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义》•第三十四回 满恶贯奸相伏冥诛 进良言直臣邀主眷

却说铁木迭儿,于黑驴等谋变事,本是置身局外,坐观成败。因此黑驴等同日授首,铁木迭儿不遭牵累,反得了许多赏赐。这赏赐从何而来?因黑驴、失列门、哈克繖家产,尽付查抄,不得藏匿。各家拥资甚富,失列门平日仗着太后宠幸,所有内府珍玩,统移置家中。最宝贵的禁脔,犹令尝试,何况珍玩。此外如金银钞币,裘马珠宝,几不胜数。此次经拜住督率卫士,一律抄出,半充国帑,半给功臣。铁木迭儿身居首辅,所得赏给,自然较多。又是他的运气。拜住以下,颁赐有差,奸党失势,正士扬眉,这也不在话下。  到了冬季,英宗始被服衮冕,亲祀太庙,先期斋戒,临事矞皇,这是元代第一次盛典。礼毕还宫,鼓吹交作,道旁人民,莫不耸观,英宗即下诏改元,年号至治。其文道:  朕祗矞贻谋,获承不绪,念付托之维重,顾继述之敢忘,爰以延祐七年十一月丙子,被服衮冕,恭谢于太庙。既大礼之告成,宜普天之均庆,属兹逾岁,用协,于以导天地之至和,于以法春秋之谨始。可以明年为至治元年,特此布敕,宣告有众。特录英宗改元诏,因其在亲祀宗庙之后,报本反始,嘉其知礼也。  至治元年元旦,英宗御大明殿,受诸王百官朝贺。越日,即令僧侣在文德殿修佛事。朝右诸臣,已有异议,只因元代素重佛教,不便奏阻。兼且英宗嗣位,曾饬各郡建帝师拔思巴殿,规制视孔庙有加,大家微窥上意,哪个肯来抗争,转瞬间已近元宵,英宗欲张灯禁中,叠成鳌山,于是礼部尚书兼参议中书省事张养浩,忍耐不住,缮具奏疏,亲至左丞相拜住宅中,托拜住入陈,拜住先展开奏牍,略去起首套语,览读要文道:  世祖临御三十余年,每值元夕,闾阎之间,灯火亦禁,况阙庭之严,宫掖之邃,尤当戒慎!  读至此,顾张养浩道:“你思奏阻张灯么?闻主子已命筹办,恐怕未必照准。”随又读下道:  今灯出之构,臣以为所玩者小,所系者大,所乐者浅,所患者深。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,以喜奢乐近为戒,国家幸甚!臣民幸甚!  拜住又道:“说得痛切!”张养浩接着道:“大事多从小事起,今日张灯,明日酣歌,色荒酒荒,不期自至。公为大臣,蒙主亲信,所以养浩特来亲托。若主子肯纳刍言,就是杜渐防微的至计。公意以为何如?”拜住道:“此等美举,自当玉成,我当即刻进去,奏闻主子便了。”养浩称谢而别。  拜住果即袖疏入宫,由英宗特别命见,问他何事,拜住即陈上养浩奏章。经英宗览毕,勃然道:“朕以为什么要政,区区张灯的事情,也来谏阻,难道做主子的只可日日愁劳,连一日消遣,都动不得么?”拜住免冠叩首道:“孔子说的为君难,为君有甚么难?只因一举一动,史官必书,宁善毋恶,宁得毋失,所以称作难为。张灯虽是小事,怎奈一夕消遣,千载遗传,倘后王因此借口,以致纵欲败度,岂不是贻讥作俑么?还求陛下明察!”