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隋主坚起用一人,令为太子少保,兼纳言度支尚书。这人为谁?就是西魏度支尚书苏绰子威。先出官名,后出姓氏,笔法特变。威五岁丧父,哀毁若成人,及长颇有令名,周太祖泰代为申请,令袭爵美阳县公。嗣由大冢宰晋公宇文护,强妻以女。威见护擅权,恐自遭祸累,遁入山中,栖寺读书,后来屡征不起。至隋主坚为丞相时,因高颎荐引,召入与语,很加器重,约居月余,威闻坚将受禅,又遁归田里。颎请遣人追还,坚撚须道:“彼不欲预闻我事,且从缓召至。”受禅数月,坚与李德林有嫌,乃复召威入朝,处以清要,追封绰为邳公,令威袭爵,观威后此行状,实是沽名钓誉。威遂得与高颎并参朝政,日见亲信。尝劝隋主减徭轻赋,尚俭戒奢,隋主坚很是嘉纳,除去一切苛征,所有雕饰旧物,悉命毁除。威又入白道:“臣先人每戒臣云,但读《孝经》一卷,便足立身治国。” 隋主坚亦深以为然。 先是周定刑律,颇从宽简,隋既建国,更命高颎、杨素等修正,上采魏、晋旧律,下至齐梁,沿革重轻,务取折衷主义,删去枭擐鞭各法,非谋反无族诛罪。始制定死刑二条,一统一斩;流刑三条,自二千里至三千里;徒刑五条,自一年至三年;杖刑五条,自六十至百下;笞刑五条,自十至五十。士大夫有罪,必先经群臣公议,然后上请。罪有可原,酌量从减,或许赎金,或罚官物。人民有罪,须用刑讯拷掠,不得过二百,枷杖大小,俱有定式。民有枉屈,县不为理,得依次诉诸州郡省。州郡省仍不为理,准令诣阙申诉。自是法律简明,恩威两济。嗣隋主坚览刑部奏狱,数犹至万,尚嫌律法太严,乃敕苏威再从减省,法益简要,疏而不漏,且仍置法律博士弟子员,研究律意,随时改订,这也未始非慎重人命的美意。心乎爱民,宜加称扬。且隋、唐以后,刑法简明,亦皆导源于此。 惟郑译解职归第,尚留上柱国官俸。译怏怏失望,阴呼道士醮章祈福。适有婢女为译所殴,计奏译为厌盅术,隋主坚召译入问道:“我不负公,公怀何意?”译不能答辩,顿首谢罪。隋主仍不忍加谴,敕令闭门思过,译遵旨自去。会宪司劾译不孝,尝与母别居。隋主乃下诏道:“译嘉谟良策,寂尔无闻,鬻狱卖官,沸腾盈耳,若留诸世间,在人为不道之臣,戮诸朝市,入地为不孝之鬼。有累幽显,无可处置,宜赐以《孝经》,令彼熟读。”仍遣使与母同居。周之亡,译为首恶,隋主不忍加诛,反出此诙谐敕文,殊失政体。已而复授译为隆州刺史,译赴任未几,请还治疾,又得赐宴醴泉宫,许还官爵,这且慢表。 惟是时岐州刺史梁彦光,新丰令房恭懿,治绩称最,有诏迁彦光为相州刺史,擢恭懿为海州刺史,且饬令全国牧守,以二人为法。自是吏多称职,民物鈇安。寻又因宇文孤弱,遂至亡国,特使三皇子分莅方面,作为屏藩。晋王广为河北行台尚书令,蜀王秀为西南行台尚书令,秦王俊为河南行台尚书令,一面通好南朝,与民休息。边境每获陈谍,皆赐给衣马,遣令南归。独陈尚未禁侵掠,并遣将军周罗、萧摩诃等,侵入隋境。隋主坚乃命上柱国长孙览、元景山两人,并为行军元帅,出兵攻陈,且持简尚书左仆射高颎,节度诸军。颎奉命南行,适值陈主顼新殂,太子叔宝嗣立,调回北军,且遣人至隋军求和。颎仰承上意,因奏请礼不发丧,隋主果然依议,诏令班师。 那陈朝却为了大丧,生出内乱,好容易才得荡平,说来亦是一番事迹,不得不约略表明。陈主顼子嗣最多,共生四十二男,长子就是叔宝,已立为皇太子,次子叫作叔陵,曾封始兴王,见第七十四回。累任方镇,性情淫暴,征求役使,无有纪极。夜常不寐,专召僚佐侍坐,谈论民间琐事,作为笑谑。