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隋主坚既平西北,便思规画东南,可巧后梁启衅,召动隋师,于是后梁被灭,陈亦随亡。后梁主岿,孝慈俭约,颇得民心,尉迟迥发难,岿用柳庄言,不与联络,及闻迥等败殁,召庄入语道:“我若不从卿言,社稷已不守了。”嗣是贺隋登极,岁时致贡。隋主坚亦恩礼相加,屡给厚赐,寻且纳岿女为晋王广妃。补叙隋、梁交涉,为前后呼应文字。岿在位二十三年,至开皇五年五月病终,后梁谥为孝明帝,庙号世宗,子琮嗣位,年号广运,时人已谓运字从军从走,目为不祥。年号何关兴亡?附会之谈,不足尽信。琮在位后,遣大将军戚昕,率舟师袭陈境,不克乃还。未几有将军许世武,潜谋通陈,谋泄被诛。越年,隋主坚征琮入朝,江陵父老,送琮下舟,相率陨涕道:“我君恐不复返了。”如何晓得?隋廷因琮离江陵,特遣武乡公崔弘度引兵代守,行次都州,琮叔父岩及弟瓛等,恐弘度掩袭,遽向陈荆州刺史陈慧纪处,通使乞降。慧纪引兵至江陵,岩等遂驱文武官民一万余口,东奔陈国。隋主闻报,忙令高颎率兵往援,陈军乃退。颎留兵驻守,返报隋主。隋主不使琮南返,竟将江陵夷为郡县,派官治民,于是后梁灭亡。后梁自萧詧称帝,共历三世,合计得三十三年。琮留寓长安,受封莒国公,后幸得善终,不消细述。 先是隋主坚有意图陈,尝向高颎问计,颎答道:“江北地寒,收成较晚,江南水田早熟,若乘彼收获,稍征士马,扬言掩袭,彼必屯兵守御,旷废农时。彼既聚兵,我便解甲。如此数次,彼必谓我虚声恫吓,不足为虑,我乃济师渡江,直指建康,彼怠我奋,定可取胜。又江南土薄,舍多茅竹,所有储积,皆非地窖,当密遣人因风纵火,毁彼粮储,彼兵备既弛,粮食又罄,尚能不为我灭么?”隋主一再称善,如法困陈。陈人果困,至陈纳萧岩等降人,隋主益愤,顾语高颎道:“我为民父母,岂可限一衣带水,不往拯救么?”颎因请指日代陈。隋主命大造战船,为出兵计,群臣请秘密从事,隋主道:“我将显行天诛,何必守密呢?”并使投楫江中,任他东下,且颁谕道:“若彼知惧改过,我复何求?”居然想为仁义师。那陈主叔宝,却深居高阁,整日里花天酒地,不闻外事。中书舍人傅縡直谏被杀,江总、孔范专务贡谀,反得加官进禄。至德五年元日,有人报称甘露降,灵芝生,叔宝大喜,改年应瑞,就称是年为祯明元年。诏敕方颁,即闻地震,媚臣谐子,且随口捏造,称为阳气振动,万汇昭苏的吉兆。及萧岩、萧瓛,渡江请降,陈廷又是一番庆贺,颁诏大赦,立授岩为平东将军,领东扬州刺史,瓛为安东将军,领吴州刺史,还道是布德行惠,近悦远来。太子胤未闻失德,尝在太学讲诵《孝经》,志在身体力行,尝使人入省母后,问安视暖。母后沈氏,免不得遣令左右,谕慰东宫。张贵妃宠冠后庭,密谋夺嫡,竟与孔贵嫔串同一气,谗构皇后太子,但说他往来秘密,恐有异图。孔范等又入为证人,更兼沈皇后素来无宠,遂致有道储君,无辜被废,降为吴兴王。张贵妃所生子深,竟得立为太子。已而妖异迭出,雨飐不时,郢州水黑,淮渚暴溢,有群鼠渡淮入江,无数漂没。东冶铸铁,空中忽堕下一物,隆隆如雷形,色甚赤,铁汁致飞出墙外,毁及民居,还有蔓草久塞的临平湖,无故自辟,草死波流,朝野诧为奇事,哗传一时。叔宝才有所闻,心中亦未免惊异,因卖身佛寺,良愿为奴,作为厌胜。张贵妃本来佞佛,往往托词神鬼,盅惑叔宝,至此在宫中竞设淫祀,召集妖巫,祈福禳灾。叔宝又敕建大皇寺,内造七级浮图,工尚未竣,为火所焚。那祭天告庙的礼仪,反多阙略,好几年不见驾临。大市令章华,博学能文,因为朝臣所抑,尝郁郁不得志,至是独上书极谏,略云: 昔高祖南平百越,北诛逆虏,世祖东定吴会,西破王琳,高宗克复淮南,辟地千里,三祖之功勤亦至矣。陛下即位,于今五年,不思先帝之艰难,不知天命之可畏,溺于嬖宠,惑于酒色,祠七庙而不出,拜三妃而临轩,老臣宿将,弃之草莽,谄谀谗邪,升之朝廷。