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七十九回 老將失謀還師被虜 昏君嗣位慘戮沈冤

卻說高緯受封溫公,尚向周主哀求一人,這人爲誰?就是淑妃馮小憐。念茲在茲,可算情種。周主邕微哂道:“朕視天下如脫屣,一婦人豈爲公惜!”遂仍將馮妃給還高緯。緯拜謝而起,挈妃自出。既而周主召緯入宴,並及高氏諸王公,酒至半酣,令緯起舞,緯毫無難色,乘着三分酒意,舞了一回。差不多似虞廷之百獸。高延宗獨悲不自勝,至宴罷歸寓,即欲仰藥,侍婢再三勸止,乃暫自偷生。到了秋盡冬來,有人誣告溫公高緯,與宜州刺史穆提婆謀反。周主召還穆提婆,與緯等對簿,大衆同聲呼冤。惟延宗飲泣無言,用椒塞口,未幾氣絕。高緯父子及齊宗室諸王,並皆賜死。穆提婆亦當然伏誅,獨孝珩先期病逝,得歸葬山東。緯弟仁英患狂,仁雅患瘖,亦均得免死,流徙蜀中。其餘親屬故舊,一併流配,概死邊疆。高緯雖在位十二年,死時尚只二十二歲,緯子恆只八歲而終。史稱緯爲齊後主,恆爲齊幼主。  緯母胡氏年已四十,尚有冶容,恆母穆氏年僅二十有奇,自然更豔。兩人流落無依,竟在長安市中,操着皮肉生涯,日與少年遊狎。相傳胡氏得陳夏姬術,陳夏姬系春秋時人,有內視法。與人歡會,常如處子,因此張幟平康,室無虛客。穆黃花妖冶善媚,亦得狎客歡心。胡氏嘗語穆氏道:“爲後不如爲娼,更饒樂趣。”無恥至此,未始非高氏好淫的果報呢!登徒子其聽之。齊任城王湝與緯同死。湝妃盧氏,由周主賜與親將斛斯徵。盧氏蓬頭垢面,長齋持佛,不與徵同言笑,徵乃聽令爲尼。獨緯妃馮小憐,亦由周主命令,賞與代王達爲妾婢。達本不好色,偏得了這個馮淑妃,竟被迷住,非常愛寵。馮嘗彈琵琶,忽斷一弦,因隨口吟詩道:“雖蒙今日寵,猶憶昔時憐!欲知心斷絕,應看膠上弦。”你若果不忘舊情,何不早死,還可謝齊後主!達妃李氏,與達本伉儷相諧,自經馮小憐入門,屢致夫妻反目,大婦含酸,小妻構釁,不問可知。後來達爲楊堅所殺,堅篡周祚,又將馮氏賜與李詢,詢即達妃李氏兄。詢母爲女報怨,令小憐改着布裙,逐日舂米,弱質柔姿,怎禁賤役,再加詢母多方謾罵,不堪蹂躪,只好自尋死路,赴入冥途,人生總有一死,死到此時,乃弄得無名無望了。覆國亡家,都由此輩。話休敘煩。  且說齊范陽王高紹義,投入突厥,突厥木杆可汗,已早去世,弟佗鉢可汗繼立,很加愛重,凡在北齊人,悉歸隸屬。齊營州刺史高寶寧,與紹義同宗,久鎮和龍,即營州治所。頗得夷夏人心。周主遣使招降,寶寧不從,竟使人至紹義前,上表勸進。突厥亦許爲臂助,紹義遂進據平州,自稱齊帝,改元武平。命寶寧爲丞相,佗鉢可汗,亦招集諸部,舉衆南向,聲言立範陽王爲齊帝,代齊報仇。周主邕正擬進討,忽聞陳司空吳明徹等,出兵呂梁,進圍彭城,乃先務南顧,亟遣大將軍王軌,率兵赴援。原來陳主頊聞周人滅齊,欲爭徐、兗,因命吳明徹督軍北伐。