且多置胾噉,昼夜儉嚼,自怏朵颐,独不喜饮酒。每当入朝,却佯为修饰,车中马上,执简读书,高声朗诵,掩人耳目。陈主顼亦为所欺,迁擢至扬州刺史,都督扬、徐、东扬、南豫四军事。既而入治东府,好用私人,一经推荐,必须省阁依议,倘微有违忤,即设法中伤,使陷大辟。平时居府舍中,尝自执斧斤,为沐猴戏;又好游恟墓间,遇有著名茔表,辄令左右发掘取归,石志古器,并尸骸骨骼,持为玩物,藏诸库中;民间有少妇处子,略可悦目,即强取入府,逼为妾婢。及生母彭贵人病逝,他却请葬梅岭,就晋太傅谢安茔间,掘去谢棺,窆入母柩,又伪作哀毁形状,自称刺血写涅珽经,为母超荐,暗中即令厨子日进鲜食,且私召左右妻女,与他奸合。左右惮他淫威,不敢与校,但不免有怨言传出,为上所闻。陈主顼素来溺爱,不过召入呵责,并未加谴,因此叔陵得益加恣肆,潜蓄邪谋。 新安王伯固,系文帝蒨第五子,与叔陵为从父昆弟,形状眇小,独善为谐谑,得陈主欢。陈主顼宴集百官,往往引他入座,目为东方朔一流人物。溺爱己子,尚还不足,还要添入一侄,宜乎陈祚速亡。太子叔宝,更喜与伯固相狎,日必过从。叔陵却起了妒意,阴伺伯固过失,意欲加害。偏伯固生性聪明,做出一番柔媚手段,讨好叔陵,叔陵渐被笼络,不但变易恶念,反视伯固为腹心。叔陵好游,伯固好射,两人相从郊野,大加款暱。陈主顼怎知微意,用伯固为侍中,伯固有所闻知,必密告叔陵。太建十年,陈主命在娄湖旁筑方明坛,授叔陵为王官伯,使盟百官。又自幸娄湖誓众,分遣大使,颁诰四方。这是何意?适以阶身后之乱。叔陵既得为盟主,愈思夺嫡,只因乃父清明,未敢冒昧从事。 到了太建十四年春间,陈主顼忽然不豫,医药罔效,病且日深,太子叔宝当然入侍,叔陵与弟长沙王叔坚,陈主顼第四子。也入宫侍疾。叔坚生母何氏,本吴中酒家女,陈主顼微时,尝至酒肆沽饮,见何氏有色,密与通奸,至贵为天子,遂召何女为淑仪,生子叔坚,长有膂力,酗虐使酒。是谓遗传性。叔陵因何为贱隶,不愿与叔坚序齿,所以积不相容,常时入省,辄互相趋避。此次入侍父疾,只好一同进去。叔陵顾语典药吏道:“切药刀太钝,汝应磨砺,方好使用。”机事不密则害成,况自露意旨耶?典药吏不知何意。叔陵却扬扬踱入,在宫中厮混了两三日,忽见陈主病变,气壅痰塞,立致绝命。宫中仓猝举哀,准备丧事。那叔陵反嘱令左右,向外取剑,左右莫名其妙,取得朝服木剑,呈缴叔陵。叔陵大怒,顺手一掌,把他打出。似此粗莽,也想谋逆,一何可笑?叔坚在侧,已经瞧透隐情,留心伺变。越日昧爽,陈主小殓,太子叔宝伏地哀恸,叔陵觅得衒药刀,踅至叔宝背后,斫将下去,正中项上,叔宝猛叫一声,晕绝苫地。柳皇后惊骇异常,慌忙趋救叔宝,又被叔陵连斫数下。叔宝乳母吴氏急至叔陵后面,掣住右肘,叔坚亦抢步上前,叉住叔陵喉管,叔陵不能再行乱斫,柳皇后才得走开。叔宝晕绝复苏,仓皇扒起。看官听说!这衒药刀究竟钝锋,不利杀人,故叔宝母子,虽然受伤,未曾致命。叔陵尚牵住叔宝衣裾,叔宝情急自奋,竟得扯脱。叔坚手扼叔陵,夺去衒药刀,牵就柱间,自劈衣袖一幅,将他缚住。且呼问叔宝道:“杀却呢?还是少待呢?”叔宝已随吴媪入内,未及应答。叔坚还想追问,才移数步,叔陵已扯断衣袖,脱身逃出云龙门,驰还东府,亟召左右截住青溪道,赦东城囚犯,充做战士,发库中金帛,取做赏赐。又遣人驰往新林,征集部曲,自被甲胄,着白布帽,登城西门,号召兵民及诸王将帅,竟无一应命。独新安王伯固单骑赴召,助叔陵指麾部众。 叔陵部兵约千人,尽令登陴,为自守计。 叔坚见叔陵脱走,急向柳后请命,使太子舍人司马申,往召右卫将军萧摩诃。摩诃入见受敕,率马、步数百人,趋攻东府,屯城西门。