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平章政事张珪,既拟就奏稿,出示百官,由员外郎宋文瓒,代读奏稿,其词云: 国之安危,在乎论相。昔唐玄宗前用姚崇、宋璟则治,后用李林甫、杨国忠,天下骚动,几致亡国,虽赖郭子仪诸将,效忠竭力,克复旧物,然自是藩镇纵横,纪纲亦不复振矣。良由李林甫妒害忠良,布置邪党,奸惑蒙蔽,保禄养祸所致,死有余辜。如前宰相铁木迭儿,奸狡险深,阴谋丛出,专政十年,凡宗戚忤已者,巧饰危间,阴中以法,忠直被诛,窜者甚众。始以脏败,谄附权奸失列门,及嬖幸也里失班之徒,苟全其生。寻任太子太师。未几仁宗宾天,乘时幸变,再入中书。当英庙之初,与失列门等恩义相许,表里为奸,诬杀萧、杨等以快私怨,天讨元凶,失列门之党既诛,坐邀上功,遂获信任。诸子内布宿卫,外据显要,蔽上抑下,杜绝言路,卖官鬻狱,威福己出,一令发口,上下股栗,稍不附己,其祸立至,权势日炽,中外寒心。由是群邪并进,如逆贼铁失之徒,名为义子,实其腹心,忠良屏迹,坐待收系,先帝悟其奸恶,仆碑夺爵,籍没其家,终以遗患,搆成弑逆。其子锁南,亲与逆谋,所由来者渐矣。虽剖棺戮尸,夷灭其家,犹不足以塞责。今复回给所籍家产,诸子尚在京师,夤缘再入宿卫,世祖时,阿合马贪残败事,虽死犹正其罪,况如铁木迭儿之奸恶者哉!臣等宜遵成宪,仍籍铁木迭儿家产,远窜其子孙于外郡,以惩大奸。 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,所以明纲常,别上下也。铁失之党,结谋弑逆,君相遇害,天下之人,痛心疾首,所不忍闻,比奉旨以铁失之徒,既伏其辜,诸王按梯不花、孛罗、月鲁不花、曲吕不花、兀鲁思不花,亦已流窜,逆党胁从者众,何可尽诛,后之言事者,其勿复举。臣等议古法弑逆,凡在官者杀无赦,圣朝立法,强盗劫杀庶民,其同情者犹且首从俱罪,况弑逆之党,天地不容,宜诛按梯不花之徒以谢天下。 书曰:惟辟作福,惟辟作威,臣无有作福作威。臣而有作福作威,害于而家,凶于而国。盖生杀予夺,天子之权,非臣下所得盗用也。辽王脱脱,位冠宗室,居镇辽东,属任非轻。国家不幸有非常之变,不能讨贼,而乃觊幸赦恩,报复仇忿,杀亲王妃主百余人,分其羊马畜产,残忍骨肉,盗窃主权,闻者切齿。今不之罪,乃复厚赐放还,仍守爵土,臣恐国之纪纲,由此不振,设或效尤,何法以治。 且辽东地广,素号重镇,若使脱脱久居,彼既纵肆,得无忌惮;况令死者含冤,感伤和气,臣等议累朝宪典,闻赦杀人,罪在不原,宜夺削其爵土,置之他所,以彰天威。 刑以惩恶,国有常宪。武备卿即烈,前太尉不花,以累朝待遇之隆,俱致高列,不思补报,专务奸欺,诈称奉旨,令撒梯强收郑国宝妻古哈,贪其家人畜产,自恃权贵,莫敢如何,事闻之官,刑曹逮鞫服实,竟原其罪,辇毂之下,肆行无忌,远在外郡,何事不为!夫京师天下之本,纵恶如此,何以为政?古人有言:“一妇衔冤,三年不雨。”以此论之,即非细务。臣等议宜以即烈、不花,付刑曹鞫之中卖宝物,世祖时不闻其事,自成宗以来,始有此弊。分珠寸石,售直数万,当时民怀愤怨,台察交言。且所酹之钞。率皆天下穷民膏血,锱铢取之,从以箠挞,何其用之不吝!夫以经国有用之宝,而易此不济饥寒之物,是皆时贵与斡脱中宝之人,妄称呈献,冒给回赐,高其直且十倍。