行至呂梁,周徐州總管梁士彥,率衆拒戰,爲明徹所破,斬獲萬計。乘勝進圍彭城,月餘不下,陳中書舍人蔡景歷進諫道:“師老將驕,不宜過窮遠略,請下敕班師。”陳主頊不從景歷,反說他阻惑衆心,免官放歸。吳明徹在軍日久,仍然無功,且年將七十,不堪久勞,沒奈何力疾從事。那周大將軍王軌,已出兵南下,來救彭城。明徹得周軍出發消息,益銳意進攻,就清水築起長堰,引波流至城下,環列舟艦,日夕猛撲。梁士彥多方抵禦,仍不得下。適探報傳入陳營,謂周將王軌,已引軍入淮口,用鐵鎖貫住車輪數百,沉清水中,遏斷陳軍歸路,且在兩旁築壘屯戍云云。陳軍不禁恟懼。部將蕭摩訶獻議道:“王軌始鎖下流,兩旁雖已築壘,總還未就,速宜分兵往爭,否則歸路一斷,我輩均爲所虜了。”此策確是要緊。明徹掀髯微笑道:“搴旗陷陣,屬諸將軍;長算遠略,歸諸老夫,老夫自有主裁,將軍不必躁急!”老昏顛倒。摩訶失色而退。  蹉跎過了旬餘,下流已被鎖住,水路遂斷。周軍遂來救城,明徹正苦背疾,不能支持。蕭摩訶復入請道:“今求戰不得,進退失據,看來只好潛軍突圍,方保生還,請公率領步卒,乘車徐行。摩訶領鐵騎數千,驅馳前後,必能保公安達京邑。此機一失,生還無望了!”明徹悵然道:“將軍所言,原是良圖;但我爲總督,必須親自斷後,馬軍宜在前列,願將軍統率前行。”摩訶因率馬軍先發,乘夜登程。明徹亦決堰退軍,自領舟師至清口。水勢漸微,舟被車輪塞住,不能前進。周將王軌正督軍待着,一聲胡哨,四面環擊。殺得陳軍無路可奔,紛紛投水自盡。明徹病不能軍,連人帶船,被周軍擄去。將士輜重,悉數陷沒,惟蕭摩訶與將軍任忠、周羅,從陸路偷過周營,全師得還。  陳主頊聞明徹被擒,始悔不用蔡景歷言,即日召景歷入都,令爲鄱陽王,名伯山,陳世祖蒨第三子。諮議參軍,才閱數日,即遷員外散騎常侍,兼御史中丞。是歲景歷病終,享壽六十,贈太常卿,追諡曰敬。景歷爲陳高祖佐命功臣,故後來復得配享高祖廟廷。吳明徹被擄至長安,憂恚而死,年已六十七歲。一失足成千古恨。及陳後主叔寶嗣位,也得追贈爲邵陵縣侯,這且休表。  惟周主邕得彭城捷報,賞功有差,且下詔改元宣政。自往雲陽宮,大集各軍,決計北討。不料天不假年,二豎忽侵,兵馬尚未調齊,皇躬竟致不起。乃下敕暫停軍事,驛召宗師宇文孝伯,到了行在,由周主握手與語道:“我已疾亟,恐無生理,後事當盡付與君。君勉輔太子,勿負我言!”孝伯垂涕受囑,且請乘輿還都。周主面授孝伯爲司衛上大夫,總宿衛兵馬事,先令馳驛還京,守備非常,自用臥牀載歸。途次氣息僅屬,甫近都門,驟致痰湧,喘息數聲,竟爾歸天。年只三十六歲,在位計十九年。  周主邕沈毅有智,即位時深自韜晦,至宇文護受誅,始親萬機。治事甚勤,持身甚儉,平居常自服布袍,寢用布被,後宮唯置妃二人,世婦三人,御妻三人,此外一律裁損。後宮服飾,概尚樸實,凡從前宇文護所築宮室,並嫌過麗,悉令毀撤,改爲土階數尺,不施櫨栱。所有雕儛各物,並賜貧民。