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演義》•第三回 女丈夫執旗招叛衆 小英雄逃難遇救星
譯文:
話說也速該打完仗回師,他的兄弟和妻子訶額侖等人遠道前來迎接。到了迭裏溫盤陀山下,訶額侖突然腹痛,察覺自己要生孩子,便在山腳邊暫且休息。不久便生產了,生下一個頭顱挺拔、氣質非凡的嬰兒,大家一致認爲這是個非凡的孩子。更奇怪的是,這孩子剛出生時,右手緊緊握着,別人打開一看,竟是一團赤色的血,顏色像肝臟,堅硬如石頭,衆人不懂其來歷,只覺得這是吉祥的徵兆,卻也令人毛骨悚然,彷彿是個註定帶來災禍的“殺星”。孩子出生後,恰好也速該歸來。他弟弟報告了情況,也速該半信半疑,急忙前往查看。訶額侖雖然疲憊,但面容依然豐盛動人,而看到孩子時,果然覺得個頭高大,目光炯炯有神,也速該頓時歡喜,便說:“我此番出征,第一場就擒獲了帖木真,算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了。如今生下這個孩子,就給他取名叫‘帖木真’,也叫‘鐵木真’,《元史》裏寫作‘特種津’,留作日後紀念。”大家也都讚許這個命名。
一家人隨後返回,探望忽都剌哈汗的病情,發現他已經病危,也速該不禁落淚,真是“喜極而悲”。忽都剌哈汗拉着也速該的手,悲慼地說:“我和你要永別了!國事就交給你來主持了,你不要退縮,也不要魯莽,要穩妥行事。”也速該答應了,又把俘獲敵人的經過和生子的情況簡單告訴了他,忽都剌哈汗聽了也感到寬慰。也速該離開後,忽都剌哈汗當晚便去世了。
喪事辦完後,也速該統管各部落,威勢遠播,各方都懼怕他的威嚴,不敢侵犯。因此,他生活輕鬆自在,有時抱着妻子,懷裏抱着孩子,享受着人間的幸福。訶額侖此時再也沒了傷心,只感到欣慰。後來陸續生了三個兒子:合撤兒、合赤溫、帖木格,又生了一個女兒,取名叫帖木侖。也速該在合撤兒出生後,又娶了一位妾室,生了一個男孩,名叫別勒古臺,因此他共有了五個兒子。等到帖木真九歲時,也速該打算帶他去訶額侖家,爲他挑選一位新娘訂婚。途中經過扯克撤兒山和赤忽兒古山時,碰上了弘吉剌部的德薛禪(《源流》作岱徹辰),兩人交談甚投緣。也速該便向他說明了自己要爲兒子訂婚的打算。德薛禪說:“我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,似乎和你家的郎君有關!”他說得突兀。也速該問是怎樣的夢,德薛禪回答:“我夢見一個官員,雙手擎着日月,飛到我手上停了下來。”說得越來越離奇。也速該說:“這官員把日月帶來了,說明你將來福分不小。”德薛禪說:“我的福氣全靠你的兒子。”也速該聽後很是驚訝,德薛禪又說:“我絕不騙你,夢裏那個官員,樣子和你兒子一模一樣。如果你不嫌棄,我有個愛女孛兒帖,願意嫁給你兒子。以後我家再有好女兒,也世世代代都嫁給你們家的皇帝家族,怕不成了后妃呢!”也速該聽了大笑,便決定去德薛禪家親自看看女孩。
於是德薛禪帶他進屋,讓女兒出來相見,女孩年紀不大,卻已有豐盈的風韻。也速該非常高興,問她年齡,比帖木真大一歲。便決定留下一匹馬作爲聘禮。兩人商議好婚事,筆法也變得生動。也速該準備動身離開時,德薛禪執意挽留,兩人宿了一夜。
第二天,也速該啓程,本想帶女兒一同去,德薛禪卻說:“我只有少數幾個孩子,現在不忍心分開。聽說你們家多福多子,不如暫且留下你兒子,陪我寂寞些?你若不捨得孩子,我也捨不得女兒啊!”也速該被說得動心,便說:“我兒子留下在你家,也沒關係,只是年紀小,容易犯錯,得好好管着纔行。”德薛禪笑道:“你兒子是未來的女婿,還用得着客氣嗎?”
