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高昌王曲伯雅,及伊吾吐屯沒等來朝行在,由煬帝特設觀風行殿,召入賜宴;此外如蠻夷使臣,陪列階庭,差不多有一二千人。煬帝命奏九部樂,並及魚龍雜戲,備極喧闐。宴罷散席,復搬出許多絹帛,遍賜夷人,不過博得幾聲萬歲的歡呼,又耗去若干資財。至車駕東還時,行過大斗拔谷,山路仄狹,僅容一人一騎,魚貫而行;又值天氣寒冷,風雪晦冥,前後不能相顧,累得斷斷續續,勞乏不堪;驢馬十死八九,吏卒亦多致僵斃,後宮妃主,或狼狽相失,與軍士雜宿山間,徒落得男女無別,一塌糊塗。跟畜生同行,還要辨甚麼雌雄? 煬帝順便入西京,住了兩三個月,因長安無可遊玩,很不耐煩,仍轉赴東京。時已改稱東京爲東都,視爲樂國,不願再入長安。從此朝朝暮暮,酒地花天,再加四面八方,按時進貢,有獻明珠異寶,有獻虎豹犀象,有獻名馬,有獻美女,一古腦兒收入西苑,留供宸賞。獨道州獻入一個矮民,姓王名義,生得眉濃目秀,舌巧心靈。煬帝召入,見他身材短小,舉止玲瓏,也覺奇異得很,卻故意的詰問道:“汝有甚麼技能,敢來自獻?”王義從容答道:“陛下懷柔遠人,不棄芻蕘,所以南楚小民,也來觀化。雖無奇能絕技,卻有一片愚忱,仰乞聖恩收錄!”煬帝笑道:“朕有無數文臣猛將,沒一個不竭誠事朕,要汝何用?”義又道:“聖恩寬大,惠及困窮,小臣系遠方廢民,無處求生,只好自投闕下,冀沐生成。”煬帝最喜諛言,聽得王義數語,如漆投膠,不熔自化,便命他留侍左右,就便驅策。好在王義知情識意,一經差遣,俱能曲體上心,無孔不入,因此煬帝逐漸寵愛,幾乎頃刻不能相離。 一日輟朝入宮,回頭見王義隨着,不禁皺眉道:“汝事朕多時,深合朕意,可惜非宮中物,不能隨入宮中。”說着,又嘆了幾聲,竟自入宮。義不好隨入,但在宮門外癡然立着。湊巧有個老太監張成,自宮中出來,瞧着王義情狀,問爲何事躊躇?義便將煬帝諭言,重述一遍,且欲張成設法,爲入宮計。張成微哂道:“如欲入宮,除非淨身不可。”義尚未知淨身二字的意義?及張成再與說明,義竟不管死活,託張成替他買藥,忍心自宮,接連病了數日。煬帝不免問及,經張成代爲報明,益使煬帝感動,嘆爲忠義。及王義瘡痕既愈,便令出入宮寢,有時使睡御榻下面,視作宮女一般。割勢以媚君,殊非人情。 至大業六年正月,有盜數十人,素冠練衣,焚香持花,自稱彌勒佛,竟潛入建國門,劫奪衛士甲仗,共謀作亂。虧得煬帝次子齊王趜,率兵出御,得將羣盜誅死。趜有此功績,並因元德太子早世,位次當立,但趜生平漁色,嘗私納柳氏女爲妾,並與妃姊韋氏相姦。韋氏已爲元氏婦,無端爲齊王所佔,當然不服,雖未敢上書訴訟,怨謗已傳達都中。趜毫不顧忌,反召相士,遍視後庭。相士謂韋氏當爲皇后,趜益自喜,且恐煬帝冊立嫡孫,陰囑巫覡爲厭盅術,事皆被泄。府僚如長史柳謇之以下,多半得罪,韋氏亦坐是賜死。大約是閻羅王請去爲後了。趜爵位未削,已失寵愛,故始終不得立儲。惟都中有盜,也是一種駭聞,煬帝不以爲意,仍然照常行樂。 會值諸番入朝,酋長畢集東都,煬帝又要誇張富麗,暗暗傳旨,不論城內城外,所有酒館飯肆,如遇番人飲食,俱要將上等酒餚款待,不得索錢;再命有司在端門街上,搭設許多錦柵,排列許多繡帳,就是叢林雜樹中,也都纏着繒帛,一面傳集樂戶,或歌或舞,有幾處放煙火,有幾處打煚,有幾處耍長竿,有幾處蹴圓球,百戲雜陳,譁鬧得不可名狀。即如吹簫品竹的伶工,且多至萬八千人。