叔陵不免惶急,因遣记室韦谅,送鼓吹一部与萧摩诃,且与约道:“事若得捷,必使公为台辅。”摩诃笑答道:“请王遣心膂节将,前来订约,方可从命。”叔陵乃复遣亲臣戴温、谭骐驎,出与订盟。摩诃把二人执送台省,立即斩首,枭示城下,城中大骇。叔陵自知不济,仓皇入内,驱妃张氏及宠妾七人,俱沉入井中,自领步、骑数百,与伯固夤夜出走,乘小舟渡江,欲自新林奔隋,行至白杨路,后面追兵大至,伯固避入小巷,叔陵亲自追还,拟与追军决一死战。锋刃未交,部下已弃甲溃奔。萧摩诃部将马容、陈智深,双刺叔陵,叔陵坠落马下,即被杀死。伯固亦为乱兵所杀,两首并传入都门,当下自宫中颁敕,所有叔陵诸子,一体赐死,伯固诸子,废为庶人。余党韦谅、彭暠、郑信、俞公喜等,并皆伏诛。于是叔宝即皇帝位,援例大赦,命叔坚为骠骑将军,领扬州刺史。萧摩诃为车骑将军,领南徐州刺史,晋封绥远公。立皇十四弟叔重为始兴王,奉昭烈王宗祀。余弟已经封王,一概照旧,未经封王,亦皆加封。尊谥大行皇帝为孝宣皇帝,庙号高宗,皇后柳氏为皇太后。总计陈主顼在位十四年,享年五十三,这十四年间,起兵数次,既得淮南,仍复失去,对齐有余,对周不足,只好算做一个中主。而且得国未正,传统未贤,偌大江东,终归覆灭,史称他德不逮文,智不及武,恰也是一时定评呢。褒贬得当。 叔宝已经嗣位,项痛未愈,病卧承香殿,不能听政,内事决诸柳太后,外事决诸长沙王叔坚。叔坚渐渐骄纵,势倾朝廷,叔宝未免加忌,只因他讨逆有功,含忍过去。寻且加官司空,仍兼将军刺史原官。立妃沈氏为皇后,皇子胤为皇太子。胤系孙姬所出。因产暴亡,沈后特别哀怜,养为己子。太建五年,已受册为嫡孙,寻封永康公,聪颖好学,常执经肄业,终日不倦;博通大义,兼善属文。既得立为储君,朝野慰望,共称得人。反射下文。越年正月,改元至德。叔宝疮疾早痊,亲自听政,都官尚书孔范,中书舍人施文庆,皆东宫旧侍,并得邀宠,遂日夕在叔宝前陈论叔坚过失。叔宝本已相猜,更兼二人从旁构煽,越加动疑,遂调回皇弟江州刺史豫章王叔英,陈主顼第三子。令为中卫大将军,出叔坚为江州刺史,另用晋熙王叔文陈主顼第十二子。代刺扬州。叔坚入朝辞行,又由叔宝当面慰谕,留任司空,再调叔文往江州,命始兴王叔重为扬州刺史。甫经莅政,便已朝令暮改,自相矛盾。叔坚既不得专政,又不得外调,郁郁困居,绝无聊赖,乃雕刻木偶为道人装,中设机关,能自拜跪,使在日月下,醮祷求福。真是呆想。当有人讦他咒诅,被逮下狱,由内侍传敕问罪。叔坚答道:“臣本无他意,不过前亲后疏,意欲求媚,所以祈神保祐。今既犯天宪,罪当万死,但臣死以后,必见叔陵,愿陛下先传明诏,责诸泉下,方免为叔陵侮弄。”仍是呆话。这一席话,由内侍还报。叔宝也记念前勋,不思加刑,乃特下赦书,但免司空职衔,仍使还第,食亲王俸。过了数月,复起为侍中,兼镇左将军。 前太子詹事江总,素长文辞,与叔宝相暱,叔宝为太子时,总自侍东宫,为长夜饮,且养良娣陈氏为女,导太子微行。陈主顼闻总不法,将他黜免。叔宝嗣位,即除授总为祠部尚书,未几又迁为吏部尚书,又未几且超拜尚书仆射。尝引总至内廷,作乐赋诗,互相唱和。侍中毛喜系累朝勋旧,叔陵谋逆,喜与叔坚并主军事,更得纪功。叔宝亦颇加优礼,或令入宴。喜因山陵初毕,丧服未除,不应如此酣饮;且见后庭陈乐,所作诗章,多淫艳语,更觉看不过去,只一时不好多言。可巧叔宝酒酣,命喜赋诗,喜即欲规诫,又恐叔宝酒后动怒,乃徐徐升阶,佯为心疾,扑仆阶下。叔宝即命左右扶起,掖出省中。及叔宝酒醒,忆喜情状,顾语江总道:“我悔召毛喜,彼实无疾,不过欲阻我欢饮,托疾相欺,如此奸诈,实属可恨。”