今疆埸日蹙,隋军压境,陛下犹不改弦更张,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矣。 这书呈入,顿时大触主怒,即令斩首,且益逞荒淫。一年容易,又是春来,叔宝遣散骑常侍袁雅等聘隋,又令散骑常侍周罗,出屯峡口,侵隋峡州。和中寓战,叔宝亦自诩妙计耶?隋主正令散骑常侍程尚贤等报聘,忽闻峡州被侵消息,乃决计伐陈,传敕中外,敕文有云: 昔有苗不宾,唐尧薄伐,孙皓僭虐,晋武行诛。有陈窃据江表,逆天暴物,朕初受命,陈顼尚存,厚纳叛亡,侵犯城戍。勾吴闽越,肆厥残忍,于时王师大举,将一车书。陈顼返地收兵,深怀震惧,责躬请约,俄而致殒。朕矜其丧祸,特诏班师。叔宝承风,因求继好,载伫克念,共敦行李。每见珪璪入朝,輶轩出使,何尝不殷勤晓谕,戒以维新?而狼子之心,出而弥野,威侮五行,怠弃三正,诛翦骨肉,夷灭才良,据手掌之地,恣溪壑之险,劫夺闾阎,资产俱竭,驱蹙内外,劳役弗已,微责女子,擅造宫室,日增月益,止足无期,帷薄嫔嫱,几逾万数,宝衣玉食,穷奢极侈,淫声乐饮,俾昼作夜,斩直言之客,灭无罪之家。欺天造恶,祭鬼求恩,盛粉黛而执干戈,曳罗绮而呼警跸,自古昏乱,罕或可比。介士武夫,饥寒力役,筋髓罄于土木,性命俟于沟渠。君子潜逃,小人得志,天灾地孽,物怪人妖,衣冠钳口,道路以目。倾心翘足,誓告于我。日月以冀,父奏相寻。重以背德违言,摇荡疆埸,巴峡之下,海澨以西,江北江南,为鬼为域,死垄穷发掘之酷,生居极攘夺之苦。抄掠人畜,断绝樵苏,市井不立,农事废寝。历阳、广陵,窥觎相继,或谋图城邑,或劫剥吏人,昼伏夜游,鼠窜狗盗。彼则羸兵敝卒,来必就擒,此则重门设险,有劳藩捍。天之所覆,无非朕臣,每关听览,有怀伤恻。有梁之国,我南藩也,其君入朝,潜相招诱,不顾朕恩。士女深迫胁之悲,城府致空虚之叹,非直朕居人上,怀此不忘,且百辟屡以为言,兆庶不堪其请,岂容对而不诛,忍而不救。近方秋始,谋欲吊民,益部楼船,尽令东鹜,便有神龙数十,腾跃江流,引伐罪之师,向金陵之路,船住则龙止,船行则龙去,三日之内,三军皆睹,岂非苍昊爱人,幽明展事,降神先路,协赞军威?以上天之灵,助戡定之力,便可出师授律,应机诛殄,在斯举也,永清吴越。其将士粮仗水陆资,须期会进止,一准别敕。特此颁告天下,使众周知! 敕书既发,又令钞录三十万纸,传示江南。陈廷闻隋将大举,再遣散骑常侍许善心,诣隋修和。隋主留置客馆,不复遣归,一面贻送玺书,数陈主二十过恶,并命就寿春设淮南行省,即用晋王广为行省尚书令,告诸太庙,授钺南征。再令秦王俊及清河公杨素,俱为行军元帅,使广出,俊出襄阳,素出永安,并饬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,蕲州刺史王世积出寿春,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庐州,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广陵,凡总管九十人,兵五十一万八千人,统受晋王广节度,旌旗舟楫,横亘数十里。重用次子,已开逆恶之萌。授左仆射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,右仆射王韶为司马,军事皆由二人参决,相机进行。 隋主相率临江,高颎问郎中薛道衡道:“江东可攻取否?”道衡道:“此去定可成功。尝闻晋郭璞有言,江东分王三百年,复与中国统合,今此数将周,是一可取;主上恭俭勤劳,叔宝荒淫骄侈,是二可取;国家安危,寄诸将相,彼用江总为相,唯事诗酒,萧摩诃、任蛮奴即任忠小字。为大将,不过匹夫小勇,怎能当我大敌?是三可取;我有道,国势复大,彼无德,国势又小,彼甲士不过十万,西自巫峡,东至沧海,分戍即势悬力弱,合屯又守此失彼,是四可取。