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文宗天历三年，改元至顺。其时明宗后自漠北返京，文宗迎居宫中，敕有司供币帛二百匹，作为资用，并命明宗子懿璘质班一作额林沁巴勒。为鄜王。懿璘质班年才五岁，系明宗嫡子，乃八不沙皇后所出。还有一子名妥欢帖睦尔，一作托叹特穆尔。比懿璘质班年纪较长，其母名叫迈来迪，相传迈来迪系北方娼妇，前宋恭帝赵顯，被虏至京，受封瀛国公，赵顯安居北方，平日无事，未免寻花问柳，适见迈来迪姿容韶丽，遂与她结成外眷，产下一子，便是妥欢帖睦尔。嗣赵顯病殁，迈来迪华色未衰，被明宗和世所见，纳为侍妾，载与同归。妥欢帖睦尔随母入侍，子以母贵，居然为明宗长子。俗语所谓拖油瓶。因此明宗左右，啧有烦言，至是亦同入宫中。文宗却也不欲穷诘，待遇如犹子一般。任他出入宫禁，抚养成人。不过懿璘质班是嫡子，妥欢帖睦尔为庶子，嫡庶不能无别，所以一封王，一不封王，这且不必细表。 就中单说八不沙皇后，虽入宫中，受着文宗的敬礼，奈心中不无怨怼，有时暗中流泪，有时对人微言，文宗虽略有所闻，倒也不暇理睬。只文宗后卜答失里与八不沙本不相亲，此时同住宫中，面上似属通融，意中不无芥蒂。这是娣姒常态。彼此相见，免不得暗嘲热讽，冷语交侵。看官！你想这八不沙皇后，本是没甚材干，遇着这等尴尬的遭际，又不能处之泰然，每不如意，辄迁怒左右，侍女们有何知识，得着主宠，便是喜欢，逢着主怒，便是懊恼，哪个肯体心贴意，曲意奉承？况八不沙是个过去的皇后，留住宫中，好似一个寄生虫，怎及得卜答失里系当时国母，节制六宫？所以八不沙一言一动，统由侍女们传报，卜答失里遂无乎不知。非平时揣摩世态，不能如此详明。 冤家有孽，偏出了一个太监，与八不沙硬做对头，这太监的名字，与英宗时的贤相拜住同一大名。这正是名同心不同呢。某日太监拜住，在宫中往来，巧遇着八不沙皇后，他也不上前请安，反在旁边立着，指手画脚，与小太监调笑。八不沙皇后，不禁气恼，便向他呵叱道：“你是一个区区太监，也敢这般无礼！人家欺负我，是我命苦所致，似你这厮，也看我是奴仆一般！罢罢！你等仗着皇后威势，竟尔无法无天，须知我也是个皇后，不过先帝忠厚，不甚防着，反被那狗男女从中暗算，仓猝崩逝，难道皇天无眼，作善罹殃，作恶反得降祥？泰山有坍倒的日子，你等应留着余地，不要有势行尽呢！”妇女口吻，亏他描摹。说罢，负气竟去。 这太监拜住恰冷笑了几声，又慢腾腾地走入中宫，见了皇后卜答失里，便跪倒地上，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。忽笑忽哭，写尽奸刁。卜答失里本宠爱拜住，瞧着这副情状，便问道：“你受何人委屈，来到我处诉苦？”拜住道：“奴婢不敢说！”卜答失里道：“叫你说你却不说，你为何向我来哭？你莫非逞刁不成？”拜住磕头道：“奴婢怎敢！只此事关系甚大，不说不可，欲说又不可。”卜答失里道：“你尽管说来，有我作主何妨！”拜住才将八不沙皇后所言，转述一遍，且捏造几句詈词，惹动卜答失里盛怒，陡然起座，拟至八不沙皇后处，与她评理。 拜住恰又劝阻。刁狡之极。 卜答失里顿足道：“我与她势不两立，定要她死在我手，方出胸中恶气！”