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說李密字玄邃，一字法主。其先遼東襄平人李寬之子。寬仕隋爲上柱國，號蒲山郡公，遂家於長安。爲人少有才思，志氣雄遠，輕財好士。嘗以蒲韉乘牛，掛《漢書》一帙，且行且讀。時越國公楊素適見於道，按轡躡其後曰：“書生何勤如此？”密即下拜之。素問所讀何書，答曰：“項羽傳。”因與共語片時，相別而去。素歸，謂子玄感曰：“吾觀李密，識度異常，與汝大不相同。他日所爲，未可料也。”玄感聽之，次日即至密宅，與之交契，情意甚厚。嘗私謂密曰：“主上多忌，隋歷不久。中原若有一變，公與我孰後先？”密曰：“決兩陣之勝，戰必勝，攻必取，我不如公；覽天下之英雄，使遠近歸屬，公不如我。”大業九年，玄感起兵黎陽，遣人入關迎密。密至，玄感大喜，問以定立之策。密曰：“今天子遠在遼左，去幽州尚有千里。南限鉅海，北阻強胡，號令所通，惟榆林一道。子若鼓而入薊，直扼其咽喉之地，高麗抗其前，我兵乘其後，不過旬日，齎糧謁舉麾召之衆，可以盡取。然後傳檄而南，天下定矣，此上計也；關中四塞之地，彼留守衛文升，乃無謀之人耳。若徑行勿留，直保長安，據其函崤，東制諸夏，是亡隋之襟帶，我勢有萬全，此中計也；若因近趨便，先取東都，屯兵于堅城之下，不可以決勝負，此下計也。有此三計，惟公自擇焉。”玄感曰：“公之下計，乃吾上策。今百官家屬皆在於洛，當先取之，以搖其心。且經城不拔，何以示武。”遂不行密之計，乃引兵至東都。所戰皆克，自謂功在旦夕，妄自行兵。及獲得內史舍人韋福嗣，監在軍中，用爲謀士。福嗣忍恥事之，但有所謀，皆持兩端，不與之決。密謂玄感曰：“福嗣窮爲我擄，志在觀望。今公初舉大事，留此奸人在側，其事必敗。請斬福嗣之首，號令於衆。此建立之良策也。”玄感曰：“公言謬矣。吾今舉事，正在用人之際，何可妄殺人？”密退謂所親曰：“玄感好反而不圖勝，吾無葬身之地矣。”未及數日，果然福嗣乘夜輕騎逃去，玄感追之不及而回。正值大將軍李子雄得罪，傳送行在，途中殺了使者，投奔玄感。二人相見如舊，子雄勸玄感建立大號，玄感問密，密曰：“昔張耳諫陳勝自王，荀彧止魏武求九錫，二人皆見疑被殺。今密所言，似此二人。然阿諛順旨，非義士也。且公雖屢勝，而郡縣未有應者。東都尚強，救兵即來，公當率領精甲之士，先定關中，奈何遂自爲帝乎？”玄感含笑而止。及隋軍至，玄感曰：“此事如何？”密曰：“吾有一計，可敵數萬之人，使隋軍不戰而自退矣。”玄感曰：“計將安出？”密曰：“今元弘嗣在隴右，現掌數十萬兵，皆雄健之土。可先使人各處揚言，說弘嗣欲謀爲帝，遣人前來接我引軍西去。乘勢殺出，大事定矣。”玄感曰：“此計甚妙。”即引人馬望西進發。行了數日，至峽，欲圖弘農宮。密曰：“今紿衆入關，其機在速，追兵後面不日而來，若前不得據其險固，退無所守，何以成功？”玄感不聽。遂留兵攻之，三日不拔，乃引兵去。至閔鄉，爲隋將史萬歲迫及，斬之。密見玄感事敗，即自潛行入關，爲遊騎所獲，護送帝所。密謂衆曰：“吾等反亂之人，若至行在，必爲菹醢，豈能復生。趁今途中，尚可以計脫走，何爲安就鼎鑊邪？”衆皆然之。乃令其衆各出所有之金，以示監使曰：“吾等犯着大罪，難免一死。但令漸釋枷扭，與吾等好行動，聊將此金相酬大德。”使者顧金，禁錮遂寬。於是買酒暢飲，將使者灌醉。至半夜，密自逃，投平原賊郝孝德。孝德不禮之，居了數日，又私奔投齊郡賊王薄。王薄見密行動與已相反，亦不禮之。密欲自盡，有人告密曰：“不可。汝有大才，此處不容，何不去投周文舉。今據淮陽，其衆數萬，號柳葉軍，正在招募豪傑。汝往依之，以圖後計。”密依其言，尋小路徑投。