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义》•第五十回 辱谏官特权停科举 尊太后变例晋徽称

却说秦王右丞相伯颜,自削平逆党后,独秉国钧,免不得作威作福起来。小人通弊。适江浙平章彻里帖木儿,入为中书平章政事,创议停废科举,及将学校庄田,改给卫士衣粮等语。身非武夫,偏创此议,无怪后之顽固将官,痛嫉学校,动议停办。小子前述仁宗朝故事,曾将所定科举制度,一一录明,嗣是踵行有年,科举学校,并行不悖。彻里帖木儿为江浙平章时,适届科试期,驿请试官,供张甚盛。彻里帖木儿心颇不平,既入中书,遂欲更张成制。  御史吕思诚等,群以为非,合辞弹劾。奏上不报,反黜思诚为广西佥事。余人愤郁异常,统辞官归去。参政许有壬也代为扼腕。会闻停罢科举的诏旨,已经缮就,仅未盖玺,不禁忍耐不住,竟抽身至秦王邸中,谒见伯颜,即问道:“太师主持政柄,作育人材,奈何把罢除科举的事情,不力去挽回么?”伯颜怒道:“科举有甚么用处?台臣前日,为这事奏劾彻里帖木儿,你莫非暗中通意不成?”确是权相口吻。有壬被他一斥,几乎说不出话来,亏得参政多年,口才尚敏,略行思索,便朗声答道:“太师擢彻里帖木儿,入任中书;御史三十人,不畏太师,乃听有壬指示,难道有壬的权力,比太师尚重么?”  伯颜闻言,却掀髯微笑,似乎怒意稍解。奸相有壬复道:“科举若罢,天下才人,定多觖望!”伯颜道:“举子多以赃败,朝廷岁费若干金钱,反好了一班贪官污吏!我意很不赞成。”有壬道:“从前科举未行,台中赃罚无算,并非尽出举子。”伯颜道:“举子甚多,可任用的人材,只有参政一人。”有壬道:“近时若张梦臣、马伯庸辈,统可大任,就是善文如欧阳元,亦非他人所及。”伯颜道:“科举虽罢,士子欲求丰衣美食,亦能有心向学,何必定行科举?”有壬道:“志士并不谋温饱,不过有了科举,便可作为进身的阶梯,他日立朝议政,保国抒才,都好由此进行呢。”  伯颜沈吟半晌,复道:“科举取人,实与选法有碍。”本意在此,先时尚欲自讳,至此无从隐蔽,方和盘托出。有壬道:“今通事知印等,天下凡三千三百余名,今岁自四月至九月,白身补官,受宣入仕,计有七十三人,若科举定例,每岁只三十余人,据此核算,选法与科举,并没有甚么妨碍;况科举制度,已行了数十年,祖宗成制,非有弊无利,不应骤事撤除。还请太师明察!”伯颜道: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此事已有定议,未便撤消,参政亦应谅我苦心呢!”遁辞知其所穷。有壬至此,无言可说,只得起身告辞。  伯颜送出有壬,暗想此人可恨,他硬出头与我反对,我定要当着大众,折辱他一次,作为儆戒,免得他人再来掣肘。当下默想一番,得了计画,遂于次日入朝,请顺帝将停办科举的诏书,盖了御宝,便把诏书携出,宣召百官,提名指出许有壬,要他列为班首,恭读诏书。有壬尚不知是何诏,竟从伯颜手中,接奉诏敕。待至眼帘映着,却是一道停办科举的诏书,那时欲读不可,不读又不可,勉勉强强地读了一遍,方将此诏发落。  治书御史普化,待他读毕,却望着一笑,弄得有壬羞惭无地。须臾退班,普化复语有壬道:“御史可谓过河拆桥了。”有壬红着两颊,一言不发,归寓后,称疾不出。原来有壬与普化,本是要好的朋友,前时尝与普化言及,定要争回此举。普化以伯颜揽权,无可容喙,不如见机自默,作个仗马寒蝉。保身之计固是,保国之计亦属未然。有壬凭着一时气恼,不服此言,应即与普化交誓,决意力争,后来弄到这般收场,面子上如何过得下去?因此引为大耻,只好托称有疾罢了。  伯颜既废科举,复敕所在儒学贡士庄田租改给宿卫衣粮。卫士得了一种进款,自然感激伯颜,惟一般士子,纷纷谤议,奈当君主zhuanzhi时代,凡事总由君相主裁,就使士子交怨,亦只能饮恨吞声,无可如何。这叫作秀才造反。  这且慢表。惟天变未靖,星象又屡次示异,忽报荧惑犯南斗,忽报辰星犯房宿,忽报太阴犯太微垣,余如太白昼见,太白经天等现象,又连接不断,顺帝未免怀忧。