有此四机,席卷江东不难了,何必多疑。”颎欣然道:“得君数言,成败已可预定,素知君才,今益令人信服了。”遂驱军前进。 陈命散骑常侍周罗,都督巴峡沿江诸军,堵御隋师。隋秦王俊屯兵汉口,节制上流。杨素率舟师下三峡,径至流头滩,与狼尾滩相近。狼尾滩地形险峭,却有陈将戚昕,带着战舰扼守。素待至夜间,亲督黄龙舟数千艘,衔枚疾进,冲击陈舰。昕仓猝遇敌,与战失利,弃滩东走。素俘得陈人,悉数纵还,秋毫无犯,遂驱水军东下,舳舻蔽江,旌旗耀日。素容貌壮伟,坐大船中,好似金甲神一般,陈人惊为江神,沿途溃散。江滨诸戍,相继告警。施文庆、沈客卿反匿不上闻。陈江中无一战船,上流戍兵,又皆为杨素军所阻,不得入援,眼见是长江天堑,为敌所逾。陈护军将军樊毅,闻隋军逼近,忙进白仆射袁宪道:“京口、采石,俱系要地,须各出锐兵五千,分载金翅舟二百艘,沿江守御,借备不虞。”宪亦以为然,乃与文武群臣共议,请如毅策。独施文庆、沈客卿以为多事,仍然迁延。宪又邀同萧摩诃,再三奏请,叔宝亦欲依议,偏文庆、客卿共启叔宝道:“寇敌入境,已成常事,边城将帅,尽足堵御,何必多出兵船,自致惊扰。”叔宝再召江总熟商,总亦依违两可,未能决定。孔范独大言道:“长江天堑,限制南北,今日虏军,岂能飞渡么?”叔宝遂耽乐如常,奏乐侑酒,赋诗不辍,且从容语侍臣道:“金陵素锺王气,齐兵三来,周师再至,无不摧败。隋军亦何能为呢?”嗣是警报频来,悉置不问。 祯明三年正月朔,陈主叔宝朝会群臣,大雾四塞,殿中皆黑,叔宝不以为奇。退朝以后,张贵妃以下俱来庆贺,当下开筵欢饮,灌得烂醉如泥,入寝鼾睡,直至昏黄,方才醒觉。越日,由采石镇驰到急报,乃是隋将贺若弼,自广陵引兵渡江,韩擒虎亦自横江夜渡采石,沿江一带,多已失守了。虽有天堑,无人如何为守。文庆等也不便抑置,只好奏闻叔宝。叔宝才觉惊忙,召公卿入议军情,内外戒严。命骠骑将军萧摩诃、护军将军樊毅,中领军鲁广达,并为都督,司空司马消难及新除湘州刺史施文庆,并为大监军,南豫州刺史樊猛,率舟师出白下,散骑常侍皋文奏,率兵镇南豫州,重立赏格,招募兵士,僧尼道士,尽令执役。急时抱佛脚,恐已来不及了。这边方调将遣兵,陆续出发,那边已乘风破浪,踊跃前来。贺若弼攻拔京口,擒住南徐州刺史黄恪,恪部下六千人,也尽作俘囚。弼给粮慰道,各付敕书,嘱他分道宣谕,于是所至风靡。韩擒虎先下采石,继陷姑熟,入南豫州城。皋文奏弃城东奔,所有樊猛妻子,悉被虏去。猛方与左卫将军蒋元逊,游弋白下,突闻妻子被虏,当然心惊。叔宝还防他有异志,欲遣镇东大将军任忠代猛,先令萧摩诃谕意。看官!试想这樊猛,愿意不愿意呢?摩诃因猛不愿意,启闻叔宝,叔宝又不便改调,仍令猛照旧办事。如此驭将,怎得死力? 鲁广达子世真留屯新蔡,与弟世雄同降隋军,且为隋招降广达。广达将书呈奏,并自劾待罪。叔宝传敕抚慰,仍使督军如故。怎奈隋军所向无前,贺若弼从南道进兵,韩擒虎从北道进兵,势如破竹,如入无人之境。叔宝连接警耗,亟使司徒豫章王叔英屯朝堂,萧摩诃屯乐游苑,樊毅屯耆阇寺,鲁广达屯白土冈,孔范屯宝田寺。适任忠自吴兴入援,令屯朱雀门。偏贺若弼进据锺山,韩擒虎进踞新林,隋元帅晋王广,又遣总管杜彦助新林军。陈将纪瑱,驻守蕲口,复被隋蕲州总管王世积击走,陈人大骇,相率降隋。 叔宝素来淫佚,不达军事,至此已成眉急,才觉易喜为忧,昼夜啼泣,台中处分,尽任施文庆。文庆忌诸将有功,每遇将帅启请,皆搁置不行。萧摩诃屡请出战,并不见从。既而奉命入议,摩诃尚欲袭击锺山,任忠时亦在侧,独出言谏阻道:“兵法有言:‘客贵速战,主贵持重。’今国家足食足兵,还应固守台城,沿淮立栅,北军虽来,勿与交战,但分兵阻截江路,又给臣精兵一万,金翅舟三百艘,下江径掩,且扬言欲往徐州,断彼归途,彼军前不得进,后不得归,必致惊乱,不战自走。