蚕蠹国财,暗行分用,如沙不丁之徒,顷以增价中宝事败,具存吏牍。陛下即位之初,首知其弊,下令禁止,天下欣幸。臣等比闻中书,乃复奏给累朝未酬宝价四十余万锭,较其元直,利己数倍。有事经年远者,计三十余万锭。复令给以市舶番货。计今天下所征包银差发,岁入止十一万锭,已是四年征入之数,比以经费弗足,急于科征。臣等议番舶之货,宜以资国用,纾民力,宝价请俟国用饶给之日议之。 太庙神主,祖宗之所妥灵。国家孝治天下,四时大祀,诚为重典。比者仁宗皇帝皇后神主,盗利其金而窃之,至今未获,斯乃非常之事,而捕盗官兵,不闻杖责。臣等议庶民失盗,应捕官兵,尚有三限之法,监临主守,倘失官物,亦有不行知觉之罪。今失神主,宜罪太常,请拣其官属免之。 国家经费,皆出于民。量入为出,有司之事。比者建西山寺,损军害民,费以亿万计,刺绣经幡,驰驿江浙,逼迫郡县,杂役男女,动经年岁,穷奢致怨。近诏虽已罢之,又闻奸人乘间,奏请复欲兴修,流言喧播,群情惊骇。臣等议宜守前诏。示民有信,其创造刺绣事,非岁用之常者悉罢之。 人有怨抑,必当昭雪,事有枉直,尤宜明辨。平章政事萧拜住,中丞杨朵儿只等,枉遭铁木迭儿诬陷,籍其家以分赐人,闻者嗟悼。比奉明诏,还给原业,子孙奉祀家庙,修葺苟完,未及宁处,复以其家财仍赐旧人,止酬以直,即与再罹断没无异。臣等议宜如前诏,以原业还之,量其直以酬后所赐者,则人无冤愤矣。 德以出治,刑以防奸。若刑罚不立,奸宄滋长,虽有智者,不能禁止。比者也先铁木儿之徒,遇朱太医妻女,过省门外,强拽以入,奸宿馆所。事闻有司,以扈从上都为解,竟勿就鞫。元恶虽诛,羽翼未戢。臣等议宜遵世祖成宪,凡助恶为虐者,悉执付有司鞫之。臣等又议天下囚系,不无冤滞,方今盛夏,宜命省台选官审录,结正重刑,疏决轻系,疑者申问详谳。 边镇利病,宜命行省行台,体究兴除。广海镇戍卒更病者给粥食药,力死者人给钞二十五贯,责所司及同乡者归骨于其家。岁贡方物有常制,广州东莞县大步海,及惠州珠池,始自大德元年,奸民刘进、程连言利,分蜒户七百余家官给之粮,三年一采,仅获小珠五六两,入水为虫鱼伤死者众,遂罢珠户为民。其后同知广州路事塔察儿等,又献利于失列门,创设提举司监采。廉访司言其扰民,复罢归有司。既而内正少卿魏暗都剌,冒启中旨,驰驿督采,耗廪食,疲民驿,非旧制,请悉罢遣归民。 善良死于非命,国法当为昭雪。铁失弑逆之变,学士不花,指挥不颜忽里,院使秃古思,皆以无罪死,未得褒赠。铁木迭儿专权之际,御史徐元素以言事锁项死东平,及贾秃坚不花之属,皆未申理。巨等议宜追赠死者,优叙其子孙,且命刑部及监察御史体勘,其余有冤抑者具实以闻。 政出多门,古人所戒。今内外增置官署,员冗俸滥,白丁骤升,出身入流,壅塞日甚,军民俱蒙其害。夫为治之要,莫先于安民,安民之道,莫急于除滥费,汰冗员。世祖设官分职,俱有定制。至元三十年以后,改升创设,日积月增,虽尝奉旨取勘减降,近侍各私其署,夤缘保禄,姑息中止。至英宗时,始锐然减罢崇祥寿福院之属十有三署,徽政院断事官江淮财赋之属六十余署,不幸遭罹大故,未竟其余。比奉诏凡事悉遵世祖成宪,若复寻常取勘调虚文,延岁月必无实效,即与诏旨异矣。臣等议宜敕中外军民,署置官吏,有非世祖之制,及至元三十年已后,改升创设员冗者,诏至日悉减除之。 自古圣君,惟诚于治政,可以动天地,感鬼神,初未尝徼福于僧道,以厉民病国也。