辄召伯颜商议,伯颜道:“星象告变,与人生无甚关系,陛下何必过忧!”  伯颜似预知西学。  顺帝道:“自我朝入主中夏以来,寿祚延长,莫如世祖。世祖的年号,便是至元,朕既缵承祖统,应思效法祖功,现拟本年改元,亦称作至元年号,卿意以为何如?”愚不可及。伯颜道:“陛下要如何改,便如何改,毋劳下问!”顺帝乃决意改元。  这事传到台官耳中,大众又交头接耳,论个不休。监察御史李好文,即草起一疏,大意言年号袭旧,于古未闻,且徒袭虚名,未行实政,亦恐无益。正在摇笔成文的时候,外面已有人报说,改元的诏旨,已颁下了。好文忙至御史台省,索得一纸诏书,其文道:  朕祗绍天明,入纂丕绪,于今三年,夙夜寅畏,罔敢怠荒。兹者年穀顺成,海宇清谧,朕方增修厥德,日以敬天恤民为务,属太史上言,星文示儆,将朕德菲薄,有所未逮欤?天心仁爱,俾予以治,有所告戒欤?弭灾有道,善政为先,更号,实惟旧典。惟世祖皇帝在位长久,天人协和,诸福咸至。祖述之志,良切朕怀,今特改元统三年,仍为至元元年。遹遵成宪,诞布宽条,庶格祯祥,永绥景祚,可赦天下。  好文览毕,哑然失笑,即转身返入寓内,见奏稿仍摆在案头,字迹初干,砚坳尚湿,他凭着残墨秃笔,写出时弊十余条,言比世祖时代的得失,相去甚远,结束是陛下有志祖述,应速祛时弊,方得仰承祖统云云。属稿既成,从头至尾的读了一遍,自觉言无剩意,笔有余妍,遂换了文房四宝,另录端楷,录成后即入呈御览。待了数日,毫无音信,大约是付诸冰搁了。  好文愈觉气愤,免不得出去解闷。他与参政许有壬,也是知友,遂乘暇进谒。时有壬旧忿已消,销假视事,既见了好文,两下叙谈,免不得说起国事。好文道:“目今下诏改元,仍复至元年号,这正是古今未有的奇闻。某于数日间曾拜本进去,至今旬日,未见纶音,难道改了‘至元’二字,便可与全盛时代,同一隆平么?”  有壬道:“朝政煞是糊涂,这还是小事呢。”好文道:“还有甚么大事?”有壬道:“足下未闻尊崇皇太后的事情么?”好文道:“前次下诏,命大臣特议加礼,某亦与议一二次,据鄙见所陈,无非加了徽号数字,便算得尊崇了。”有壬道:“有人献议,宜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,足下应亦与闻?”此处尊皇太后事,从大臣口中叙出,笔法不致复沓。好文笑道:“这等乃无稽谰言,不值一哂。”有壬道:“足下说是谰言,上头竟要实行呢!”好文道:“太皇太后,乃历代帝王,尊奉祖母的尊号,现在的皇太后,系皇上的婶母,何得称为太皇太后?”有壬道:“这个自然,偏皇上以为可行,皇太后亦喜是称,奈何!”  好文道:“朝廷养我辈何为?须要切实谏阻。”有壬道:“我已与台官商议,合词谏诤,台官因前奏请科举,大家撞了一鼻子灰,恐此次又蹈覆辙,所以不欲再陈,你推我诿,尚未议决。”好文道:“公位居参政,何妨独上一本。”有壬道:“言之无益,又要被人嘲笑。”顾上文。好文不待说毕,便朗声道:“做一日臣子,尽一日的心力;若恐别人嘲笑,做了反舌无声,不特负君,亦恐负己哩!”有壬道:“监察御史泰不华也这般说,他已邀约同志数人,上书谏阻,并劝我独上一疏,陈明是非。我今已在此拟稿,巧值足下到来,是以中辍。”好文道:“如此说来,某却做了催租客了。只这篇奏稿,亦不要甚么多说,但教正名定分,便见得是是非非了。”有壬道:“我亦这般想,我去把拟稿取来,与足下一阅。”言毕,便命仆役去取奏稿。不一刻,已将奏稿取到,由好文瞧着,内有数语道:从好文目中述及许有壬奏稿,又是一种笔法。  皇上于太后,母子也;若加太皇太后,则为孙矣。且今制封赠祖父母,降父母一等;盖推恩之法,近重而远轻,今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,是推而远之,乃反轻矣!  好文阅此数语,便赞着道:“好极!好极!这奏上去,料不致没挽回了。”说着,又瞧将下去,还有数句,无非是不应例外尊崇等语。瞧毕,即起身离座,将奏稿奉还有壬道:“快快上奏,俾上头早些觉悟。