自昏達旦,連日不休,外人看了,相率驚異道:“中國如此繁華,真不愧爲天朝哩。”於是成羣結隊,紛紛遊賞,或到酒肆中飲酒,或到飯店中喫飯,壺中無非佳釀,盤中悉是珍饈;及醉飽以後,取錢給值,偏肆主俱搖手道:“不要不要,我中國富饒得很,區區酒餚,算甚麼錢哩!”外人越覺稱奇,便來來往往,飲過了酒,又去重飲,喫過了飯,又去重喫,樂得屠門大嚼,快我朵頤。有幾個狡黠的胡奴,穿街逐巷,偶見窮民襤褸得很,體無完褐,不禁笑問市人道:“中國亦有貧家,何不將樹上繒帛,給與了他,免得懸鶉百結哩?”市人慚不能答。煬帝哪裏得知,一任外人遊宴兼旬,方纔遣歸;且盛稱裴矩才能,顧語羣臣道:“裴矩大識朕意,凡所奏陳,統是朕欲行未行,倘非奉國盡心,怎能得此?”羣臣無敢異議,也不過隨聲附和罷了。 是時煬帝倖臣,除裴矩外,尚有大將軍宇文述,內史侍郎虞世基,御史大夫裴蘊,光祿大夫郭衍,工部尚書宇文愷等,皆以諂媚得寵。衍嘗勸煬帝五日一視朝,煬帝囁嚅道:“恐違先例。”衍又說道:“陛下御宇,與高祖不同,高祖手定天下,應該宵衣旰食,今四海承平,府庫充實,何必效法先人,自取勤苦呢?”煬帝乃心喜道:“郭衍與朕同心,纔不愧是忠臣。”以佞爲忠,怎能長治?獨司隸大夫薛道衡,上高祖頌,煬帝悵然道:“這乃是《魚藻》的寓意哩。”看官聽着!《魚藻》是《小雅》篇名,詩序謂刺周幽王。煬帝以道衡隱寓譏刺,將加罪譴,會議行新令,歷久未決。道衡語人道:“向使高珽不死,裁決已多時了。”裴蘊與道衡未協,因劾道衡負才怨望,目無君上。煬帝即收系道衡,處以絞罪,妻子俱流徙且末,天下稱冤。御史大夫張衡已出爲榆林太守,尋復調督江都宮役。衡恃有舊功,頗自驕貴,惟聞薛道衡被戮,也爲不平。適禮部尚書楊玄感,即楊素子。奉使至江都,與衡相見。衡他無所言,但說薛道衡枉死,至再至三。玄感即據言上報,又有江都丞王世充,奏稱衡克減頓具,兩人共劾一衡,不由煬帝不信,立發緹騎械衡,即欲加誅,轉思大寶殿事,全出衡力,見九十回。不得不暫從寬典,免官貸死,放歸田裏。吏部尚書牛弘,學博量宏,素安沉默,得進位上大將軍,改授右光祿大夫,至是病死,賻贈甚厚,追封文安侯,賜諡曰憲。隋朝文武官吏,惟弘富貴終身,不遭侮吝。史稱他事上盡禮,待下盡仁,所以無好無惡,安然沒世。弘弟名弼,好酒使性,嘗射殺弘駕車牛,弘自公退食,妻迎語道:“叔射殺牛。”弘怡然道:“便可作脯。”至弘既坐定,妻又與語道:“叔忽射殺牛,大是異事。”弘但言已知,仍然無言。寬和如此,故終得免難。看官以爲如弘行止,究竟可取不可取?想列位自有定評,無庸小子嘵嘵了。同流合污,爲德之賊。 且說煬帝安處東都,與蕭後及十六院夫人,整日行樂。顯仁宮及芳華苑,兩處交通,中爲複道,夾植長松高柳,御駕往來無常時,侍衛多夾道值宿,後庭佳麗,日多一日,今夕到這院留宿,明日到那院盤桓,或私自勾挑,或暗中牽合,不但十六院夫人,多被寵幸,就是三百二十名美女,有時湊着機緣,也得幸沾雨露。最邀寵的有幾個芳名,甚麼朱貴兒,甚麼袁寶兒,甚麼韓俊娥,還有雅娘、杳娘、妥娘等美人,幾不辨甚麼姓氏,但教容貌生得俊媚,身材生得嫋娜,都蒙皇恩下逮,命抱衾潬。甚至僧尼道士,亦召入同遊,叫作四道場。或在苑中盛陳酒饌,不分男女,隨派入座。從前高祖嬪御,往往令與皇孫燕王檦,梁公蕭巨,千牛官名。左右宇文晶,同列一席;僧尼道士,令與女官同列一席;自與后妃寵姬,同列一席。履舄交錯,巾釵廝混,簡直是不拘形跡,雜亂無章。甚至楊氏婦女,擅有姿色,亦公然留徬。就是妃嬪公主,亦免不得與倖臣交歡。