且以至元三十年言之,醮事佛事之目,止百有二,大德七年,再立功德使司,积五百有余。今年一增其目,明年即指为例,已倍四之上矣。僧徒又复营干近侍,买作佛事,自称特奉传奉,所司不敢致问,供给恐后。夫佛以清净为本,不奔不欲,而僧徒贪慕货利,自违其教,一事所需,金银钞币,不可数计,岁用钞数千万锭,数倍于至元间矣。凡所供物,悉为己有,布施等钞,复出其外,生民脂膏,纵其所欲,取以自利,畜养妻子,彼既行不修洁,适足亵慢天神,何以邀福?比年佛事愈繁,累朝享国不永,致灾愈远,事无应验,断可知矣。臣等议宜罢功德使司,其在至元三十年以前,及累朝忌日醮祠佛事名目,止令宣政院主领修举,余悉减罢。近侍之属,并不得巧计擅奏,妄增名目。若有特奉传奉,从中书复奏乃行。 古今帝王治国理财之要,莫先于节用。盖侈用则伤财,伤财必至于害民。国用匮而重敛生,如盐课增价之类,皆足以厉民矣。比年游惰之徒,妄投宿卫部属,及官者女红太医阴阳之属,不可胜数。一人收籍,一门蠲复,一岁所请衣马刍粮,数十户所征入,不足以给之,耗国损民,莫此为甚。臣等议诸宿卫宦女之属,宜如世祖时支请之数给之,余悉简汰。 阔端赤牧养马驼,岁有常法,分布郡县,各有常数。而宿卫近侍,委之仆御,役民放牧,始至即夺其居,俾饮食之,残伤桑果,百害蜂起,其仆御四出,无所拘钤,私鬻刍豆,瘠损马驼。大德中始责州县正官监视,盖暖棚团糟枥以牧之。至治初复散之民间,其害如故。监察御史及河间路守臣屡言之。臣等议宜如大德团糟之制,正官监临,阅视肥瘠,拘钤宿卫仆御,著为令。 兵戎之兴,号为凶器,擅开边衅,非国之福。蛮夷无如,少梗王化,得之无益,失之无损。至治三年,参卜郎盗劫杀使臣,利其财物而已,至用大师,期年不戢,伤我士卒,费国资粮。臣等议好生恶死,人之恒性,宜令宣政院督守将,严边防,遣良使抵巢招谕,简罢冗兵,明敕边吏,谨守御,勿生事,则远人格矣。天下官田岁入,所以赡卫士,给戍卒。自至元三十一年以后,累朝以是田分赐诸王公主驸马,及百官宦者寺观之属,遂令中书酬直海漕,虚耗国储。其受田之家,各任土著,奸吏为赃官,催甲斗级,巧名多取,又且驱迫邮传,征求饩廪,折辱州县,闭偿逋负。至仓之日,变鬻以归,官司交忿,农民窘窜。臣等议惟诸王公主驸马寺观,如所与公主桑哥剌吉,及普安三寺之制输之公廪,计月直折支以钞,令有司。兼令输之省部,给之大都。其所赐百官及宦者之田,悉拘还官著为令。 国家经费,皆取于民。世祖时,淮北内地,惟输丁税。 铁木迭儿为相,专务聚敛,遣使括勘两淮、河南田土,重并科粮,又以两淮、荆襄沙碛,作熟收征,徼名兴利,农民流徙。臣等议宜如旧制,止征丁税,其括勘重并之粮,及沙碛不可田亩之税悉除之。世祖之制,凡有田者悉役之民,典卖田随收入户。铁木迭儿为相,纳江南诸寺贿赂,奏令僧人买民田者,毋役之以里正主首之属,逮今流毒细民。臣等议惟累朝所赐僧寺田,及亡宋旧业,如旧制勿征;其僧道典买民田,及民间所施产业,宜悉役之著为令。 僧道出家,屏绝妻孥,盖欲超出世表,是以国家优视,无所徭役。且处之官寺,宜清净绝俗为心,诵经祝寿。比年僧道,往往畜妻子无异常人。如蔡道泰、班讲主之徒,伤人逞欲,坏教干刑者,何可胜数?俾奉祠典,岂不亵天渎神!臣等议僧道之畜妻子者,宜罪以旧刑,罢遣为民。 赏功劝善,人主大柄,岂宜轻以与人?世祖临御三十五年,左右之臣,虽甚爱幸,未闻无功而给一赏者。