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義》•第四十八回 迎嗣皇權相懷疑 遭冥譴太師病逝

卻說鄜王於十月即位,閱十餘日,即立了一個皇后。同處宮中,兩小無猜,倒也是一段元史奇聞。是時雲已隆冬,轉眼間又要殘臘,乃詔羣臣會議改元,並先皇帝廟號神主,及升祔武宗皇后等事。議尚未定,小皇帝又罹着絕症,不到數日,又復歸天。  諸王大臣統驚異不置,獨燕帖木兒喟然道:“我意原欲立皇子,不知先帝何意,必欲另立鄜王?太后又是拘泥得很,定要勉遵顧命。到底鄜王沒福,即位不過六七十日,便已病逝,此後總應立皇子了。”乃復入宮謁見太后,先勸慰了一番,然後提及繼位問題。  太后道:“國家不幸,才立嗣君,即行病歿,真令人可悲可嘆!”燕帖木兒道:“這是命運使然,往事也不必重提了!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今日正當繼立皇弟呢。”太后道:“據卿所說,莫非是吾子燕帖古思麼?”燕帖木兒應聲稱是。太后道:“吾子尚幼,不應嗣位,還宜另立爲是。”燕帖木兒道:“前日命立鄜王,乃是遵着遺囑,化私爲公。現在鄜王已崩,自然皇子應立,此外還有何人?”太后道:“明宗長子妥歡帖睦爾,前居高麗,現在靜江,今年已十三歲了,可以迎立。”畢竟婦人畏鬼,還不敢立己子。燕帖木兒道:“先帝在日,曾有明詔,謂妥歡帖睦爾非明宗子,所以前徙高麗,後徙靜江,今尚欲立他麼?”太后道:“立了他再說,待他百年後,再立吾子未遲。”燕帖木兒道:“人心難料,太后優待皇侄,恐皇侄未必記念太后哩。”太后道:“這也憑他自己的良心,我總教對得住先皇,並對得住明宗帝后,便算盡心了。”燕帖木兒尚是搖首,太后道:“太平王,你忘卻王忽察都的故事麼?先皇帝爲了此事,始終不安,我也嚇得夠了。我的長子,又因此病逝,現只剩了一個血塊,年不過五六齡,我望他多活幾年,所以寧立皇侄,無論妥歡帖睦爾是否爲明宗自出,然明宗總稱他爲子,我今又迎他嗣立,陰靈有知,當不再怨我了!”燕帖木兒道:“太后也未免太拘!皇次子出宮後,由臣奉養,並不聞有鬼祟,怕他甚麼?”太后道:“太平王,你休仗着膽力!先帝也說你不久呢。”燕帖木兒至此,也暗暗的喫了一驚,又默想了片時,方道:“太后已決議麼?”太后道:“我意已決,不必另議!”燕帖木兒嘆息而出。太后遂命中書右丞闊裏吉思,速即馳驛,往廣西的靜江縣,迎立妥歡帖睦爾。嗣主未來,殘年已屆,倏忽間已是元旦,仍依至順年號,作爲至順四年。  過了數日,由闊裏吉思遣使馳報,嗣皇帝將到京師了。太后乃命太常禮儀使,整具鹵簿,出京迎接。文武百官皆往。燕帖木兒病已早愈,亦乘馬偕行。既至良鄉,已接着來駕,各官在道旁俯伏,只燕帖木兒自恃功高,不過下馬站立。妥歡帖睦爾年才成童,前時曾見過燕帖木兒的威儀,至此又復晤着,容貌雖憔悴了許多,但餘威尚在,未免可怕,竟爾掉頭不顧。嗣經闊裏吉思在旁密啓道:“太平王在此迎駕,陛下應顧念老臣,格外敬禮。”妥歡帖睦爾聞言,無奈下馬,與燕帖木兒相見。燕帖木兒屈膝請安,妥歡帖睦爾也答了一揖。闊裏吉思復宣諭百官免禮,於是百官皆起。妥歡帖睦爾隨即上馬,燕帖木兒也上馬從行。  既而兩馬並馳,不先不後。居然是並肩王。燕帖木兒揚着馬鞭,向妥歡帖睦爾道:“嗣皇此來,亦知迎立的意思,始自何人?”妥歡帖睦爾默然不答。燕帖木兒道:“這是太后的意旨。從前扎牙篤皇帝遇疾大漸,遺命舍子立侄,傳位鄜王,不幸即位未幾,遽爾崩殂。太后承扎牙篤皇帝餘意,以弟歿兄存,所以遣使迎駕,願嗣皇鑑察!”妥歡帖睦爾仍是無言。