说着,即欲使人系喜,还是中书舍人傅縡,谓喜系先帝遗臣,不宜重谴,乃谪喜为永嘉内史。 自喜被外谪,言官相率箝口,无人进规,叔宝日益荒淫,不是使酒,就是渔色。沈皇后为望蔡侯沈君理女,母即高祖女会稽公主,公主早亡,后年尚幼,哀毁如成人。宣帝顼闻后孝思,所以待后及笄,纳为冢妇。已而君理逝世,后复出处别舍,日夕衔哀,叔宝目为迂愚。且因后端静寡欲,很不惬意,另纳龚、孔二女为良娣。龚氏有婢张丽华,系兵家女,家事中落,父兄以织席为业,不得已鬻女为奴。丽华得随龚入宫,年只十岁,龚、孔饶有容色,当然为叔宝所爱,张丽华生小玲珑,周旋主侧,善承意旨,早得叔宝欢心,越两三年,更出落得娉婷嬝娜,妖艳风流,叔宝即欲染指禁脔,迫与淫狎。丽华半推半就,曲尽绸缪,惹得这位陈叔宝,魂魄颠倒,无梦不恬。好容易生下一男,取名为深,益令叔宝由爱生宠,视若奇珍。胡天胡帝,号称专房。就是龚、孔二氏,也俱落丽华后尘。叔宝即位,册丽华为贵妃,龚、孔二氏为贵嫔,贵妃位置,与皇后只隔一级,贵嫔又在贵妃下。沈皇后本来恬淡,竟把六宫事宜,让与贵妃主持,自己不过挂个皇后虚名,居处俭约,服无华饰,左右侍女,亦寥寥无几,但静阅图史,闲诵佛经,作为消遣。张贵妃百端献媚,与叔宝朝夕不离,叔宝卧病承香阁,屏去诸姬,独留张贵妃随侍。病痊后又采选美女,得王、李二美人,张、薛二淑媛,并袁昭仪、何婕妤、江修容等七人,轮流召幸,但不及张贵妃的宠眷。至德二年,特命在光照殿前,添筑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,各高数十丈,袤延数十间,凡窗牖壁带,悬楣栏槛,均用沈檀香木制成,炫饰金玉,杂嵌珠翠,外施珠帘,内设宝床宝帐,一切服玩,统是瑰奇珍丽,光怪陆离。每遇微风吹送,香达数里,旭日映照,光激后庭。阁下积石为山,引水为池,种奇花,植异卉,备极点染。叔宝自居临春阁,张贵妃居结绮阁,龚、孔二贵嫔居望仙阁。三阁并有复道,互便往来。 仆射江总,虽为宰辅,不亲政务,常与都管尚书孔范,散骑常侍王瑳等十余人,入阁侍宴,称为狎客。宫人袁大舍等,颇通翰墨,能作诗歌,叔宝命为女学士。每一宴会,妃嫔群集,女学士及诸狎客,两旁列坐,飞觞醉月,即夕联吟,彼唱此酬,无非是曼词艳语,靡靡动人。又选入慧女千余名,叫她学习新声,按歌度曲,分部迭进,更番传唱。歌曲有《玉树后庭花》,及《临春乐》等名目,统由狎客女学士编成。叔宝亦素工词赋,间加点窜,大略是赞美妃嫔,夸张乐事。最传诵的有二语,是“壁户夜夜满,琼树朝朝新”十字。此十字亦无甚佳妙,不过似近今吴人小调而已。且狎客名目,尤属非宜,岂叔宝特开妓馆耶?一笑。 张贵妃发长七尺,鬒黑如漆,光可照物,并且脸若朝霞,肤如白雪,目似秋水,眉比远山。偶一眄睐,光采四溢,每在阁上靓妆玉立,凭轩凝眺,飘飘乎如蓬岛仙姝,下临尘世,性尤慧黠,才辩强记。起初但执掌内事,后来干预外政。叔宝荒耽酒色,尝不视朝,所有百司启奏,统由宦官蔡脱儿、李喜度传递。叔宝将贵妃抱置膝上,共决可否。李、蔡或不能悉记,贵妃即逐条裁答,无一遗漏。又好笼络内侍,无论太监宫女,都盛称贵妃德惠,芳名鹊起,益得主欢。自是内外连结,表里为奸,后宫家属,招摇罹法,但教向贵妃乞求,无不代为洗刷。王公大臣如不从内旨,亦只由贵妃一言,便即疏斥。因此江东小朝廷,不知有陈叔宝,但知有张贵妃。妇女擅权,势必至此。 还有都官孔范,与孔贵嫔结为姊妹,阿谀迎合,善伺主意。舍人施文庆心算口占,榷算甚工,并得叔宝亲幸。