比年赏赐泛滥,盖因近侍之人,窥伺天颜喜悦之际,或称乏财无居,或称嫁女取妇,或以技物呈献。殊无寸功小善,递互奏请,要求赏赐,奄有国家金银珠玉,及断没人畜产业。 似此无功受赏,何以激劝?既伤财用,复启幸门。臣等议非有功勋劳效,著明实迹,不宜加以赏赐,乞著为令。 臣等所言弑逆未讨,奸恶未除,忠愤未雪,冤枉未理,政令不信,赏罚不公,赋役不均,财用不节,民怨神怒,感伤和气,惟陛下裁择以答天意,消弭灾变。臣等不胜翘切待命之至! 宋文瓒一气读毕,枢密院御史台翰林集贤两院官,统鼓掌道:“近今弊窦,统由张平章说尽。若此奏上去,能邀圣上允准,一一施行,乃是国家的大幸了!”张珪道:“我拟亲至上都,面陈此疏,免得内臣沮格。”宋文瓒道:“晚生愿随老平章同去,何如?”张珪道:“好极!但缮录奏稿,还仗大笔!我已老朽,不愿作蝇头小楷了。”文瓒道:“晚生理当效劳。” 当下百官散归,文瓒亦回寓,把奏稿恭楷录正,差不多至半日余,方才告竣。并将会议各官,联衔署名。到了次日,便偕张珪赴上都。珪即入觐泰定帝,递上奏疏。泰定帝展览多时,似乎有些讨厌的神气。张珪呕尽心血,不值泰定帝一顾奈何?淡淡的答道:“朕知道了!卿自京至此,未免劳顿,且在行辕休息,再作区处。”张珪叩谢而出。 待了两日,并不见有诏敕下来,转增烦闷。适宋文瓒亦来谒谈,张珪道:“我等奏议,共有数条,偏似大石沉海,一条未蒙敕行,难道就此过去,便好治国么?”文瓒道:“老平章何不再行谒奏?总要宸衷酌行,方可渐除时弊。”张珪点头。次晨复至行宫朝泰定帝,行礼毕,复启奏道:“臣闻日食修德,月食修刑。应天以实不以文,动民以行不以言。目今刑政失平,所以天象垂变,陛下仰承天心,务乞矜察,臣等逐条奏议,即请施行!”泰定帝答道:“待朕返京师后,择要施行便了。”珪不便再陈,只得告退。既而御史台臣秃忽鲁、纽泽等,复奏陈灾异屡见,宰相宜避位以应天变,可否仰自圣裁。且言臣等为陛下耳目,不能纠察奸吏,慢官失守,宜先退避以授贤能。泰定帝览了此奏,便批谕:“御史所言,失在朕躬,卿等不必辞职。”台官等无可奈何。只丞相旭迈杰、倒剌沙两人,心中未安,也递呈一疏。略说天象告儆,陛下以忧天心为心,反躬自责,谨遵祖宗圣训,修德慎行,饬臣等各勤乃职。手诏至大都,居守省臣,皆引罪自劾,臣等为左右相,才下识昏,当国大任,无所襄赞,以致灾祲迭见,罪在臣等,理应退黜。此外诸臣,各勤职守,无罪可言!语中带刺。泰定帝仍批谕道:“卿等若皆辞避,国家大事,谁与共理?总教靖供尔职,勉迪百工,自可徐回天变,不必再辟!”嗣是以后,不闻再诏,连回跸京师的期限,也悬宕过去。 张珪愤闷得很,遂托称老病,上表辞职。有诏常见免拜跪,并赐小车,得乘至殿门下。珪复请克日还京,总算邀准。回銮后,只望泰定帝践着前言,如议施行,偏诏旨下来,一道是禁言赦前事,一道是将赦前籍没的家产,如数给还。看官,你想此时的张平章,还肯在朝委蛇么?当下奏陈病势日剧,非扶掖不能行,恳即日放归,得返首邱,死且感恩云云。 小子有诗咏张平章道: 忠臣不肯效阿容,可奈良言未见从! 从此挂冠林下隐,白云深处住行踪。 未知泰定帝曾否允准,且至下回叙明。 ---------- 张珪一疏,为《元史》中仅见之文,列传中备录无遗。本回亦就此采入,一以扬张平章之忠,一以明泰定帝之失。泰定以旁支入承大统,龙飞九五,仰荷天休,不于此时从贤纳谏,除害兴利,何以孚舆望而贻孙谋乎?卒致晏驾以后,即滋内变,生无德政,殁无美谥,一代嗣君,反成国位,是不得谓非咎由自取也!张珪屡谏不从,即托病乞归。古人云,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,吾于珪殆遇之焉。