待春水既涨上江,周罗等得顺流来援,表里夹攻,必可破敌,这岂非是良策吗?”此策若用,陈可不亡。叔宝终未能决,踌躇了一昼夜,忽跃然出殿道:“兵久相持,未分胜负,朕已厌烦得很,可呼萧郎出战。”摩诃承宣趋入。叔宝忙说道:“公可为我决一胜负!”摩诃答道:“出兵打仗,无非为国为身,今日出战,兼为妻子。”叔宝大喜道:“公能为我却敌,愿与公家共同休戚。”摩诃拜谢而退。任忠叩首力谏,坚请勿战。叔宝不答,但宣摩诃妻子入宫,先加封号,一面颁发金帛,犒军充赏。 摩诃部署军伍,严装戎行,令妻子入宫候命,自出都门御敌。摩诃前妻已殁,娶得一个继室,却是妙年丽色,貌可倾城,当下艳妆入宫,拜谒叔宝。叔宝见色动心,乃不料摩诃有此艳妻,一经见面,又把那国家大事,置诸度外,便令设宴相待,留住宫中。摩诃子引见后,嘱令出宫候封,自与摩诃妻调情纵乐,作长夜欢。妇人多半势利,况摩诃老迈,未及叔宝风流,一时情志昏迷,竟被叔宝引入龙床,勉承雨露。亡国已在目前,还要这般淫纵,真是无心肝。摩诃哪里知晓,出与诸军组织阵势,自南至北,从白土冈起头,最南属鲁广达,次为任忠,又次为樊毅、孔范,摩诃最北,好似一字长蛇阵,但断断续续,延袤达二十里,首尾进退,不得相闻。隋将贺若弼轻骑登山,望见陈军形势,已知大略,即驰下山麓,勒阵以待。鲁广达出军与战,势颇锐悍,隋军三战三却,约死二百余人。弼令军士纵火放烟,眯住敌目,方得再整阵脚,排齐队伍,暂守勿动。 萧摩诃闻南军交战,正拟发兵夹攻,忽有家报传到,妻室被宫中留住,已有数日,料知情事不佳,暗地里骂了几声昏君,不愿尽力,遂致观望不前。鲁广达部下初战得胜,枭得隋军首级,即纷纷还都求赏。贺若弼见陈军不整,复驱军再进,自率精兵攻孔范。范素未经战,蓦与若弼相值,不禁气馁。兵士方才交锋,他已拨马返走。主帅一奔,全军皆溃,就是鲁广达、樊毅两军,也被牵动,一并哗散。任忠本不欲战,自然退去。萧摩诃心灰意懒,也拟奔回。哪知隋军四面杀到,害得孤掌难鸣,且自己年力又衰,比不得少年猛健,一时冲突不出,竟被隋将员明擒去,送至贺若弼前。若弼命推出斩首,摩诃面不改色,反令若弼称奇,乃释缚不杀,留居营中。 任忠驰回都阙,报称败状,并向叔宝道:“官家好住,臣无所用力了。”叔宝着急,尚给金两孌,使募人出战。忠徐徐道:“陛下但当备具舟楫,往就上流诸军,臣愿效死奉卫。”叔宝应诺,命忠出集舟师,自嘱宫人装束以待。哪知忠已变意,潜赴石子冈,往迎韩擒虎军,直入朱雀门。守军欲战,忠摇手示意道:“老夫尚降,诸军何事?”虽由主听不聪,如此作为,终属不忠。大众听了,便即散走。台城内风声骤紧,文武百官,一概遁去。惟尚书仆射袁宪在殿中,尚书令江总在省中,叔宝见殿中无人,只留一宪,不禁泣语道:“我向来待卿,未及他人,今日惟卿尚留,不胜追愧,朕原不德,也是江东气数,已经垂尽了。”尚不肯全然责己,还想诿诸气数。说着,匆遽入内,意欲避匿。宪正色道:“北兵入都,料不相犯,事已至此,陛下去将何往?不若正衣冠,御正殿,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。”叔宝不待说完,便摇首道:“兵锋怎好轻试?我自有计。”言已趋入,急引张贵妃、孔贵嫔两人,至景阳殿后,三人并作一束,同投井中。 台城已无守吏,一任隋军驰入。韩擒虎既至殿中,令部众搜寻叔宝,四觅无着,及见景阳井上,有绳系着,趋近探视,见下面有人悬住,连呼不应,乃拾石投入,才闻有号痛声。原来井中水浅,不致溺毙,隋军引绳而上,势若甚重,经数人提起,始见有一男二女,男子便是陈叔宝,当然大喜,即牵送至韩擒虎处,听候发落。豫章王叔英已经出降,沈皇后居处如常,太子深年方十五,开閤静坐,至隋军排闼进去,深从容与语道:“戎旅在涂,得勿劳苦么?”隋军见他颜色自若,却向他致敬,不敢相侵。