某要告别了。”  有壬也不再留,送客后,即把奏稿续成,饬文牍员录就,于次日拜发。监察御史泰不华亦率同列上章,谓祖母徽称,不宜加于叔母。两疏毕入,仍是无声无臭,好几日不见发落。有壬只咨嗟太息,泰不华却密探消息,非常注意。  一日到台办事,忽有同僚入报道:“君等要遇祸了,还在此从容办事么!”泰不华道:“敢是为着太皇太后一疏么?”那人道:“闻皇太后览了此疏,勃然大怒,欲将君等加罪,恐明日即应有旨。”言未已,台中哗然,与泰不华会奏的人员,更是惶急,有几个胆小的,益发颤起来,统来请教泰不华想一条保全性命的法儿。挖苦得很。泰不华神色如故,反和颜慰谕道:“这事从我发起,皇太后如要加罪,由我一人担当,甘受诛戮,决不带累诸公!”于是大家才有些放心。  越日,也不见诏旨下来,又越一日,内廷反颁发金币若干,分赐泰不华等,泰不华倒未免惊诧,私问宫监,宫监道:“太后初见奏章,原有怒意,拟加罪言官,咋日怒气已平,转说风宪中有如此直臣,恰也难得,应赏赐金币,旌扬直声,所以今日有此特赏。”泰不华至此,也不免上书谢恩。许有壬不闻蒙赏,未免晦气。只是太皇太后的议案,一成不变,好似金科玉律一般,没人可以动摇,当由礼仪使草定仪制,交礼部核定,呈入内廷,一面饬制太皇太后玉册玉宝。至册宝告成,遂恭上太皇太后尊号,称为赞天开圣徽懿宣诏贞文慈佑储善衍庆福元太皇太后,并诏告中外道:  钦惟太皇太后,承九庙之托,启两朝之业,亲以大宝付之眇躬,尚依拥佑之慈,恪遵仁让之训。爰极尊崇之典,以昭报本之忱,用上徽称,宣告中外。  是时为至元元年十二月,距改元的诏旨,不过一月。小子前于改元时,未曾叙明月日,至此不能不补叙,改元诏书,乃是元统三年十一月中颁发,史家因顺帝已经改元,遂将元统三年,统称为至元元年。或因世祖年号,已称至元,顺帝又仍是称,恐后人无从辨别,于至元二字上,特加一“后”字,以别于前,这且休表。上文叙改元之举,不便夹入,至此才行补笔,亦是销纳之法。  且说太皇太后,于诏旨颁发后,即日御兴圣殿,受诸王百官朝贺。自元代开国以来,所有母后,除顺宗后弘吉剌氏外,见三十三回。要算这会是第二次盛举,重行旷典,增定隆仪,殿开宝翣,仰瞻太母之丰容;乐奏仙璈,不啻钧天之逸响。这边是百僚进谒,冠履生辉;那边是群女添香,珮环皆韵。太皇太后喜出望外,固不必说,就是宫廷内外,也没一个不踊跃欢呼,非常称庆。唯前日奏阻人员,心中总有些不服,不过事到其间,未便示异,也只有随班趋跄罢了。插写每为下文削去尊号,故作反笔。  庆贺已毕,又由内库发出金银钞币,分赏诸王百官,连各大臣家眷,亦都得有特赐。独彻里帖木儿异想天开,竟将妻弟阿鲁浑沙儿,认为己女,冒请珠袍等物。  一班御史台官,得着这个证据,乐得上章劾奏,且叙入彻里帖木儿平日尝指斥武宗为“那壁”。看官!你道“那壁”二字,是甚么讲解?就是文言上说的“彼”字。顺帝览奏,又去宣召伯颜,问他是否应斥。伯颜竟说是应该远谪,乃将彻里帖木儿夺职,谪置南安。相传由彻里帖木儿渐次骄恣,有时也与伯颜相忤,因此伯颜袒护于前,倾排于后。正是:  贵贱由人难自主,谄谀无益且招殃。  毕竟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 ----------  科举之得失,前人评论甚详,即鄙人于三十回中,亦略加论断,毋容赘说。惟伯颜之主停科举,实有别意。一则因彻里帖木儿之言,先入为主;二则朝纲独擅,无非欲揽用私人,若规规于科举,总不无掣肘之虞,故决议罢免之以快其私,非关于得失问题也。其后若改元,若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,俱事出创闻,古今罕有,伯颜下行私,上欺君,逢迎蒙蔽,借邀主眷,权奸之所为,固如是哉!此回叙元廷政事,除罢免科举外,似与伯颜无涉,实则暗中皆指斥伯颜。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,阅者体会入微,自能知之。