至若校兵閱武,步行山谷,皆不憚勞苦。每當宴會將士,又必執杯勸酒,或手付賜物。平齊時見一軍士跣行,即脫靴爲賜,所以士皆用命,人願效死。獨太子贇不肖乃父,性好淫僻,宇文孝伯嘗入白道:“皇太子關係民社,未聞令德,臣忝列宮官,責難旁貸。今太子春秋尚少,志業未成,請妙選正人,輔導東宮,尚望遷善改過,否則後悔無及了!”周主道:“正人豈復過君!君宜爲我輔導太子。”及孝伯趨退,即命尉遲運爲右宮正,孝伯爲左宮正,尋擢孝伯爲宗師中大夫。已而復召孝伯入問道:“我兒近日漸長進否?”孝伯答道:“皇太子近懼天威,尚無過失。”周主稍有喜色。嗣由王軌侍宴,起捋周主髯道:“可愛好老公,但恨後嗣闇弱!”周主失色,竟命撤席,且責孝伯道:“君常與我雲:‘太子無過。’今軌有此言,顯見是君多誑語了。”孝伯拜謝道:“臣聞父子至親,人所難言。陛下不能割情忍愛,臣亦只好結舌了!”周主沈吟良久,方徐諭道:“朕已將太子委公,願公勉力!”孝伯乃再拜而退。孝伯不能導正東宮,何如先幾引退?若周主之舐犢情深,其失愈甚。至周主疾殂,太子贇迎屍入都,一經棺殮,便由贇嗣皇帝位,尊諡故主邕爲武皇帝,廟號高祖。奉嫡母阿史那氏爲皇太后,本生母李氏爲帝太后。立妃楊氏爲皇后,楊氏小名麗華,就是柱國隨公楊堅長女。周建德二年,納爲太子贇妃,此時冊爲皇后,楊家權勢,從此益盛了。爲楊堅篡周伏筆。  贇本無令行,只因父教甚嚴,不得不勉強矜持,塗飾耳目。既得登位,遂復萌故態,漸漸的放縱起來。當時周室勳親,第一人要算齊王憲,贇夙加忌憚,即令武衛長孫覽總兵輔政,收奪齊王憲兵權。又密令開府於智,察憲動靜,智遂誣憲有異謀,請先時防範。贇已授宇文孝伯爲小冢宰,因召入密囑道:“公能爲朕圖齊王,當即令代齊王職使。”孝伯叩頭道:“先帝遺詔,不許濫誅骨肉。齊王系陛下叔父,戚近功高,社稷重臣,棟樑所寄,陛下若妄加刑戮,微臣又阿旨曲從,是臣爲不忠,陛下亦難免不孝呢!”贇默然不答,孝伯自然退出。贇自是疏遠孝伯,潛與於智等設謀除憲,計畫已定,仍遣宇文孝伯傳命,往語憲道:“三公位置,應屬親賢,今欲授叔爲太師,九叔爲太傅,九叔指陳王純。十一叔爲太保,十一叔指越王盛。叔以爲何如?”憲答道:“臣才輕位重,早懼滿盈,三師重任,非所敢當;且太祖勳臣,宜膺此選,若專用臣兄弟,恐滋物議,還請陛下三思!”孝伯依言返報,未幾復來,謂今晚召諸王入殿議事,王勿爽約。憲當然應命,孝伯自去。轉瞬天晚,憲遵召前往,行至殿門,並不見諸王到來,恰也不免驚疑,但已經趨入,只好坦然前進。不意門內伏着壯士,見憲入門,便即突出,把憲拿下。憲辭色不撓,自陳無罪,驀見於智出殿,與憲對質,統是捕風捉影,含血噴人。憲目光似炬,口辯如河,說得於智理屈詞窮,只有支吾對付。或語憲道:“如王今日事勢,何用多言!”憲太息道:“我位重望尊,一旦至此,死生有命,不復圖存;但老母在堂,尚留遺恨,罷罷!我也顧不得許多了。”