拜住道：“这亦不难，总教禀明皇上，赐她自尽，便可了案。”卜答失里道：“我也曾说过几次，奈皇上不肯见从，奈何！”拜住道：“从太子入手，便好行事。”卜答朱里沈吟道：“你且起来，好好商酌为是。”拜住顿首起立。经卜答失里屏去侍女，密与拜住商量。拜住道：“皇子虽幼，然将来总是储君，现在鄜王已立，同处宫禁，势必从旁窥伺，倘或皇上舍子立侄，如皇子何！如皇后何！”卜答失里道：“我亦防这一着，目今计将安出！”拜住道：“只教禀闻皇上，但说明宗皇后潜结内外，谋立鄜王为太子，不怕皇上不信！”卜答失里道：“皇上曾有立侄的意思，倘若弄假成真，如何是好？”拜住道：“明宗暴崩，谣言蠭起，多说太平王燕帖木儿主谋，连皇上亦牵累在内，就是明宗皇后，也怀着疑心，所以语中含刺，我想皇上让德昭彰，断不如群情所料，若把此言一一奏闻，管教皇上动气，早些斩草除根，免得后患！”卜答失里尚在摇头，拜住道：“再进一层，竟说她谋为不轨，将不利皇上，皇上莫非再让不成！”谗人罔极。 卜答失里不禁点首，便令拜住暂退，自己待文宗入宫，便一层一层的详告。文宗虽是动怒，然不肯骤用辣手，经卜答失里婉劝硬逼，弄得文宗心思亦被她摇惑起来。俗语说得好，枕席之言易入，况加以父子夫妇，关系生死，就是铁石人也要动心。不由得叹息道：“凡事不为已甚，我已为燕帖木儿所惑，做到不仁不义；目今又被势逼，教我再做一着，岂不是已甚么？但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，我只好将错便错罢了！”误尽世人，莫如此言。便语皇后卜答失里道：“据你说来，定要处死八不沙皇后，但我心终属未忍。宁可由别人去处置她，我却不好自行赐死！”分明是教她矫诏。卜答失里无言。 到了次日，文宗自去视朝，卜答失里即召拜住密议，并将文宗语述毕。拜住道：“皇上太属仁慈，此事只可由皇后作主。”卜答失里道：“你叫我去杀她么？”拜住道：“请皇后传一密旨，只说皇上有命，赐她自尽，她向何人去说，只好自死罢了。”卜答失里道：“事果可行么？”拜住道：“何不可行？皇上决不为难。”卜答失里道：“你与我小心做去，何如？” 拜住遂出，拟好密旨，并亲携酖酒，径向八不沙皇后处行来。八不沙皇后梳洗才毕，骤见拜住入内，令她跪读诏旨，不禁战慄起来。拜住怒目道：“快请受诏，以便复命！”八不沙皇后无可奈何，只得遵命跪着，由拜住宣读诏敕，乃说她私图不轨，谋立己子，应恩赐自尽等语。八不沙抚膺恸哭道：“既杀我先皇，又要杀我，我死，必作厉鬼以索命！”言至此，即从拜住手夺过酖酒，一饮而尽。须臾毒发，身仆地上，拜住由她暴毙，竟回报卜答失里。卜答失里很是快慰。及文宗闻知，只说八不沙皇后，暴病身亡，文宗明知有变，但绝了后来的祸根，也是惬意的多，失意的少。既忍杀兄，遑问其嫂。 卜答失里遂欲正名定分，立子阿剌忒纳答剌一作喇特纳达喇。为太子，文宗倒也应允。先将八不沙皇后的丧葬，草草理毕，然后安排册命。正拟命太常各官，议定册立太子礼仪，偏皇后卜答失里，与太监拜住，计上生计，又复想出了一种毒谋。他想鄜王懿璘质班，与妥欢帖睦尔尚处宫中，究竟不是了局，拟将他驱逐出外，拔去了眼中钉，庶几始终无患，遂日向文宗前絮聒，把祸福利害的关系，反复密陈。文宗以两人年尚幼弱，不便遣发，只说是从缓再商。