燕帖木兒道:“老臣歷事三朝,感承厚遇,每思扎牙篤皇帝,大公無我,很是敬佩,所以命立鄜王,老臣不敢違命;此次迎立嗣皇,老臣亦很是贊同。”借太后先皇折到自己前是賓,此是主,無非爲希寵邀功起見。語至此,眼睜睜的瞧着妥歡帖睦爾,不意妥歡帖睦爾仍然不答。燕帖木兒不覺動惱,勉強忍住,復語道:“嗣皇此番入京,須要孝敬太后。自古聖王,統以孝治天下,況太后明明有子,乃甘心讓位,授與嗣皇,太后可謂至慈,嗣皇可不盡孝麼?”語帶雙敲,明明爲着自己。說至盡孝兩字,不由得聲色俱厲,那妥歡帖睦爾總是一言不發,好似木偶一般。燕帖木兒暗歎道:“看他並不是傀儡,如何寂不一言!莫非明宗暴崩,他已曉得我等密謀?看來此人居心,很不可測,我在朝一日,總不令他得志,免得自尋苦惱呢?”計非不佳,奈天不假年何!  乃不復再言,惟與妥歡帖睦爾並駕入都。  至妥歡帖睦爾入見太后後,燕帖木兒又復入宮,將途次所陳的言語,節述一遍,復向太后道:“臣看嗣皇爲人,年齡雖稚,意見頗深,若使專政柄,必有一番舉動,恐於太后不利!”太后道:“既已迎立,事難中止,凡事只由天命罷!”燕帖木兒道:“先事防維,亦是要着。此刻且留養宮中,看他動靜如何,再行區處。且太后預政有日,廷臣並無間言,現在不如依舊辦理,但說嗣皇尚幼,朝政仍取決太后,哪個敢來反抗呢?”太后猶豫未決,燕帖木兒道:“老臣並非懷私,實爲太后計,爲天下計,總應慎重方好。”總是欺人。太后尚淡淡的應了一聲。燕帖木兒告退。  越日,由太史密奏太后,略言迎立的嗣皇,實不應立,立則天下必亂。太后似信非信,召太史面詰,答稱憑諸卜筮。於是太后亦遲疑不決,自正月至三月,國事皆由燕帖木兒主持,表面上總算稟命太后。妥歡帖睦爾留居宮中,名目上是候補皇帝,其實如沒有一般,因此神器虛懸,大位無主。燕帖木兒心尚未愜,總想擠去了他,方得安心,奈一時無從發難,不得已遷延過去。  前平章政事趙世延,平時與燕帖木兒很是親暱,燕帖木兒亦嘗以心腹相待,日相過從。至此見燕帖木兒愁眉未展,也嘗替他耽憂,因當時無法可施,只好藉着花酒,爲他解悶。  一日,邀燕帖木兒宴飲,並將他家眷也招了數人,一同列席。又命妻妾等亦出來相陪。男女雜沓,履舃交錯,開瓊筵以坐花,飛羽觴而醉月,任你燕帖木兒如何憂愁,至此也不覺開顏。酒入歡腸,目動神逸,四面一瞧,婦女恰也不少,有幾個是本邸眷屬,不必仔細端詳,有幾個是趙宅後房,前時也曾見過,姿貌不過中人,就使年值妙齡,畢竟無可悅目。忽見客座右首,有一麗姝,荳蔻年華,丰神獨逸,桃花面貌,色態俱佳。當醉眼模糊的時候,襯着這般美色,越覺眼花繚亂,心癢難搔,便顧着趙世延道:“座隅所坐的美婦,系是何人?”世延向座右一瞧,又指語燕帖木兒道:“是否此婦?”燕帖木兒點首稱是。世延不禁微笑道:“此婦與王爺夙有關係,難道王爺未曾認識麼?”這語一出,座隅婦人,已經聽着,嗤嗤的笑將起來。就是列坐的賓主,曉得此婦的來歷,大都爲之解頤,頓時鬨堂一笑。燕帖木兒尚摸不着頭腦,徐問世延道:“你等笑我何爲?”世延忍着笑道:“王爺若愛此婦,儘可送與王爺。”燕帖木兒道:“承君美意,但不知此婦究竟是誰?”世延道:“王爺可瞧得仔細麼?這明明是王爺寵姬,理應朝夕相見,如何轉不認識?”燕帖木兒聞言,復抽身離座,至少婦旁端詳一番,自己也不覺粲然,便對世延道:“我今日貪飲數杯,連小妾鴛鴦,都不相識,難怪座客取笑呢?”人而無目,宜乎速死。世延道:“王爺請勿動氣!婦人小子,哪裏曉得王爺苦衷!王爺爲國爲民,日夕勤勞,雖有姬妾多人,不過後房備數,所以到了他處,轉似未曾相識哩。”善拍馬屁。燕帖木兒也對他一笑,盡歡而罷。便挈鴛鴦同輿,循路而歸。  是夕留鴛鴦侍寢,自在意中,毋庸細說。