事情是这样的:平章政事张珪已经拟好了奏章,然后公之于众官员,由员外郎宋文瓒代为朗读奏章,内容如下:
国家的安危,关键在于宰相的贤良与正直。过去唐朝玄宗前期任用姚崇、宋璟,国本得以治理;后来任用李林甫、杨国忠,天下陷入动荡,几乎亡国,虽然靠郭子仪等将领忠诚勤勉,才得以收复失地,但从此藩镇权力日盛,国家法纪也再难恢复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李林甫嫉妒忠臣,结党营私,迷惑君主,为个人利益而蓄养祸患,罪该万死。再比如前朝宰相铁木迭儿,奸诈狡猾,阴谋重重,专权十年,凡是与他有矛盾的宗室亲属,都加以诬陷,用法律手段陷害,忠臣被诛杀,被贬者众多。起初因贪污被查,靠依附权臣也里失班等人苟且偷生;后来当上太子太师。不久仁宗驾崩,趁机发动政变,再度进入中书省。在英宗初年,他与失列门等人结为亲密盟友,内外勾结,诬陷并杀害了萧、杨等忠臣以泄私愤。后来朝廷讨伐元凶,失列门一伙被诛杀,其党羽却借机邀功,获得信任。他的子孙安排在禁卫军中,外放重要职位,堵塞上行下报的渠道,封锁言路,买卖官职,随意处罚,一句话就能吓得上下胆寒,稍有不顺从的,立刻遭殃,权势日盛,朝廷内外的人都感到不安。于是奸佞之徒纷纷入朝,如逆贼铁失等人,表面上是他的义子,实际上就是他心腹。忠良之士只能隐匿,等待被捉拿。前朝英宗察觉其奸恶,下令铲除铁失的家族,抄没其家产,最终仍留下祸根,导致后来的弑君事件。其子锁南亲自参与叛乱,可见祸根早已深植。虽然挖开棺材斩首灭族,也还远远不够,如今又恢复给其家族的财产,他的子孙仍在京城,借机重新进入禁卫系统——这在世祖时,阿合马贪暴之弊虽已死亡,但罪行也应被追究,更何况铁木迭儿这样的奸恶之徒呢!我们应当遵守祖制,重新没收铁木迭儿的家产,将他的子孙流放边远地区,以惩戒大奸巨恶。
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,这是为了明确纲常,分辨上下尊卑。铁失一伙结谋弑君,君主被杀害,天下人无不痛心疾首,难以忍受。但朝廷已下令处置铁失一伙,将他们绳之以法,另外,诸王按梯不花、孛罗、月鲁不花、曲吕不花、兀鲁思不花等人也已被流放。叛党中有胁从者,不可全杀。以后的言官,不要再提起此事。我们参照古法,对于谋反者,只要是官职在身,一律处死,不赦免。当今朝廷立法,即使是强盗劫杀平民,其同谋者也一同受罚,何况是谋反之徒,天地不容,必须诛杀按梯不花等人以告慰天下。
《尚书》上说:“君主才有权力赐福、施威,臣子不可以擅自作福作威。臣子若拥有作福作威的权力,就会祸及自己的家族,危害国家。”辽王脱脱身为宗室之首,镇守辽东,职责重大。国家不幸发生变故,朝廷不能平定叛乱,反而想靠赦免的恩典来报复私愤,杀害了上百名皇室妃嫔和主母,分割她们的羊马财物,残杀骨肉,窃取国权,令人切齿。如今不对此人定罪,反而给予厚赏,让他原封不动地回归爵位、领土,我们担心国家法纪因此崩溃,如果有人效仿,又该如何治理?辽东地域辽阔,历来是重镇,如果让脱脱长期掌权,他必定更加肆无忌惮;况且让死者含冤,将严重伤害国家的风气。我们建议,参照历代法律,凡被赦免而杀人者,应追究其责任,不能宽恕。应当剥夺脱脱的爵位和封地,流放到别处,以彰显国家的威严。