英宗乃改怒为喜道:“非张希孟不敢言,非卿亦不能再谏,朕即命他停办罢。”拜住复叩首而退。希孟系养浩字,呼字不呼名,系特别敬重的意思。  越宿,又诏赐张养浩尚服金织币帛各一袭,旌他忠直。君明臣良,故特书之。未几,复饬改建上都行宫。拜住又进谏道:“北地苦寒,入夏始种粟麦,陛下初登大宝,未曾轸恤民瘼,先自劳动大役,恐妨害农务,致失民望,不如宽待数年,再议兴工。”英宗点首称善,亦命停止工役。惟敕建万寿山大刹,驱役数万人,并冶铜五十万斤,铸造佛像。  监察御史观音保、锁咬儿哈的迷失及成珪李谦亨等,上书直谏,大旨以连岁洊饥,宜休民力,且时当春季,东作方兴,更不应病民动众。这书入奏,偏恼动英宗性子,把书驳斥,适铁木迭儿次子锁南,为治书侍御史,与观音保等有隙,密奏他讪上沽直,坐大不敬罪。英宗便饬逮观音保等,亲加鞫讯,观音保道:“谏诤是人臣的职务,臣甘为龙逄、比干,不愿陛下为桀纣!”锁咬儿哈的迷失道:“辇毂以下,僧侣横行,陛下还要这般迷信,难道靠着这班秃头,果可治国安家么?如治御史锁南,劾臣等讪上不敬,锁南专逢君恶,臣等愿格君非,孰为有罪?孰为无罪?就使一时不明,后世自有公论呢。”英宗道:“你等谤朕犹可,诋僧及佛,实是有罪,朕不便宽恕!”僧徒比皇帝尤大,无怪不宜谤毁。便命交刑部谳罪,刑部复称应加大辟,遂诏杀观音保及锁咬儿哈的迷失,只成珪、李谦亨两人,罪从末减,杖徙辽东奴儿干地。  铁木迭儿以锁南得宠,自己亦好乘此图谋笼络英宗,左思右想,复将从前做过的把戏,再演一出。看官曾记忆周王和世么?仁宗为了铁木迭儿一言,把和世调往云南,激成变衅,逐出漠北。还有和世胞弟图帖睦尔,安居燕都,未曾受累。偏铁木迭儿暗里藏刀,又想将他驱逐出去,当下与中政使咬住商议,咬住本是个蔑片朋友,见了铁木迭儿,非常奉承。至谈及图帖睦尔事,咬住道:“不劳师相费心,但教晚辈一言,包管他徙谪远方。”铁木迭儿大喜,拱手告别。  咬住即密上奏疏,果然一牍甫陈,诏书即下,命图帖睦尔出居琼州。琼州系南海大岛,属粤东管辖,与京师相距七千余里,地多蛮瘴,炎熇逼人。廷右诸臣,尚不知图帖睦尔犯了何罪,充放到这般远地,嗣复接读诏敕,系禁术士交通诸王驸马,并掌阴阳五科吏士,不得妄泄占候,大众才有些觉悟起来。嗣复侦得咬住密奏,系说图帖睦尔与术士往来,恐将谋为不轨,魏王覆辙,可为前鉴,应三十二回。请先事预防,毋致噬脐等语。看官!你想九五之尊,谁人不欲?英宗的位置,本是从武宗两子中,攘夺而来,他在位一日,防着一日,此次得咬住密疏,比枪矢还要厉害,不论他是真是假,究不若先发制人,因此把图帖睦尔充发远方,免得他在京作梗。这是人情同然,不要怪这英宗呢!讽刺得妙。  铁木迭儿以事事得手,复思专宠,并引参知政事张思明为左丞,作为臂助。思明忌拜住方正,每与党人密谋,设计构陷。或告拜住预为戒备,拜住慨然道:“我祖宗为国元勋,世笃忠贞,百有余年,我今年少,叨受宠命,无非因皇上念我祖功,俾得相承勿替。每念国家大利,莫如大臣协和。