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日，世讓殺了武周，可汗曰：“汝殺武周，正當其理。”即將武周首級用木匣裝盛，付與世讓，星夜帶來唐營。時秦王在介休，專候世讓回報。忽聞突厥殺武周送首級到，秦王大喜，曰：“武周已亡，敬德來降必矣。”世讓入見秦王，將武周首級獻上，具說突厥前事。秦王即爲奏聞唐帝，言已斬武周，乞復世讓等舊職。使者去訖，仍遣唐儉再往介休城下，高叫：“敬德！故人唐儉來見。”城上報知敬德，言見唐儉與從人捧一木匣，其中想是首級。敬德曰：“果是吾主首級，即當自刎，同死君難；若無真體，以吾今居極地，復來說吾，則將唐儉打死，吾即領兵出城決戰矣。”遂教開門放入。 儉至廳上，相見禮畢，敬德曰：“故人復來，有何見論？”儉曰：“秦王遣吾送至武周首級，與足下觀看果是真否。” 隨令人捧至面前。敬德啓匣視之，見武周面不改色，鼻上三竊，腦後一肉雞冠。敬德曰：“的［確］吾主也！久不見吾主，誰殺汝之死耶？使吾身無所倚，不能報仇！”遂放聲大哭，拔刀在手，向頸下自刎。儉急向前奪之，大笑曰：“君今死有餘罪，亦不爲忠臣也。”敬德曰：“汝且說吾有何罪？臣死君難，正其理也，反屈身事仇，可乎？”儉曰：“不然。今日足下所行非盡忠死節之士，實弒君賊子之事也。”敬德大驚，慌問其故，儉曰：“秦王稟性仁慈，招賢下士，深愛足下重用，故不肯加兵，恐傷性命，特遣某來，屢勸足下，立功勳於我唐，垂芳名於萬載。不料足下溺於小見，誓欲得見武周首級方纔歸順。原來此人不曾死於軍陣，單馬星夜投奔突厥，故秦王遣劉世讓往處羅可汗處索取汝主頭來。武周原曾不死，皆被足下逼死之耳。 今汝雖刎首，枉死無益，亦不忠也，願熟思之。”敬德默然，沉吟半晌，長嘆一聲曰：“吾不得爲忠臣矣！受此污名，使萬世之下，人皆罵我。汝言雖善，吾只一事秦王。能容三日，與我埋葬吾主，即當卸甲。如期不允，寧受屈死。”儉曰：“此是人臣忠孝大理，何所不容？吾當急急回報。”遂上馬來見秦王，訴說前事。秦王問世績曰：“此事虛實如何？”世績曰：“吾見此人計窮，決無虛謬，殿下可從其請。”儉再往回報，敬德曰：“雖然如此，暫請秦王退軍，容我整治喪事，即便來降。”儉復見秦王說之，秦王下令，叫軍士盡退三十里。程知節曰：“敬德有變奈何？”世績曰：“素知敬德忠義士也，必不爽信。”遂引軍退。 敬德即時具棺，與武周刻木爲軀，以王禮葬於介休南門外十里，令軍民盡皆殯送。敬德親自祭之，褒贈劉王之號。於是將城中薪運糧草軍士、並驍勇民夫八千餘衆，俱令嚴整披掛，手執兵器，各依隊伍，出城來降。 秦王單馬輕衣，親自去迎。左僕射屈突通扣馬諫曰：“敬德嚴裝披掛，佈列而出，殿下未可輕進。常言受降如受敵，萬一有變，如何？”秦王曰：“敬德定揚名士，信義爲重，必不肯負義也，何必多疑。”遂策馬而行。秦瓊曰：“汝衆回陣，吾從殿下迎來。”二人接見，敬德下馬，立於陣前。秦王曰：“足下既已順吾，何必披掛，嚴整軍伍，其意何在？”敬德曰：“臣與吾王麾下多有戰鬥之仇，恐懷舊恨，故不敢輕進，特如此以防不測耳。”秦王曰：“唐劉爭鋒，皆因圖王霸業，各事其主，始爲仇敵，今已合成一家，安有挾仇之理？”隨令秦瓊說諭將士：“但有挾仇與敬德爲敵者，以軍法斬首。”軍中駭然震慄，秦王遂折箭爲誓，脫自己錦袍以衣之，請入寨中。敬德大喜，納頭便拜曰：“敬德敗將，感殿下不殺之恩，願施犬馬之報！”秦王用手攜曰：“吾知子真大丈夫也，武周不能用爲大將，致有此敗。不知敬德寧識美良川之時乎？若公是時獲我，還相害否？”