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義》•第四十七回 正官方廷臣會議 遵顧命皇侄承宗

卻說燕帖木兒納後爲妃,又得了必罕姊妹,並有從前宗女等人,總計後房佳麗,已有二三十人,左擁右抱,夜以繼日,正是快活得很。但女色一物,最足盅人。尋常一夫一婦,尚宜節慾養精,不能旦旦而伐。況一個男子,陪着幾十個婦人,若非自知節養,就使有牛馬精神,也恐不能持久呢。至理名言。燕帖木兒日漸清羸,筋力已耗去大半,偏偏好色心腸,愈加熾張,得隴望蜀,厭故喜新,他若聞有美人兒,定要攛取到手。無論皇親國戚,閨女孀姝,但教太平王一言,只可親送上門,由他戲弄。自從至順元年以及三年,這三年間,除所賜公主宗女,及娶納泰定后妃外,復佔奪了數十人,或有交禮三日,即便遣歸。大衆忍氣吞聲,背地裏都祈他速死。他尚恃勢橫行,毫不知改,甚至後房充斥,不能盡識。天作孽,猶可違;自作孽,不可活,殘喘雖尚苟延,死期已不遠了。  話分兩頭。且說文宗登位以後,第一個寵臣是燕帖木兒,第二個就是伯顏。至順元年,改任伯顏知樞密院事。應四十三回。文宗以未足酬庸,覆命尚世祖子闊出女孫,名叫伯顏的斤,作爲伯顏妻室。並賜虎士三百名,隸左右宿衛。嗣復給黃金雙龍符,鐫文曰:“廣宣忠義正節振武佐運功臣。”組以寶帶,世爲證券。又命凡宴飲視宗王禮。至順二年,晉封浚寧王,加授侍正府侍正,追封其先三世爲王,尋又加封昭功宣毅萬戶,忠翊侍衛都指揮使。三年拜太傅,加徽政使。是時燕帖木兒,深居簡出,每日與妻妾尋歡,不暇問及國事。因此朝政一切,多由伯顏主持;伯顏的權力,也不亞燕帖木兒。一個未死,一個又起。於是一班趨勢的官兒,前日迎合太平王,此日迎合浚寧王,朝秦暮楚,昏夜乞憐,但蒙浚寧王允許,平白地亦可升官。就使遇着親喪,不過休假數日,即可衰絰供職,且給以美名,稱爲奪情起復。監察御史陳思謙,目擊時艱,痛心銓法,因上言內外各官,若非文武全才,關係天下安危,儘可令他終喪,不許無端起復。文宗雖優詔允從,奈暗中有伯顏把持,總教賄賂到手,無人不可設法,陳思謙又抗詞上奏道:  臣觀近日銓衡之弊,約有四端:入仕之門太多,黜陟之法太簡,州郡之任太淹,朝省之除太速。欲救四弊,計有三策:一曰,至元三十年以後,增設衙門,冗濫不急者,從實減並,其外有選法者,併入中書。二曰,宜參酌古制,設辟舉之科,令三品以下,各舉所知,得材則受賞,失責則受罰。三曰,古者刺史入爲三公,郎官出宰百里,蓋使外職識朝廷治體,內官知民間利病。今後歷縣尹有能聲善政者,授郎官御史,歷郡守有奇才異績者,任憲使尚書。其餘各驗資品通遷,在內者不得三考連任京官,在外者須歷兩任,乃遷內職。績非出類,守不敗官者,則循以年勞,處以常調。凡朝缺官員,須二十月之上,方可遷除,庶仕路澄清,賢者益勸,而不肖者無從幹進矣。臣爲整頓銓法計,故冒昧上陳,伏乞採擇!  其時河北道廉訪副使僧家奴,亦遙上一疏,乞御史臺臣代奏。略雲:  自古求忠臣必於孝子之口,今官於朝者十年,不省覲者有之;非無思親之心,實由朝廷無給假省親之制,而有擅離官次之禁。古律諸職官父母在三百里外,三年聽一給定省,假二十日;無父母者,五年聽一給拜墓,假十日,以此推之,父母在三百里以至萬里,宜計道里遠近,定立假期。其應省覲,匿而不省覲者,坐以罪;若詐冒假期,規避以掩其罪,與詐奔喪者同科,則天下無背親之人,亦即無背君之人!移孝作忠,端在此舉,伏乞宸鑑!  御史臺臣,恰也不好隱匿,便將原奏呈入,文宗與陳思謙奏摺,一併發落,飭中書省、禮部、刑部,及翰林、集賢兩院,詳議以聞。各官明知所奏無私,因礙於伯顏情面,免不得模棱兩可,參酌了一篇圓滑的奏章,覆呈上去。文宗亦有詔下來,大旨須用人宜慎,臨喪宜哀,說得理明詞達,其實也是一紙具文,無補實際。