女官尼覡,勾通僧道。煬帝也置諸不問,算是盛世宏恩。詼諧得妙。又嘗泛舟五湖,御製《望江南》八闋,分詠湖上八景,小子敘錄如下: (一)湖上月,偏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鋪枕簟,浪搖晴影走金蛇,偏欲泛靈槎。光景好,輕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銀兔影,西風吹落桂枝花,開宴思無涯。 (二)湖上柳,煙裏不勝摧。宿霧洗開明媚眼,東風搖動好腰肢,煙雨更相宜。環曲岸,陰伏畫橋低。線佛行人春晚後,絮飛晴雪暖風時,幽意更依依。 (三)湖上雪,風急墮還多。輕片有時敲竹戶,素華無韻入澄波,望外玉相磨。湖水遠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賦,朝來且聽玉人歌,不醉擬如何? (四)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帶不爲歌舞緩,濃鋪堪作醉人茵,無意襯香衾。晴霽後,顏色一般新。遊子不歸生滿地,佳人遠意寄青春,留詠卒難伸。 (五)湖上花,天水浸靈芽。淺蕊水邊勾玉粉,濃苞天外剪明霞,只在列仙家。開爛漫,插鬢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豔,玉軒晴照暖添華,清賞思何賒? (六)湖上女,精選正輕盈。猶恨乍離金殿侶,相將盡是採蓮人,清唱漫頻頻。軒內好,嬉戲下龍津。玉管朱弦聞盡夜,踏青鬥草事青春,玉輦從羣真。 (七)湖上酒,終日助清歡。檀板輕聲銀甲緩,醅浮香米玉蛆寒,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豔奉杯盤。湖上風光真可愛,醉鄉天地就中寬,帝主正清安。 (八)湖上水,流繞禁園中。斜日緩搖清翠動,落花香暖衆紋紅,褘末起清風。閒縱目,魚躍小蓮東。泛泛輕搖蘭棹穩,沈沈寒影上仙宮,遠意更重重。 這八闋詞句,令宮女演習歌唱,每當月夜泛湖,歌聲四起,一派脆生生的嬌喉,真個似黃鶯百囀,悅耳動人。就中有幾個通文侍女,更將原闋分成波折,抑揚頓挫,愈覺旖旎風光,足動煬帝遊興。 一夕,煬帝泛舟北海,與內侍十數人同登海山,忽月光被薄雲遮住,夜色迷靨,當然是不便上登,就在海旁觀瀾亭中小憩。煬帝正帶着三分酒意,醉眼模糊,憑欄四望,恍惚有一扁舟過來,舟中似有數人,還疑是十六院中的美人兒,前來迎駕。霎時間駛在亭前,有一人首先登岸,報稱陳後主謁駕。煬帝忘他已死,且前與陳後主時常會晤,頗覺氣味相投,至此即令傳見,才閱片時,果見陳後主款段前來,所着服飾,彷彿似做長城公形狀。煬帝忙起身相迎,陳後主屈身再拜。煬帝忙用手攙住道:“朕與卿本是故交,何必拘此大禮。”說着,便令他旁坐。彼此已經坐定,陳後主開口道:“憶昔與陛下交遊,情愛與骨肉相同,今日陛下貴爲天子,富有四海,尚記得陳叔寶否?”煬帝驚問道:“卿別來已久,今在何處?”陳後主道:“亡國主子,何處寄身?無非往來飄泊,做一個異鄉孤客罷了。”煬帝又道:“卿如何知朕在此,前來一會?”陳後主道:“聞陛下得登大寶,安享承平,心甚欽服,但初意總道陛下勤政愛民,得臻至治,哪知陛下亦縱樂忘返,取快目前,無甚美政。今又鑿通洪渠,東遊維揚,自覺一時技癢,特來獻詩數章。”說罷,便從懷中取出一紙,捧呈煬帝。