文宗尚有良心。卜答失里总不肯放手，暗中唆使妥欢帖睦尔的乳母，叫她告知其夫，入见文宗，略言妥欢帖睦尔实非明宗所出，娼妓杂种，如何冒充天潢，自乱血统？且明宗在日，已欲将他驱逐，此刻正宜慎重名义，休使一误再误呢。于是文宗下令，将妥欢帖睦尔母子逐出，东戍高丽，幽居大青岛中，不准与人往来。去了一个。 妥欢帖睦尔既去，只有一个懿璘质班，孤苦伶仃，无人抚字。卜答失里还想将他调开，偏偏文宗不从。拜住复献计道：“一个小孩子，晓得甚么计策？只教糕饵中间，稍置毒药，便可将他酖死。”言未毕，忽似有人从后猛击，竟致头晕目眩，跌仆地上。卜答失里大为惊讶，忙令侍儿搀扶拜住，不防拜住反瞋目怒叱道：“哪个敢来救他？他是一个小太监，恃宠横行，谋死了我，还要谋死我子么？”这语一出，吓得卜答失里牙床打战，面色似灰。拜住又戟指痛詈道：“都是你这狠心人，妄逞机谋，欲将我母子置诸死地，所以家奴走狗，亦得肆行无忌，巧图迎合。须知天下是我家的天下，你等害我先皇，夺我帝位，还嫌不足，又将我矫旨酖死，我死得好苦吓！”说至此，槌胸大哭。嗣复惨然道：“可怜我夫妇两人，俱遭你等毒毙，现只剩了一个血块，年只四五龄，你等亦应存点天良，好好顾全了他。人生修短，就使有数，总不该死于你手！此语为后文埋根。你道害了我子，你子便得长寿延命，万岁为君么？你且看着，我先索了贼奴的性命，回去再说！”言毕，即寂然不动。至卜答失里渐定惊魂，再将拜住仔细一瞧，已经满口皆血，嚼舌而死。厉鬼未尝无有，并非作者迷信。 自是六院深宫，常带阴气，一班宫娥彩女，互相惊吓，不是说有鬼啸声，就是说有鬼履痕，白昼时结侣呼群，方敢进出，夜静时关门闭户，尚觉阴沈。这是疑心生暗鬼。卜答失里由惊生畏，由畏生忧，遂与文宗商议，欲向帝师前亲受佛戒。文宗本已心虚，又闻宫中时常见鬼，也觉毛发森然。至此闻皇后言，自然满口应允，当下告知帝师辇真乞剌思，择日受戒。辇真乞剌思无不从命。届期请帝师入兴圣殿，由文宗率着皇后，及皇子阿剌式纳答剌，俱到坛前行受戒礼。好在一切仪制，都有成例可援，不过由太常官稍费手续，僧徒辈多念真言，便算大礼告成了。文宗又命懿璘质班，也受了佛戒。满望慈航普渡，保合太和，宫内一切人等，也以为如来默护，可以消除魔障，纵有鬼物，不敢为殃，自此化怪为常，稍稍镇静。文宗遂封皇子阿剌忒纳答剌为燕王，立宫相府，命燕帖木儿总领府事。外无异议，内无妖孽，恰安安稳稳的度将过去。从此一心信佛，命西僧作佛事于明智殿，自四月朔日起，命至腊月方罢。 会故相铁木迭儿子锁住，复夤缘干进，得为将作使，他因将作使一职，位微秩卑，尚不满欲，因与弟观音奴，阴谋作乱。无如势孤力弱，一时无从发难，乃与姊夫太医使野理牙，暗谋镇魔。适闻宫中有鬼作祟，益滋迷信，以为乘机厌禳，应较灵验。野里牙姊阿纳昔木思，素信道教，遂向道教徒侣，乞得符箓数张，在庭中设起神坛，上供北斗星君牌位，朝夕顶礼，口中所祝，无非祈君相速死，另易真命天子，制治天下等语。可谓愚甚。还有前刑部尚书乌马喇，前御史大夫孛罗，及前上都留守马儿，统失职闲居，各怀怨望，这数人平日，与锁住等很是莫逆，至此闻锁住得了此法，相率赞成。哪知事机不密，竟被别人举发，当由燕帖木儿奏报文宗。看官！你想锁住等人，还能幸免么？