下欺上,上欺下,此是中國積弊,不特元代爲然。還有司徒香山,有意逢君,進陳符讖,援行陶弘景《胡笳曲》,有“負扆飛天曆,終是甲辰君”二語,與皇上生年紀號,適相符合,足爲受命的瑞徵,乞錄付史館,頒告中外。有詔令翰林、集賢兩院及禮部會議。此時文宗早改元至順,如香山讕言,不值一辯,乃猶令羣臣集議,真是好諛。嗣經翰林諸臣,以謂唐開元間,太子賓客薛讓,進武后鼎銘雲:“上玄降鑑,方建隆基。”隱爲玄宗受命的慶兆。姚崇表賀,請宣示史官,頒告中外。至宋儒司馬光,斥他強詞牽合,以爲符瑞,小臣貢諛,宰相證成,實是侮弄君上。今弘景遺曲,雖於生年紀號,似相符合,但陛下應天順人,紹隆正統,於今四年,薄海內外,無不歸心,何待旁引曲說,作爲符命;若從香山言,恐啓讖緯曲談,反足以亂民志,淆政體,請毋庸議等語。文宗乃把此事擱起。  未幾江浙大水,壞民田十八萬八千七百三十八頃。越年,江西飢,湖廣又飢,雲南又大飢;既而熒惑犯東井,白虹並日出,長竟天。京師及隴西地震,天鼓鳴於東北,文宗一面遣賑,一面飭修佛事。始終佞佛,至死不悟。迨至梧桐葉落,天下皆秋,文宗帝運已終,竟染了一種奇症,整日昏昏,譫言囈語。皇后卜答失裏,就榻侍疾,但聽文宗所說,無非舊日陰謀,有時大聲呼痛,竟似有人捶擊一般。經醫官朝夕診視,也辨不出是甚麼病症,所開藥方,全是不痛不癢,無效可言。  一夕,卜答失裏侍側,忽被文宗牽住兩手,大呼哥哥恕我!嫂嫂恕我!嚇得卜答失裏毛髮皆豎。急時抱佛腳,又只得在旁哀求,嗣見文宗神志稍清,纔敢問明痛苦。文宗不禁嘆息道:“朕病將不起了,自思此生造了大孽,得罪兄嫂,目今悔不可追!惟朕歿後,這帝統須傳與鄜王,千萬勿可爽約!”卜答失裏嗚咽道:“皇侄登基,皇子奈何?”文宗道:“你還要顧全皇子麼?恐你也保不住這性命!”卜答失裏道:“且召太平王商議何如?”文宗道:“太平太平害死朕了!他也死在目前,召他何爲?”卜答失裏唯唯聽命。嗣令太監密召燕帖木兒,果然抱病在牀,溺血不起,乃改召伯顏入議。  伯顏到了御寢,聞文宗喃喃譫語,倒也未免心驚。及見過卜答失裏,敘談片時,卜答失裏提及文宗身後,擬立鄜王事,伯顏道:“皇子年齡,也與鄜王相仿,何必另立皇侄?”卜答失裏以手指牀,似乎表明文宗的意思。伯顏不待明說,已經覺着,又悄語卜答失裏道:“聖上不豫,或致心煩意亂,始有此說。且待聖躬康泰,再行定議未遲。”言尚未已,忽聞文宗噫聲道:“你是太傅伯顏麼?朕雖有疾,並不是時時昏亂,須知先皇即位,不過數月,我已御宇數年,倘有不諱,應把帝位傳與鄜王,朕尚可見先皇於地下!你不要再生異議!”伯顏尚欲申說,文宗又向卜答失裏道:“朕已決定意見,此後倘有改議,無論先帝后不依,我也死難瞑目呢!”這卻是臨終懺悔。伯顏又啓奏道:“聖上春秋正富,稍稍違和,自能漸瘥,何必耽憂!”文宗搖首道:“朕已不濟了!少年種種,自悔已遲,今日天祿告終,無可挽回。太平亦應遭劫,將來國事,仗卿作主。卿須遷善改過,竭忠盡誠,莫效那貪淫狡詐哩!”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可惜伯顏不遵。伯顏聞了此言,也覺爲之悚然。既而告退出宮。  是夕,文宗病勢驟劇,竟痰喘交作,一命嗚呼。臨終時,猶諄囑皇后,毋忘遺囑。統計文宗在位五年,壽只二十九歲。  燕帖木兒聞了這耗,也只得勉強起牀,踉蹌入宮。是時皇子燕帖古思,早召歸宮內,倚榻送終。他本是乳臭小兒,曉得甚麼悲慼!看看燕帖木兒到來,便跳躍而出,笑顏相迎。燕帖木兒便稱他爲小皇帝,拉住了手,入謁皇后。只見后妃以下,相率慟哭,不得已站住一旁,陪了數點眼淚。約一小時,后妃等哀尚未止,不禁煩躁起來,即大聲道:“皇上大行,應由皇子嗣位!此時請皇后即頒遺詔,傳位皇子爲要!”皇后卜答失裏也不回答,越加號咷不止。