文庆且荐引沈客卿、阳惠朗、徐哲、暨慧景等,概邀擢用。客卿为中书舍人,惠朗为大市令,哲为刑法监,慧景为尚书都令史,数人皆以小吏起家,不达大体,督责苛碎,聚敛无厌。叔宝方大兴土木,供亿浩繁,国用正虑不给,经数人爬罗剔抉,取供内库,当然得哄动天颜。叔宝大喜过望,重任施文庆,叹为知人。孔范又自称有文武才,举朝莫及,尝从容入白道:“外间诸将,起自行伍,统不过一匹夫敌,若望他有深见远虑,怎能及此?”叔宝信以为然,见将帅稍有过失,便黜夺兵权,把部曲分配文吏。领军将军任忠,素有战功,偶挂吏议,即夺忠部卒,交与孔范等分管。忠被徙为吴兴内史。于是文武懈体,士庶离心,覆亡即不远了。小子有诗叹道: 宵小都缘女盅来,玄妻覆祀古同哀; 临春三阁今何在?空向江东话劫灰。 叔宝既已荒淫,又复骄侈,夜郎自大,挑衅强邻,欲知底细,容待下回再详。 ------------- 叔陵之谋杀乃兄,残忍无亲,原为名教罪人,但实受教于乃父。乃父虽未尝杀兄,而兄子伯宗,因曾篡废之而贼害之也。兄子可杀,去杀兄仅一间耳。幸而药刀锋钝,手刃不殊,叔坚助顺,逆弟脱逃,卒窜死白杨道中,叔宝始得安然嗣立。厥后耽情酒色,恣意声歌,疏骨肉,宠妇寺,终致亡国败家。陈主顼欲为子孙计,而子孙仍为俘虏,谋国不仁,殃必及之,不于其身,必于其子,天道岂真无知欤?张丽华为江南尤物,与邺下之冯小怜相似,小怜亡齐,丽华亡陈,乃知尤物之贻祸国家,无古今中外一也。
隋文帝杨坚提拔了一位大臣,任命他为太子少保,兼任纳言和度支尚书。这位大臣是谁呢?正是西魏时期的度支尚书苏绰的儿子苏威。先提到官职,再提姓名,这是作者特意设计的笔法。
苏威五岁时父亲去世,他悲伤不已,像成年人一样哀痛,长大后名声很好。周太祖宇文泰曾推荐他继承爵位,封为美阳县公。后来,大冢宰晋公宇文护强行将女儿嫁给苏威。苏威看到宇文护专权跋扈,担心自己会因此遭殃,便逃入山林,隐居寺庙中读书。之后,多次征召他出山,他都拒绝应召。直到隋文帝杨坚出任丞相时,由于高颎的举荐,才被召入朝中交谈,杨坚十分欣赏他的才能,与他相处一个多月后,听说杨坚即将登基称帝,苏威便再次辞官隐居乡野。高颎请求派人追回他,杨坚只是轻轻摇头说:“他不愿参与我的大事,就先放一放吧。”等杨坚正式登基几个月后,与李德林之间产生嫌隙,便又重新召苏威进朝,给予他重要的官位,追封他的父亲苏绰为邳公,并命苏威继承爵位。
从此,苏威与高颎一同参与国家政事,越来越受到信任。他曾劝告隋文帝减轻徭役,减轻赋税,提倡节俭,反对奢侈。隋文帝对此十分赞赏,于是废除了许多苛刻的赋税,还下令将以前那些华丽装饰的旧物全部砸毁。苏威又进言说:“我父亲曾告诫我,只要读一遍《孝经》,就足以立身齐家治国。”隋文帝也十分认同这种说法。
此前,西魏时期制定刑律时比较宽和简便。隋朝建立后,又由高颎、杨素等人对旧律进行修订。他们上采魏晋时期的法律,下至南朝齐梁,不断调整轻重,力求平衡,删去了“凌迟”、“鞭刑”等残酷刑罚,规定谋反者才可处以诛族。新的法律只设死刑两条:一律斩首;流刑三条,从二千里到三千里不等;徒刑五条,从一年到三年不等;杖刑五条,从六十下到一百下不等;笞刑五条,从十下到五十下不等。士大夫有罪,必须经过群臣集体讨论,再向皇帝请示,如果罪行可以宽恕,可以酌情减轻,甚至允许缴纳赎金或罚没官物来抵罪。普通百姓犯罪,只能通过刑讯拷打,但每次不得超过二百下,枷锁和杖刑都有明确标准。百姓如果被冤枉,可先向县里申诉,若得不到解决,可逐级向上级州府或省府申诉;若仍无结果,可以到京城直接申诉。自此,法律变得简单明了,既有威严也体现了仁爱,达到了恩威并施的效果。