刑罚是用来惩戒恶人,国家有法律作为依据。武备卿即烈,前太尉不花,虽然朝廷多年厚待,却不知报恩,反而专事欺诈,谎称奉旨,命令撒梯强行收取郑国宝的妻子古哈,贪图她家的牲畜和财产,倚仗权势,无人敢管。此事被官府得知,刑部派人查办,终于查明属实,却反而赦免了他们,结果在朝廷之中肆意妄为,连到外地都难以节制。京城是国家的根本,若在京城如此作恶,怎么还能治理国家?古人有言:“一个妇人的冤屈,可能导致三年不下雨。”因此,这并非小事。我们建议,应把即烈、不花两人交给刑部审问,追究他们贩卖国家珍宝的罪行。世祖时期尚未发生此事,自成宗之后才开始有这种问题。他们把珠玉切成寸许,以数万贯钞票出售,民众心怀怨愤,监察御史多次上书申明。他们所用的钞票,都是天下穷苦百姓的血汗钱,一分一毫都被贪图,且使用手段残酷,何其贪婪!用国家真正有用的宝物去换取百姓无法维持生计的东西,这正是贪官污吏与“斡脱”(官商)之人虚构献宝,冒充上缴,以十倍价格出售。他们蛀蚀国库,暗中贪取,如沙不丁一案,因涨价卖宝而被揭露,相关记录仍存于官府。陛下即位之初,便察觉问题,下令严禁,天下百姓皆感欣慰。不过我们听说,中书省又奏请恢复此前未兑现的宝物价格,共四十余万锭,比原价多赚数倍。有些案件已有多年,价值高达三十多万锭,现在又下令给予市舶司的番货来抵偿。但今天全国征缴的包银,每年仅十一万锭,已是四年征收的总额,如今因国库不足,急着征税。我们建议,番舶所运货物,应用来充实国库,减轻百姓负担,关于宝物的补偿,应在国库充裕之后再行商议。
太庙中的神主,是祖宗灵气所居之处,国家以孝道治天下,四季举行大祭,是极为重要的典礼。可最近仁宗皇帝的皇后神主,被盗窃其金器并私藏,至今未找到,这属于非常严重的事件,但负责追捕的官兵却未被处罚。我们建议,普通百姓失盗,官府应有追责的期限规定,作为监守和负责官吏,如若失守官物,也应追究其不作为的罪责。如今神主被偷,太常寺应为此负责,请求罢免其官员,重新遴选负责人员。
国家的财政,皆来自百姓。量入为出是地方官员的职责。最近朝廷修建西山寺,耗费巨大,耗资以亿计,还派人用驿车将刺绣经幡送往江浙,逼迫各郡县提供劳力,甚至征召男女劳工,持续数年,百姓因奢华而心生怨恨。虽然最近皇帝下诏撤除,但有人趁机进言,再次要求恢复修建,流言四起,使百姓惊恐不安。我们建议,应坚持之前下诏,表明对百姓的承诺,凡非国家常规开支的刺绣等建设,一律取消。
人们有冤屈,必须得到昭雪;事情有对有错,尤其要加以明确判断。平章政事萧拜住、中丞杨朵儿只等人,曾被铁木迭儿诬陷,家产被没收分给他人,听闻此事者无不悲痛。后来朝廷下令归还原业,子孙也得以祭祀祖先,修整房屋,尚未安顿,又将家产再次赐予他人,只给一些财物补偿,这与重新没收无异。我们建议,应如前诏,将原业归还,按照价值适当补偿,才能使百姓不再怨恨。