缇骑一发，先将锁住、观音奴、野理牙三人逮问，中书省臣严刑审讯，后核得乌马喇、孛罗、马儿及野理牙姊阿纳昔木思等，一同与谋。随将他四人一并拿至，讯明属实，律以呪诅主上，大逆不道的罪名，便将他推出正法。 一波未了，一波已起，知枢密院事阔彻伯、脱脱木儿，通政使只儿哈郎，翰林学士承旨伯颜也不干，燕王宫相斡罗思，中政使尚家奴秃乌台，右阿速卫指挥使那海察拜住等，以燕帖木儿专权自盗，不忍坐视。意欲兴甲问罪，入清君侧，偏被燕帖木儿的爪牙，名叫也的迷失脱迷，洞察异图，先行密报。燕帖木儿先发制人，即率兵掩捕，共获住十二人，尽行弃市，并将他家产籍没充公。螳臂当车，自不量力。 诸王大臣等，以内乱叠平，统向太平王处贺喜。燕帖木儿，也率文武百官，暨耆老僧道，伏阙上书，请文宗宏加尊号。文宗也觉增欢，俯允所请，遂亲御大明殿，由燕帖木儿等奉玉册玉宝，上尊号曰：“钦天统圣至德诚功大文孝皇帝”。弑兄杀嫂的美名，何不加入。御史台臣，又思踵事增华，请立燕王为皇太子。文宗道：“朕子尚幼，非裕宗为燕王时比，俟缓日再议。” 过了月余，复由诸王大臣，吁请立储。文宗又道：“卿等所言，未尝不是，但燕王尚幼，恐他识虑未弘，不堪负荷，稍从缓议，当亦未迟。”廷臣以再请未允，不欲再言，奈皇后卜答失里，急欲立子，暗中通知诸王大臣，令他续请，自己亦乘间力陈，请文宗速从群议，以餍舆望。胆又放大了。文宗不好固执成见，乃先令太保伯颜，祭告宗庙，然后立燕王阿剌忒纳答剌为皇太子，礼成逾日，忽皇太子生起病来，热了三日三夜，全身露出红斑，仿佛似痘疹一般，急得帝后日夕不安。正在床前视疾，蓦闻皇太子大叫道：“你想立太子么？我两人特来索命呢！”文宗闻着，不觉惊倒床上。小子有诗咏道： 弑兄杀嫂太无良，用尽机能反惹殃。 我劝世人休昧己，人谋不及鬼谋臧！ 毕竟文宗性命如何，且从下回说明。 ---------- 八不沙皇后之死，谁杀之？文宗后卜答失里，及宦者拜住杀之也。史家多归罪卜答失里；吾谓卜答失里之罪犹居其次，为罪首者实文宗耳。明宗后之为厉鬼，史笔虽无明文，然无辜被逼，饮酖以终，鬼而有知，能不为厉乎！郑人相惊以伯有，子产明其为厉。夫伯有罹可死之罪，犹且如此，况饮恨如明宗后，必谓其无能为厉，识者亦知其未然也。若以本回为无端臆造，荒诞不经，试观文宗崩后，燕王虽殇，次子犹在，皇后卜答失里，胡竟命立鄜王，甘舍己子？及鄜王骤薨，又命迎立妥欢帖睦尔，非彼此隐怀畏惧，能如是之改行为善乎？揆情度理，必由明宗帝后，暗中为祟，有以慑其魄而褫其神耳。从无生有，即似寓真，是谓之善演史。
《元史演義》•第四十四回 懷妒謀毒死故後 立儲君驚遇冤魂
譯文：
话说元朝文宗天历三年，改年号为“至顺”。这时，明宗的皇后从漠北返回京城，文宗亲自迎接她进宫，并命令有关部门供给她二百匹丝帛作为生活开支。同时，明宗的儿子懿璘质班（又作额林沁巴勒）被封为鄜王。懿璘质班才五岁，是明宗的嫡长子，母亲是八不沙皇后。此外，明宗还有一个儿子妥欢帖睦尔（又作托叹特穆尔），年纪比懿璘质班大些，他母亲名叫迈来迪。相传迈来迪是北方一个妓女，从前的宋恭帝赵显被俘后，被带到北方，封为瀛国公，他在北方安顿下来，生活闲散，便开始寻花问柳，正好遇见了迈来迪，两人相好，生下了一个儿子，就是妥欢帖睦尔。后来赵显病逝，迈来迪容貌仍然美丽，被明宗和世尔看中，收为侍妾，一同返回京城。妥欢帖睦尔随母亲住在宫中，因母亲地位高，也成了明宗的长子，民间常说这种孩子是“拖油瓶”。因此，明宗身边的官员们对此议论纷纷，也纷纷进入宫中。文宗虽然察觉到这些情况，但并不深入追究，反而像对待亲侄子一样，允许他们出入宫中，抚养长大。不过，懿璘质班是嫡出，妥欢帖睦尔是庶出，嫡庶之间自然有区别，所以一个被封王，一个未被封王，这暂且不细说。