鲁广达退守乐游苑,未肯降敌,贺若弼乘胜与争,广达苦斗不息,战至日暮,手下将尽,始解甲面台,再拜恸哭道:“我身不能救国,负罪实深了。”乃出降隋军。 若弼闻韩擒虎已得叔宝,呼令相见。叔宝惶惧异常,向弼再拜。弼与语道:“小国君主,只当大国上卿,拜亦常礼,入朝不失作归命侯,何必多惧呢?”乃使叔宝居德教殿,用兵监守,自恨功落人后,与韩擒虎龃龉,且欲令叔宝作降笺,归己报闻。事尚未行,晋王广已使高颎入建康,料理善后事宜。颎子德弘,随后踵至,传述广命,使留张丽华。颎勃然道:“昔太公灭纣,尝蒙面斩妲己,此等妖妃,岂可留得?”说着,便令兵士取入张贵妃,斩首以徇。小子有诗叹道: 国既亡时身亦亡,临刑反为美人伤; 蛾眉螓首成虚影,地下可曾悔惹殃? 晋王广既遣德弘传命,复启节东下,来视张丽华,途次闻丽华已死,禁不住愤闷起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回。 ------------- 叔宝之恶,不如子业、宝卷之甚。子业屠灭宗族,宝卷渎乱天伦,而叔宝无是也。但宠艳妃,嬖狎客,杀谏臣,有一于此,未或不亡,况并三者而具备耶。隋军大举,鼓檝渡江。沿江各戍,望风奔溃,叔宝尚委政宵小,恣情声色,可战不战,不可战而战,甚至敌临城下,犹奸通萧摩诃妻,如此淫肆,欲不亡得乎?景阳殿后,挈妃入井,向使毕命井中,即未足与殉社稷者比,而井底鸳鸯,冢成连理,未始非江东佳话。为叔宝计,其亦差足自慰欤?然天不从愿,出井见敌,再拜隋将,徒自贻羞,而张贵妃且难免刀头之阨,红颜白骨,作孽难逃,观于此而世之为妃妾者,可以返矣;世之为人主者,亦可以戒矣。
隋文帝杨坚平定西北后,便开始谋划攻打东南地区。恰好后梁起兵挑衅,激起隋朝出兵,于是后梁被消灭,陈朝也随之灭亡。
后梁的君主萧岿为人孝顺、仁慈俭朴,深得百姓拥护。尉迟迥发动叛乱时,萧岿听从柳庄的劝告,没有与叛军勾结。等到得知尉迟迥等人失败后,萧岿召柳庄入宫,感叹道:“如果我不听你的话,国家早已灭亡了。”此后,萧岿每年都向隋朝进贡,隋文帝也优待他,屡次赏赐厚礼,并将萧岿的女儿娶为晋王杨广的妃子。
萧岿在位二十三年,于开皇五年五月去世,死后被谥为孝明帝,庙号世宗,其子萧琮继位,年号为“广运”。当时的人认为“广运”这个年号中带有“军”和“走”字,是不吉利的象征,但年号与国运的兴衰并无直接关系,这只是后人附会的议论罢了。萧琮继位后,派遣大将军戚昕率水军进攻陈国边境,未攻下便撤军返回。不久,又有将领许世武密谋与陈国联络,事情泄露后被杀。
第二年,隋文帝征召萧琮入朝,江陵的老百姓为他送行,许多人落泪哭泣,说:“我们的君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。”隋朝得知萧琮离开江陵后,便派遣武乡公崔弘度率军前去接防。崔弘度行军到都州时,萧琮的叔父萧岩和弟弟萧瓛等人担心崔弘度会突然袭击,于是急忙前往陈国荆州刺史陈慧纪处求和,请求投降。陈慧纪率军抵达江陵,萧岩等人便驱赶文武官员和百姓一万余人,向东逃往陈国。
隋文帝得知后,急忙命令高颎率军增援,陈军这才退兵。高颎留下军队驻守,随后上报隋文帝。隋文帝没有让萧琮返回南方,反而将江陵夷为平地,设置官府管理百姓,后梁就此灭亡。后梁自萧詧称帝以来,共历经三世,总计存在了三十三年。萧琮被留在长安,封为莒国公,后来得以善终,具体细节不再赘述。
在此之前,隋文帝曾有意征伐陈国,便向高颎询问对策。高颎回答:“北方地势寒冷,收成较晚,江南水田早熟,若趁着他们收获时,悄悄派遣军队,声言突袭,他们必定会派兵防守,耽误农时。等他们兵力集结,我军便可解除武装。这样反复几次,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只是一时恫吓,不足为惧,然后我再出兵渡江,直逼建康,敌军懈怠,我军奋起,一定可以取胜。又因江南土地贫瘠,房屋多用茅草和竹子建造,粮食储存在露天处,若秘密派人趁风放火,烧毁他们的粮仓,敌军兵力空虚,粮食耗尽,怎能不被我所灭呢?”隋文帝听了非常满意,便依照此计逐步实施,最终迫使陈国陷入困境。