译文:

秦王右丞相伯颜在平定了叛党之后,独揽大权,开始专断跋扈,为所欲为。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彻里帖木儿入朝任中书平章政事,提出要废除科举考试,还打算把各地官学的田产改为供给宫廷卫士的衣粮。彻里帖木儿本不是军人,却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,难怪后来许多固执的军官对此深感不满,纷纷反对学校和科举制度的设立。

此前,仁宗朝曾制定过一套完整的科举制度,并一直严格执行多年,科举与学校制度相辅相成,互不冲突。可是彻里帖木儿担任江浙平章时,正值科举考试期,他特意派人请来考官,准备得非常隆重。他内心对此不以为然,后来进入中书省后,便想彻底改变这一制度。

御史吕思诚等人纷纷反对,集体上奏弹劾。奏折递上去后,不仅未被采纳,反而被贬为广西佥事。其他御史也深感愤懑,集体辞职离开朝廷。参政许有壬也为此感到痛心。听说停废科举的诏令已经拟定,只是尚未加盖皇帝御玺,他再也无法忍受,便直接前往秦王府,拜见伯颜,问道:“您掌握朝政大权,肩负教育人才培养之责,为何却要推行废除科举的政策,不加以阻止呢?”

伯颜愤怒地回应:“科举有什么用?御史们前些天弹劾彻里帖木儿,你是不是暗中与他勾结?”这话明显是权臣的口气。许有壬被斥责得一时说不出话,幸好他多年为官,口才尚好,略作思索,便大声回答:“您提拔了彻里帖木儿,让他进入中书省,御史们有三十人,他们不畏惧您,而是听从我的建议,难道我的权力比您还大吗?”