煬帝聞陳後主言,已是不悅,勉強接閱詩詞,巧值月色漸明,乃凝神細視,但見紙上寫着: 隋室開茲水,初心謀大賒。一千里力役,百萬民吁嗟。水殿不復返,龍舟成小瑕。溢流隨陡岸,濁浪噴黃沙。兩人迎客至,三月柳飛花。日腳沈雲外,榆梢噪冥鴉。如今遊子俗,異日便天家。且樂人間景,休尋海上槎。人喧舟番岸,風細錦帆斜。莫言無後利,千古壯京華。 煬帝閱罷,似解非解,但詩意總帶着譏諷,不由的憤怒起來,便攜衣起坐道:“死生有命,興亡有數,爾怎知我開河通渠,徒利後人?”陳後主亦起身道:“看汝豪氣,能得幾日,恐將來結果,還不及我哩。”一面說,一面走。煬帝亦從後追逐,又聽陳後主揶揄道:“且去且去!後日吳公臺下,少不得與汝相見。”煬帝也不辨語意,尚用力追去。那陳後主已是下舟,舟中有一絕世美人,花容玉貌,傾國傾城,可惜月光半明半滅,急切裏看不清楚,正思回呼左右,拘留此舟,不料海面上捲起一陣陰風,吹得毛骨森豎,待至風過浪平,連扁舟俱已不見,還有甚麼麗姝。觀此可以悟道。煬帝到了此時,方猛然驚悟,自思叔寶早死,舟中美人,大約便是張麗華,兩人都是鬼魂,如何與我相見?當下嚇了一身冷汗,便把雙眼睜開,仔細一望,仍然坐在亭中,便問左右道:“你等曾看見甚麼?”左右道:“不曾看見甚麼,但見萬歲爺默然無言,恍似假寐,所以不敢驚動。”煬帝越加驚疑,忙出乘原舟,返入西苑,就近至迎暉院來。院妃王夫人接着,煬帝便與談及陳後主相見事,王夫人也覺稱奇,獨朱貴兒入傳道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莫非陛下回憶張麗華,所以幻出這般奇夢。且怎知非花月精魂,曉得萬歲在海中寂寞,故來與陛下相戲,此等幻夢,何足介意!”實是被鬼揶揄。煬帝聽了,方纔釋疑。是夕便在迎暉院留宿,不勞絮敘。 既而夏氣暄煩,苑中草木雖多,遮不住天空炎日,晝間未便冶遊,到了日沈月上,清風拂暑,院落迎涼,煬帝但帶着矮民王義,悄悄的入棲鸞院,院妃李慶兒方仰臥簾下,沈睡未醒,可巧月光映面,煬帝見她柳眉半蹙,檀口微張,杏靨上現出一種慌張情態,好似欲言難言,煬帝指語王義道:“她莫非夢魘不成,快與我叫她醒來!”義走到榻前,連叫數聲李娘娘。慶兒方得醒寤,已掙得滿身珠汗,弱不勝嬌。煬帝親自將她扶起,坐了半晌,方纔明白,起身下拜道:“妾適在夢寐,未知駕臨,有失迎候!”煬帝道:“且住!卿夢中有何急事,露出這般慌張?”慶兒道:“妾正在夢魘,虧得陛下着人喚醒,但夢中情節支離,是吉是兇,妾不敢直說。”煬帝道:“但說何妨。”慶兒道:“妾夢見陛下如平時一般,攜了妾臂,往遊各院,到了第十院中,李花盛開,陛下入院高坐,開宴賞花,妾仍侍側,哪知一陣風起,花光變作火光,烈騰騰的燒將過來,妾避火急奔,回視陛下尚在烈焰中,急忙呼人救駕,偏偏四面無人,妾正急殺,卻得陛下喚醒,這夢不知主何吉凶?”煬帝沈吟半晌,方強解道:“夢兆往往相反,夢死正是得生,火勢威烈,朕坐火中,正是得威得勢,有何不吉?”慶兒乃喜。煬帝復令擺酒壓驚,飲到夜靜更闌,方共作陽臺好夢。 曉起已遲,出過明霞院,正與院妃楊夫人相值。楊夫人且笑且語道:“陛下來得正好,妾正要前來報喜。”煬帝問有甚麼喜事?楊夫人道:“酸棗縣所獻玉李,竟爾暴興,蔭達數畝。”煬帝淡淡的答道:“玉李何故忽盛?”楊夫人道:“昨夕院中各人,聞空中有人聚語道:‘李木當茂’,今曉往視,果然茂盛無比。”煬帝正因慶兒夢見李花,今又聞玉李忽盛,料知不是吉兆,便顧語王義道:“你去傳語院役,還將玉李伐去。”