名曰鴛鴦,自應配對。只燕帖木兒憂喜交集,憂的是嗣皇即位,或要追究前愆;喜的是佳麗充庭,且圖眼前快樂。每日召集妃妾,列坐宴飲,到了酒酣興至,不管甚麼嫌疑,就在大衆面前,隨選一婦,luoti交歡;夜間又須數人兵寢,巫山十二,任他遍歷。看官!你想酒中含毒,色上藏刀,人非金石,怎禁得這般剝削!況且殺生害命,造孽多端,相傳太平王廚內,一宴或宰十二馬,如此窮奢極欲,能夠長久享受麼?俗語說得好,銅山也有崩倒的日子,燕帖木兒權力雖隆,究竟敵不過銅山,荒淫了一二個月,漸漸身子尫瘠,老病復發,雖有參苓,也難收效!運退金失色,時衰鬼來欺,燕帖木兒從未信鬼,至此也膽小如鼷,日夜令人環侍,尚覺鬼物滿前。  一日,方扶杖出庭,徐徐散步,忽大叫一聲,暈倒地上。左右連忙扶起,舁入牀中,他卻不省人事,滿口裏胡言誕語,旁人側耳細聽,統是自陳罪狀,悔泣不休。忙從太醫使中,延請了數位名手,共同診治。大衆都是搖首,勉勉強強的公擬一方,且囑王府家人道:“此方照飲,亦只可少延數日,看來精神耗盡,脈象垂絕,預備後事要緊,我等是無可爲力了!”  王妃八不罕以下,俱惶急異常。俟進藥後,卻是有些應驗,燕帖木兒溺了一次瘀血,稍覺神氣清醒。但見妃妾等環列兩旁,還有子女數人,一併站着,便喘吁吁道:“我與你等要長別哩。”八不罕接着道:“王爺不要這般說。”燕帖木兒道:“夫人!夫人!你負泰定帝,我負夫人!彼此咎由自取,尚復何言!”八不罕不禁垂淚,燕帖木兒複道:“人生總有一死;不過我自問生平,許多抱歉,近報在身,遠報在子孫,這是不易至理,悔我前未覺悟哩!”曉得遲了。  正在訴別的時候,外面已有無數官員,統來問疾。由燕帖木兒召入,淡淡的談了數語。惟問及太傅伯顏,未見到來,他卻自言自語道:“一生一死,乃見交情,我前時嘗替他出力,目今我病,他即視同陌路,可見生死至交,原是不易得呢!”  暗伏下文。大衆勸慰一番,告別而去。  燕帖木兒復召弟撒敦,及子唐其勢、塔剌海囑咐後事,教他勤慎保家。尋又自嘆道:“炎炎者滅,隆隆者絕。我、我、……”說了兩個我字,痰已壅上,竟接不下去。須臾面色轉變,兩目雙睜,但聽得二語道:“先皇先後恕臣,臣去,臣去!”言畢遂逝。遠遠聽得一片呼喝聲,號慘聲,陰氣森森,令人發豎。  八不罕等又悲又驚,待驚魂少定,闔家掛孝治喪,不必絮述。惟八不罕身爲皇后,曾已母儀八方,爲了情根未斷,甘心受辱,竟嫁燕帖木兒爲妃;乃歷時未幾,又復守孀,總是一場別鵠離鸞,悔不該再行顛鸞倒鳳!還有必罕姊妹,更不值得。可見婦人以守節爲重,既以不幸喪夫,何必另圖改醮呢!大聲疾呼,有關名教。小子走筆至此,且暫作一束,綴以俚句一絕雲:  《國風》猶憶刺“狐綏”,一念癡迷悔莫追,  盡說回頭便是岸,誰知慾海竟無涯!  燕帖木兒已死,那時妥歡帖睦爾方得乘勢出頭,由太后卜答失裏召集羣臣,奉他即位,欲知嗣位情形,且看下回便知。  ----------  燕帖木兒大詐似忠,始仇泰定而迎二王,繼助文宗以戕明宗,一再弒立,視君如奕棋。董卓、曹操之所不能爲者,而燕帖木兒敢爲之,一代奸雄,絕無僅有。惟文後初立鄜王,繼立妥歡帖睦爾,皆非燕帖木兒所贊成,彼挾震主之威,肆行無忌,詎不能抗違後命,另立嗣君乎?吾推其意,當鄜王嗣立時,利其年幼,姑暫聽之;至鄜王天逝,迎立妥歡帖睦爾,並馬徐行,舉鞭指示,而妥歡帖睦爾不答;燕帖木兒遂懷異志,暗中把持,三月無君,假使未死,則妥歡帖睦爾其能免彼暗算耶?乃溺之以酒,盅之以色,俾其荒淫體羸,溺血以死,是殆天之福善禍淫,而陰奪其魄者?本書歷敘權奸,而於燕帖木兒之生死,記載獨詳,其所以庽戒之意,昭然若揭,餘事已見細評,要無非一儆世也。