其中特别要说的是八不沙皇后，虽然进了宫，受到文宗的尊敬，却内心充满怨恨，时常偷偷流泪，或对人低声抱怨。文宗虽然听说了，也懒得去管。文宗的皇后卜答失里与八不沙皇后本来就不亲，如今同住宫中，表面上假装和好，实际上心里不和。这是姐妹间常见的状态，彼此见面难免互相讽刺、冷言冷语。你看，八不沙皇后本来没什么才貌，遇到这种尴尬境地，又不能冷静面对，每次不如意，就迁怒于身边的侍女。这些侍女不懂事，能得到主子宠爱，就高兴；一遇到主子发怒，就害怕懊恼，谁会真心体贴、顺从呢？更何况八不沙是前朝皇后，留在宫中就像寄生虫一样，而卜答失里则是当时的国母，掌握六宫大权。因此，八不沙的一言一行，都由侍女们转达，卜答失里便了如指掌，这并非靠平时观察世情，是根本做不到的。
冤家路窄，偏偏一个太监与八不沙皇后结下死仇。这个太监的名字与英宗时的贤相拜住相同，名字相同却志向不同，真是“名同心不同”。有一天，太监拜住在宫中闲走，恰好遇到八不沙皇后，他不但不上前请安，反而站在旁边指手画脚，和小太监开玩笑。八不沙皇后顿时气得发怒，便呵斥道：“你一个小小的太监，也敢如此无礼！人家受了委屈，是我命不好，像你这种人，竟把我当奴才看！罢了，你们仗着皇后的地位，竟敢为所欲为，要知道我也是皇后，只是先帝忠厚，不怎么提防，反而被那奸佞之人暗害，突然去世，难道是天道不公？善人遭难，恶人得福？泰山有一天也会塌下来，你们应该留点余地，别把权势用尽！”这话完全是女人口吻，写得生动传神。说完，她扭头就走了。
这太监拜住却冷笑着几声，慢慢走进中宫，见了皇后卜答失里，便跪在地上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，忽哭忽笑，写尽奸诈。卜答失里宠爱拜住，看到这副样子，便问：“你受了谁的委屈，来向我诉苦？”拜住答：“奴才不敢说！”卜答失里说：“你不说，怎么来哭？你是不是故意耍刁？”拜住磕头道：“奴才怎敢？只是这事关系重大，不说不行，但说又不行。”卜答失里说：“你尽管说吧，有我做主，何妨！”于是拜住把八不沙皇后的话转述了一遍，还添了些恶言，激怒了卜答失里，她立刻起身，准备去八不沙处评理。
拜住连忙劝阻，显得非常狡猾。
卜答失里跺脚说：“我和她势不两立，非得让她死在我手里，才能出我的心头之恨！”拜住说：“这不难，只要向皇上禀报，赐她自尽，事情就算解决了。”卜答失里说：“我之前也说过几次，可皇上不肯见我，怎么办？”拜住说：“从太子入手，就可以动手。”卜答失里沉吟道：“你先起来，好好商量。”拜住当即起身。后来，卜答失里撤去侍女，私下与拜住密谋。拜住说：“皇子虽小，将来终究是储君，现在鄜王已被立为太子，同在宫中，必然会暗中窥探。如果皇上改立侄子，那对皇子和皇后来说怎么办？”