說着將笏投地,竟被壯士縊死,年才三十五歲。  憲爲周太祖泰第五子,幼即岐嶷,風采朗然。太祖泰嘗賜諸子良馬,任他取擇,憲獨取駁馬。太祖問故?憲答道:“此馬色類不同,或多駿逸,將來從軍征伐,牧圉亦容易辨明,豈不較善?”太祖道:“此兒智識不凡,當成偉器。”後來果武略超羣,累戰皆捷。平時撫御士卒,甘苦同嘗,平齊一役,長驅敵境,芻牧不擾,尤得民心。至是無辜被戮,遠近含哀。大將軍安邑公王興,開府獨孤熊、豆盧紹等,俱與憲相暱。嗣主贇誅憲無名,誣稱興等與憲謀叛,一併處死。憲母連步幹氏,系柔然人,封齊國太妃。憲事母甚孝,母嘗患風熱,憲衣不解帶,扶持左右。及憲冤死,母亦驚泣成疾,便即告終。憲長子貴早卒,餘子質、賨、貢、乾禧、乾洽,並封公爵,亦連坐被戮。梓宮在殯,遽戮勳親,周事已可知了。這一着便已致亡。  於智得晉位柱國,封齊國公,授趙王招爲太師,陳王純爲太傅,越王盛爲太保,代王達,滕王逈,宇文泰幼子。及盧國公尉遲運,薛國公長孫覽,併爲上柱國。後父楊堅亦得進任上柱國兼大司馬。從前王軌嘗語武帝道:“太子非社稷主,普六茹堅有反相。”周曾賜楊忠姓爲普六茹氏,堅爲忠子,故稱普六茹堅。武帝艴然道:“若天命有在,亦無可如何!”堅聞軌言,嘗自晦匿,至此得掌軍政,方握重權。會幽州人盧昌期據住范陽,起應高紹義。紹義引突厥兵赴范陽城,周廷即遣宇文神舉往討。神舉兼程北進,行至范陽,盧昌期前來迎戰,被神舉用誘敵計,一鼓圍攻,得擒昌期,遂克范陽。高紹義尚在途中,得知范陽失陷,昌期被虜,因素服舉哀,折回突厥。營州刺史高寶寧,亦率數萬騎救范陽。中途聞變,仍然退據和龍。宇文神舉奏凱班師,送昌期入長安,當然梟斬,不在話下。  周主贇以內外粗安,樂得恣情聲色,任意荒淫。嘗自捫杖痕,向梓宮前恨罵道:“汝死已太遲了!”因此託名居喪,毫無戚容。整日裏在宮中游狎,見有姿色的宮嬪,即逼與淫亂。拜鄭譯爲內史中大夫,委以朝政。又嫌梓宮在堂,未便改吉,便不守遺制,即令移葬山陵。約計殯靈期間,尚未逾月。一經葬畢,即易吉服,京兆郡丞樂運上疏,略言葬期既促,事訖即除,太爲急急,不可訓後。贇置諸不理。是年冬月,稽胡帥劉受邏千起反汾州,詔令越王盛爲行軍元帥,宇文神舉爲副,進軍西河。稽胡向突厥求援,突厥遣騎赴救,爲神舉所偵悉,中途設伏,掩擊突厥騎兵。突厥敗走,稽胡帥劉受邏千,惶懼乞降。越王盛振旅還朝,神舉留鎮並、潞、肆、石等四州,號爲幷州總管。  越年正月朔日,周主贇在露門受朝,始服通天冠,絳紗袍,令羣臣並服漢、魏衣冠,頒詔大赦,改元大成。初置四輔官,命越王盛爲大前疑,蜀公尉遲迥爲大右弼,申公李穆爲大左輔,隨公楊堅爲大後丞,大陳魚龍百戲,慶賞太平,好幾日尚未撤去,免不得有幾個直臣,上書諫阻。贇非但不從,反越加恣肆,一不做,二不休,令百戲日演殿前,夜以繼晝。又廣採美女,羅列聲伎,增築離宮,大興徭役,真個是窮奢極欲,惟恐不及。