燕帖木兒很是驚訝,又只好婉言勸慰,至皇后哀聲少輟,復將傳位的問題,重行提起。皇后卜答失裏道:“大行皇帝,已有遺囑,命鄜王繼承大統。”燕帖木兒頓足道:“傳位鄜王麼?臣不敢與聞!”卜答失裏道:“這事不便改議。太傅伯顏,曾與先皇面洽,太平王可去問明,自然洞悉底蘊了。”燕帖木兒不好再說,就出宮而去。  當下安排喪葬,自有一番手續,不必細表。只是帝位雖定,鄜王年才七歲,不能親聽國政,當由太平王燕帖木兒召集諸王會京師,凡中書百司庶務,統須稟命中宮,方得決行。轉瞬間已是十月,諸王畢會,由太師燕帖木兒及太傅伯顏奉鄜王即位於大明殿,大赦天下,循例下詔道:  洪維太祖皇帝,啓闢疆宇;世祖皇帝,統一萬方,列聖相承,法度明著,我曲律皇帝,即武宗。入纂大統,修舉庶政,動合成法,授大寶位於普顏篤皇帝,即仁宗。以及格堅皇帝,即英宗,詳註俱見上。歷數之間,實當在我忽都篤皇帝,忽都篤三字,蒙古語,有祿之謂,即明宗尊號。扎牙篤皇帝,扎牙篤三字蒙古語,謂有天命,即文宗尊號。而各播越遼遠。時則有若燕帖木兒建議效忠,戢平內難,以定邦國,協恭推戴札牙篤皇帝。登極之始,即以讓兄之詔,明告天下,隨奉璽紱,遠迓忽都篤皇帝。朔方言還,奄棄臣庶,扎牙篤皇帝,薦正宸極,仁義之至,視民如傷,恩澤旁被,無間遠邇,顧育眇躬,尤篤慈愛。賓天之日,皇后傳顧命於太師太平王右丞相答剌罕燕帖木兒,太傅浚寧王知樞密院事伯顏等,謂聖體彌留,益推固讓之初志,以宗社之重,屬諸大兄忽都篤皇帝之世嫡,乃遣使召諸王宗親,以十月一日來會於大都,與宗王大臣同奉遺詔,揆諸成憲,宜御神器。以至順三年十月初四日,即皇帝位於大明殿,可大赦天下。自至順三年十月初四日昧爽以前,除謀反大逆謀殺祖父母父母,妻妾殺夫,奴婢殺主,謀故殺人,但犯強盜,印造僞鈔,盅毒魘魅犯上者不赦外,其餘一切罪犯,鹹赦除之。大都、上都、興和三路,差稅免三年,腹裏差發,並其餘諸郡,不納差發去處稅糧,十分爲率免二分,江淮以南,夏稅亦免二分。土木工役,除倉庫必合修理外,毋復創造以紓民力。民間在前應有逋欠差稅課程,盡行蠲免。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官,並內外三品以上正官,歲舉才堪守令者一人,申達省部,先行錄用。如果稱職舉官,優加旌擢,一任之內,或犯贓私者,量其輕重,黜罰其不該。原免重囚淹禁三年以上,疑不能決者,申達省部詳讞釋放。學校農桑,孝弟貞節,科舉取士,國學貢試,並依舊制。廣海、雲南梗化之民,詔書到日,限六十日內出官與免本罪,許以自新。於戲!肆予沖人,託於天下臣民之上,任大守重,若涉淵冰,尚賴宗王大臣百司庶府,交修乃職,思盡厥忠,嘉與億兆之民,共保承平之治。諮爾多方,體予至意,故茲詔示,想知悉!  斯詔下後,又尊皇后卜答失裏爲皇太后,敕造玉冊玉寶。又皇太后降旨,命作兩宮幄殿車乘供帳,一面告祭南郊,及社稷宗廟。至太后冊寶告成,復敬奉如儀,太后御興聖殿受朝賀。宮廷內外,賞賚有差。還有一樁咄咄怪事,七齡的幼主,居然立起一位皇后。這皇后名叫也忒迷失,也系弘吉剌氏,與幼主年齡,也不相上下。小子有詩記此事道:  欲賦桃夭貴及時,成年方始葉婚期,  如何七歲沖人子,也詠周南第一詩?  欲知立後後如何情形,待至下回表明。  ----------  有元一代,權奸最多。至燕帖木兒之恃功專寵,可謂極矣;然繼起者尚有伯顏。陳思謙等雖抗直敢言,然豺狼當道,安問狐狸。所傳諫草,無非徒供後人之覽誦,著書人不忍掩沒,故特志之。至若鄜王之立,於伯顏無甚關係,而於燕帖木兒,則有所顧忌,舍子立侄之議,無怪其不樂贊成。而皇后卜答失裏,必導揚末命,不從燕帖木兒之請,彼未能容明宗後,詎轉能愛明宗子乎?是必由明宗帝后,從中示儆可知也,證以四十五回,前後聯貫,閱者應益恍然。