於是也速該留下帖木真,上馬離開。回到扯克撤兒山附近,看到塔塔兒部落的人設帳擺宴,場面十分熱鬧。正好看見他們擋住馬頭,邀請也速該入席。也速該性格粗獷,又途中飢渴難耐,便不顧一切地下馬入席,喝酒喝得高興,起身致謝後騎馬而去。途中忽然感到隱隱腹痛,還以爲是受了風寒,可等到回到帳中,腹痛更劇烈。連續三天,用各種藥都無效,終於猛然醒悟:“我中毒了!”這才明白自己被下了毒。他急忙叫族人蒙力克進去,對他說:“你父親察剌哈老人十分忠誠,你也應該像他一樣。我兒子帖木真已和弘吉剌家結了婚,我送他回,途中被塔塔兒人毒害。你快去把兒子領回來!”蒙力克立刻飛奔而去,將帖木真領回,但此時也速該已經去世,只剩下遺體。史書記載,帖木真十三歲便失去父親,這本小說也如《祕史》所記。
帖木真當場號啕大哭,母親訶額侖本來已經哭得無法自已,如今又想哭,終究是紅顏薄命。此時她轉而勸住兒子,爲他料理喪事。安葬後,母子孤苦,空房相吊,多麼悲慘!各部落還欺他們母子清貧孤獨,大多不願幫忙。只有蒙力克父子,遵守也速該的遺言,默默照顧母子二人,訶額侖對此十分感激。
生死之間,纔看出真情。
當時俺巴該的部族日益繁盛,自成一個部落,名叫泰赤烏部(《元史》作泰楚特,《祕史》作泰亦赤兀惕),也速該在世時,仍統一管轄,各族共同祭拜,不分彼此。也速該去世一年後,正值春季祭典,訶額侖來晚,被當場驅逐,連祭祀的肉食都不給她。訶額侖憤怒地說:“也速該明明已經死了,我的兒子難道不能長大嗎?你們怎麼連一點胙肉都不給我?”這話傳到泰赤烏部,俺巴該有兩個妻子,便對部衆說:“訶額侖太不成體統了!我們祭祀怎麼能請她?從今往後,我族不再理會她母子,看看你們母子怎麼活!”從此,泰赤烏部與訶額侖母子徹底決裂,還收買也速該部族的人,叫他們脫離原部,轉投泰赤烏部。各族紛紛響應,也速該的部下也因此被削弱。
此時,哈不勒汗的小兒子脫朵延(《元史》作託鄉呼爾察),是帖木真的叔祖父,曾受也速該信任,現在也叛逃投靠泰赤烏部。帖木真苦苦挽留,察剌哈老人也極力勸說,但脫朵延卻說:“水已經幹了,石頭也碎了,我爲什麼要留在這兒?”察剌哈還想勸留,惱得脫朵延拿起長槍,亂刺察剌哈,察剌哈急忙閃避,背上中了一槍,負痛回家。脫朵延率領衆人離開。
帖木真聽說察剌哈受傷,急忙趕去探望。察剌哈忍着疼痛,對帖木真說:“你父親剛去世,親族大多叛離。我勸脫朵延不要走,被他用長槍刺傷了。我死也不算什麼,但你母子孤苦無依,怎麼活下去呢?”說完,不禁落下淚來。這番話讓人心痛,真令人不忍聽。
帖木真聽後大哭而出,告訴母親訶額侖。訶額侖眉頭一豎,眼睛一睜,怒道:“他們欺負我太狠了!我雖是女人,難道一點用處都沒有嗎!”於是她帶着帖木真,召集族人,仍有數十人,勉勵他們講忠義,命令他們追回叛逃的人。