來路絕糧，於村中求食，但到處無一相與。密心懊惱，猛然暗思：此間有一人姓遊名太和，是吾父拜義兄弟，現爲獵戶，可往投之，求宿一宵。遂自行到莊門，入見太和下拜。太和曰：“我聞朝廷遍行文書，拿你一起逃犯甚緊。賢侄如何到此？”密告以前事：“今番不是灌醉監使，已粉骨碎身矣。”太和拜謝，謂密曰：“賢侄寬懷安坐，老夫家中無美味，容往山中，尋一野味，以待賢侄。”言訖上驢去了。密坐半日，見太和始回，遍去尋野味不得，乃殺其妻以食之。密謂曰：“此何肉也？”太和曰：“是野豬肉也，其味甚美。”密飽食，天曉辭去。後院借馬，見殺死其妻於廚下，臂上盡割其肉。密問之，方知是他妻肉，痛傷而別。是時淮陽歲飢，民削木皮以食。密見周文舉兵多，糧餉不足，勢不奈久，遂止不去。乃變姓名爲劉智道，就郡中設館，教授諸生，聊以自給。郡縣疑而捕之，密又逃走，去投妹夫丘若明，若明轉寄於遊俠王秀才家。早有人報知郡守湯汪，汪即領兵將秀才之宅四面圍繞，正值李密出外得免。 時韋城一人姓翟名讓，爲東都法曹，坐事當斬。獄吏黃君漢見讓驍勇，心欲釋之，夜謂讓曰：“觀汝一表非俗，抱此英傑，豈能守死獄中乎。”讓大驚，問其故，君漢曰：“汝有沖天之志，只未遇主，枉受此難。”君漢即破械扭出之。讓再拜曰：“讓蒙再生之恩，則幸矣。朝廷一聞，必加罪曹主，如此奈何？”因嗚咽泣下。君漢怒曰：“本以公爲大丈夫，可救生民之命，故不顧其死以奉脫。奈何反效兒女子、涕泣相謝乎？君但努力白免，勿憂吾也。”遂忙去。至瓦岡，時值同郡一人，姓單名雄信，極是驍健，善能馬使槊。聚無賴少年數百，讓往從之。大業八年，各郡招軍，翟讓年二十八歲，與雄信立於榜下，長嘆一聲而回。有一人厲聲而言曰：“汝不能與國家出力，何故長嘆耶？”讓回頭見其人，身長八尺，面如傅粉，碧眼濃眉，聲若洪鐘。年方十七，深有勇略。讓見此人異常，遂與同人村。問其姓名，其人云姓徐名世績，字茂功。不務家人生業，專好結義天下壯土。卻纔見汝二人看榜，何故長嘆？”雄信默然，未及回答，讓曰：“實不相瞞，我本東都法曹，姓翟名讓。聞盜賊蜂起，各據地方，欲謀討之。不意主上信讒，連罪當斬，感得黃君漢爲曹主，憐我有心掃蕩中原，匡扶杜稷，即爲破械杻出之，吾遂亡命於瓦岡。此兄姓單名雄信，亦當世傑土，與吾同鄉之人。幸感不棄，特相從之。今雖有志舉事，恨力不能，故發嘆耳。”世績曰：“正合吾機，吾有此心久矣。同舉大事若何？”讓曰：“如此極好。爭奈某是草芥之輩，君爲名門之裔，倘事不成，有誤足下，惹天下人笑端。”世績曰：“天運有否泰，人事有阻達。文王囚於羑里，創八百年姬周之業，孔子厄於陳蔡，爲千萬世帝王之師。先難後易，自古聖賢皆然。但大丈夫有志，暫時落泊耳。”讓甚喜，世績邀讓、雄信入酒店。未知飲酒如何。
《隋唐兩朝志傳》•第五回 楊玄感兵起黎陽
譯文：
先說李密，字玄邃，號法主。他祖先是遼東襄平人李寬的兒子。李寬在隋朝做上柱國，被封爲蒲山郡公，於是就遷居到長安。李密從小就聰明有才，志向遠大，性格輕財重義、愛結交朋友。曾經，他騎牛趕路，用牛鞍掛了一套《漢書》，邊走邊讀。當時越國公楊素正好在路上遇見，便勒馬停在後面問：“讀書人怎麼這麼勤苦？”李密立刻下馬行禮。楊素問他讀的是什麼書，他回答：“我在讀項羽的傳記。”兩人聊了一會兒，分別而去。楊素回去後對他的兒子楊玄感說：“我看李密，見識和氣度遠遠超出你，將來他所作所爲，不可預測。”楊玄感聽了，第二天就親自去李密家拜訪，兩人結爲好友，情誼深厚。有一次私下對李密說：“當今皇上多疑，隋朝的統治不會長久，如果中原有變，你我誰先誰後？”李密回答說：“在戰場上，決勝負、攻城略地，我不如你；縱觀天下英雄豪傑，使他們歸心，我倒不如你。”