德行是治国的根本,刑罚是用来防止奸邪的。若没有刑罚,邪恶之徒就会滋长,即使有智者,也无法杜绝。最近也先铁木儿一伙,路过朱太医的妻子和女儿,强行拉入私室,奸淫宿歇。此事被有关部门发现,却以“当时是陪同皇帝去上都”为由,草草了事,不予追查。罪大恶极者虽已被诛杀,但其同伙仍继续作恶。我们建议,应遵照世祖时期的成例,凡帮助作恶、参与施暴者,一律交由有关部门审问处置。我们还建议,天下囚犯中,有些案情冤屈,长期滞留,正值盛夏,应命省府和监察机构选派官员审理重审,对确属重罪者依法定罪,对轻罪者迅速释放,对存疑案件应进一步审查核实。
边疆地区的利弊,应由各地方行省和监察机构实地调查,提出建议。广海地区的戍边士兵若有疾病,应提供粮食和药物;死亡者每人发二十五贯钞,负责的官员及同乡应负责安葬,送回原籍。每年进贡的特产有固定标准。广州东莞县大步海以及惠州珠池,最初自大德元年起,因奸商刘进、程连图利,分给七百多个渔民官府提供粮食,三年采一次,只获小珠五六两,多数珠子入水后被鱼虫损坏,死伤无数,于是撤销珠户,改为平民。后来同知广州路事塔察儿等人又向失列门进献利益,设立提举司进行采珠。监察御史指出此行为扰民,于是又撤销,恢复归地方管理。之后,内正少卿魏暗都剌假借皇帝旨意,乘驿车强行督采,耗尽粮库,使百姓困苦不堪,违背旧制,请求全部取消,让百姓回归原籍。
善良者无辜被害,国家法律应当为其昭雪。铁失谋反事件中,学士不花、指挥不颜忽里、院使秃古思等人无辜被杀,至今未得到追赠或褒奖。铁木迭儿专权时期,御史徐元素因直言进谏被锁喉,在东平被处死,以及贾秃坚不花等人,也都未受到公正处理。我们建议,应追赠这些死者,优待他们的后代,同时命令刑部和监察御史查明其余冤案,如实上报。
政令多门,是古人所警惕的。如今内府和外官增设的机构越来越多,官职冗余,俸禄过高,普通百姓突然升职,成为正式官员,局面日益混乱,军民皆受其害。治理国家的关键,首先是安定人民,而安定人民的核心,是消除不必要的开支,裁减冗余官员。世祖时期设官分职,皆有明确制度。至元三十年以后,官员增设、职位升迁,不断累积,虽然曾下令审查裁减,但近侍之臣各自保护自己的机构,勾结营私,姑息了问题。至英宗时期,才开始裁撤崇祥、寿福等机构共十三个,徽政院的断事官、江淮财赋等六十余个机构,不幸因国家大变未能完成其余整顿。现在朝廷下令,凡事务都应遵守世祖成例,如果只是例行检查、虚文应付,拖延数年,显然与旨意不符。我们建议,应命令全国军民,所有官吏若不符合世祖制度,或在至元三十年之后增设、人员冗余的,自诏令下达之日起,全部裁撤。
自古以来,圣明的君主,唯有诚心治国,才能感动天地,感通神灵。从不曾借僧道之名,以祸害百姓、损害国家。仅以至元三十年为例,祭祀佛事的项目共计一百二,大德七年增设功德使司,累计五百余项。今年又增项目,明年便成惯例,已远超以往四倍。僧人又擅自涉足宫廷,以“特奉传奉”名义,大肆举办佛事,有关部门不敢过问,供养费用恐不充足。佛教以清净为本,不贪不欲,而僧人却贪图金钱利益,违背其教义。我们建议,应严格整顿,杜绝此类行为。
宋文瓒朗读完毕,枢密院、御史台、翰林院、集贤院的官员们一同鼓掌,称赞道:“当今的弊政,全被张平章说透了。如果这份奏章能被皇帝采纳,全部落实,那将是国家的福分!”张珪说:“我打算亲自前往上都,当面陈述这份奏章,免得被内廷人阻挠。”宋文瓒说:“我愿意跟随老平章一同前往,如何?”张珪说:“太好了!稿子的抄写,就拜托你了!我年老体衰,不愿再写小楷。”宋文瓒说:“我一定尽力效劳。”