訶額侖親自騎馬,手執一面大旗,在隊伍後面壓陣,還讓隨從攜帶長槍,準備搏殺。話音未落,脫朵延帶着族人就被追上。訶額侖大喝一聲:“叛逃的傢伙聽着!”聲音洪亮。脫朵延等人聞聲回頭,見訶額侖面露殺氣,風韻中透出英氣,似乎是從也速該那裏學來的,頓時驚愕。訶額侖遙指脫朵延說:“你是我家的長輩,爲何拋棄我而去?我先夫也速該從未薄待你,現在我母子正依靠你扶持!別人可以走,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先人!”脫朵延無言以對,只能撥馬逃走,族人也打算隨他而去。訶額侖更加憤怒,命令手下遞過長槍,自己加鞭衝入叛軍隊伍中,橫着槍桿將叛衆攔住一半,真是一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將軍,所謂“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”。叛衆從未見過女首領有如此膽魄,一時驚慌失措。訶額侖見他們有些懼怕,便緩和語氣說:“如果你們的叔伯子弟還有忠心,不願與我爲敵,我深感欣慰!別和脫朵延一樣,要知道瓦片還能翻身,你們不記得先夫也速該的情義,也該可憐我母子這些年來爲家所付出的,等我兒子們長大,也許能和先夫一樣武藝高強,知恩圖報,雪恨復仇。你們要是細想一下,來去皆可!”說完,命帖木真下馬跪地,向衆人哭拜。用威嚴震懾,用情感打動,叛衆果然心軟,紛紛答應:“願爲你們效死!”於是先前走的回頭了,後面的人也一同返回。
回到家中,聽說察剌哈老人已經去世,母子便去弔唁,痛哭一場。族人見訶額侖如此誠心,漸漸開始歸心。但泰赤烏部人數越來越多,對訶額侖母子的仇恨也日益加深。訶額侖害怕遭遇毒手,便告誡她的五個兒子要團結一心,慢慢復仇。她常說:“除了影子,沒有同伴;除了尾巴,沒有鞭子。”意思是影子離不開身體,尾巴離不開身子,五個兒子絕不能分離。因此帖木真的兄弟們時常銘記於心,關係和睦,共居多年,家庭內部平安無事。
有一天,兄弟姐妹六人一起去山中打獵,沒想到遭遇泰赤烏部的探子,像黃鷹捕雀一樣,前來抓帖木真。別勒古臺看見後,急忙把弟妹藏進山溝裏,自己和兩個哥哥拉弓射箭。泰赤烏人看他們年紀小,根本不當回事,沒想到絃聲響過,爲首的立刻被射倒,其餘人想衝過去,結果射箭的正是別勒古臺。衆人紛紛搖頭,高喊:“我們不是要抓你們,只抓你們的哥哥帖木真!”帖木真聽到被點名,頓時心慌,急忙騎馬逃走。
泰赤烏人放棄別勒古臺等人,只追帖木真。帖木真逃到帖兒古捏山,躲進叢林,泰赤烏人不敢深入,只在四周守着。帖木真藏了三天,靠喫些野果充飢。終於忍不住飢渴,牽馬出來,忽然“撲塌”一聲,馬鞍掉下。帖木真嘆了口氣說:“這是天父阻止我,讓我不要繼續前行!”可見當時蒙古人迷信宗教。他回去住了三天,又想出來,走了幾步,忽然看見一大塊石頭擋在前面,猶豫不決:“難道是上天還要讓我停下?”又回去住了三天。實在餓得不行,便咬牙決定:“走也死,留也死,不如出去!”於是牽馬用力推開石頭,慢慢下山。忽然聽到一聲胡哨,頓時手忙腳亂,連人帶馬跌入一個陷阱,兩邊掛下鐵鉤,將人和馬牢牢套住。等帖木真睜眼一看,發現自己已被綁住,四周全是泰赤烏人。這是第一次險境。他們像獵虎一般捕一個孩子,絕非泰赤烏部無能,而是爲帖木真日後揚名立萬埋下伏筆。