今若因右相仇我,我便思报,是朝局水火,自召纷争,非但吾两人不幸,就是国家亦必不利。我惟知尽我心力,上不负君父,下不负士民,此外一切功怨,非我思存,死生凭诸命,祸福听诸天,请你等不必多言!”言固甚是,然杀机已伏于此。自是拜住愈加效力,张思明等亦无隙可乘。会铁木迭儿奏请杀平章王毅,右丞高昉。英宗密问拜住,是否当诛。拜住惊问何事?英宗道:“据原奏言在京诸仓,粮储亏耗,王、高两臣,责任清理,负恩溺职,罪在不赦,所以应加严刑!”拜住道:“平章右丞,统是宰臣的副手,宰相应论道经邦,不应责他钱穀琐务。况且王、高二臣,曾由右相奏委,莫非他不善逢迎,因成嫌隙,否则,何故出尔反尔,前日奏委,今日奏诛?”料事如见。英宗沈思良久道:“卿言亦是!”遂不从铁木迭儿言。  铁木迭儿大为失望,便奏请病假,数日不朝。英宗亦未尝慰问,只册立皇后亦启烈氏,命他持节往迎,专授册宝。立后礼成,铁木迭儿仍称疾不出。会拜住奉旨,回范阳原籍,为祖安童立忠宪王碑。铁木迭儿竟乘舆入朝,至内门,英宗遣左丞速速,赐以酒道:“卿年老,宜自爱重!待新年入朝,亦未为晚。”铁木迭儿怏怏退出。  是时奸党布满朝端,遇有政务,必至铁木迭儿家,禀陈底细,铁木迭儿屡思倾陷拜住,无如拜住方得重用,任他百计营谋,终不得遂,因此这位铁师相,也弄得神志懊丧,咄咄书空。不到数旬,竟尔疾病缠身,卧床不起。假病弄成真病。偏偏不如意事,杂沓而来,他的心腹张思明,随英宗至上都,被拜住奏了一本,杖责数十,逐回原籍。铁木迭儿闻着,已经不安,不意拜住又叠奏两案,都牵连铁木迭儿,那时铁太师不是病死,也要气死。一案是司徒刘夔夔买田数千亩,赂宣政使八剌吉思,托词买给僧寺,矫诏出库钞六百五十万贯,偿付田直。八剌吉思免不得与铁木迭儿商量,铁木迭儿父子,及御史大夫铁失,共得赃巨万,经拜住讦发,刘夔夔、八剌吉思自然坐罪,不得复活,只赦了铁失一人。何不将他并诛。一案是术士蔡道泰,私通良家妇女,妒奸杀人,狱已备具,道泰论抵,他偏私赂铁木迭儿,打通关节,运动狱官,改供缓狱,又经拜住讦发,立诛道泰,狱官亦坐罪。铁木迭儿虽未曾拿问,毕竟贼胆心虚,又惊又愧,又恨又悔,恹恹床蔶,服药无灵,结果是一命呜呼,魂登鬼箓。不服明刑,难逃冥戮。  事有凑巧,那太皇太后弘吉剌氏,亦病势沉重,奄然逝世。距铁木迭儿病死,不过一二十日。总算亲暱。原来太皇太后自英宗即位后,便已得病,接连是失列门伏诛,失了一个贴肉的幸臣,亦列失八骈戮,又少了一个知情的伴媪,一枕凄凉,万般苦楚,且又不便说明,好似哑子吃黄连,只有自知,无人分晓,亏得参苓等物,朝晚服饵,总算勉勉强强的拖了一年,嗣复闻得铁木迭儿身死,不禁唏嘘道:“痴儿负我!痴儿负我!”嗣是病益加重,困顿了十数日,也即告终。英宗仍照例举丧,追谥昭献元圣皇后。特录谥法,与上叙述册文意同。  礼官以十月有事太庙,奏请国哀期以日易月,待旬有二日后,乃举祀事。英宗道:“太庙礼不可废,迎香去乐便了。”冬祭后,特授拜住为右丞相,兼监修国史。