大業九年，楊玄感在黎陽起兵，派人入關迎接李密。李密趕到後，楊玄感非常高興，問他如何立國。李密說：“現在的皇帝遠在遼東，距離幽州還有千里之遙，南邊隔海，北邊有強敵，他的命令能到達的地方，只有榆林一道。如果你率領軍隊進軍薊地，直接扼住他的咽喉，高麗在其前面抵抗，我軍從後方進攻，不過十天，就能運送糧草、徵集兵馬，迅速拿下。然後發佈檄文向南擴展，天下便可平定，這是上策；關中地勢四面環山，守將衛文升是個無謀之輩，如果你直接進軍，不在此停留，直取長安，佔據函谷關和崤山，控制中原，就是滅亡隋朝的要害，形勢非常安全，這是中策；如果輕易進攻東都，先佔領洛陽，守在堅固城池裏，無法決勝負，這是下策。這三策，你自擇其一。”楊玄感說：“你說的下策，正是我的上策。如今朝廷百官家屬都在洛陽，應該先拿下他們，動搖朝廷心志。如果城市不能攻下，又怎麼能顯示軍隊的威力？”於是他沒有采納李密的計策，轉而帶兵前往東都。一路上接連獲勝，自以爲功勞就在眼前，不加謹慎，貿然用兵。後來抓到了內史舍人韋福嗣，將其扣押在軍中，任命爲謀士。韋福嗣忍辱受辱，爲他出謀劃策，但總是保持兩面態度，不果斷決斷。李密對楊玄感說：“韋福嗣是被我擄來的，心懷觀望，他現在是我們的禍患。現在你剛起事，還不能失去人心，如果留下此人，事情必定失敗。不如把韋福嗣殺了，公開處決，向衆人宣佈，這能樹立起正當的號召力。”楊玄感說：“你說錯了。我現在起事，正是用人之際，怎能隨便殺一個人？”李密退下去對親信說：“楊玄感雖有野心，卻不懂得如何取勝，我恐怕以後將沒有活路了。”還沒過幾天，果然韋福嗣趁夜騎馬逃走，楊玄感追不上，只能退回。正當此時，大將軍李子雄因罪被貶，押送途中殺了使節，投奔楊玄感。兩人一見如故，李子雄勸楊玄感應該給自己立個稱號，楊玄感問他李密的意見。李密說：“過去張耳勸陳勝稱王，荀彧勸曹操接受九錫，這兩個人都因此被懷疑而被殺。現在我說的話，似乎像他們。但若一味阿諛奉承，就不是有道之士。況且你雖接連獲勝，但各地郡縣並沒有響應，東都還很強大，援兵馬上就到，你應當率領精銳部隊，先平定關中，哪能急於自己稱帝？”楊玄感聽了只是笑了笑，沒有再堅持。後來隋軍到來，楊玄感問李密怎麼辦。李密說：“我有一個計策，可以抵擋數萬人，讓隋軍不戰而退。”楊玄感問有什麼計策。李密說：“現在元弘嗣在隴右，統領數十萬軍隊，都是精銳之兵。你可以先派人到處散佈消息，說弘嗣打算稱帝，派使者前來迎接我，帶兵西進。趁機出擊，大事就可定了。”楊玄感說：“這個計策很好！”於是率兵向西進發。走了幾天，到了峽谷，想攻打弘農宮。李密勸道：“現在是誘騙大軍進入關中，關鍵在迅速行動，隋軍追兵很快就會追來，如果前頭無法佔據險要之地，退無可退，如何成功？”楊玄感不聽，堅持留下來攻打，三天攻不下來，便撤兵退回。到了閔鄉，被隋將史萬歲追上，最終被斬殺。李密看到楊玄感的事業徹底失敗，便悄悄逃回關中，被巡邏的兵士抓獲，押送至京城。李密對衆人說：“我們這些叛亂之人，若到朝廷，必定會被剁成肉醬，怎麼可能再活下來？趁現在路上還有機會，可以想辦法脫身，爲什麼要白白送死呢？”衆人也都同意。於是讓衆人各拿出自己的錢財，送交監押的官吏，說：“我們犯了大罪，肯定活不了。只要能稍微放鬆枷鎖，讓我們慢慢行動，我們願意用這些錢財作爲回報。”官吏看了金銀，便放寬了刑具。於是衆人買酒痛飲，把守官吏灌醉。夜裏，李密偷偷逃走，投奔平原地區的賊寇郝孝德。郝孝德不收留他，住了幾天後又獨自逃去投靠齊郡的賊王薄。王薄看到李密的行徑與自己不同，也不肯接待。李密想自殺，有個人勸他說：“不行！你才智出衆，這裏不能容身，不如去投奔周文舉。