伯颜听了,嘴角微微上扬,似乎怒气稍缓。许有壬继续说:“如果废除科举,天下才俊必将感到失望!”伯颜反驳道:“举子中有很多人靠贪污败露,每年朝廷为此耗费大量金钱,反倒是提拔了大量贪官污吏!我对此非常反对。”许有壬说:“以前没有科举制度,御史上报的贪污案件多得数不清,并不是所有举人都贪污。”伯颜说:“举子很多,但真正能被任用的人,其实只有参政一人。”许有壬反驳道:“现在像张梦臣、马伯庸这样的贤能之士,完全可以担任要职,就连擅长文章的欧阳元,也非他人可比。”伯颜说:“即使废除科举,士子们只要想吃饱穿暖,自然也会努力求学,何必一定要靠科举呢?”许有天说:“志士心怀天下,不以温饱为念,科举正是他们进入仕途、参与议政、报效国家的起点,是他们实现抱负的阶梯。”

伯颜沉吟半晌,又说:“科举取士,其实和官员任命制度有冲突。”他此前一直有意掩饰,现在终于暴露出来。许有壬说:“现在全国有三千三百余名通事和知印官,每年四月至九月间,有七十三名无背景的百姓可直接补官入仕。如果按科举制度,每年只能录取三十人左右,从数量上看,选官制度与科举并无矛盾。更何况科举制度已实行数十年,是祖宗的成法,有其利无弊,不应轻易废除。恳请太师明察!”伯颜说:“箭已上弦,不得不发,这个决定已经定了,不能再撤回,您也应理解我的苦心。”说完便让许有壬离去。

许有壬此时无言可答,只得起身告辞。伯颜送他出门,暗自思量:此人太过刚直,竟然公开反对我,我必须当众羞辱他一次,以此为戒,防止别人再敢阻挠。他随即想出计策,第二天入朝,请求顺帝批准废除科举的诏书,加盖国玺后,便带着诏书出朝,召集百官,当众宣布要许有壬为首,亲自朗读这份诏书。

许有壬起初并不知道是什么诏令,便从伯颜手中接过。当他看到诏书内容时,发现竟是废除科举的命令,他既想读,又不敢读,只能勉强念了一遍,便将诏书交还下去。

治书御史普化看到他读完,忍不住笑了笑,弄得许有壬脸红耳热,羞愧难当。不久退下后,普化对许有壬说:“御史真是过河拆桥,不讲信用了。”许有壬脸上红得发烫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回家后便称病不出。原来他与普化是多年好友,曾一同讨论要力挽狂澜,恢复科举。普化认为伯颜专权,自己难有作为,不如默默退避,保全自己,虽说保身重要,但对国家也无益。许有壬一时气愤,不服气,与普化曾立下誓言要奋力抗争,结果落得如此下场,面子上如何受得起?因此他只能以生病为由躲藏起来。

伯颜废除科举后,又下令将各地官学的庄田租税改作供卫士衣粮之用。卫士们因为有了额外收入,自然感激伯颜;但一般读书人则普遍不满,纷纷议论指责,可当时君主和权臣皆由他们主导裁决,哪怕百姓痛恨,也只能忍气吞声,无能为力——这就是所谓的“秀才造反”。

这事暂且不提。只是当时天下灾异不断,星象屡次异常:荧惑(火星)侵犯南斗,辰星(木星)侵犯房宿,太阴侵犯太微垣,还出现了白虎白天出现、白虎穿越天空等现象,顺帝因此颇为忧虑,便召伯颜商议。

伯颜说:“星象变化与人生关系不大,陛下何必过分忧心!”顺帝说:“自从我们皇朝统治中原以来,国运长久,最像世祖皇帝。世祖的年号叫‘至元’,我继承祖业,应当效法祖宗功业,今年决定改年号,也用‘至元’,您看如何?”伯颜说:“陛下想怎么改,就怎么改,不必征求我的意见!”于是顺帝决定改元。

这件事传到台谏官员耳中,大家议论纷纷、争执不休。监察御史李好文便草拟奏疏,认为年号沿袭旧制,历史上从未有过,而且只是虚名,并未真正推行新政,恐怕对国家并无益处。他刚刚写完,就有消息传来:改元的诏书已经颁布了。

好文急忙前往御史台,拿到了诏书,内容如下:

朕继承天命,统摄国政,已三年有余,日夜勤勉,不敢懈怠。今年粮食丰收,天下安定,我正努力修德,以敬天恤民为务。近日天象示警,我怀疑是自身德行不够所致,或天意提醒我治理不当。若要化解灾祸,当以善政为先,再改年号,实属旧制。世祖皇帝在位时间长久,天人相和,福泽遍地。我继承祖业的志向,十分迫切,因此特地将年号改为“至元元年”,以遵循祖制,颁布宽政,希望天下吉祥,国运恒久,特赦天下。