拜住辞不敢受,英宗道:“卿佐朕二年,不避权贵,敢任劳怨,朕看满廷王公,无出卿右,意欲授卿公爵,为卿酬劳,至若右相一职,除卿外还有何人?卿毋再辞!”拜住顿首道:“陛下必欲以右相授臣,臣敢不祗遵上命,若三公秩位,所以崇德报功,臣无功德,何堪当此?”英宗道:“朕知道了。”  越日,即以立右丞相拜住,颁诏天下。惟左丞相一缺,不另设人。在英宗的意见,实是倚畀独专,不使掣肘,拜住亦感激图报,首荐张珪,令复为平章政事,并召用旧臣王约、韩从益等,令他食禄家居,每日一至中书省议事。又起吴澄为翰林直学士。澄年已老,因闻拜住求贤若渴,乃杖策入朝。  会英宗命写金字藏经,令左丞速速代传诏旨,饬澄为序,澄瞿然道:“主上写经,为民祈福,原是盛举;若用以追荐,臣所未解,如佛氏好言轮回,不过谓善人死去,上通高明,光齐日月,恶人死去,下沦汙秽,微等虫沙。徒侣不明此旨,反谓诵经设醮,可以超荐灵魂。试思我朝的列祖列宗,功德盖世,何用荐拔?且自国初以来,写经追荐,已不知若干次,若谓未效,是为蔑佛;若谓已效,是谓诬祖,是此两难,教臣如何下笔?就使遵旨撰就,也是一时欺人,不能示后,请左丞为我复奏罢!”至理名言。  速速据实奏陈,适拜住在侧,便道:“吴学士的言语,很是有理,从古以来,帝王得天下,总以得民心为本,失民心便失天下,若徒索虚无,何关实际?梁武帝以佞佛亡国,愿陛下详察!”英宗道:“近有人谓佛教可治天下,难道此言不确么?”拜住道:“清净寂灭,只可自治;若要治天下,除仁义道德外,殊无他法!陛下试想佛教宗旨,无君臣,无父子,无兄弟夫妇,天下若照此通行,人种都要灭绝,还有什么纲常呢!”剀切详明。英宗道:“唐太宗时有魏征,不愧谏臣,卿亦可算一魏征了!”拜住道:“槃圆水圆,盂方水方,有纳谏的太宗,自有敢谏的魏征,陛下能从谏如流,台官中不乏忠臣,何止一臣呢!”英宗道:“卿言甚善!朕当听卿,所有政务,亦愿卿熟虑慎行!”拜住遵旨而退。  越数日,监察御史盖继元、宋翼,奏言铁木迭儿奸贪负国,生逃显戮,死有余辜!应追夺官爵,籍没家资等语。英宗复问拜住,拜住道:“诚如御史等言。”英宗便诏夺铁木迭儿原官,并一切封赠,又令卫士查抄家产,金珠玉帛,价值累万。于是铁木迭儿的遗党,人人自危,朝思夜想,彼筹此画,遂闹出一场天大的逆案。小子有诗咏道:  芟恶宜如芟草严,胡为奸党未全歼?  须知蜂螫犹留毒,一误何堪再误添!  欲知逆案详细,请看下回便知。  ----------  英宗之失德,莫如杀观音保等一事。然观音保等之死,实铁木迭儿父子构成之。元自世祖以来,阿合马、卢世荣、桑哥等,相继为奸,累遭显戮。至如铁木迭儿之贪淫忮虐,较阿合马等为尤甚,而乃权宠终身,安死牖下,后虽夺官籍产,而放恣一生,竟逃国法,未始非仁、英二宗之失刑也!拜住专任相职,不可谓不得君,观其任贤去邪,陈善纳诲,亦不可谓不尽忠,然朝右奸党,未尽戮逐,死灰尚且复燃,能保奸党之不肆反噬乎?故本回为英宗君相合传,而褒中寓贬,自有微意,读者可于言外见之,毋徒视作断烂朝报也!