当天百官散去,宋文瓒也返回家中,将奏章恭谨抄录,差不多用了半天时间才完成,并将各位会议官员的姓名联名签署。第二天,便与张珪一同前往上都。张珪进入宫中觐见泰定帝,将奏疏上呈。泰定帝反复翻阅,表情似乎有些不悦。张珪呕心沥血,却只换来皇帝淡淡的一句:“知道了!你从京师来,身体一定劳累了,先在行宫休息,再作处理。”张珪叩谢后退出。
过了两天,依然没有诏书回复,反而更加烦闷。恰逢宋文瓒前来拜访,张珪说:“我们进言的几条建议,为何像大石沉海,毫无回音?一条都没被采纳,难道就这样放任国家治理吗?”宋文瓒说:“平章何必不再次上奏?总得帝王亲自考虑,才可能一点一滴地纠正弊端。”张珪点头同意,次日清晨再次前往行宫拜见泰定帝,行礼后再次启奏:“我听说,日食要修养德行,月食要整饬刑罚。国家要顺应天意,不靠虚文,而应以实际行动感动百姓。如今刑政失衡,天象出现异常,陛下应反省自身,恳请体察我等所陈之策,逐条施行!”泰定帝回答:“等我回京后,择要施行就好。”张珪不便再言,只好告退。不久,御史台官员秃忽鲁、纽泽等人又上奏,称灾异频现,宰相应主动辞职以应对天变,是否请陛下裁决。他们还说,自己作为陛下耳目,未能纠察奸吏,怠忽职守,应先辞职,以让贤能者接任。泰定帝看了奏章,批答:“御史所言,是朕的过失,你们不必辞职。”台官们无可奈何。只有丞相旭迈杰、倒剌沙两人内心不安,也递上奏疏。他们说,天象警示,陛下以忧国为念,反躬自省,谨守祖宗遗训,修德慎行,要求臣下各尽职守。诏书发至大都,留守的省臣都自请免职,表示“我们作为左右丞相,见识昏庸,未能协助国家,导致灾祸频发,罪责在我等,理应退位”。言辞中暗含批评。泰定帝仍然批复:“如果都辞职,国家大事谁来治理?只要你们各尽本职,勉励百官,自然能逐渐扭转天象,无需再辞职。”此后再无诏书,连回朝的期限也一再拖延。
张珪心灰意冷,便借口年老病重,上表请辞。皇帝下诏允许他不需跪拜,赐予小车,可直接到殿门前。张珪再请求立即返回京都,最终获得批准。回到京城后,他只希望泰定帝能兑现当初承诺,落实奏议,谁知诏书下来,一条是禁止谈论赦免前的旧事,一条是将此前没收的家产全部归还。此时的张平章,还愿意继续在朝廷中苟延残喘吗?他于是上奏称身体日渐虚弱,需扶持才能行走,恳请立即放归,回家安居,死也心怀感恩。
小结诗曰:
忠臣不肯效阿容,可奈良言未见从!
从此挂冠林下隐,白云深处住行踪。
不知泰定帝是否最终采纳了这些意见,下回再叙。
张珪这份奏章,是《元史》中仅有的文稿,列传中也完整记录。本回收录,一则弘扬张平章的忠心,一则揭示泰定帝的失政。泰定帝是旁支继位,登基时承蒙上天保佑,却在关键时候不采纳贤臣建议,不革除弊政,如何能赢得百姓信任,留下好名声?最终导致他驾崩后,国家立即发生内乱,生前无德政,死后无美谥,一代君主反而成为国家之祸根,这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?张珪屡次进谏未被采纳,最终托病辞职。古人说:“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。”我似乎就是在张珪身上看到了这种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