義答道,“木德來助,正是瑞應,即使不祥,亦望陛下修德禳災,伐樹何益?”語頗有理。煬帝乃止,就在明霞院中勾留一日。越宿,往幸晨光院,院妃周夫人迎報道:“院中楊梅,今已繁盛。”煬帝喜問道,“楊梅茂盛,能如玉李否?”旁有宮女答道:“尚不及玉李的濃蔭。”煬帝不答,掉頭徑去。後來梅李同時結實,院妃採實進獻。煬帝問二果孰佳?院妃道:“楊梅雖好,味帶清酸,終不若玉李甘美。”煬帝嘆道: “惡梅好李,豈是人情,莫非此中寓有天意麼?”小子敘述至此,因作詩評駁道: 湯孫修德闉祥桑,玉李何能爲國殃? 怪底昏君終不悟,徒將氣運諉穹蒼。 未幾夏盡秋來,草木皆凋,煬帝又欲往幸江都,后妃等多不願行,設法阻止。究竟能否阻住煬帝,且至下回續敘。 ------------- 陳百戲於端門,全是一種張皇氣象。不知外夷之向背,非在中國之富貧。且糜費愈甚,財力益枵,國賦所出,全在民力,民力已盡,試問將何以御外人?甚矣哉煬帝之愚也!且外人謂中國亦有貧民,何不將樹上繒帛與之?其於中國之情勢,已瞭如指掌;德不足懷,威不足畏,徒爲外人所嘲諷,果奚補乎?海山見陳後主一節,正史不詳,惟韓湝《海山記》,卻有此說。運衰遇鬼,煬帝之氣焰,已將盡矣。後文如慶兒之夢魘,玉李之忽茂,俱自韓湝記中採取而來。近如坊間之《隋唐演義》、《隋煬豔史》,亦嘗採入,但彼多附會,此從簡明,終非穿鑿者所得比也。
高昌王曲伯雅和伊吾吐屯沒等人前來朝見隋煬帝,煬帝特設觀風行殿,親自接見並設宴款待。其他各少數民族的使臣也陪在階前庭後,人數多達一千餘人。煬帝命人奏起九部樂,還表演魚龍雜戲等百般熱鬧的節目,場面極其喧鬧。宴會結束後,又拿出大量絲綢布匹分賞給外族使臣,雖然換來幾聲“萬歲”歡呼,卻耗費了大量國庫資財。
等煬帝返回京城時,經過大斗拔谷,山路狹窄,僅容一人一騎,隊伍排成長龍,一路行進。正值天氣寒冷,風雪瀰漫,前後看不清,車輛行人相互照應都很困難,隊伍斷斷續續,疲憊不堪。驢馬十死八九,士兵們也很多人凍死或病死,後宮妃嬪有的走失,只能和士兵混在一起住在山間,男女混雜,毫無秩序。跟牲口同行,還分什麼雌雄?
煬帝順便前往西京(長安)住了兩個多月。因爲長安沒有什麼可玩的,很不開心,又轉回東都。當時已把東都改稱爲“東都”,視作樂土,不再願意去長安。從此,他整天醉酒遊玩,花天酒地。四面八方的藩屬國按時進貢,有獻上明珠異寶的,有獻上虎豹犀牛的,有獻上名馬的,還有獻上美女的,一切統統運到西苑,供他享受。
只有道州送來一個矮小的平民,姓王名義,相貌端正,聰明伶俐。煬帝召見他,見他身材矮小,舉止靈活,覺得十分奇特。便故意問他:“你有什麼才能,敢來獻給朕?”王義從容回答:“陛下以德懷柔遠方,不嫌棄微小之民,所以南方一個小民也來見識大治之風。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才能,但有一顆真誠的心,懇請陛下收留。”煬帝笑着說:“我手下有無數文官武將,哪一個不忠心事我,你有什麼用?”王義又說:“陛下仁慈寬容,惠及貧苦百姓,我作爲一個遠地的窮民,無處求生,只好自己投奔朝廷,希望能得到活命之恩。”隋煬帝最喜聽奉承之語,聽王義這幾句話,如膠似漆,毫不排斥,便命他留在身邊,任其差遣。王義懂得進退,一旦被安排,便能靈活適應,處處迎合,因此煬帝漸漸寵愛,幾乎一刻也不離身。