译文:

话说铁木迭儿,在黑驴等人谋反的事情中,本来是站在局外观察的,因此黑驴等人一同被杀,铁木迭儿没有受到牵连,反而获得了许多赏赐。这些赏赐从何而来?因为黑驴、失列门、哈克繖等人的家产都被搜查没收,无法隐藏。他们家境十分富裕,失列门平时靠着太后宠爱,把内府的珍宝都搬到家里,连最珍贵的宫中私藏物品也毫不保留,更何况金银珠宝、钞币、皮衣马匹、贵重宝物,数不胜数。这次由拜住亲自率领卫兵,把这些财货全部查抄出来,一半充作国库,另一半赏赐给有功的功臣。铁木迭儿身为首辅大臣,所获得的赏赐自然更多,这算是他运气好。拜住以下的官员也分别得到了赏赐,奸邪之徒被革除权势,正直之士则扬眉吐气,这也不足为奇。

到了冬天,英宗才穿上礼服,亲自祭祀太庙,并提前斋戒,仪式庄重隆重,这是元朝首次举行的盛大典礼。礼成后回宫,鼓乐齐鸣,沿途百姓无不驻足观看。英宗随即下诏更改年号,定为“至治”。诏书中写道:

“朕继承先君遗志,承继大统,深知托付之重,不敢懈怠,于延祐七年十一月丙日,穿上衮冕,恭敬地祭拜太庙。大典完成,天下都应同享福祉,值此新岁之始,顺应天地之和谐,效法《春秋》重视开端之理,决定将明年定为至治元年,特此宣布,告诫天下百姓。”

至治元年元旦,英宗登上大明殿,接受诸王和百官的朝贺。第二天,便下令僧人们在文德殿举行佛事。朝中大臣们对此有异议,只是因为元朝历来重视佛教,不便公开反对。而且英宗即位后,曾下令各地方修建帝师拔思巴的殿宇,规格甚至超过孔庙,大家都明白皇帝的意图,谁敢轻易反抗?没过几天就到了元宵节,英宗想在皇宫内张灯结彩,建造高大的鳌山灯,于是礼部尚书兼中书省参议张养浩忍无可忍,写了一份奏疏,亲自到左丞相拜住府上,托拜住代为转达。拜住打开奏疏,略去开头套话,直接读到重点部分:

“世祖陛下在位三十余年,每逢元宵,民间灯火也一律禁燃,何况皇宫如此庄严的地方,更应谨慎戒备!

读到这里,拜住回头对张养浩说:“你这是要劝阻张灯吗?听说皇上已经下令筹备,恐怕未必会同意。”接着又读道:

“如今张灯的举动,臣认为所享的乐趣虽小,但牵连的后果却深远,所获的快乐浅薄,所担心的隐患却严重。恳请陛下以崇尚节俭、防患未然为准则,以贪图奢侈、沉迷享乐为戒,这对国家是大幸,对百姓也是大幸!”

拜住说:“说得真恳切!”张养浩接着说:“大事往往从小事开始,今天张灯,明天饮酒作乐,一发不可收拾,最终导致放纵无度。作为大臣,我蒙皇上信任,所以特地来亲自托你转达。若陛下能接受这番忠言,就是防微杜渐的上策。您认为如何?”拜住说:“这样的举动,当然要全力支持,我立刻去宫中向皇上奏报。”张养浩感谢后告辞而去。

拜住果然立刻把奏疏带入宫中,英宗特别召见他,问有何事。拜住将张养浩的奏章呈上。英宗看完后,勃然大怒:“我做皇帝,为政劳心,连一天的消遣都能被劝阻?难道做君主的,只能日日忧愁,连一点娱乐都不能享受吗?”拜住立刻脱下帽子,叩首道:“孔子说君王治理天下是难的,难在哪里?就是因为君主的每一个举动,史官都必须记录,宁可善美,不可恶劣,宁可得失,不可失去,这才叫‘为君之难’。张灯虽是小事,但一旦成例,千秋万代都会留下隐患。若后世君王因此而纵欲放荡,岂不是开了先例,贻笑万代吗?恳请陛下明察!”英宗这才由怒转喜,说:“不是张希孟(张养浩的字)胆识过人,不是你这番谏言,我怎会听闻?我当即下令,停止张灯。”拜住叩首退下。希孟是张养浩的字,称呼其字而不称其名,是表示特别的尊重。