譯文:

話說鄜王在十月即位,過了十多天,便立了一位皇后。兩人同住在宮中,從小相處,感情親密,也算是一段元朝歷史上的奇聞。這時候已進入嚴冬,眼看就要過完農曆年底,朝廷便召集羣臣商議改年號,同時決定爲已故先帝立廟號並供奉神主,還要把武宗皇后升入太廟的事也一併處理。議定還未完成,年幼的皇帝又突然染上重病,幾天之後便駕崩了。

各位王公大臣都感到震驚和惶恐,只有燕帖木兒嘆息道:“我原本想立皇子爲君,可先帝的意思是一定要改立鄜王。太后又十分固執,執意要遵照遺命行事。終究鄜王命薄,即位不過六七十天,便病死去了。今後,應當改立皇子纔是。”於是他再次入宮見太后,先安慰了她一番,然後才提起繼位一事。

太后說:“國家不幸,剛立了新君,立刻就去世了,真是令人痛心遺憾!”燕帖木兒說:“這是命運使然,過去的往事也不必再追究了!國家不能沒有君主,現在最當務之急是立皇弟。”太后問:“你說的莫非是我兒子燕帖古思?”燕帖木兒回答說是。太后說:“我兒子還太年幼,不應即位,還是另立爲好。”燕帖木兒說:“前些日子命令立鄜王,是遵循先帝遺詔,化私爲公。如今鄜王已去世,自然該立皇子,除此之外,還有誰能繼位呢?”太后說:“明宗的長子妥歡帖睦爾,以前被送到高麗,如今住在靜江,今年已十三歲,可以迎請回來即位。”畢竟女人迷信鬼神,還是不敢立自己的兒子。燕帖木兒說:“先帝生前曾有明文詔令,說妥歡帖睦爾並非明宗親生兒子,所以才把他送到高麗,後來又遷到靜江。如今還打算立他嗎?”太后說:“先立了再說,等他百年之後,再立我兒子也不遲。”燕帖木兒說:“人心難以預料,太后厚待皇侄,將來皇侄未必會感激你啊。”太后說:“這要看他自己的良心,我只要對得起先帝,也對得起明宗皇帝和皇后,就是盡了心。”燕帖木兒仍搖頭反對,太后說:“你忘了太平王王忽察都的事嗎?先帝因爲這事一直不安,我也嚇得夠嗆。我長子因此病死,如今只剩一個孩子,不到五六歲,我盼他多活幾年,所以才寧願立皇侄——不管妥歡帖睦爾是不是明宗親生,但明宗曾稱他爲兒子,我如今迎他即位,陰間如果有靈,一定不會再怪罪我了!”燕帖木兒說:“太后也太拘泥了!我弟弟出宮後,一直由我親自撫養,從沒有聽說他有不良行爲,有什麼好怕的?”太后說:“太平王,你別仗着膽子!先帝也說你不會長久啊。”燕帖木兒聽了,心裏也暗暗一驚,沉思片刻後才說:“太后是否已經決定好了?”太后說:“我已經決定,不必再議了!”燕帖木兒嘆息着退出。於是太后命中書右丞闊裏吉思,立刻快馬加鞭前往廣西的靜江縣,迎請妥歡帖睦爾回來即位。