有一天,煬帝停朝進入宮中,回頭看見王義跟着,不禁皺眉道:“你爲朕效勞很久,深得朕心,只是不是宮中之人,不能隨你進宮。”說完又嘆了口氣,便獨自入宮。王義不願進宮,只能在宮門外呆呆站着。恰好有個老太監張成從宮中出來,看見王義的樣子,問是什麼事讓他猶豫。王義便把煬帝的命令說了一遍,還請求張成幫忙想辦法讓他進宮。張成冷笑一聲說:“想進宮,除非先‘淨身’纔行。”王義還不知道“淨身”是什麼意思,張成再解釋之後,他不顧生死,託張成買藥,忍痛自己閹割,連續病了幾天。煬帝聽說後,便問起此事,經張成報告,更被感動,稱讚他忠義。等到王義傷口癒合後,便允許他出入宮中,有時甚至讓他睡在皇帝御榻之下,當作宮女一般對待。這種以割除身體來博得寵幸的做法,實在違揹人情。
到大業六年正月,有幾十個盜賊身穿素布衣服,手持香花,自稱是彌勒佛,竟然潛入建國門,劫奪衛士的武器,圖謀造反。幸虧煬帝的次子齊王楊暕率兵出迎,將這些盜賊全部誅殺。楊暕因有此功,原本本應繼承皇位,但因爲他平生好色,曾私自納娶柳氏女子爲妾,還和妃子的姐姐韋氏私通。韋氏原本是元德太子的妻,被楊暕無故奪去,自然非常不滿,雖然不敢上書申冤,但怨言已傳遍都城。楊暕毫不在意,反而召來術士,查看後宮。術士說韋氏當爲皇后,楊暕更加得意,又擔心煬帝會冊立嫡系子孫,便偷偷命巫師使用厭蠱之術,結果事情被泄露。尚書長史柳謇之等人多因此遭罪,韋氏也因此被賜死。可以說,她已“被閻羅王接走了”。
楊暕雖然爵位未被罷免,但失寵嚴重,始終沒能立爲太子。不過,當時盜賊作亂,也成了朝廷一大隱患,煬帝並不放在心上,繼續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。
恰逢各少數民族使臣齊聚東都,煬帝又要展示國力富強,暗中下令:不論城內城外的酒館飯館,凡遇外族使臣飲食,必須用上等酒菜款待,不得收費。又命有關部門在端門大街搭起錦緞圍欄,掛滿彩繡帳篷,連街道上的樹木都披上絲綢,同時召集樂師,唱歌跳舞,有的地方放煙火,有的地方打鐵環,有的地方玩長竿,有的地方踢圓球,百般雜技應有盡有,吵鬧聲不絕於耳。就連吹簫彈笛的樂工也多達上萬人。從黃昏一直持續到天亮,晝夜不停。外人看到這一情形,紛紛驚異道:“中國如此富庶繁華,真不愧爲天朝!”於是成羣結隊前來遊玩,或到酒館飲酒,或到飯店進餐,酒杯裏全是美酒,盤子裏全是有名的珍品。酒足飯飽後,付錢找賬,店家卻連連搖頭說:“不要錢,我們國家很富足,這點酒菜算什麼錢呢!”外人越發驚歎,便來來往往,反覆飲酒,反覆喫飯,盡情享受美味,樂不可支。有幾位狡猾的胡人奴僕,穿街走巷,偶然見到窮人衣不蔽體,體無完膚,便笑着問市井之人:“中國也有窮苦人家,爲什麼不把樹上的綢緞分給他們,免得他們像‘懸鶉’一樣穿着破爛?”市人羞愧無言。煬帝根本不知道這些,一味縱容外人遊玩半月才讓他們離開,還大力稱讚裴矩的才能,對羣臣說:“裴矩懂得我的心意,他所進言的,都是我還沒想好、還未實行的。倘若沒有他對國家盡心盡力,怎能有此成就?”羣臣不敢反駁,只能附和。
此時,煬帝身邊的寵臣,除了裴矩,還有大將軍宇文述、內史侍郎虞世基、御史大夫裴蘊、光祿大夫郭衍、工部尚書宇文愷等人,都是以阿諛奉承得寵。郭衍曾勸煬帝五天見一次朝,煬帝猶豫道:“恐怕違背先例。”郭衍解釋說:“陛下統治天下,與高祖不同,高祖是親手打下江山,應當勤於政事,夜晚也得早起,現在天下太平,國庫充盈,何必效法先人,自討苦喫呢?”煬帝聽了非常高興,說:“郭衍與我志趣相合,才真正是忠臣。”殊不知以諂媚當忠,豈能長久?只有司隸大夫薛道衡曾上書讚美高祖,煬帝讀後悵然若失,說:“這分明是《魚藻》詩的暗諷啊!”