后来,隋文帝看到刑部上报的狱案数量已高达数万件,仍觉得法律过于严苛,于是下令让苏威再次审查并简化刑律,最终使法律更加简练而严密,而且仍设置法律博士和弟子来专门研究律法,随时修订。这是非常重视保护人民性命的体现,也是隋唐以后刑法简明的源头。
然而,郑译被解除职务后,仍保留着上柱国的俸禄,心中十分不满,暗中请道士做法祈福。恰好有婢女被他殴打,便向朝廷举报郑译使用邪术,隋文帝召见郑译询问:“我没亏待你,你心里有什么想法?”郑译无法辩解,低头认罪。文帝出于宽容,没有责罚,只下令让他在家反省。后来,监察官员弹劾郑译不孝,曾与母亲分开居住。文帝下诏说:“郑译曾提出过有益的建议,却默默无闻,却还被指控贪赃枉法,声名恶劣,若让他留世,会成为不忠不孝的坏榜样,死后也会堕入地狱。他不仅损害了百姓,也玷污了道德,只能赐给他《孝经》,让他好好读一读。”并派使者让他与母亲共同生活。虽然郑译在周朝灭亡时曾犯下严重罪行,但隋文帝出于仁慈并未处死,反而用这样一种幽默而讽刺的诏书处理,显得失当。
不久之后,他又被重新任命为隆州刺史。郑译赴任不久,便请求回乡治病,文帝又让他前往醴泉宫参加宴会,准许他恢复官职和爵位,这部分故事暂且不提。
此时,岐州刺史梁彦光、新丰县令房恭懿,执法严明、政绩突出,隋文帝下诏提拔梁彦光为相州刺史,任命房恭懿为海州刺史,并下令全国官员以这两人作为榜样。于是官吏普遍称职,百姓安居乐业。后来,因宇文家族衰弱,国家逐渐走向灭亡,于是朝廷派遣三位皇子分别镇守边疆,作为屏障。晋王杨广任河北行台尚书令,蜀王杨秀任西南行台尚书令,秦王杨俊任河南行台尚书令,一面与南朝保持友好关系,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。每当在边境抓获南陈间谍,都给予衣粮马匹,让其返回南方。但南陈并未停止侵扰,反而派遣将军周罗含、萧摩诃等侵犯隋朝边境。隋文帝于是任命上柱国长孙览和元景山为行军元帅,率军南下讨伐南陈,并委派尚书左仆射高颎统率诸军。
高颎奉命南下,正好赶上南陈君主陈顼去世,太子陈叔宝继位。于是他把北边的军队调回,又派人到隋军中请求和谈。高颎依旨行事,奏请不为哀悼之事发丧,隋文帝同意,下令班师回朝。
南陈内部却因大丧陷入混乱,最终才得以平定。说来也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,有必要略作说明。陈顼有四十二个儿子,长子是陈叔宝,已被立为太子;次子是陈叔陵,曾被封为始兴王,在第七十四回中提到过,多次担任方镇要职,性格暴戾,横征暴敛,毫无节制。夜里常不能入睡,专门召来身边幕僚陪伴聊天,谈论民间琐事取乐。还喜欢吃肉,昼夜不断,自己吃得非常满足,却不喜欢饮酒。每次上朝,总装模作样打扮得体,车里马上的时候,手持书籍大声朗读,以掩盖内心的真实。陈顼被他蒙骗,因此升他为扬州刺史,都督扬州、徐州、东扬州、南豫州四地军务。后来又让他进驻东府,他偏好任用私人,只要推荐的人,必须经过省部官员同意,稍有不顺,便设法陷害,甚至使其被处死。日常居于府邸时,喜欢亲自拿着斧头砍木头,当做游戏;还喜欢四处游荡坟墓,见到名人墓碑就命手下挖掘,将石碑、古器以及尸体骨骸带回收藏,当作玩物。民间如有年轻女子或处女,只要稍能吸引他,就会强行掳来,当作妾婢。当母亲彭贵人去世时,他竟然请求将母亲安葬在梅岭,竟然擅自掘开晋太傅谢安的墓,偷走棺木,将母亲安葬其中,又假装悲痛至极,声称用血写经文为母亲超度,实际上却私下让厨子每天供应鲜美饮食,并秘密召见身边的妻妾,与她们私通。下属因畏惧他的淫威不敢反抗,虽然不满怨言不断传出,但陈顼却只是呵斥责骂,未加处罚,因此陈叔陵更加放纵,私下策划反叛。