新君尚未抵達,舊年已快結束,到了新年第一天,朝廷仍沿用至順年號,稱爲至順四年。

幾天後,闊裏吉思派人緊急回報,說新皇帝即將抵達京城。太后便命令太常禮儀使,準備儀仗,出城迎接。文武百官都前往道旁等候。燕帖木兒的病早已痊癒,也騎馬同行。到了良鄉,皇帝的車駕已到,衆人在路邊跪伏,只有燕帖木兒自恃功高,只是站着沒下馬。妥歡帖睦爾年僅幼童,之前見過燕帖木兒的威嚴,如今再次見面,雖已憔悴,但餘威仍在,令人膽寒,他竟扭頭不理。後來闊裏吉思在旁邊悄悄勸道:“太平王親自前來迎接,陛下應當體恤老臣,多加敬重。”妥歡帖睦爾聽了,只得下馬,與燕帖木兒相見。燕帖木兒跪下請安,妥歡帖睦爾也還了一禮。闊裏吉思再宣佈百官可以免禮,於是官吏們紛紛起身。妥歡帖睦爾隨即上馬,燕帖木兒也騎馬跟隨着。

兩人並駕前行,前後不偏不倚,儼然是並肩而立的君臣。燕帖木兒揮動馬鞭,向妥歡帖睦爾問道:“陛下這次入京,是知道迎立的來由嗎?這始自誰人?”妥歡帖睦爾沉默不語。燕帖木兒說:“這是太后的旨意。從前扎牙篤皇帝病重將死,遺命放棄自己的兒子,改立侄子,傳位給鄜王。可惜鄜王即位不久便去世了。太后繼承先帝的意願,認爲弟弟死了,哥哥尚在,所以派使節迎請妥歡帖睦爾回來,希望陛下能明察!”妥歡帖睦爾依舊無言。燕帖木兒又說:“我歷事三朝,感激恩遇,十分敬佩扎牙篤皇帝的公正無私,所以當初奉命立鄜王,不敢違背;這次迎立新君,我也十分贊成。”——他把自己說得像忠臣,實際上是想討好太后、博取功名。話說完,他盯着妥歡帖睦爾,沒想到對方依舊不回答。燕帖木兒心中不悅,勉強忍住,又說:“陛下此番入京,必須孝順太后。自古聖王都以孝道治國,況且太后明明有兒子,卻自願讓位,把皇位讓給陛下,這份慈愛實在難得,陛下怎能不盡孝呢?”這話含蓄地暗示自己是“孝順”之首。說到“盡孝”二字時,語氣陡然嚴厲,妥歡帖睦爾始終一言不發,像木偶一樣。燕帖木兒暗自嘆息:“他不是木偶,怎麼毫無反應?莫非明宗突然去世,他早已知道我們密謀立他?看來此人心思深沉,不可測度。我在這朝中一天,絕不能讓他得志,免得他日後自尋煩惱。”此計雖好,可惜天不賜壽。

最後他不再多言,只與妥歡帖睦爾並馬進入京城。

等妥歡帖睦爾見了太后後,燕帖木兒再度入宮,把途中所說的話重新複述了一遍,又對太后說:“臣看這新君雖年幼,但心思深沉,若讓他掌權,將來一定有大動作,恐怕對太后不利!”太后說:“既然已立,事已至此,只好聽天由命!”燕帖木兒說:“凡事提前防範纔是關鍵。現在不妨先讓新君留在宮中,觀察他的言行,再做安排。況且太后長期執政,朝中大臣並無異議,眼下不如依舊維持現狀,說新君年幼,朝政仍由太后決斷,誰敢反對呢?”太后猶豫不決,燕帖木兒又說:“我並非圖私利,實是爲太后、爲天下着想,總該謹慎行事。”——這明顯是虛僞奉承。太后只是淡淡應了一聲。燕帖木兒退出。