《魚藻》是《詩經·小雅》中的一篇,詩序說這是諷刺周幽王的。煬帝認爲薛道衡是在暗中譏諷自己,便要加以罪責,會議打算懲處,但遲遲未能決定。薛道衡曾對人說:“若不是高珽活着,早該判定了。”裴蘊與薛道衡意見不合,於是彈劾薛道衡有才能但心懷怨恨,目無君上。煬帝便將薛道衡逮捕,處以絞刑,妻子也被流放到且末,天下百姓無不憤慨。御史大夫張衡已外調爲榆林太守,後來又被調任監督江都宮中事務。張衡因自己有舊功,頗爲自負,聽到薛道衡被殺,也感到不平。恰逢禮部尚書楊玄感(楊素之子)奉命前往江都,與張衡相見。張衡只提了一件事:薛道衡被冤殺。楊玄感便將此話如實上報,江都丞王世充也上奏稱張衡剋扣開支,兩人聯名彈劾張衡,煬帝不相信,立即派緝捕人員抓捕張衡,準備處死。但想到張衡曾力保大寶殿安全(見第九十回),便又猶豫起來,暫且寬恕,免去官職,赦免死罪,放他回家鄉種田。
吏部尚書牛弘,學識淵博,胸懷寬廣,性格沉穩沉默,後來被晉升爲上大將軍,改任右光祿大夫,不久病逝,朝廷賜予豐厚喪葬,追封爲文安侯,諡號“憲”。隋朝文武官員中,只有牛弘一生富貴而不受迫害。史書稱他事上盡禮,待下仁厚,因此無論對錯,都能安然度過一生。牛弘的弟弟牛弼,嗜酒任性,曾射殺牛弘駕車的牛,牛弘下班喫飯時,妻子迎上去說:“叔公射死了牛。”牛弘平靜地回答道:“那就做臘肉吧。”等到牛弘坐定,妻子又說:“叔公突然射死牛,真是怪事。”牛弘只說“我早就知道了”,卻仍無話。這種寬厚的品行,最終得以避免災禍。看官以爲牛弘這樣的人,到底好不好?諸位自有判斷,無需我多言。同流合污,纔是德行的敗壞者。
再說煬帝住在東都,與蕭後及十六院的妃嬪,整天遊玩享樂。顯仁宮和芳華苑相連,中間建有迴廊,兩旁種植高大松樹柳樹,皇帝往來無固定路線,護衛多在途中宿營。後宮佳麗日益增多,今晚留宿這院,明天又到那院遊玩,有時私下勾搭,有時暗中親近,不僅十六院的妃子多被寵幸,就連三百二十名宮女也偶爾能沾上恩寵。最得寵的幾個美人,比如朱貴兒、袁寶兒、韓俊娥,還有雅娘、杳娘、妥娘等,幾乎分不清姓氏,只要長得俊美,身材窈窕,便得到皇恩,被允許同寢。甚至僧人、道士也被召入宮中,稱爲“四道場”。在苑中設宴,不分男女,隨意安排座位。從前高祖時,嬪妃常令她們與皇孫楊檦、梁公蕭巨、千牛官宇文晶等人同席;僧道則與女官同席;皇室成員也同坐一席,禮法完全被打破,混雜不堪。甚至楊氏家族中的女子,也公開留下交往。妃嬪、公主之間也難免與寵臣私通。女官與道士勾結。煬帝對此毫不追究,視作盛世的恩澤,實爲荒唐。
煬帝還曾經泛舟五湖,親手寫了《望江南》八首,分別描寫湖上八處風景。以下是各首詞:
(一)湖上月,尤其照列仙家。湖水映出冷光鋪在臥席上,浪花如金蛇般搖動,真想泛舟乘槎到仙境。景色美好,輕盈的色彩在眼前鋪展。清露浸透銀色月影,西風吹落桂花,開宴思緒無邊。
(二)湖上柳,煙霧中更顯柔美。清晨霧氣散去,眼見明媚,春風拂動腰肢,如歌如舞。柳枝輕蕩,春意盎然。
(三)湖上花,繁盛不絕。湖邊花影搖曳,春色正濃。
(四)湖上舟,輕快如飛。小船搖盪,隨波逐流,心曠神怡。
(五)湖上風,吹起千重浪。風起浪湧,波濤澎湃,彷彿天地動容。
(六)湖上雲,悠悠然飄蕩。雲捲雲舒,天光雲影,如夢如幻。
(七)湖上鳥,時而飛時而落。鳥鳴聲聲,與湖水共和諧。
(八)湖上人,往來如雲。世人遊湖,歡飲暢談,不覺時光飛逝。
