公開譏諷武宗,說他是“那壁”——在文言中,即“彼”字,是“他”的意思。順帝看奏章後,召伯顏詢問是否應加以貶謫。伯顏竟說應遠調邊疆,於是將徹裏帖木兒罷職,貶至南安。傳說徹裏帖木兒漸漸驕橫放縱,有時也與伯顏發生衝突,因此伯顏先前袒護,後來則反加排擠。正如俗語所說:

貴賤由人難以自主,諂諛無益反而招禍。

至於後來的結局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關於科舉制度的得失,前人已有詳盡評論,我前文也略作論述,此處不再贅述。然而伯顏主張廢除科舉,其實另有深意:一是因徹裏帖木兒的言論先入爲主;二是他一人專權,擔心科舉制度會限制其任用私人之權,因此決定廢除科舉,以滿足其私心,與科舉的利弊並無關係。後來更發生改年號、尊奉皇太后爲太皇太后等事,皆前所未有,實爲伯顏私心作祟,欺騙君主,迎合寵信,權臣的醜態由此可見。這回敘述元朝政事,表面上看與伯顏關係不大,其實處處暗諷伯顏。正如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,讀者若能細細體會,自然能明白其中深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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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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