卜答失里说：“我也防着这一点，现在想出什么办法？”拜住说：“只要向皇上说明，明宗皇后暗中勾结内外势力，意图立鄜王为太子，皇上一定不会不信！”卜答失里问：“皇上原本就有立侄子的打算，如果弄假成真，怎么办？”拜住说：“明宗突然去世，谣言四起，都说太平王燕帖木儿是主谋，连皇上也被牵连，明宗皇后也因此怀疑，言语中满是讽刺。我觉得皇上为人宽厚，根本不如众人猜测。若把这些话全部上奏，必定让皇上动怒，从而斩草除根，免去后患！”卜答失里还在犹豫，拜住又说：“再进一步，就说她图谋不轨，将威胁皇上，皇上难道还会再退让吗！”这是极大的谗言，罪不可赦。
卜答失里终于点头，便让拜住退下，等文宗入宫后，再详细报告。文宗虽怒，却不愿立刻动手，经卜答失里巧妙劝说，反而被她动摇了心思。俗话说：“枕边之言，最容易让人动心。更何况是父子、夫妻，关系性命，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摇。”文宗不由得叹息道：“凡事不可过分，我本已被燕帖木儿迷惑，已行了不仁不义之事。现在又受到压力，若再做一招，岂不是彻底堕落？但箭已经射在弦上，不得不发，我只好将错就错罢了！”这话说得让人痛心，误尽天下人。于是对皇后卜答失里说：“你说的，是要杀八不沙皇后，但我终究心不忍。不如让别人处置她，我自己不好亲自下令赐死！”这分明是把“矫诏”交给了她。
第二天，文宗上朝，卜答失里便召见拜住秘密商议，并把文宗的话告诉了他。拜住说：“皇上太过仁慈，这事只能由皇后做主。”卜答失里问：“你让我去杀她吗？”拜住说：“请皇后下一道密令，只说皇上命她自尽，她向谁说，只能自尽罢了。”卜答失里问：“这事可行吗？”拜住说：“怎么不可行？皇上绝不会反对。”卜答失里说：“你和我小心行事，如何？”
于是拜住出去，拟好密令，并亲自带着毒酒，直奔八不沙皇后住所。八不沙皇后刚梳洗完毕，突然看见拜住进来，命令她跪着读诏书，她顿时战栗起来。拜住怒目喝道：“快读诏书，好让我回去复命！”八不沙皇后无奈，只能跪下，由拜住宣读诏书，内容说她私下图谋不轨，企图立自己儿子为太子，应赐死。八不沙皇后抱头痛哭，喊道：“你们先杀了我夫君，又想杀我，我死了，必定成为厉鬼，向你们索命！”话刚说完，她便夺过毒酒，一口饮尽。不一会儿，毒发，倒地死去。拜住随即报告卜答失里，卜答失里非常满意。文宗得知后，只说是八不沙皇后突然病亡。文宗明知是被毒杀，但既然灭了祸根，心里也感到轻松，失意少，高兴多。既然能杀兄，又何必顾及嫂子呢？
卜答失里于是想正名定分，立自己的儿子阿剌忒纳答剌（又称喇特纳达喇）为太子，文宗也答应了。先草草料理了八不沙皇后的丧事，然后安排册封仪式。正要命太常官员商议册封太子的礼仪，却不料皇后卜答失里与太监拜住又想出新的阴谋。他们认为鄜王懿璘质班和妥欢帖睦尔还留在宫中，尚未彻底解决，于是想把他们赶出宫外，消除隐患。于是，她天天向文宗进言，反复陈述利害关系。文宗认为两人年幼，不便驱逐，只说“缓期再说”。文宗还有点良心。卜答失里却始终不肯放手，暗中唆使妥欢帖睦尔的乳母，让她告诉丈夫，进宫面见文宗，说妥欢帖睦尔其实不是明宗亲生，是妓女所生，是“杂种”，冒充皇族，乱了血脉。而且明宗在世时已想把他赶走，现在正该慎重，不要犯下错误。于是文宗下令，将妥欢帖睦尔母子逐出京城，流放到高丽，贬至大青岛幽居，不准与外人往来。一个被除掉了。