第二天,英宗又下诏赐给张养浩金织物、绸缎等衣饰各一件,以表彰他忠直敢谏。君主贤明,臣子忠良,因此特别记录此事。不久,又下令重建上都行宫。拜住又进谏说:“北方气候寒冷,夏季才开始种粟麦,陛下刚登基,尚未体恤百姓的疾苦,就下令兴修大型工程,恐怕会耽误农事,导致民心不满。不如暂时缓一缓,再考虑修筑。”英宗点头称是,也下令暂停修工。唯独下令修建万寿山佛寺,调动数万人,冶炼铜五十万斤,铸造佛像。

监察御史观音保、锁咬儿哈的迷失、成珪、李谦亨等人联名上书直言,主要内容是:连续多年灾荒,百姓困苦,应该减轻赋税、休养生息,而且当前正值春季,农事方兴,更不应劳民伤财、兴工扰民。这份奏章送入皇上手中,却惹怒了英宗的性子,他驳斥奏章,正好铁木迭儿的次子锁南担任治书侍御史,与观音保等人有矛盾,于是暗中上奏说他们诽谤君王、沽名钓誉,犯有大不敬之罪。英宗便下令逮捕观音保等人,亲自审讯。观音保说:“进谏是臣子的职责,我宁愿像夏禹时的龙逄、商纣时的比干那样赴死,也不愿陛下变成桀纣那样的昏君!”锁咬儿哈的迷失说:“京城内外,僧侣横行无忌,陛下还要迷信佛教,难道真能依靠这群秃头来治理国家吗?如果要惩治御史锁南,他弹劾我们诽谤君王,那锁南正是逢迎君主的恶行,我们愿意直言陈谏,谁有罪,谁无罪?即使一时不明,后世自有公论!”英宗说:“你们可以诋毁我,但若说僧人、佛祖之害,那就是有罪,我不能宽恕!”僧人地位比皇帝还高,因此不能被诋毁,于是下令将观音保和锁咬儿哈的迷失交付刑部定罪。刑部认为应判处极刑,于是下诏处死二人,只有成珪、李谦亨两人,罪行较轻,被杖打后发配到辽东奴儿干地方劳役。

铁木迭儿因锁南得宠,便想趁机进一步拉拢英宗,反复琢磨,又施展了从前的阴谋。看官还记得周王和世尔吗?仁宗曾因铁木迭儿一句话,将和世尔调往云南,引发变乱,被迫流放漠北。而他的弟弟图帖睦尔则安居燕京,未受牵连。铁木迭儿暗中藏刀,又想将图帖睦尔驱逐出京。于是他与中政使咬住商量,咬住本是他的老朋友,见了铁木迭儿极为谄媚。谈到图帖睦尔时,咬住说:“不必费心了,只要我一句话,保证他必定被贬到远方。”铁木迭儿大喜,拱手告别。

咬住随即秘密上奏,奏章刚呈上,诏书立刻下达,命图帖睦尔出京,贬到琼州。琼州是南海上的大岛,隶属于广东,距京都七千余里,地处瘴气之地,炎热逼人。朝廷大臣们起初并不知道图帖睦尔犯了什么罪,被贬至此地,后来看到诏书,才明白是被指控“与术士私通,接触诸王驸马,掌管阴阳五科事务,不得随意泄露占卜预测内容”。这才渐渐明白真相。后来调查发现,咬住的密奏中说图帖睦尔与术士往来,担心有谋反之心,应吸取魏王覆灭的前车之鉴,防患于未然。看官想一想,九五之尊,谁不觊觎?英宗的帝位本来是通过武宗两个儿子的争斗中得来的,他即位后每天都要防备危险。这次收到咬住的密奏,比刀剑还可怕。不管真假,不如先发制人,因此下令将图帖睦尔流放到远方,防止他在京城作乱。这正是人之常情,不能怪罪英宗。