如今他在淮陽，兵馬數萬，號稱‘柳葉軍’，正招募豪傑。你去投靠他，再謀後計。”李密聽從建議，沿着小路前往。途中斷糧，到村中求助，卻處處無人相救。李密非常苦惱，突然想到：這附近有個叫遊太和的人，是父親的義兄弟，現在是獵戶，可以去投靠，求宿一晚。於是親自前往他家，進門行禮。遊太和說：“我聽說朝廷發了通緝文書，到處抓你，你怎會到這兒？”李密如實相告：“這一次，不是被灌醉官吏，而是已經粉身碎骨了。”遊太和感激，安慰他說：“賢侄請放心坐吧，我家沒什麼好菜，我去山裏找點野味，等你。”說完就騎驢出門了。李密坐了半日，等到遊太和回來，四處找野味卻什麼也沒有找到，於是殺了他妻子做了一頓飯。李密問：“這是什麼肉？”遊太和說：“是野豬肉，味道很美。”李密喫飽了，天亮後告辭離開。後來在後院借馬時，發現妻子的屍體在廚房，手臂上的肉都被割下來了。李密問原因，才瞭解到是妻子的肉，非常痛心，便憤然離開。當時淮陽連年災荒，百姓削下木皮充飢。李密看到周文舉的軍隊雖多，但糧餉不足，難以堅持，便決定不再去。於是改名叫劉智道，到郡中設館教授學生，靠這點收入餬口。郡縣懷疑他，派人來抓，李密又逃走，投奔妹夫丘若明，丘若明又推薦到遊俠王秀才家。早有人報告郡守湯汪，湯汪立刻帶兵圍住王秀才家，正巧李密外出才得以倖免。
當時韋城有個叫翟讓的人，是東都法曹，因犯事被判死刑。獄吏黃君漢看出翟讓英勇，想救他，夜裏對他說：“你相貌不凡，有英雄氣概，怎能死在獄中？”翟讓大爲震驚，問原因，黃君漢說：“你有沖天之志，只是還沒遇到明主，白白受這種冤屈。”黃君漢立刻解開枷鎖，放他出去。翟讓叩頭感謝說：“我蒙得活命，已經很幸運了。可朝廷一查到，一定會追究法曹的罪責，怎麼辦？”說着淚流滿面。黃君漢大怒：“我原本把你當成豪傑，能救百姓於水火，所以不惜犧牲自己來救你。你怎麼反而像小姑娘一樣哭着道謝？你只管努力逃命，不必擔心我！”說完快走。後來翟讓到了瓦岡，正好同鄉有個叫單雄信的人，非常勇猛，擅長騎馬使長矛，聚集了數百名無賴少年。翟讓便前去投奔。大業八年，各地開始招募士兵，翟讓二十八歲，和單雄信站在招兵榜前，長嘆一聲轉身離去。突然有人高聲說：“你們不能爲國家效力，爲何長嘆？”翟讓回頭一看，那人身高八尺，面如敷粉，眼睛碧綠，眉毛濃密，聲音洪亮，才十七歲，卻有遠見和謀略。翟讓看到這個人不一般，便和他結爲朋友。問他的姓名，對方說姓徐，名世績，字茂功。他不務農耕，只熱衷於結交天下英才。剛纔看到你們看榜，爲何長嘆？”單雄信沉默，沒有回答，翟讓說：“我本是東都法曹，姓翟名讓。聽說各地盜賊蜂起，各自佔據地方，我想討伐他們。沒想到皇上聽信讒言，將我定罪處死，幸虧黃君漢是法曹，憐惜我有志於掃平中原、匡扶社稷，才破械釋放我，我只好逃亡到瓦岡。這位兄弟姓單名雄信，也是當世豪傑，和我同鄉，有幸不棄我，纔來投奔。如今雖然有志起事，但力量不足，所以才長嘆。”徐世績說：“這正合我心意，我想起事已久，不如一起舉事如何？”翟讓說：“這太好了。只是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，你卻是世家子弟，萬一事不成，讓天下人笑話，就不好了。”徐世績說：“天道有盛衰，人事有順逆。文王被關在羑里，卻開創了八百年的周朝基業；孔子被困在陳蔡之間，卻成爲千古帝王之師。艱難之後纔有容易，自古聖賢都如此。大丈夫只要有志，暫時失意，是常事。”翟讓聽了非常高興，徐世績便邀請他們兩人去喝酒，不知飲酒後如何發展。
納蘭青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