敬德曰：“未可量也，英雄之意。”秦王大笑曰：“今日之事，當與公共之。”敬德請秦王入介休，籍其戶口數目，檢點倉庫，出榜安民已畢。世績曰：“河東之地已平，可將太原庫內金帛給賞撻裏忽，使其領兵回還突厥，其隨徵將士照功關賞。”秦王從之。麗泉詩云：龍虎相逢喜氣盈，不披衣甲便推誠。 尉遲相見無癡忌，方下烏騅謝甲兵。 是日設宴，君臣慶會。忽報突厥遣人送宋金剛、張萬歲二人首級至。秦王慌問其故，使者答曰：“近因二人背了可汗，欲還上谷，爲追騎斬之。恐唐不信，特令某送來，以通和好之情。”秦王與敬德等近前視之，果實二人。秦王喜曰：“得一賢而去三賊，真天於之福也！”遂厚賞使者，令其回報。次日，奏凱班師到長安。秦王引敬德見帝。帝大喜，封敬德爲右府統牢，唐儉、程知節、劉世讓等仍復舊職，郭孝恪爲幷州太守，其餘將士各依次序升賞。忽報王世充負約入寇，兵屯界口，帝遂命秦王率兵攻之。未知勝負如何？
《隋唐兩朝志傳》•第六十回 敬德舉介休降唐
譯文：
那天下，世讓殺死了武周，可汗說：“你殺了武周，合情合理。”於是把武周的頭顱裝在木匣子裏，交給了世讓，連夜送到唐朝軍隊的營地。當時秦王正在介休，一直在等待世讓的回報。忽然聽說突厥殺了武周，並把頭顱送來了，秦王非常高興，說：“武周已經死了，敬德一定會來歸降！”世讓進入秦王大帳，獻上武周的頭顱，詳細講述了突厥之前的事。秦王立即向唐帝奏報，說已經斬殺了武周，請求恢復世讓等人原來的官職。
使者離開後，唐王又派唐儉前往介休城下，高聲喊道：“敬德！老朋友唐儉來見你了！”城上立刻報告敬德，說看到唐儉帶着隨從，手裏捧着一個木匣，裏面大概就是武周的頭顱。敬德說：“如果真的是我主的頭顱，我立刻就自刎，與君主同死；如果裏面不是真頭，因爲我現在處於絕境，既然你再次來見我，我就把唐儉殺了，然後率兵出城決戰！”於是下令打開城門，放他們進來。
唐儉到了廳堂，行完禮後，敬德問：“老朋友又來，有什麼事嗎？”唐儉說：“秦王派我送來武周的頭顱，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一樣。”接着，有人把木匣端到面前。敬德打開匣子一看，見武周的面容一點未變，鼻上還有三道傷痕，腦後有一塊肉，像雞冠一樣。敬德說：“確實是主公的頭顱！好久沒見到主公了，是誰殺死了你？如果沒有主公，我也沒有依靠，不能報仇！”說完放聲大哭，拔出刀來，對着脖子就要自刎。唐儉急忙上前搶過刀，笑着說：“你現在的死是多餘的，也成不了一位忠臣啊！”敬德問：“你說我有罪？我爲君主而死，是合情合理的，怎麼反而屈服於敵人呢？”唐儉說：“不是這樣的。你今天所做的一切，不是忠臣死節的行徑，而是弒君的叛賊所爲。”敬德大驚，急忙問原因，唐儉說：“秦王一向仁慈，廣納賢才，非常重視你，所以不肯發兵進攻，怕傷及你的性命，特意派我前來多次勸你，希望你能爲唐朝立功，流芳百世。沒想到你只圖一時之私，非要親眼看到武周的頭顱，才肯歸降。其實武周並沒有死在戰場上，而是獨自一人騎馬連夜逃往突厥，秦王於是派劉世讓去向處羅可汗索要你的主公頭顱。原來武周根本沒有死，都是你逼死的！如今你雖然自刎，但只是白白送命，不但沒表現忠心，反而成了不忠之人，我勸你好好想想。”敬德沉默不語，沉思良久，長嘆一聲說：“我再也不能成爲忠臣了！我會受到世人的恥辱，讓後世的人全都罵我。你說得沒錯，但我有一件事要對秦王說：如果秦王能允許我三天時間，讓我安葬主公，我就立刻卸甲歸降。如果秦王不同意，我寧願受屈辱而死。”