铁木迭儿因为处处得手,又想独揽大权,便拉拢参知政事张思明作为自己的辅佐。张思明嫉妒拜住为人正直,常常与党羽密谋,设计陷害。有人告发拜住早有防备,拜住却坦然说道:“我祖先都是为国效力的功臣,世代忠贞,已百余年。我年少得官,是因皇上念及祖辈功勋,让我得以承袭辅政之位。我常想到,国家最大利益在于大臣之间和睦。如今若因右相(拜住)的敌意而报复,那就使朝廷内部分裂,自相矛盾,不仅是我个人不幸,国家也必然受损。我只知道尽心尽力,对上不负君父,对下不负百姓,除此之外的功过恩怨,我从不放在心上,死生听天命,祸福听天意,你们不必多言!”这话虽正确,但杀机已悄然埋下。此后,拜住更加勤勉尽责,张思明等人也无从下手。后来铁木迭儿上奏,请求处死平章政事王毅和右丞高昉。英宗私下问拜住,是否应处死。拜住震惊地问何事?英宗说:“根据奏折内容,京城仓库粮储严重亏空,王毅、高昉二人负有清理责任,失职渎职,罪责深重,应严惩不贷!”拜住说:“平章、右丞都是宰相的副手,宰相应负责治国理政,不应追究粮储这类琐事。况且王、高二人曾由右相(拜住)推荐,若他们不善于迎合,才产生嫌隙,否则为何前日任命,今日却要处死?”料事如神。英宗沉思良久,说:“你说得有道理!”于是没有同意铁木迭儿的请求。

铁木迭儿大为失意,便奏请请假病假,几天不入朝。英宗也没有慰问,只是册立皇后亦启烈氏,命她持节前往迎娶,专门赐予册宝。立后仪式完成,铁木迭儿仍称病不出。后来拜住奉旨回范阳老家,为祖先安童立忠宪王碑。铁木迭儿干脆乘辇入宫,到达宫门时,英宗派左丞速速赐酒劝慰道:“你年纪大了,要多保重身体!等到明年新年,再入朝也不迟。”铁木迭儿怏怏不乐,退出宫门。

此时朝廷中奸党遍布,每当有政事,必先到铁木迭儿家中汇报详情。铁木迭儿多次设法陷害拜住,但拜住正得重用,他百计谋划也未能得逞,这位铁师相因此神志沮丧,手忙脚乱,不久便病倒卧床。假病反成真病。更不幸的是,他的心腹张思明,随英宗去了上都,被拜住揭发,遭杖责数十,逐回原籍。铁木迭儿听说此事,更加不安。不久,拜住又接连上奏两件事,都牵连到铁木迭儿。那时铁木迭儿不是病死,也要气死。第一件事是司徒刘夔夔买下数千亩田地,贿赂宣政使八剌吉思,借口是为寺庙购买,用伪造诏书支取六百五十万贯钞票支付田价。八剌吉思便与铁木迭儿商议,铁木迭儿父子及御史大夫铁失共同得利,赃款数额巨大。拜住揭发此事,刘夔夔和八剌吉思自然被定罪,无法幸免,只有铁失被赦免。为何不一并处死?第二件事是术士蔡道泰私通良家妇女,嫉妒杀人,案情已有证据,蔡道泰本应被处死,但他私下贿赂铁木迭儿,打通关节,托关系让狱官改口,拖延判罚。拜住再次揭发,蔡道泰被立即处死,狱官也一同受罚。铁木迭儿虽未被直接问罪,但内心惊惧愧疚,又愤怒又懊悔,整天卧床,吃药无效,最终一命呜呼,魂归冥界。不听明法,终难逃冥界之罚。