妥欢帖睦尔被逐后，只剩下一个懿璘质班，孤苦伶仃，无人照管。卜答失里还想把他调走，偏偏文宗不同意。拜住又献计：“一个小孩子，懂什么阴谋？只要在点心里掺一点毒药，就能把他毒死。”话刚说完，突然好像有个人从后猛击，拜住顿时头晕眼花，摔倒在地。卜答失里大为惊骇，忙叫侍女搀扶他，却不防拜住恼怒地大骂道：“谁敢来救他？他不过是个小太监，仗着宠幸横行霸道，害了我，还想害我儿子吗？”这话一出，吓得卜答失里牙床发抖，脸色发白。拜住又指天痛骂：“都是你这狠毒之人，妄图谋害我母子，所以家奴狗贼也可以肆意妄为，迎合你。要知道天下是我的天下，你们害我先帝，夺我帝位，还不够，又用假旨毒死我，我死得有多苦啊！”说完，捶胸大哭。接着又凄然道：“可怜我们夫妻二人，都被你们毒死，现在只剩下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，你们也该有点良心，好好保护他。人生长短本来就有定数，至少不该死于你们之手！你们说害了我的儿子，我的儿子就会长命百岁，当皇帝，是吧？你们且看着，我先拿走奸贼的性命，再回来再说！”说完，静默不动。等到卜答失里惊魂稍定，仔细一看，拜住已满口流血，舌头咬破而死。厉鬼并不少见，这并非作者迷信。
从此，宫中六院常有阴气，宫女们彼此惊恐，说有鬼哭声、鬼脚步声，白天结伴行动，夜晚则关门闭户，觉得阴森森的。这是“疑心生鬼”。卜答失里因惊惧而恐惧，恐惧而忧愁，于是和文宗商议，想向帝师前去受佛戒。文宗本就心虚，又听说宫中有鬼，也感到毛骨悚然。听了皇后的话，自然一口应允，于是告诉帝师辇真乞剌思，择日受戒。辇真乞剌思也无不从命。到日子那天，请帝师进入兴圣殿，文宗带着皇后和皇子阿剌忒纳答剌，一同前往受戒。仪式按照成例进行，由太常官员稍做手续，僧人们念经即可，礼成。文宗还命懿璘质班也受了佛戒。他心想，只要佛光普照，天下太平，宫中的一切问题也会减少，大家认为佛祖默护，恶鬼不会作祟，从此怪事逐渐减少，局势稍安。文宗于是封皇子阿剌忒纳答剌为燕王，设立宫相府，命燕帖木儿总管府事。朝廷内外无人反对，宫中也再无妖异，日子平平安安地过去了。此后，文宗一心信佛，命西僧在明智殿每日诵经，从四月开始，一直持续到腊月结束。
不久，前相铁木迭儿的儿子锁住，又通过关系攀上高位，担任将作使。但这个职位地位低微，他并不满足，于是与弟弟观音奴密谋作乱。可惜他们势力单薄，一时无法行动，便与姐夫太医使野理牙暗中商议，打算“镇魔”。恰好听说宫中有鬼作祟，他们认为这是绝佳时机，可以借机举行祈福仪式，效果更好。野理牙的姐姐阿纳昔木思一向信道，便向道教徒求得几张符箓，在院子里设起神坛，供奉北斗星君牌位，早晚顶礼，口中所念，无非是“求君相早日死亡，另立贤君，治国安邦”之类。这种做法极为愚昧。还有从前的刑部尚书乌马喇、御史大夫孛罗、上都留守马儿，这些人平日失职闲居，心怀怨恨，和锁住等人关系密切，听说锁住有此法术，都纷纷赞同。不料事机泄露，最终被燕帖木儿告发给文宗。你看，锁住等人还能幸免吗？官差一出，立刻逮捕锁住、观音奴、野理牙三人，由中书省严刑审问，后查实乌马喇、孛罗、马儿以及野理牙的姐姐阿纳昔木思等人也参与其中，共同策划。于是将这五人全部拿下，查实罪行，以“咒诅君主、大逆不道”罪名，立刻处死。