想是自知速死,故不憚橫行。起初即位,尚嫌高祖時刑書要制,太覺從嚴,特爲減輕條例,時加赦宥。此次因民多犯法,吏好強諫,因欲爲威虐,懾服羣下,乃更定刑名,務尚苛刻,叫作刑經聖制。便在正武殿大醮告天,頒示刑法。一面令左右密伺羣臣,小有過失,即加誅譴。自己獨遊宴沈湎,旬日不朝,羣臣請事,統由宦官代奏。於是京兆郡丞樂運,輿櫬入朝,陳主八失:(一)事多獨斷,不令宰輔參議。(二)采女實宮,儀同以上諸女,不許擅嫁。(三)至尊入宮,數日不出,所有奏聞,統歸閹人出納。(四)下詔寬刑,未及半年,更嚴前制。(五)高祖珽雕爲樸,崩未逾年,遽違遺訓,妄窮奢麗。(六)勞役下民,供奉俳優角鑞。(七)上書字誤,輒令治罪,杜絕言路。(八)玄象垂誡,熒惑屢現,未能諮諏善道,修佈德政。結末數語,乃是八過未改,臣見周廟將不血食了!看官,試想這種直言不諱的諫草,就使遇着中主,尚且忍受不起;況周主贇庸昏淫暴,哪肯聽受直言。當下勃然大怒,命運入獄,即欲加運死罪。朝臣相率惶怖,莫敢營救,獨內史中大夫元巖嘆道:“臧洪同死,人且稱願;臧洪事見《三國志》。況同時遇着比干,巖情願與他同斃。”遂詣閣入諫道:“樂運不惜一死,實欲沽名,陛下不如好言遣歸,借示聖度!”也是諷諫。頠怒乃少解,越日召運與語道:“朕昨夜思卿所奏,實爲忠臣。”乃賜運御食,運拜謝而出。朝臣初見周主盛怒,莫不爲運寒心,及見運釋歸,乃爲運道賀,說是虎口餘生,不可多得了。  時大將軍王軌,出爲徐州總管,因見上昏下蔽,恐禍及己身,私語親屬道:“我昔在先朝,屢言儲君失德,實欲爲社稷圖存。今事已至此,禍變可知,本州控帶淮南,近接強寇,欲爲身計,易如反掌,但忠義大節,究不可虧,況素受先帝厚恩,志在效死,怎得因獲罪嗣主,遽背先朝?今惟有待死罷了!千載以後,或得諒我本心。”果然不到數月,大禍臨頭,好好一位百戰功臣,又復死於非命。原來中大夫鄭譯,與軌有嫌,又恨及宇文孝伯,屢思報怨。事見七十八回,吐谷渾之役。可巧周主自捫杖痕,謂是何人所致?譯乘機答道:“事由王軌、宇文孝伯。”贇恨恨道:“我誓當殺彼!”譯複述及王軌捋須事,見上。越激動周主怒意,遂遣內史杜虔,齎敕殺軌。中大夫元巖不肯署敕,御正中大夫顏之儀進諫不從。巖復繼脫巾頓首,三拜三進,周主怒道:“汝欲黨軌麼?”巖答道:“臣非黨軌,正恐濫誅功臣,失天下望!”周主贇叱令內侍,毆擊巖面,將他逐出,即日免官。並促令杜虔就道,未幾即由虔返報,軌已誅訖。  上柱國尉遲運私語孝伯道:“我等與王公同事先朝,素懷忠直,今王公枉死,我輩亦將及難,奈何奈何?”孝伯道:“今堂上有老母,地下有武帝,爲臣爲子,去將何往?且委贄事人,義難逃死。足下若爲身計,何勿亟求外調,還可免禍。”尉遲運依計而行,得出爲秦州總管。才閱數日,周主贇召問孝伯道:“公知齊王謀反,何故不言?”孝伯道:“齊王效忠社稷,實爲羣小所譖,因致冤戮,臣受先帝囑託,方愧不能切諫,此外尚有何言!