恰巧,太皇太后弘吉剌氏病情也十分严重,不久便去世了。距离铁木迭儿去世,不过二十来天。两人关系亲密,原来太皇太后自英宗即位后就已生病,接连失去了得力心腹失列门,又失去知心婢女亦列失八骈,孤苦无依,凄凉孤独,又不便说明,如同哑巴吃黄连,只有自己知道,幸亏服用参苓等药,勉强维系了一年。后来听说铁木迭儿去世,不禁感叹:“忠心的儿郎辜负我了!忠心的儿郎辜负我了!”病情随之加重,十数日后便去世。英宗仍按惯例举行丧礼,追谥为“昭献元圣皇后”。特录谥法,与前文所述册文含义相同。

礼官因十月要举行太庙祭祀,奏请将国哀期从“日”改为“月”,等过了二十多天再举行祭祀。英宗说:“太庙祭祀不可废,只要撤去迎香和乐曲就行了。”祭祀之后,英宗特别任命拜住为右丞相,兼监修国史。拜住辞谢不肯接受,英宗说:“你辅佐我两年,不畏权贵,能承担劳苦与怨言,我看朝中王公大臣,无人能比得上你。我想授你公爵以示酬劳,至于右丞相一职,除了你还有谁可任?你不要再推辞了!”拜住叩首道:“陛下一定要任命我为右丞相,臣不敢不遵命。但三公的等级,是用来表彰德行、酬谢功绩的,臣并无功绩,怎敢担当?”英宗说:“我明白了。”

第二天,正式宣布任命拜住为右丞相,向天下发布诏书。左丞相一职则不设新官。在英宗看来,这是完全依赖拜住一人,不希望有其他人为其掣肘。拜住也深感感激,率先推荐张珪,让他重新担任平章政事,并召用旧臣王约、韩从益等人,让他们在家享禄,每日去中书省议事。又起用吴澄担任翰林直学士。吴澄年已高,听说拜住求贤若渴,于是拄杖入朝。

不久,英宗下令编写“金字藏经”,命左丞速速代为传达诏令,命吴澄为序言。吴澄吃惊道:“皇上写经为民祈福,确是盛事;但如果用以追荐已故先人,臣实在不解。佛教讲轮回,说善人死后魂灵上升,与日月辉映,恶人死后堕入污秽,沦为微小虫蚁。若百姓不明此理,反而认为诵经设坛可以超度亡灵,试想我朝历代祖宗功德无量,为何需要追荐?自国初以来,写经追荐先人已多次举行,岂不荒唐?”

英宗再次问拜住,拜住说:“确实如御史所说。”于是下诏,撤销铁木迭儿所有官职与封赠,命令卫士查抄其家产,搜出金银珠宝、玉帛等物,价值连城。铁木迭儿的党羽顿时人人自危,日夜谋划,最终酿成一场大叛乱。下面我用一首诗总结:

“除恶应如除草般严,为何恶党未被彻底铲除?
须知蜂毒尚存,一错再错,何堪再犯?”

欲知此事详情,请看下回。

——英宗最大的过失,莫过于诛杀观音保等人。然而,观音保等人的死,实际上是铁木迭儿父子一手促成的。自世祖以来,阿合马、卢世荣、桑哥等奸臣相继掌权,皆被公开处死。而铁木迭儿的贪财淫乱、残暴狠毒,比起阿合马等人更为严重,却仍权势滔天,安享寿终,死后虽被剥夺官职、抄没家产,却一生放纵,终未被国法制裁,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失政!拜住担任宰相,不可谓不遇明君;他任用贤才、罢黜奸佞、接受忠言,也确实尽到了忠臣之责。然而,朝中奸党未被彻底肃清,余焰未熄,尚有复燃之机,如何能保证他们不再反扑?因此本回是为英宗与拜住的合传,其中褒扬之中暗含批评,读者应从中体会深层用意,不可仅视作一般史实记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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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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