譯文:

燕帖木兒娶了皇后,並收了必罕姐妹以及多位宗室女子,後宮佳麗已有二三十人,日夜沉溺於聲色之中,生活極爲放縱。然而,女人的誘惑最容易讓人沉溺,即便是夫妻之間,也應節制慾望、保養精氣,更別說一個男人要同時侍奉幾十個女人。若沒有自知之明來節制,即使身體健壯如牛馬,也難以持久。燕帖木兒的健康日漸衰弱,體力耗損大半,偏偏色慾之心愈發強烈,見有美人便想佔有,無論對方是皇親國戚還是寡婦孤女,只要太平王一句話,就可輕易讓她們送上門來任其玩弄。從至順元年到三年間,除了收了公主和宗女外,他又強行奪取了數十名女子,有的只相處三天便被遣返。衆人忍氣吞聲,私下都祈求他早日死去。他依然仗着權勢橫行霸道,絲毫不知悔改,後宮人滿爲患,連他本人也記不清她們是誰了。天降災禍或許還能逃避,但自作自受,終究難逃滅亡。雖然他還勉強活着,但死期已不遠了。

與此同時,元文宗即位後,最初最受寵的權臣是燕帖木兒,其次是伯顏。至順元年,文宗任命伯顏爲樞密院事。由於對他功勞尚未滿意,文宗又將世祖後裔闊出的孫女——名叫伯顏的斤,許配給伯顏爲妻,並賜予三百名侍衛,歸其統領。隨後又賜予黃金雙龍符,上面寫着:“廣宣忠義正節振武佐運功臣”,並用珍寶腰帶佩帶,世代承認爲憑證。還規定凡文武宴會須按宗王規格舉行。至順二年,封伯顏爲浚寧王,授侍正府侍正官職,追封其先祖三代爲王,又加封昭功宣毅萬戶、忠翊侍衛都指揮使。至順三年,伯顏被拜爲太傅,加授徽政使。那時,燕帖木兒長期深居簡出,整天在後宮享樂,無暇問政,朝中大事大多由伯顏主持,他的權力甚至不亞於燕帖木兒。一個尚在,一個又起,於是許多趨炎附勢的大臣,前些日子巴結太平王,後些日子又諂媚浚寧王,朝秦暮楚,只爲換取升官機會。即便遇到親喪,也只休假數日,便可脫下孝服回到崗位,並被美名爲“奪情起復”。監察御史陳思謙目睹時政敗壞,痛心於官吏選拔制度的腐敗,於是上書指出官場存在四大弊端:一是入仕途徑太寬,二是升遷降職制度太簡單,三是地方官任用太久,四是中央官員任命太快。他提出三條改革建議:第一,自至元三十年後設立的多餘機構,應如實合併削減,所有外設機構的選拔權併入中央中書省統一管理;第二,應參考古代制度,設立“舉薦”科舉,讓三品以下官員推薦自己所知的優秀人才,有才者賞,失責者罰;第三,古代規定刺史入朝爲三公,郎官出仕爲地方長官,目的在於使外官瞭解朝廷政策,內官明白民間疾苦。今後對有政績、能幹的縣令,應提拔爲郎官或御史;對有才幹、政績突出的郡守,應任命爲憲使或尚書。其他官員按資歷逐步晉升,內廷官員不得連續任職三屆,外官需經歷兩任後才能調入中央,若政績平庸、不能守職,則以年功晉升,按常規調任。凡中央空缺職位,必須等待二十個月以上,方可任命,如此才能使官場清明,賢能之人被鼓勵,無能之輩無法鑽營。陳思謙直言進諫,爲整頓官制,冒昧提出這些建議,懇請皇帝採納。