第二天,太史官祕密上奏,說迎立妥歡帖睦爾是錯誤的,一旦立他,天下必然大亂。太后似信非信,便召太史當面質問,對方稱是根據占卜所得。於是太后也遲疑不決。從正月到三月,國事全部由燕帖木兒掌控,表面上仍是遵從太后旨意。妥歡帖睦爾在宮中停留,名義上是候補皇帝,實際上毫無實權,皇位空懸,國家無人主持。燕帖木兒心中仍不滿足,總想把妥歡帖睦爾除掉,才心安,可一時又找不到機會,只得暫時拖延。

平時與燕帖木兒關係密切的平章政事趙世延,見他愁眉不展,也替他擔心。當時無法幫助他,只好借酒飯解愁。一天,邀燕帖木兒宴飲,還把他家中的幾名妻妾也請來同席,又命妻妾們一同出席。男女混雜,熱鬧非凡,擺開華貴的筵席,飲酒賞月,不管愁緒,也放開了心情。燕帖木兒本就憂愁,此時卻也沉醉,神采飛揚。四面一瞧,女人不少,有的是自己的侍妾,不必細看;有的是趙世延家中的小妾,以前見過,容貌平平,就算年輕,也難令人動心。忽然看見主座右側一位美女,年方妙齡,容顏秀美,風度不凡,面容如桃花般嬌豔,姿態絕佳。在酒醉眼花時,這樣的美色更讓人目眩神迷,心癢難耐,便問趙世延:“坐在我右邊的這位美女,是誰?”趙世延看看,又指着說:“是這位?”燕帖木兒點頭。趙世延忍不住笑着問:“這女人與王爺早就相識,難道王爺不認識?”這句話一出,坐於那旁的女子立刻忍不住笑起來,連在座賓客也鬨然大笑,場面一片歡樂。燕帖木兒還搞不清狀況,便問趙世延:“你們爲什麼笑我?”趙世延忍着笑着說:“王爺若喜歡,儘可送給她!”燕帖木兒說:“承你美意,但不知她到底是誰?”趙世延說:“王爺看仔細了嗎?這分明是您最寵愛的姬妾,每天相伴左右,怎麼還會不認識?”燕帖木兒聞言,當即起身離開座位,走到女子身旁仔細打量,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,便對趙世延說:“我今天喝了幾杯,連自己小妾‘鴛鴦’都不認識,難怪你們笑話我!”人若失明,理當速死。趙世延說:“王爺別生氣!婦人孩子哪懂您的苦衷?您爲國爲民,日夜操勞,雖然有多個妾室,不過都是在後院備選,所以到了外地,反而顯得不認識罷了。”——這是典型的拍馬屁。燕帖木兒也笑了笑,大家盡興而散。他隨後便帶着“鴛鴦”一同回府。

當晚讓“鴛鴦”陪宿,心中自得,不必多說。這名字叫“鴛鴦”,當然應成對。燕帖木兒心中既憂且喜:憂的是嗣君即位後,可能會追究之前陰謀;喜的是有了美色相伴,可以享片刻歡愉。他每天召集妃妾,坐在一起宴飲,酒過三巡,不管是否有嫌疑,就在衆人面前隨意挑選一個婦人發生關係;夜裏又讓多名女眷輪流陪寢,如同巫山十二峯,他遍歷其中。看官!你想一想,酒中含毒,色中藏刀,普通人怎能承受如此殘酷的剝削?更何況殺生害命,造下無數惡業。相傳太平王的廚房裏,一頓飯就宰殺十二匹馬,如此窮奢極欲,能長久享受嗎?俗話講得好,銅山也有崩塌的一天。燕帖木兒雖權勢顯赫,終究敵不過揮霍到極點的奢侈生活,荒淫了兩個月,身體漸漸衰弱,老病復發,即使服用參苓等補藥,也無效!時運衰敗,邪祟侵擾,燕帖木兒以前不信鬼神,至此也膽戰心驚,日夜命人守護,還覺得陰風鬼影滿室。