陛下如欲罪臣,臣有負先帝,死亦甘心了!”周主贇也覺懷慚,俯首不語,待孝伯告退,竟下敕賜死。又因宇文神舉,受寵先朝,亦嘗毀己,索性盡加辣手,命內史齎着鴆酒,速赴幷州,逼令飲鴆自盡。尉遲運至秦州,迭聞孝伯、神舉,依次畢命,不由的憂懼成疾,也即暴亡。小子有詩嘆道:  未信仁賢國已虛,哪堪勳舊盡誅鋤!  人亡邦瘁由來久,黑獺從茲不食餘。  周主贇既濫殺勳臣,又想出一種奇事,即擬施行。欲知周主有何設施,且至下回再表。  -------------  周主邕爲一英武主,平齊以後,又覆敗陳,雖由陳將吳明徹之昏耄失算,以致兵敗受擒,然非周將王軌之鎖斷下流,亦不至挫失如此。敗陳者王軌,用軌者周主邕,推原立論,寧非由周主之英明乎?獨周主邕號稱知人,而不能自知其子,昏庸如贇,安得以大統相屬?就令諸子尚幼,不堪承嗣,何妨援兄終弟及之例,傳位同胞!況世宗毓已爲前導,邕正可步厥後塵,奈何徒爲子嗣計,不思爲社稷計乎?及贇嗣位後,戮勳戚,殺功臣,種種失德,史不絕書,皆周主之貽謀不臧,有以致之。然當時如齊王憲輩,不能爲伊霍之行,徒拱手而受戮,忠而近愚,亦不足取,身亡而國俱亡,此任聖之所以夐絕古今也!

譯文:

高緯被封爲溫公後,仍然向周國君主請求把淑妃馮小憐還給他。高緯對馮小憐念念不忘,可以說是一個癡迷於情色的人。周主宇文邕微微一笑說:“我視天下如腳下踩的草屑,一個女子又怎能讓我爲她動心!”於是便把馮妃交還給高緯。高緯拜謝後離開,帶着妃子一同出宮。宴會期間,周主又召高緯入宴,並邀請齊國的諸王公一起飲酒。酒過半時,周主命高緯起舞,高緯毫不遲疑,趁着三分醉意,跳了一番舞,簡直就像古代虞舜時代百獸獻舞那樣精彩。高延宗看到後,卻傷心得流下眼淚,宴會結束後回到住所,便想服毒自殺,侍女們再三勸阻才停止。直到秋盡冬來,有人誣告溫公高緯與宜州刺史穆提婆密謀造反。周主於是召回穆提婆,與高緯等人對質,滿堂大臣都大聲喊冤。只有高延宗哭泣着沉默不語,用花椒堵住嘴巴,不久便氣絕身亡。高緯父子以及齊國宗室諸王,全都賜死。穆提婆也被處死,只有孝珩提前病逝,得以迴歸山東安葬。高緯的弟弟仁英患有狂病,仁雅則患啞疾,也都免於一死,被流放蜀地。其餘親屬和舊友全部被流放,死在邊境。高緯雖在位十二年,死時才二十二歲,其子高恆才八歲便夭折。史書稱高緯爲齊後主,高恆爲齊幼主。

高緯的母親胡氏年過四十,仍容貌豔麗,高恆的母親穆氏才二十出頭,更顯嬌美。兩人流落街頭,無依無靠,竟在長安的街市上做着賣身的營生,每日與年輕人遊蕩調笑。相傳胡氏學會了春秋時期陳國夏姬的“內視法”,與人歡好時始終如處子一般,因此在平康街一帶名聲遠揚,家中常有賓客。穆氏容貌妖豔,善於獻媚,也贏得了許多男客的歡心。胡氏曾對穆氏說:“做皇后不如做歌妓,反而更加有趣。”這等無恥之行,正是高氏家族好色的惡果啊!那些放縱情慾之人,看看吧!