當時,河北道廉訪副使僧家奴也遠距離上書,請求御史臺代爲奏報,大致內容是:自古以來,要找忠臣,應從孝子口中尋找。如今在朝爲官者,有十年不回家探親的,不是他們不想思親,而是朝廷沒有規定探親假,反而有擅自離職的禁令。古代法律曾規定,官員父母在三百里以內,三年可探親一次,假期二十日;父母不在身邊者,五年可拜墓一次,假期十日。由此推之,父母在三百里以至萬里,應根據路程遠近制定相應假期。凡應探親卻故意隱瞞不歸的,應受處罰;若謊稱探親、規避責任,與騙取喪假者同罪,這樣天下就不會有人背棄親人,也就不會有人背棄君主。移孝爲忠,關鍵就在此舉,懇請陛下體察!

御史臺官員也不好隱瞞,便將兩份奏章呈交文宗。文宗也下發了批覆,大意爲任人應謹慎,守喪應哀痛,言辭雖通情合理,實則只是形式主義,無實際作用。上下欺瞞成風,這是中國長期存在的官僚積弊,不僅元代如此,歷代皆然。司徒香山爲迎合君主,進獻符驗,引用陶弘景《胡笳曲》中的“負扆飛天曆,終是甲辰君”兩句,與皇帝出生年份和年號恰好相符,視爲天賜的“受命之象”,請求將此記錄交史館,向天下頒佈。文宗下詔要求翰林院、集賢院及禮部共同討論。當時文宗已改元至順,香山的言論顯然荒謬可笑,但仍命羣臣集議,真是好大喜功。後來翰林院諸臣提出,唐開元年間,太子賓客薛讓曾進獻武則天鼎銘,上書“上玄降鑑,方建隆基”,隱喻玄宗受命的祥瑞之兆。姚崇上表祝賀,請求公開宣佈,並頒示天下。宋代司馬光則批評這種做法是強詞奪理,是小臣諛辭,宰相附和,實爲褻瀆君主。如今弘景的遺曲雖與皇帝生年、年號看似吻合,但陛下順應天命、順從民意,繼承正統,已四年有餘,天下內外無不歸心,何須牽強附會,用曲辭作爲“天命”依據?若採納香山之說,恐怕會引發讖緯之風,擾亂人心、淆亂政體,建議不予議決。文宗最終便將此事擱置。

不久,江浙發生大水,毀壞農田十八萬八千七百三十八頃。次年江西饑荒,湖廣又遭饑荒,雲南也出現大饑荒。隨後,火星犯東井,白虹沖天,持續橫跨天空。京師及隴西地區發生地震,東北方向響起雷鳴。文宗一面派人賑災,一面下令舉行佛教儀式,始終迷信佛教,至死不悟。直到梧桐葉落,天下進入秋天,文宗的帝位也走向終結。他突然患上一種怪病,整日昏昏沉沉,胡言亂語。皇后卜答失裏陪在他牀前,聽他說的盡是過去陰謀,有時大聲痛苦,甚至彷彿有人在打他。醫官日夜診治,也無法查明病因,開出的藥方毫無療效。