帖木真嘆了口氣,束手待斃。正好正值初夏,泰赤烏部照例在斡難河畔設宴,無暇處死,便只將他綁在營地,派一個體弱的卒守着。帖木真心想:“現在不走,更等何時?”於是兩手捧着枷鎖,突然衝到那弱卒面前,將枷撞飛。弱卒來不及防備,被他打倒,帖木真趁機逃脫。他一路奔逃數里,疲憊不堪,便在樹林裏小歇。後來怕被追上,想出一個計策,躲進河水中的暗道,只露出臉,暫且休息。正昏昏欲睡,忽然有人喊道:“帖木真,你爲什麼蹲在水裏?”帖木真醒來,擦了擦眼睛一看,原來是泰赤烏部的一名家人,名叫鎖兒罕失剌,大喫一驚,失聲叫道:“啊!”第二次險境。鎖兒罕失剌說:“別慌,你出來就行。”帖木真纔敢起身,溼淋淋地走到岸邊。鎖兒罕失剌嚴肅地說:“看你這孩子,實在太可憐,我實在不忍心傷害你。快走吧!找你母親和兄弟,若遇到別人,千萬別讓我知道!”說完便走了。
帖木真暗想:自己已經疲憊不堪,無法急行,如果再遇到泰赤烏人,怕再沒有第二個鎖兒罕會幫助我,不如悄悄跟着他,到他家裏,求他幫忙救我。主意已定,便尾隨而行。鎖兒罕剛進門,帖木真也已趕到。鎖兒罕看到他,大驚道:“你怎麼不聽我話,無緣無故來這兒?”帖木真流下眼淚說:“我肚子早就餓得不行,口也渴得要命,馬也沒了,哪還能走遠?只求您救我一命!”
鎖兒罕還猶豫着,屋裏走出來兩個少年,問:“這就是帖木真嗎?雀鳥被鷂鷹追,連樹草都能藏匿,難道我父子還不如草木?父親必須救他!”鎖兒罕點頭,立即讓帖木真進屋,給他馬奶、麥餅等食物。帖木真飽餐一頓,誠心感謝。他問了兩個少年的名字,長的叫沈白,次的叫赤老溫(《源流》作齊拉滾),後來成爲著名的“四傑”之一。帖木真說:“如果我將來得志,一定報答您和兩位哥哥的恩情。”志向遠大,是個奇才。
話還沒說完,忽然一個少女走來,鎖兒罕讓她與帖木真相見。帖木真見她嬌小可愛,心生愛慕。鎖兒罕說:“這是我的小女兒,叫合答安。你在此處容易被發現,不如暫時藏在羊毛車裏,讓我女兒看着。有飢渴情況,可以告訴她。”又對女孩說:“他如要飲食,你可取來給他。”女孩聽命,帶帖木真到羊毛車邊,打開車門,先搬出一堆羊毛,再讓帖木真鑽進去,最後把羊毛重新搬進去,把他遮住。正值暑天,帖木真連聲喊熱。女孩嬌聲叮囑:“別出聲,別出聲!你要保住性命,必須忍耐纔行!”
帖木真聽了,不敢出聲。
到了夜裏,女孩送進來食物,將羊毛撥開,讓他喫下去。兩人交談,彼此投契。帖木真忽然嘆道:“可惜啊,可惜!”女孩問:“說什麼?”帖木真說:“可惜我訂過親了!”語氣中帶着羨慕,埋下日後感情線的伏筆。女孩垂下頭,說:“你不要瞎想!現在沒人來,你可以在羊毛上睡,我開着車門,讓你通風涼快。”帖木真答應,看着女孩慢慢走開,反覆思量,難以入睡,心生情慾,可見蒙古少年好色。後來他剋制情緒,才勉強入睡。大約睡了三四個時辰,忽然聽見有人驚叫:“不好了!不好了!外面有人來抓你了!快把羊毛蓋上!”第三次險境。
(小說在此處結束,下回繼續講述帖木真是否真的被捉住。)
這一回是寡婦與孤兒的合傳,可見孤苦之人容易被人欺凌,可作爲世態炎涼的範例。只可惜,寡婦孤兒被人欺凌,既因人情險惡,也因自身愚昧。看看訶額侖臨危奮起,居然能截住逃亡;帖木真危急中靈機一動,最終脫離險境。人貴在自立,若如平常孩子在困境中哭泣、跌倒而無人知曉,又何益呢?讀到這裏,令人感慨,又令人振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