好文读完,忍不住笑出声来,转身回到家中,发现自己的草稿还放在案上,字迹未干,墨迹尚湿,他便用残墨秃笔写下十余条时弊,对比世祖时代的得失,最后提醒皇帝应立即纠正时政,才能真正继承祖业。写完后,他自认为言辞清晰,文采斐然,于是换用精良文具重新誊抄,整理好后呈递给皇帝。

数日后毫无回音,大概是被搁置了。好文愈发愤怒,便出门散心。他与参政许有壬是好友,便趁闲暇前去拜访。此时许有壬旧日的怨气已消,已复职,两人一见如故,便谈起国事。

好文说:“现在下诏改元,又恢复‘至元’年号,这在古今都是前所未闻的奇事。我几天前进宫拜见,至今十天,皇帝没有下任何旨意,难道改了‘至元’两个字,就能和当年盛世一样繁荣吗?”

许有壬说:“朝廷政事真是糊涂,这还不是最糟糕的。”好文问:“还有更严重的事吗?”许有壬说:“你没听说过尊崇皇太后的消息吗?”好文说:“前些日子朝廷下令大臣商议,加封皇太后尊号,我也曾参与过几次,我认为最多就是加个徽号,就算尊崇了。”许有壬说:“有人提议,应尊皇太后为‘太皇太后’,你是否听说过?”好文笑道:“这种说法荒谬可笑,不值得一驳。”许有壬说:“可上头已经要实行了!”好文说:“太皇太后是历代帝王尊奉自己祖母的称号,现在的皇太后是皇帝的婶婶,怎么能称太皇太后呢?”许有壬说:“这自然,可是皇上认为可行,皇太后也同意,怎么办?”

好文说:“朝廷养我们这些臣子干什么?必须真诚谏阻。”许有壬说:“我已经和台谏官商量过,大家前次因为建议科举被驳回,担心这次又会失败,所以决定不提了,你推我躲,还没定论。”好文说:“你身为参政,何不独自上疏直言?”许有壬说:“这无济于事,又怕被人嘲笑。”好文不等他说完,便大声道:“做一天官,就要尽一天心力;如果怕被人嘲笑,就沉默无言,那不仅是辜负君主,也是辜负自己!”许有壬说:“监察御史泰不华也这么说,他已联合几位同僚上书反对,并劝我单独上疏,阐明是非。我如今正在拟稿,刚好你来,所以中止了。”好文说:“这么说,我倒成了催租的了。只要能正本清源,说明是非,就足够了。”许有壬说:“我也这么想,我去取来草稿,你过目。”说完,便命仆役去取奏稿。片刻后,奏稿取到,好文看了,其中几句话写道:

皇上与太后是母子关系;若加封为“太皇太后”,则变为孙辈关系。况且现行制度规定,封赠祖父母时,比父母降一级,这是为了恩泽递减,近亲重、远亲轻。现在要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,是把恩泽推远,反而更轻,这不合礼制!

好文看到这几句话,便连连赞叹:“太好了!太好了!这奏章一上,肯定不会被忽视。”说完又继续看下去,其余内容都是反对特殊尊崇、强调制度统一等。看完后,他起身离座,将奏稿交还给许有壬说:“快快上奏,让皇上早些醒悟。我该走了。”

许有壬也不再挽留,送客后,便将奏稿补充完善,交给文书人员抄录,第二天正式呈递。监察御史泰不华也率领同僚上书,认为祖母的称号不应加于叔母之辈。两份奏疏递入宫中,却始终没有任何回音,好几天过去了仍无下文。许有壬只能叹息摇头,而泰不华则暗中打听消息,高度关注。