某夜,卜答失里正侍側,忽然被文宗拉着雙手,大喊:“哥哥饒我!嫂嫂饒我!”卜答失裏嚇得毛髮直豎,急忙抱佛腳,只能在一旁哀求。等文宗神志稍清後,纔敢問清楚他痛苦的原因。文宗嘆息道:“我的病將不起,回想一生造下大孽,辜負了兄嫂,如今悔之晚矣!我死後,帝位一定要傳給鄜王,千萬不可違背!”卜答失裏哭泣道:“現在應立皇子,如何是好?”文宗道:“你還顧念皇子嗎?恐怕連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!”卜答失裏道:“不如召太平王商議一下?”文宗道:“太平,太平,害死我了!他現在也快死了,召他做什麼?”卜答失裏沉默聽命。於是下令太監祕密召見燕帖木兒,果然他正病臥在牀,尿血不起,無法行走,於是改召伯顏入宮商議。

伯顏到宮中,聽聞文宗喃喃囈語,也十分緊張。見了皇后卜答失裏後,二人交談片刻,卜答失裏提起了文宗死後應立鄜王之事,伯顏說:“皇子年齡與鄜王相仿,何必另立皇侄?”卜答失裏用手指着牀,似乎在強調文宗的意思。伯顏並未明說,已感明白,又悄聲對皇后說:“陛下身體不適,可能心神煩亂,纔會說出這話。等陛下康復,再商議也不遲。”話未說完,忽聞文宗低語:“你是太傅伯顏嗎?我雖有病,但並非時時昏亂,要知道先皇即位僅幾個月,我已執政多年,若我不幸去世,應把帝位傳給鄜王,我即使在地下,也能見到先皇!你不要再有異議!”伯顏還想反駁,文宗又對卜答失裏說:“我已經決定,以後若有更改,哪怕先帝不同意,我也無法瞑目!”這正是臨終懺悔。伯顏又進言:“陛下年紀正當,只是稍有不適,很快便可康復,何必過分擔憂!”文宗搖頭:“我已不行了!年輕時的種種錯誤,已來不及悔改,如今天命將盡,無法挽回。太平王也應遭遇災禍,國家大事,全靠你擔當。你必須改過自新,盡忠盡責,不要像那般貪色狡詐!”人們臨死前的言語往往是善意的,可惜伯顏並未聽從,心生驚懼。過後,便告辭出宮。

當晚,文宗病情驟然惡化,痰喘交加,最終氣絕身亡。臨終前,他反覆叮囑皇后,不要忘記他的遺囑。統計文宗在位五年,年僅二十九歲。

燕帖木兒得知噩耗,只得勉強起牀,踉蹌入宮。此時皇子燕帖古思已召入宮中,陪伴終老。他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孩童,不懂悲傷,見到燕帖木兒到來,便蹦跳着迎接,滿臉笑容。燕帖木兒稱他爲“小皇帝”,拉着他的手進入宮中。只見后妃們紛紛痛哭,他只能站在一旁,勉強流下幾滴眼淚。大約一個小時後,后妃們哭聲未止,便躁怒起來,大聲說道:“皇上駕崩,應由皇子繼承皇位!現在請皇后立刻頒發遺詔,傳位給皇子!”皇后卜答失裏不答,反而更加痛哭大喊。燕帖木兒十分驚訝,只能溫和勸慰,等她哭聲稍減,再次提起傳位問題。卜答失裏答道:“皇上已留有遺囑,命鄜王繼承大統。”燕帖木兒立刻跺腳:“傳位給鄜王?我豈敢過問!”卜答失裏說:“此事不可更改,太傅伯顏曾與先皇面議過,可去問他,自然清楚內情。”燕帖木兒無法再爭,只得離開。

於是安排喪葬儀式,過程省略不表。只是帝位雖已決定,鄜王年僅七歲,無法親理政事,因此由太平王燕帖木兒召集各王會集京城,所有中書省和百官事務,必須上報皇后,經批准才能實施。轉眼間已是十月,各王齊聚,由太師燕帖木兒和太傅伯顏共同奉鄜王在大明殿即位,大赦天下。依照慣例發佈詔書如下:

“自太祖皇帝開創疆土,世祖皇帝統一天下,歷代君王相繼繼位,制度明確,我曲律皇帝即武宗,繼承大統,整頓各項政事,一切合乎法度,將國家大寶傳於普顏篤皇帝,即仁宗;繼而格堅皇帝,即英宗,詳情見上。歷經數代,當推我忽都篤皇帝(“忽都篤”爲蒙古語,意爲“有福之主”),即明宗的尊號;扎牙篤皇帝(“扎牙篤”爲蒙古語,意爲“有天命”),即文宗的尊號。各地藩屬都歸心。當時有燕帖木兒建議效忠,平定內亂,安定國家,協恭推戴扎牙篤皇帝登基。登位之初,便下詔天下,表示讓位給兄長的意願,隨即奉璽綬,遠赴迎接忽都篤皇帝。迴歸之後,他突然去世,扎牙篤皇帝繼位,仁德至極,以民爲本,恩澤遍及天下,無論遠近,都深得人心。他撫養我幼年,尤其慈愛。去世當天,皇后傳下遺命,交給太師太平王右丞相燕帖木兒、太傅浚寧王伯顏等人。說明皇體將衰,仍堅持推讓的初心,將國家社稷託付給大兄忽都篤皇帝的直系血脈。於是派遣使者召集羣王宗室,於十月一日集會於大都,與宗王大臣共同奉行遺詔,依據歷代制度,應繼承皇位。至順三年十月四日,即皇帝位,可大赦天下。自至順三年十月四日天亮前,除謀反、叛逆、謀殺祖父母父母、妻妾殺害丈夫、奴婢殺害主人、故意殺人、強盜、僞造鈔票、使用蠱毒或邪術犯上者外,其餘所有罪犯均赦免。大都、上都、興和三路,差稅免除三年;腹裏地區及各地郡縣,均免除差稅、賦稅,每十分中免除二分;江淮以南地區,夏稅也免除二分。土木工程除倉庫必須修繕外,一律禁止新建,以減輕民力負擔。民間之前欠繳的賦稅、差役及公役款項,全部免除。監察御史、肅政廉訪司官員及內外三品以上正職官員,每年推薦一位堪當地方長官的人才,上報省部,優先錄用。若推薦者稱職,予以嘉獎提拔;若在任期間犯貪污腐敗,視其輕重予以處罰。原本被囚禁三年以上、案情未明的重囚,交由省部詳細審理後釋放。學校、農業、家族倫理、貞節、科舉取士、國學貢試,一律恢復舊制。廣海、雲南等地未歸化之民,收到詔書後六十日內可自首,免去原罪,允許自新。嗟乎!我雖年幼,但託付天下,治理國家,如同踏在冰上,深感責任重大,尚賴各位宗王大臣和百官盡職盡責,竭盡忠心,與億萬百姓共同維護太平安定。希望你們體察我這一番心意,故此頒佈,願大家知曉!

詔書頒佈後,又尊皇后卜答失裏爲皇太后,敕命製作玉冊玉寶。皇太后下詔令製作兩宮幄殿、車駕、帷帳,一面前往南郊及社稷宗廟舉行告祭。等玉冊玉寶完成後,再依照禮制進行冊封,太后在興聖殿接受羣臣朝賀。宮廷內外均按等級賞賜。另有一樁怪事:七歲的幼主,竟被立爲皇后。這皇后名叫也忒迷失,同樣出自弘吉剌氏,年齡與七歲的幼主相近。我爲此寫詩感嘆:

想賦《桃夭》貴及時,成年方能婚嫁期,
怎奈七歲沖人子,也詠《周南》第一詩?

想知道立後之後的情形,待下回再敘。

元朝歷史上權臣衆多,燕帖木兒仗着功勞專寵,可謂達到極點;但接續其後的是伯顏。陳思謙等人雖敢直言,卻在權臣當道之下,無法改變局勢。他們留下的諫言,終究只是後人可讀的史實記錄,著書者不忍掩蓋,故特別記錄下來。至於鄜王的即位,對伯顏並無太大影響,卻對燕帖木兒而言,有明確忌諱——選擇皇侄而非皇子,實屬無奈。皇后卜答失裏堅持執行遺詔,不聽燕帖木兒之請,她無法容忍明宗的後裔,又怎能真正愛護明宗的子孫?這必定是明宗帝后在背後施加影響的明證,結合前面四十五回的情節,讀者應能明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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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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