陈后主陈叔宝得知萧岩、萧瓛等人投降后,更加愤怒,对高颎说:“我作为百姓的父母,怎能因为一条江水的阻隔,不去救他们呢?”高颎于是请求立即出兵。隋文帝下令大量制造战船,为出兵做准备。大臣们建议保持秘密,隋文帝却说:“我要公开地施行天诛,何必隐瞒呢?”并下令把战船投进江中,任其顺流东下,同时发布诏书说:“如果他们害怕、悔改,我又能要求什么?”他俨然自称为“仁义之师”。
然而,陈后主陈叔宝却一直深居高阁,日日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,对国事一无所知。中书舍人傅縡直言劝谏,却被杀害;江总、孔范等人只会阿谀奉承,反而获得升官加赏。至德五年元旦,有人报告说皇宫出现“甘露”降下,灵芝生长,陈叔宝大喜,改年号为“祯明”,并称这一年为祯明元年。诏书刚颁布,就听说发生大地震,谄佞之臣随口编造说这是“阳气振动,万物复苏”的吉兆。当萧岩、萧瓛等人渡江投降时,陈朝又举行庆贺,宣布大赦,任命萧岩为平东将军,领东扬州刺史,萧瓛为安东将军,领吴州刺史,大肆宣扬“布德行惠,远近归心”。
太子陈胤虽未曾犯过错误,但曾在太学讲授《孝经》,立志践行仁德,还派人探望母亲,关心其身体。母亲沈氏也命人通知太子多加照顾。张贵妃在后宫最得宠,暗中与孔贵嫔勾结,诬陷皇后和太子,说他们往来秘密,恐怕有篡位之心。孔范等人又作为证人,加上沈皇后本就不得宠,最终导致太子被废,降为吴兴王。张贵妃所生的儿子陈深则被立为新太子。
后来出现各种怪异现象:风雨不时,郢州的水变黑,淮河一带洪水泛滥,有成群老鼠渡过淮河进入长江,无数人被淹死。东冶铸造铁器时,空中忽然落下一块物体,像雷鸣般轰响,颜色发红,铁汁飞出墙外,损毁了民居。还有原本堵塞多年的临平湖,无缘无故地自行开裂,草木枯死,水流涌动,朝野都感到震惊,传言四起。
陈叔宝听到这些消息,内心也惊惧不安,便去出家当了和尚,向佛寺献身,希望能借此平息灾祸。张贵妃本来就喜爱佛教,常借神鬼之说蛊惑陈叔宝,到后来在宫中设许多邪神祭祀,召集巫师,祈福避祸。陈叔宝还下令建造一座巨大的皇寺,内部建了七层高塔,工程未完成,却被大火烧毁。祭天、告庙等礼仪也长期缺位,多年未亲临朝堂。
大市令章华博学多才,却因朝中权贵压制,一直郁郁不得志。后来独自上书直言进谏,内容大致是:
“昔日高祖平定百越、讨伐叛逆,世祖东征吴会、西击王琳,高宗收复淮南、开拓千里疆土,三位先祖的功业已足够伟大。陛下即位五年,不思先帝创业艰难,不了解天命的可畏,沉迷于宠妃,沉溺于酒色,祭祀祖先却从不登殿,只向三位妃子行礼,老臣宿将被弃于荒野,而阿谀奉承的小人却居于高位。如今边境日益危急,隋军压境,陛下仍无任何改过之志,臣见麋鹿又游走于姑苏之地,国家已危在旦夕。”
这封奏章刚呈上,便触怒了陈叔宝,立即下令将其斩首,且愈发荒淫无度。一年时间过去,春天来临,陈叔宝派遣散骑常侍袁雅等人去隋朝进行外交访问,又派散骑常侍周罗(音“luó”)进驻峡口,侵扰隋朝峡州。看似和谈,实则暗中挑衅。隋文帝正准备派遣散骑常侍程尚贤前往访问,突然得知峡州被侵犯,便决定出兵伐陈。
他下令发布文告,内容写道:
“昔日有苗不服,唐尧便出兵讨伐;孙皓无道,晋武帝便行诛杀。如今陈国窃据江南,作乱天下,我初即位时,陈顼尚存,曾接纳其叛逃之人,侵犯边境城池。勾结吴地、闽越,肆意残暴。当时我军曾大规模出征,准备一举平定,陈顼后撤,我军才退兵。如今,陈国背信弃义,我必出兵平乱。兵贵先发,今我以天下之义,讨伐逆贼,不胜不休!”