新安王陈伯固是文帝陈蒨的第五个儿子,与陈叔陵是堂兄弟,身形矮小,却擅长幽默风趣,深得陈顼喜爱。每当陈顼设宴,常让陈伯固入座,称他是东方朔一类的人物。陈顼溺爱自己的儿子,还不满足,又拉进一个侄子,这实在是导致陈朝迅速灭亡的根本原因。太子陈叔宝也特别喜欢与陈伯固交往,每日必在一起。陈叔陵因而生出嫉妒之心,暗中寻找陈伯固的过失,想要加害于他。但陈伯固聪明机灵,用各种讨好方式取悦陈叔陵,使陈叔陵逐渐被收买,原本的叛意也逐渐消失,反而视陈伯固为心腹。陈叔陵喜欢出游,陈伯固则喜欢打猎,两人常常一同在郊外游玩,关系亲密。陈顼根本不知其中深意,于是任命陈伯固为侍中,他所听到的情报,必定秘密告诉陈叔陵。
太建十年,陈主下令在娄湖旁修建方明坛,让陈叔陵担任盟主,与百官盟誓。又亲自到娄湖举行誓师仪式,派使者向四方发布诏书。这是明显的埋下叛乱的伏笔。陈叔陵成为盟主后,更加想夺位,只不过因父亲陈顼尚有威望,不敢贸然行动。
到了太建十四年春天,陈顼突然身体不适,医治无效,病情日益加重,太子陈叔宝入宫侍疾,陈叔陵也一同前往。陈叔陵趁机密谋行刺,准备动手。恰逢陈顼的药物被误用,陈叔陵趁夜潜入,用一把药刀刺杀陈顼。可惜的是,药刀不够锋利,未能致命,陈叔陵刺中陈顼,但并未杀死。陈叔陵逃脱后,逃亡途中被追上,最终在白杨道中被杀死,陈叔宝才得以安然继位。
陈叔宝即位后,沉溺于酒色,不理朝政。他宠爱的妃子张丽华,原本是龚家和孔家的婢女,家庭贫困,父亲兄长靠织席为生,无奈将女儿卖为奴婢。张丽华随龚家进入宫中,年仅十岁,龚、孔两家容貌秀丽,自然受到陈叔宝的青睐。张丽华聪慧机灵,能够迎合主上心意,很快得到陈叔宝的宠爱。几年后,她日渐美丽,风情万种,陈叔宝对她越发迷恋,强迫她与自己亲密接触。张丽华半推半就,百般顺从,令陈叔宝如痴如醉,夜不能寐。最后她生下一子,取名“陈深”,陈叔宝更加视其为珍宝,宠冠后宫,甚至称“专房之宠”。连龚、孔两位贵妃也纷纷被边缘化。陈叔宝即位后,册封张丽华为贵妃,龚、孔为贵嫔,贵妃的地位只比皇后低一级,贵嫔则在贵妃之下。原本恬静寡欲的沈皇后,无奈之下将后宫事务全部交由张贵妃处理,自己则仅留下皇后虚名,生活简朴,不穿戴华贵的衣物,身边侍女也寥寥无几,只是安静地阅读典籍、诵读佛经消遣。
张贵妃百般讨好,每日与陈叔宝朝夕相处,甚至在陈叔宝病重休养于承香阁时,也只留下她一人侍奉。康复后,他又挑选了王、李两位美人,张、薛两位淑媛,以及袁昭仪、何婕妤、江修容等七位美女,轮流召幸,但始终不及张贵妃的宠爱。
至德二年,特别在光照殿前修建了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座高阁,每座高数十丈,宽达数十间。阁楼的窗户、门框、墙壁,全都用沉香木建造,镶嵌金玉珠翠,外面挂有珠帘,里面布置着奢华的床帐,所有用品都精美绝伦、奇彩夺目。每当微风吹过,香气飘散数里;阳光照耀时,金光四射,照亮整个后宫。三阁之间还设有空中通道,方便往来。