齊任城王高湝也與高緯一同遇害。高湝的夫人盧氏,被周主賜給了親將斛斯徵。盧氏滿頭亂髮,面容憔悴,長期奉持佛教,不喫葷,也不與斛斯徵言笑,斛斯徵見後便同意讓她出家爲尼。而高緯的妃子馮小憐,也被周主命令賞賜給代王達做妾。達本來不喜女色,卻因得了馮淑妃,竟爲之着迷,十分寵愛。馮小憐曾彈奏琵琶,突然斷了一根弦,便隨口吟詩:“雖蒙今日寵幸,仍憶往昔憐愛;若知心已斷絕,應看膠上斷絃。”你若真不忘舊情,何不早些死去,來報答齊後主呢?達的妃子李氏原本與達相敬如賓,自從馮小憐進門後,夫妻關係逐漸破裂,大婦怨恨,小婦挑撥,矛盾自然無法避免。後來達被楊堅所殺,楊堅篡奪北周政權後,又把馮小憐賜給了李氏的哥哥李詢。李詢的母親爲報私怨,令馮小憐改穿粗布衣裙,每日舂米,柔弱的身體怎能經得起這種賤役?再加上李詢母親不斷辱罵,她無法忍受,只得自尋短見,投井而死。人生終有一死,可她死得如此卑微無名,真是可悲可嘆。國家覆滅、家族破敗,全因這些貪婪享樂之人所致。

再說齊范陽王高紹義投奔突厥,突厥的木杆可汗已去世,由其弟佗鉢可汗繼位,十分優待高紹義,所有北齊人皆歸其管轄。齊營州刺史高寶寧與高紹義同屬一宗,長期鎮守和龍(營州治所),深得胡漢百姓信任。周主派使者招降高寶寧,他拒不接受,反而派人前往高紹義處上表勸他稱帝。突厥也答應提供支持,高紹義便進軍平州,自稱爲齊帝,改年號爲武平。任命高寶寧爲丞相,佗鉢可汗也集結各部,宣佈要推舉范陽王爲齊帝,爲北齊報仇。周主宇文邕本打算出兵討伐,突然得知陳國司空吳明徹率軍進攻呂梁,圍攻彭城,便先顧南邊,緊急派遣大將軍王軌率軍前往救援。原來陳主陳頊聽說北周滅掉北齊,想爭奪徐州、兗州之地,因而命吳明徹率軍北伐。大軍行至呂梁,被周徐州總管梁士彥率軍阻擋,吳明徹成功擊敗敵軍,斬殺上萬敵兵。隨後乘勝圍攻彭城,一個多月未能攻克。陳中書舍人蔡景歷勸諫道:“軍隊疲敝,將領驕傲,不應一味深入遠地,應下令回師。”陳主陳頊不聽,反而說他阻撓軍心,將其免職放歸。吳明徹在前線駐紮日久,毫無進展,且年近七十,難以承受長期作戰,無奈勉強堅持。周大將軍王軌已率軍南下救援彭城。吳明徹得知周軍出動,更加猛烈進攻,便在清水修築長堤,引河水灌入城下,佈下大量船隻,日夜猛攻。梁士彥多方抵抗,仍然未能攻下。此時探報傳來,說周將王軌已率軍進入淮口,用鐵鏈鎖住數百輛車輪,沉入清水中,阻斷了陳軍的歸路,並在兩岸築起堡壘駐守。陳軍頓時恐懼萬分。部將蕭摩訶建議道:“王軌剛開始封鎖下游,兩旁堡壘尚未完工,應立即分兵爭奪,否則一旦歸路斷絕,我們全都會被俘。”這建議確實緊急。吳明徹仰天而笑說:“衝鋒陷陣的事交給將軍們去辦;長遠謀劃,我自有決斷,將軍不必着急!”真是昏庸糊塗。蕭摩訶聽後臉色大變,退下不敢再言。