唐儉說：“這是臣子忠孝最基本的道理，還有什麼不可以的？我馬上回去報告秦王。”於是騎馬回到秦王營中，把事情詳細稟報。秦王問世績：“這件事真假如何？”世績說：“我親眼看到他處境艱難，肯定沒有虛假，殿下可以答應他。”唐儉再返回介休，向敬德複述情況。敬德說：“雖然這樣，我仍要請求秦王暫時後撤軍隊，讓我準備喪事，再正式歸降。”唐儉又回到秦王那裏轉達了請求，秦王下令，叫士兵全部後退三十里。程知節問：“敬德有變怎麼辦？”世績說：“我一向知道敬德是個忠義之人，一定不會違背誓言。”於是軍隊開始後撤。
敬德立刻爲武周準備棺材，用木頭刻成身體，以王禮安葬於介休城南門外十里處，並請百姓一同送葬。敬德親自爲武周舉行祭奠，追封他爲“劉王”。之後，他命令城中所有的柴薪、糧草、士兵，以及勇猛的民夫八千多人，全部整齊裝備，手執兵器，列隊出城歸降。
秦王獨自騎馬穿着輕便衣服，親自去迎接。左僕射屈突通攔住馬，勸道：“敬德穿着鎧甲，列隊出城，殿下不可輕舉妄動。俗話說‘降將如同敵人’，萬一發生變故，怎麼辦？”秦王說：“敬德是忠義之人，重信守義，絕不會背棄道義，何必多疑呢？”於是騎馬前行。秦瓊說：“你們先回軍營，我隨殿下前來迎接。”二人一見面，敬德下馬，站於陣前。秦王問：“你既然已歸順我，爲什麼還穿着鎧甲，整軍列隊？你究竟想幹什麼？”敬德回答：“我與殿下過去有戰鬥的舊仇，擔心懷有舊恨，所以不敢輕舉妄動，特意這樣以防萬一。”秦王說：“當初我們與武周爭鬥，是因爲都想成就霸業，各爲自己的主君而戰，才成了敵人。如今我們已經結成一體，又怎會有私怨呢？”隨即讓秦瓊去向將士們宣佈：“誰敢對敬德懷恨，與他爲敵，就按軍法斬首。”軍中頓時震驚，人心惶恐。秦王隨即折斷腰間的箭，立下誓言，脫下自己華美的錦袍披在敬德身上，請他進入軍營大帳。
敬德非常高興，立刻跪下叩頭感謝說：“我是個敗軍之將，感激殿下不殺之恩，願以畢生效忠報答！”秦王用手拉起他，笑着說：“我知道你真是個大丈夫！武周不能重用你，才導致了戰敗。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美良川那場戰爭？假如那時你抓住了我，會不會要害我？”敬德說：“這事不好說，英雄之間的志向，各不相同。”秦王大笑說：“今天這件事，當與你共享！”於是邀請秦王到介休城，登記百姓人口，清點糧庫，張貼公告安撫百姓，一切安頓完畢。
世績說：“河東地區現在已經平定，可以將太原府庫中的金銀財物分發給撻裏忽，讓他帶兵返回突厥。隨軍將士按照功勞分別賞賜。”秦王同意了。
詩曰：龍虎相逢喜氣盈，不披鎧甲便推誠。
尉遲相見無猜忌，方下烏騅謝甲兵。
當天設宴歡慶。忽然有人來報，說突厥派人送來了宋金剛、張萬歲兩個人的頭顱。秦王急忙問原因，使者回答：“最近他們背棄了可汗，想返回上谷，被追兵斬殺。怕唐軍不信，特地派人送來頭顱，以表明和好的誠意。”秦王帶敬德等人上前查看，確實是宋金剛和張萬歲。秦王大喜：“得到一位賢能之士，消滅了三大奸賊，真是上天保佑！”於是重重賞了使者，讓他回去覆命。第二天，秦王率軍凱旋，回到長安。秦王帶敬德見唐帝。唐帝大喜，封敬德爲右府統牢。唐儉、程知節、劉世讓等人仍恢復原職，郭孝恪被任命爲幷州太守，其他將士也都按功勞依次升賞。忽然又傳來消息，說王世充背約入侵，軍隊已屯駐在界口。於是唐帝命令秦王率兵討伐。接下來的戰局如何，尚不知曉。
納蘭青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