隋军迅速集结,沿江各城望风而逃。陈叔宝一直荒淫无度,不识军事大势,此时才意识到从“喜”转为“忧”。他昼夜哭泣,朝廷政事全部交给施文庆处理。施文庆嫉妒将领有功,每次将领请求出战,都故意拖延不批。萧摩诃多次请求出战,均被否决。
后来,萧摩诃被召入朝议事,仍想袭击钟山,任忠也在场,劝阻道:“兵法有云:‘客军贵速战,主军贵持重。’如今国家粮足兵强,应坚守台城,沿淮河设防线,若北军来犯,不要贸然交战,只分兵阻断江路,再派精兵一万,战船三百艘,顺江而下,佯装要去徐州,切断敌军归路,使敌军前不能进,后不能退,必会混乱不堪,不战自溃。待春水上涨,周罗(音“luó”)等人顺流而来救援,内外夹击,必定可破敌军。这难道不是上策吗?”若能施行此计,陈国不至于灭亡。然而陈叔宝最终未能决断,犹豫一天一夜,忽然冲出门来,说:“战事拖延,尚未分胜负,我已厌烦,现在就召萧将军出战。”萧摩诃听后,立即进宫。
陈叔宝急切地说:“你为我决一胜负!”萧摩诃回答:“出兵作战,无非是为国家、为自己。今天出战,也是为了妻子。”陈叔宝大喜,说:“你为我抵御敌军,愿与你共生死。”萧摩诃谢恩退下。任忠叩首力劝,坚决反对出战。陈叔宝不答,反而让萧摩诃的妻子入宫,先给予封号,并赏赐大量金银财物,犒赏军队。
萧摩诃布置军队,整装待发,命妻子入宫等候军令,自己出城迎敌。萧摩诃前妻已亡,娶了第二位妻子,容貌美丽,如花似玉。这位妻子艳妆入宫,拜见陈叔宝。陈叔宝看到她美貌,顿时心动,竟忘了国家大事,便设宴款待,将她留在宫中。萧摩诃的儿子见后,嘱咐他出宫等待封赏,自己则与妻子私会,尽情欢娱。女人往往利己,更何况萧摩诃年老,不如陈叔宝风流,一时情迷意乱,竟被陈叔宝强行带入内室,接受宠幸。亡国在即,还如此放肆淫乱,真是毫无心肝。
萧摩诃毫不知情,出城后统率军队布阵,从南到北,依次为:鲁广达、任忠、樊毅、孔范,最后是萧摩诃居最北端,形成一条蜿蜒长达二十里的长蛇阵,首尾无法联络。隋将贺若弼骑马登高,看到陈军阵势,早已摸清情况,便立即下山布阵,等待决战。
鲁广达出战,战斗激烈,气势凶猛,隋军三次进攻都被击退,约有二百人阵亡。贺若弼下令放火、制造烟雾,使陈军视线模糊,才得以重新整顿,稳守阵地。
萧摩诃得知南方军队交战,正欲出兵夹击,忽闻家中来报,妻子被软禁宫中,已有数日,料想事情不妙,内心愤怒,私下骂了几句“昏君”,便不愿再尽力作战,只观望不前。
鲁广达初战得胜,斩杀隋军将领,士兵们纷纷回城索赏。贺若弼见陈军不整,再次率精兵进攻孔范。孔范从未实战,一见贺若弼便心生恐惧,马上逃走。主帅一逃,全军溃散,鲁广达、樊毅的部队也受到牵连,纷纷溃退。任忠本不愿开战,立刻撤退。萧摩诃也心灰意冷,准备返回。结果隋军四面围攻,他年老体衰,力量不足,一时冲不上去,最终被隋将员明俘获,押送至贺若弼处。贺若弼下令将其推出斩首,萧摩诃面不改色,反而令贺若弼惊叹,于是释放他,留下其于军营。
任忠迅速返回都城,报告战败情况,并对陈叔宝说:“陛下请安稳住,臣已无能为力了。”陈叔宝着急,仍赏赐两枚金盘,让他招募军队出战。任忠却缓缓说道:“陛下只需准备好船只,前往上游各军,臣愿效死相随。”陈叔宝应允,命他召集水师,亲自叮嘱宫人准备衣物,等待出战。谁知任忠反悔,悄悄前往石子冈,迎接韩擒虎部队,直入朱雀门。守军欲战,他摇手示意:“老夫都投降了,众将士何苦拼命?”尽管主上不聪,此行为终究属于不忠。众人听后,即刻四散逃走。