一天,他正拄着柺杖出宮散步,突然大叫一聲,暈倒在地。左右連忙扶起,抬到牀榻上,他卻昏迷不醒,口中不斷喃喃自語,全是自責與悔恨,痛哭流涕。急忙請來了幾位名醫共同診治,衆人都搖頭,勉強擬了一劑藥方,並囑咐王府家人:“按此方服,最多能延幾天,看來精神已耗盡,脈象瀕臨絕境,要準備後事,我們也是無能爲力了!”王妃八不罕以下衆人嚇得手足無措。服藥後,確實略有好轉,燕帖木兒小便時排出瘀血,精神稍有恢復。他看見妃妾們圍在身旁,還有幾個孩子站在旁邊,便喘着氣說:“我和你們要永別了。”八不罕連忙勸道:“王爺不要這麼說。”燕帖木兒說:“夫人!夫人!你辜負了泰定帝,我辜負了你!彼此都是咎由自取,還有什麼可說的!”八不罕不禁流下眼淚。燕帖木兒又說:“人生終有一死,不過我自問生平,有很多遺憾,近的報應在我身上,遠的報應在子孫身上,這是無法避免的,我悔恨自己當初沒有覺醒!”——終於明白遲了。

正當他訴說痛苦時,外面已有衆多官員前來探問病情。燕帖木兒召他們入內,只簡單交談了幾句,唯獨問到太傅伯顏時,卻不見他前來。他自言自語道:“生與死,才見情誼。我過去曾爲他出力,如今我病危,他卻像陌生人一樣,可見真正生死之交,實在難得!”——這是爲後文埋下伏筆。衆人勸慰一番後,才告辭離開。

燕帖木兒又召來弟弟撒敦,以及兒子唐其勢、塔剌海,囑咐他們日後如何謹慎自持、保家護業。隨即又自嘆道:“興盛的總會滅亡,轟鳴的終將衰亡。我、我、……”說了兩個“我”字,痰湧上喉,再也說不下去。片刻,臉色驟變,雙眼睜大,只聽他說了兩句:“先皇原諒我,我走了,我走了!”說完便氣絕身亡。遠處傳來陣陣呼喊聲,哭聲震天,陰氣森森,令人毛骨悚然。

八不罕等人心中悲痛恐懼,待驚魂稍定,全家掛孝,爲他隆重治喪,此處不再細述。唯有八不罕身爲皇后,早年曾有德行,統領後宮,卻因情難自控,甘願受辱,嫁給燕帖木兒爲妃;後來不久復守寡,一生終究是悲歡無常,悔不該再次重歸於亂。至於必罕姐妹,更不值得細說。可見女子以守節爲重,既然不幸喪夫,何必另嫁改婚?這種行爲,豈不是違背了名教?我寫下這些,暫且作個收尾,附上一首俗語絕句:
《國風》猶憶刺“狐綏”,一念癡迷悔莫追,
盡說回頭便是岸,誰知慾海竟無涯!

燕帖木兒死後,妥歡帖睦爾這才得以逐漸掌權。太后卜答失裏召集羣臣,正式擁立他即位。關於新君即位後的種種情形,且待下回詳述。

——燕帖木兒表面忠厚,實際上心機深沉:先因仇視泰定帝而迎立兩個王爺,後又幫助文宗殺害明宗,一再篡改皇位,視君主如下棋一般。這種手段,連董卓、曹操都做不到,燕帖木兒卻敢做,堪稱一代奸雄,絕無僅有。然而,文宗最初立鄜王,之後又立妥歡帖睦爾,都不是燕帖木兒所贊成的。他憑藉權勢,肆意妄爲,難道不能違背皇室命令,另立新君嗎?我認爲,當初鄜王即位時,他看中其年幼,暫且順其自然;等到鄜王去世,迎立妥歡帖睦爾時,便親自親率迎駕,同騎並行,舉鞭示意,而妥歡帖睦爾卻沉默不語——這正是燕帖木兒心中生出異志的跡象。此後他暗中操控,連續三個月無人主政,若他不死,妥歡帖睦爾又怎能躲過暗算?他用酒灌醉、以色誘惑,使新君荒淫過度,身體衰弱,最終血崩而亡——這恐怕是上天懲罰淫邪、懲罰貪婪的體現,是陰間奪走了他的魂魄?本書反覆描寫權臣,而對燕帖木兒的生殺之命敘述尤爲詳細,其用意顯然在於警示世人:權力越大,越需警惕,貪慾終將導致毀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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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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