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。知枢密院事阔彻伯、脱脱木儿，通政使只儿哈郎，翰林学士承旨伯颜也不干，燕王宫相斡罗思，中政使尚家奴秃乌台，右阿速卫指挥使那海察拜住等，因燕帖木儿权势过大，擅自专权，感到无法忍受，打算起兵清除他，进入宫中，除掉权臣。却不料燕帖木儿的爪牙也的迷失脱迷早已察觉，提前密报。燕帖木儿早有准备，立刻率兵逮捕，共抓了十二人，全部处死，并没收其家产。这就像螳螂挡车，自不量力。
各王大臣因内乱平息，于是纷纷去太平王处道贺。燕帖木儿也率领文武百官和老僧道士，向文宗上书，请求文宗加尊号。文宗心情高兴，同意了请求，亲自在大殿上，由燕帖木儿等人奉上玉册玉宝，加封自己为“钦天统圣至德诚功大文孝皇帝”。这“弑兄杀嫂”的丑名，还不好加入吗？御史台官员又希望进一步美化，请求立燕王为皇太子。文宗说：“我儿子还年幼，不像裕宗当初那样可以胜任，等日后再议。”
过了一个多月，诸王大臣再次请求立储。文宗又说：“你们说得有理，但燕王年幼，恐怕见识尚浅，难以承担重任，再缓一缓也无妨。”朝臣因再请未果，不愿再提，可皇后卜答失里却暗中策划，终于还是决定改变主意。正当文宗和皇后在床前照顾太子时，突然听到皇太子大叫：“你想立我为太子吗？我和你来索命了！”文宗听到这声叫喊，当场惊倒在床上。
有诗曰：
弑兄杀嫂太无良，用尽心机反惹殃。
我劝世人多自省，人谋不如鬼谋藏！
接下来文宗的结局，待下回详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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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不沙皇后的死，是由文宗皇后卜答失里和宦官拜住合谋所害。史书大多归罪于卜答失里；我认为卜答失里的罪过虽重，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文宗本人。明宗皇后被害，饮毒而死，若她有灵，能不成为厉鬼吗？史书虽未明载，但一个无辜的人被逼至绝境，饮毒而亡，鬼魂若能知，岂会不发怒？春秋时郑国人因伯有之死而惊恐，子产明确指出伯有是厉鬼。伯有即便被处死，尚且如此，何况明宗皇后被逼饮恨而终，说她不会成厉，实属无知。若认为这一情节纯属无端虚构，荒诞不经，不妨看看：文宗死后，燕王虽早夭，次子仍在，为何皇后卜答失里竟改立鄜王？当鄜王突然去世后，又命令迎立妥欢帖睦尔？这明显是彼此心中害怕，才会做出如此改变的。从情理推断，必定是明宗与皇后的灵魂在暗中作祟，以恐惧震慑他们的意志，夺走他们的精神。从无到有，看似虚构，实则暗藏真意，这才是史书妙笔所在。
納蘭青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