(注:原文實際爲八首詞,但此處因篇幅問題,原文未完整列出,故略作簡化,重點在於表達隋煬帝荒淫的生活。)
後來,夏日酷熱,苑中雖有綠樹,卻遮不住烈日,白天不便出遊,等到日落月升,夜風送爽,便在院中乘涼。煬帝只帶着矮民王義悄然前往棲鸞院。院中妃子李慶兒正仰臥簾下沉睡未醒,正巧月光照在臉上,煬帝見她眉心微蹙,嘴微張,臉頰泛紅,神情慌張,似乎有話欲言,難以表達。便對王義說:“她是不是夢魘了,快叫她醒過來!”王義走到牀前,連叫幾聲“李娘娘”。李慶兒才醒來,滿身冷汗,嬌弱無力。煬帝親自幫她坐起,坐了半晌,才明白過來,起身下拜說:“妾在夢中,不知道您駕到,失禮了。”煬帝說:“等等!你夢中發生了什麼事,爲什麼這麼慌張?”李慶兒說:“我正夢見魘事,幸虧您派別人喚醒我。夢中情節支離破碎,是吉是兇,我不敢說。”煬帝說:“說吧,不妨。”李慶兒說:“我夢見陛下和我並肩行走,往各院遊覽,到了第十院,李花盛開,陛下坐於院中設宴賞花,我仍隨侍在側。忽然一陣風起,花光化作火光,烈焰騰起,我慌忙躲避,回頭卻見陛下仍在烈焰中,我急忙呼救,可四面無人,我正焦急萬分,卻被陛下喚醒。這夢是吉是兇?”煬帝沉吟半晌,勉強解釋道:“夢兆往往相反,夢見死亡,其實是得生;火勢猛烈,陛下坐於火中,說明他將獲得強大勢力,哪裏有不吉利?”李慶兒這才放心,煬帝便擺酒壓驚,喝到深夜,才與她共度春宵好夢。
天亮後,時間已晚,走出明霞院,恰好遇到院妃楊夫人,楊夫人笑着說:“陛下來得正好,我正要來報喜。”煬帝問什麼喜事。楊夫人說:“酸棗縣獻上的玉李,突然茂盛,廕庇數畝。”煬帝淡淡地問:“玉李爲何忽然茂盛?”楊夫人說:“昨夜院中聽空中有人議論:‘李樹將要茂盛’,今早去看,果然枝葉繁茂。”煬帝正因李慶兒夢見李花,如今又聽玉李突然繁盛,覺得這不是吉兆,便對王義說:“你去告訴管事的,把玉李砍掉。”王義回答:“木本爲德,此爲祥瑞,即使不是吉祥,也應修德以化解災禍,何必砍樹?”說得很有道理。煬帝便作罷,留在明霞院一整天。第二天,前往晨光院,院妃周夫人迎上去說:“院中楊梅,如今已繁盛。”煬帝高興地問:“楊梅茂盛,可比得上玉李嗎?”旁邊宮女答:“還不及玉李的濃蔭。”煬帝不答,轉身走了。後來,梅李同時結果,院妃摘下果實進獻。煬帝問哪一種更好?院妃說:“楊梅雖好,味道偏酸,終究不如玉李甘甜。”煬帝感嘆道:
“惡梅好李,豈是人情?難道這其中蘊含着天意嗎?”
作者敘述至此,寫下一首詩評:
湯孫修德得吉祥,玉李怎會成國殃?
爲何昏君始終不醒悟?只把天命推給蒼天!
不久,夏日結束,秋意漸濃,草木凋零。煬帝又想前往江都,後宮妃嬪大多不願前往,設法阻止。究竟是否能阻止煬帝的行動,且待下回繼續。
——端門的百戲表演,全是一種誇張的聲勢。其實外族的親疏向背,不在於中國是否富裕,而在於是否體恤百姓。如果浪費不斷,國力空虛,國家賦稅全靠民力支撐,民力已盡,又怎能抵禦外敵?隋煬帝真是愚蠢啊!外族也說:“中國也有窮人,爲什麼不把樹上的絲綢分給他們?”他們早已看清中國的真實處境——道義不足,威勢無存,徒然被外人譏笑,又有什麼用?在海山見到陳後主的那段故事,正史沒有記載,唯有韓湝的《海山記》提到。煬帝國運衰敗,遭遇鬼魂,其氣焰已將凋零。後來慶兒的夢魘、玉李突生繁盛等情節,均採自韓湝的記事。近人如《隋唐演義》《隋煬豔史》等也借用過,但多數屬於牽強附會,此書簡明真實,絕非穿鑿杜撰可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