台城顿时陷入混乱,文武百官纷纷逃走。唯有尚书仆射袁宪留在殿中,尚书令江总在省中。陈叔宝见殿中无人,只留袁宪一个人,悲泣道:“我一向待你比其他人好,如今唯独你还在,真是追悔莫及。我德行不足,或许也是江东气数已尽。”他仍不愿完全自责,反而把责任归于“天命”。
说罢,急忙进内准备逃亡。袁宪正色道:“北军入城,不会侵犯宫室,事情已至此,陛下往何处去?不如整衣冠,登上正殿,仿照梁武帝见侯景时的榜样,从容应对。”陈叔宝还未听完,便摇头说:“战事未定,怎可轻易出战?我自有计谋。”说完便匆匆进屋,带张贵妃、孔贵嫔两人,一同走向景阳殿后,三人捆在一起,投井自尽。
台城已无守军,隋军顺利入城。韩擒虎抵达宫殿,命令部下搜寻陈叔宝,四处寻找未果,直到在景阳井边发现绳索,便靠近探看,见到井下有人悬着,大声呼喊无应。于是他扔下石头,才听到一声惨叫。原来井水较浅,未致溺亡,隋军合力将人拉上,经几人合力,发现里面有一男二女,男子正是陈叔宝,顿时大喜,将其带到韩擒虎处,听候发落。
豫章王陈叔英早已投降,沈皇后居所如常,太子陈深年仅十五,安静地坐在殿中。隋军进入时,他从容与之相谈,说:“战事未平,是否劳苦?”隋军见他神色平静,便向其行礼,不敢侵扰。
鲁广达退守乐游苑,拒不投降,贺若弼乘胜进攻,鲁广达奋力抵抗至天黑,手下将士耗尽,才解除武装,跪地悲哭说:“我未能挽救国家,罪责深重。”随后投降隋军。
贺若弼得知韩擒虎已抓获陈叔宝,便下令召见。陈叔宝惊恐万分,再次向贺若弼跪拜。贺若弼对他说:“小国之君,只当大国之臣,拜礼是正常之事,入朝后可封为归命侯,何必恐惧呢?”于是命陈叔宝居住在德教殿,由兵士看守。贺若弼为自己功绩不如韩擒虎而心生怨恨,又想让陈叔宝写降书,上报隋帝。
但此事尚未完成,晋王杨广便派高颎进入建康,处理善后事宜。高颎的儿子高德弘随后抵达,传达杨广的命令,命留张丽华。高颎勃然大怒,说:“姜太公灭商时,曾活捉妲己并斩首示众。这种妖妃,岂能留着?”随即下令士兵将张贵妃拉出,斩首示众。
作者感慨道:
国家灭亡时,自身也难逃一死,临刑之时,反而为美人悲伤;美丽的蛾眉与螓首,终成虚影,地下可曾悔恨自己招致灾祸?
杨广派遣高德弘传命后,又亲赴张丽华处探望,途中得知张丽华已死,悲愤难平。
陈叔宝的恶行,不如陈子业、陈宝卷那样极端。子业曾屠杀宗族,宝卷曾亵渎伦常,而叔宝并未犯此类大罪。但他宠幸美色、贪恋男宠、杀害忠良,只要有一项,国家就必亡,更何况同时具备这三项?隋军大举进攻,战船鼓棹横渡长江,沿江各城望风崩溃,陈叔宝仍委政于奸佞小人,沉溺声色,本可战斗却不愿应战,甚至敌军逼近城下,仍与萧摩诃之妻私通,如此荒淫无度,怎能不亡?
景阳殿后,将妃子投入井中,若能真的殉国,也尚可与忠烈者相比。但井底鸳鸯,死后结为连理,或许也可算作江东一段佳话。对陈叔宝而言,或许也算是稍稍安慰自己吧?然而天意难违,他出井见敌,仍向隋将跪拜,徒增羞辱。而张贵妃最终也难逃刀头之祸,红颜白骨,罪孽难逃。由此观之,世上的妃嫔当以此为戒,世上的君主更应引以为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