過了十多天,下游已被封鎖,水路徹底斷絕。周軍隨即前來救援彭城,吳明徹正因病痛難忍,無法支撐。蕭摩訶再次進言說:“現在既不能作戰,進退兩難,看來只好偷渡突圍,才能保全性命。請公帶領步兵,乘車緩緩前進。我率領數千騎兵在前後護衛,一定可以保障安全抵達京城。一旦失去此機,就別指望能活着歸來!”吳明徹悵然道:“將軍說的確實是好計策,但我作爲統帥,必須親自斷後,騎兵應居前鋒,願將軍統領先頭部隊。”蕭摩訶於是率騎兵先行,乘夜出發。吳明徹也下令決堤後撤,自己帶領水軍到清口。此時河水漸小,船隻被車輪卡住,無法前行。周將王軌正率軍等待,一聲號令,四面圍攻,陳軍無路可逃,紛紛跳水自盡。吳明徹因病無法上戰場,連人帶船都被周軍俘獲。將士們的軍資糧草全部損失。只有蕭摩訶與將軍任忠、周羅從陸路悄悄通過周軍防線,成功全身而退。

陳主陳頊得知吳明徹被俘,才後悔當初不聽蔡景歷的勸告,立即召蔡景歷入都,任命爲鄱陽王,名伯山,是陳高祖陳蒨的第三子。擔任諮議參軍後,僅數日便升任員外散騎常侍,兼御史中丞。這一年蔡景歷病故,享年六十歲,追贈爲太常卿,諡號“敬”。蔡景歷是陳高祖的重要功臣,後來得以配享高祖廟庭。吳明徹被俘後被帶到長安,憂憤成疾,六十七歲去世。一次失誤,導致千古遺憾。後來陳後主陳叔寶繼位,也追贈他爲邵陵縣侯,這部分暫且不提。

周主宇文邕得知彭城得勝,賞賜功臣,又下詔改年號爲“宣政”。他前往雲陽宮,召集衆將,決定北伐。誰知天不遂人願,未等軍隊集結,自己便因病去世。於是下詔暫停軍事行動,緊急召來宗師宇文孝伯,到達行宮後,周主握住他的手說道:“我病重將死,恐怕無法活下去,國家大事,全靠你來操持。你務必輔佐太子,不要辜負我的話!”宇文孝伯淚流滿面,接受囑託,請求讓皇帝回都。周主隨即任命宇文孝伯爲司衛上大夫,掌管皇宮宿衛事務,先令他騎快馬回京,加強警備,自己則乘臥榻返回。途中氣息微弱,剛到宮門,突然痰湧不止,喘息幾聲,便溘然長逝,年僅三十六歲,在位十九年。

宇文邕爲人沉穩有智,即位之初深藏不露,直到宇文護被清除後纔開始施展才能。他平定北齊,又擊敗陳國,雖然陳國將領吳明徹的昏庸失策是敗因,但若沒有周將王軌的智巧封鎖,也難以如此失利。真正擊敗陳國的,是王軌,而能重用王軌的,正是周主宇文邕。從本質上講,這難道不是因周主英明決策所致嗎?然而周主號稱識人善任,卻沒能識出自己的兒子宇文贇,昏庸無道,怎能傳位給他?即便諸子年幼,不堪重任,何不效仿先例,兄終弟及,傳位給同胞兄弟?像世宗宇文毓之前那樣,難道不能繼續沿襲?怎可只顧傳位給兒子,不顧國家大計呢?宇文贇繼位後,殺害功臣,殘害宗室,種種惡行在史書上不勝枚舉,都是周主未能教子、貽誤國政的後果。然而當時的齊王宇文憲等人,未能像伊尹、霍光那樣忠貞正直,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誣陷、冤殺,忠心卻被愚昧所害,最終國家滅亡,這正是聖人治國所不能比擬的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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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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