有一天在台省办事,忽有同僚进来报告:“你们要出事了,还在这里从容办公吗!”泰不华问:“是那封关于太皇太后奏章的事吗?”那人说:“听说皇太后看了奏章,勃然大怒,准备加罪于你们,恐怕明天就要下旨。”话未说完,台省上下哗然,与泰不华同行上奏的人更是惊恐万分,有几个胆小的甚至颤抖起来,纷纷向泰不华请求保命之法。泰不华神色自若,反而和颜悦色地说:“这事要是我发起的,皇太后若要治罪,就由我一人承担,甘愿受死,绝不连累大家!”大家这才稍稍安心。

第二天,仍无诏书下达;又过一天,内廷竟突然颁发金币,分赐给泰不华等人。泰不华十分吃惊,便私下询问宫监,宫监解释说:“太后起初看到奏章,确实很生气,本打算处罚言官,但昨日怒气已平,反而觉得风宪系统中能有如此敢于直言的忠臣,十分难得,于是决定赏赐金银,以表彰直言之风。所以今天才有了这特赏。”泰不华虽受赏,但也因此觉得蹊跷,而许有壬却毫无赏赐,反而显得倒霉。不过,尊奉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的决定,却如铁律一般,无人能动摇。礼部负责起草仪制,经礼仪使拟定,交礼部核准后呈报内廷,随后命人制作太皇太后的玉册与玉宝。等册宝制成后,正式上尊号,称“赞天开圣徽懿宣诏贞文慈佑储善衍庆福元太皇太后”,并颁布诏书告示天下:

敬仰太皇太后,承袭九庙之托,开启两朝基业,亲自将大宝交付于我,仍以慈爱相佑,恪守仁让之训。因此特加尊崇之礼,以告慰本源之恩,正式公布尊号,通告天下。

当时为至元元年十二月,距离改元诏书发布才过去一个月。此前在改元时,作者并未注明具体日期,现在补上,改元诏书实际发布于元统三年十一月,史家因顺帝已改元,便将元统三年统称至元元年。为了避免与世祖的“至元”年号混淆,故在“至元”前加“后”字以区别。此处补写,是为避免前文遗漏,符合“补笔”之法。

再说太皇太后在诏书发布后,立即前往兴圣殿,接受诸王及百官朝贺。自元代建立以来,母后受礼的盛况,除顺宗皇后弘吉剌氏外,这次是第二次,规模盛大,礼仪隆重,殿内张开宝帐,仰望太皇太后的丰容;乐声响起,宛如天上的仙乐。这边百官齐集,衣冠辉煌;那边宫女添香,佩环清响。太皇太后极为高兴,宫廷内外无不欢欣鼓舞、称颂庆祝。然而,前些日子曾上书反对的官员内心仍存不服,只是事已至此,不能再有异言,只能随大流参加朝贺。

庆典结束后,内府又发放金银钱钞,分赐给诸王、百官,连大臣的家属也获得了特别赏赐。唯独彻里帖木儿想出怪招,竟把自己的妻弟阿鲁浑沙儿当作自己的女儿,请求赐予珠袍等物。

御史台官员得到这个证据,便纷纷上奏弹劾,还提到彻里帖木儿过去曾公开讥讽武宗,说他是“那壁”——在文言中,即“彼”字,是“他”的意思。顺帝看奏章后,召伯颜询问是否应加以贬谪。伯颜竟说应远调边疆,于是将彻里帖木儿罢职,贬至南安。传说彻里帖木儿渐渐骄横放纵,有时也与伯颜发生冲突,因此伯颜先前袒护,后来则反加排挤。正如俗语所说:

贵贱由人难以自主,谄谀无益反而招祸。

至于后来的结局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关于科举制度的得失,前人已有详尽评论,我前文也略作论述,此处不再赘述。然而伯颜主张废除科举,其实另有深意:一是因彻里帖木儿的言论先入为主;二是他一人专权,担心科举制度会限制其任用私人之权,因此决定废除科举,以满足其私心,与科举的利弊并无关系。后来更发生改年号、尊奉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等事,皆前所未有,实为伯颜私心作祟,欺骗君主,迎合宠信,权臣的丑态由此可见。这回叙述元朝政事,表面上看与伯颜关系不大,其实处处暗讽伯颜。正如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,读者若能细细体会,自然能明白其中深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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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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