仆射江总虽为高官,但不关心政事,常常与都官尚书孔范、散骑常侍王瑳等十余人一起入阁宴饮,被称为“狎客”。宫中袁大舍等宫廷女官,擅长写诗作赋,陈叔宝命她们担任“女学士”。每逢宴会,妃嫔齐聚,女学士和狎客们分坐两旁,喝酒吟诗,以曼妙的情歌为乐,歌词柔靡,令人沉醉。陈叔宝还挑选了上千名宫女,专门学习新曲,按歌作曲,轮番演唱。其中最著名的有《玉树后庭花》和《临春乐》等曲目,都是由这些“狎客”和女学士编成的。陈叔宝本人也擅长诗词,时常加入修改润色,内容多是赞美妃嫔、歌颂乐事。最为传诵的两句是“壁户夜夜满,琼树朝朝新”,虽无特别佳妙之处,但听起来像是南方吴地的流行小调。至于“狎客”这一称呼,更显得荒唐,难道陈叔宝真的在开妓院吗?一笑。
张贵妃头发长七尺,乌黑如漆,光泽可照,脸如朝霞,皮肤如雪,眼睛如秋水,眉毛似远山。她只一瞥,光彩四溢。每当在阁上梳妆,立于窗前远望,宛如蓬莱仙子,俯视人间。她性格聪慧,口才出众,记忆力极强。起初只负责内务,后来逐渐干预朝政。陈叔宝沉溺酒色,不看朝政,百官奏事,都由宦官蔡脱儿、李喜度代为转达。每当陈叔宝与贵妃同坐,就把重大决策交由贵妃判断。有时宦官记不清,贵妃便逐条回答,丝毫不差。她还笼络内侍,对宫中太监、宫女都称赞贵妃的恩德,使她的名声迅速传播,更得皇帝欢心。自此,她内外勾结,表里为奸,后宫家属只要向她求情,几乎都能脱罪。大臣若不听从她的旨意,也会被她一言否定,遭贬斥。因此,江南小朝廷,人们不再关心陈叔宝,只知张贵妃一人。后宫女子专权,终至如此。
都官尚书孔范与孔贵嫔结为姐妹,善于逢迎,善于揣摩皇帝心意。舍人施文庆口才敏捷,善于计算政事,深得陈叔宝宠信。他推荐沈客卿、阳惠朗、徐哲、暨慧景等人,全部获得提拔。客卿任中书舍人,惠朗任大市令,哲任刑律监,慧景任尚书都令史,这些人都是从小吏出身,缺乏大局观,行事苛刻,贪得无厌。陈叔宝正大兴土木,国库支出浩大,财政困难,经他们层层搜刮,将各种费用归入内库,自然大得皇帝嘉奖。陈叔宝十分高兴,重用施文庆,称赞他识人之明。孔范还自夸有文武双全的才能,声称天下无人能及,曾从容对陈叔宝说:“外面的将领,都是从部队出身,最多只能对付一个敌人,怎么可能有远见和谋略呢?”陈叔宝深信不疑,每当将领有小过失,便罢免其兵权,将部属分拨给文官管理。如领军将军任忠,曾有战功,只因被文官弹劾,便被剥夺兵权,贬任吴兴内史。自此,文武官员之间互相牵制,士民心离,国家灭亡已不可避免。
有诗叹道:
宵小都缘女盅来,玄妻覆祀古同哀;
临春三阁今何在?空向江东话劫灰。
陈叔宝既荒淫又奢侈,自以为天下无敌,挑衅邻国,详情将在下回详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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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叔陵谋杀兄长,手段残忍,是名教之罪人,但实际上是受到父亲影响。父亲虽没有杀兄,却曾因篡权废帝之事,杀害了兄长的后人。兄长的后代可以被杀,那与杀兄也就只差一步之遥。幸好药刀不锋利,未能致命,陈叔坚协助兄长,使陈叔陵得以逃脱,最终在白杨道上被杀,陈叔宝才得以顺利继位。日后,陈叔宝沉溺于酒色,纵情声乐,疏远骨肉,宠信妃嫔,最终导致国家灭亡。陈顼本想着为子孙谋划,却最终子孙仍被俘虏,谋国不仁,祸患必然降临,不是在自己身上,就是传给下一代。天道难道真是无眼无觉吗?张丽华是江南最美的女子,与北朝冯小怜相似,小怜亡了北齐,丽华亡了陈朝,可见美好女人带来的祸患,古今中外皆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