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七十八回 陷晉州轉敗爲勝 擒齊主取亂侮亡

卻說穆提婆隨主北行,途次見從官四散,料知齊亡在邇,不如降敵求榮,遂暗地奔回,往投周軍。周主邕令提婆爲柱國,領宜州刺史,且傳檄齊境,曉諭君臣,謂齊主能深達天命,銜璧牽羊,當焚櫬示惠,待若列侯,將相王公以下及士民各族,有能深識事宜,建功立效,當不吝爵賞。或如我周將卒,逃逸彼朝,不問貴賤,概許自新。倘下愚不移,守迷莫改,不得不付諸執憲,明正典刑云云。這文一傳,齊臣陸續奔周。齊始知穆提婆爲首導,乃捕誅提婆家屬。刁狡陰險的陸令萱,至此也無法自免,不待鐵鏈套頭,已是服毒自盡。  究竟還是聰明,免得一刀兩段。  先是齊高祖相魏,嘗令唐邕典外兵,很是信任。及齊已篡位,邕以老成碩望,官至錄尚書事,兼領度支。齊主緯寵任宵小,高阿那肱與邕有隙,譖諸齊主,將邕免官,另用侍中斛律孝卿代任,邕由是怏怏。時邕留寓晉陽,因與幷州將帥,推立安德王延宗爲主。延宗固辭,將帥等齊聲道:“王若不爲天子,諸人懈體,恐不能爲王效死了!”延宗沒法,只好勉循衆請,即皇帝位,並下璽書,略雲武平孱弱,政由宦豎,斬關夜遁,不知所之,今王公卿士,猥見推逼,不得已祗承寶位。乃大赦中外,改元德昌,授唐邕爲宰相,進封晉昌王,更命齊昌王莫多婁敬顯,沭陽王和阿千子,右衛大將軍段暢,武衛大將軍相里僧伽,開府韓骨胡等爲將帥,募集兵民,抵禦周師。衆聞新主登基,頗覺踊躍,往往不召自來。於是發府藏金帛,出後宮婦女,賜給將士,並籍沒內參十餘家,充作軍費。延宗每見將吏,必執手稱名,流涕嗚咽,士皆致死。  婦孺亦乘屋攘袂,投磚石拒敵。  周主督軍圍晉陽,勁騎四合,好似黑雲一般。延宗命莫多婁敬顯、韓骨胡拒城南,和阿千子、段暢拒城東,自率衆拒城北。延宗素來肥壯,前如偃,後如伏,人常笑他臃腫無用,至是獨開城搦戰,手執大槊,馳騁行陣,往來若飛,尚書令史沮山,亦肥大多力,手握長刀,步隨延宗,左斫右劈,斃敵甚多。惟武衛蘭芙蓉、綦連延長戰死。周主命齊王憲對敵延宗,自督將士攻東門,齊段暢和阿千子,竟開門迎納周師。  周主乘晚進城,先縱火焚燒佛寺。周主最不信佛,故先毀去佛寺。延宗見東門失火,料知周師入城,忙令北門暫閉,自由城外繞至東門。可巧莫多婁敬顯,從城內率兵東援,與延宗表裏夾攻,延宗殺入,敬顯殺出,把周軍裹住門中。周軍爭門奪路,自相填壓,傷亡至數千人。周主邕進退兩難,忙領親兵衝突,從大刀長槊中,尋一生路。左右爲敵械所傷,紛紛倒地,還虧承御上士張壽牽住馬首,賀拔伏恩執鞭後隨,拚命馳走,得出城闉。齊人從昏夜中亂擊一陣,竟被周主逃脫,時已四鼓,城中已無周人,延宗還道周主已死,使人就亂屍堆中,尋覓長鬚的屍首,終無所得。惟軍士已得大捷,各入肆飲酒,醉後酣臥,延宗亦勞乏歸寢。大敵未去,如何疏忽至此?周主出城,腹中甚飢,意欲乘夜西去。諸將亦多欲退還,獨宇文忻勃然進言道:“陛下得克晉州,乘勝至此,今僞主奔波,關東響應,自古至今,無此神速,昨日破城,將士輕敵,稍稍失利,何足介意!大丈夫當從死中求生,敗中取勝,今齊亡在邇,奈何棄此他去?”齊王憲等亦以爲不宜退師,降將段暢,又說是城中空虛。周主乃駐馬停轡,鳴角收兵。不到天明,散軍盡集,兵勢復振。詰旦還攻東門,齊人尚高臥未起。延宗從夢中驚醒,忙披甲上馬,出拒周軍。但見東門已被攻破,自顧手下,只有數人隨着,如何抵敵得住,沒奈何奔往南門。哪知南門亦已失陷,勉強上前攔阻,究竟寡不敵衆。再走至城北,投入民家,周軍緊緊追來,任你延宗力大無窮,到此已成孤立,撐拒多時,終爲所擒。押至周主面前,周主下馬,握延宗手。延宗推辭道:“死人手何敢迫至尊!”周主道:“兩國天子,本無嫌怨,我但爲救民至此。汝且勿怖,當不相害!”說着,仍給還衣冠,款待頗優。唐邕等並皆請降,惟莫多婁敬顯奔赴鄴都,齊主緯命爲司徒。  延宗初稱尊號,曾致書瀛州刺史任城王湝,系小爾朱氏所生,曾見前注。略言至尊出奔,宗廟事重,羣公勸進,權主號令,戰事幸平,終歸叔父云云。湝正色道:“我乃人臣,怎得輕受此書!”因執來使送鄴,齊主緯憤憤道:“我寧使周得幷州,不願爲安德有!”前說由兄自取,此時又復變調。總計延宗稱尊,未及兩日,便即殘滅。周主下令大赦,除齊苛制,並出齊宮中金銀寶器,珠翠麗服,及宮女二千人,班賜將士。前使伊婁謙,被齊拘住晉陽,見前回。至此得釋,由周主面加慰勞。且因參軍高遵,曾將祕謀告齊,責他不忠,使謙量罪加罰。謙頓首請赦高遵,周主道:“卿可聚衆唾面,使他知愧。”謙答道:“如遵罪狀,唾面亦不足責;陛下德量寬弘,索性付諸不校罷!”周主乃止,謙仍待遵如初。遵罪可誅,周主與謙未免兩失。周主欲進兵取鄴,召問延宗,延宗道:“亡國大夫,何足圖存!”延宗爲高澄子,與高氏休慼相關,亦不宜以李左車自比。周主再三問及,延宗道:“若任城王據鄴,臣不能知,但由今上自守,陛下可兵不血刃了。”此語愈謬。周主即命齊王憲先行,留陳王純爲幷州總督,自率六軍赴鄴。鄴中迭接警耗,齊主緯懸賞募軍,及兵士應募,又無一物頒給,廣寧王孝珩,請使任城王湝,率幽州道兵入土門,揚言趨幷州,獨孤永業率洛州道兵入潼關,揚言趨長安,自率京畿兵出滏口,逆擊周師,如慮士氣不振,亟應出宮人珍寶,作爲賞賜,以便鼓勵等語。齊主不從,斛律孝卿又請齊主親勞將士,代爲撰詞,並謂宜慷慨流涕,感動人心。齊主緯倒也應允,及出語諸將,竟將孝卿所授,一律忘記,不由的癡笑起來,左右亦不禁失笑,將士皆含怒道:“本身尚且如此,我輩何必拚死!”嗣是皆無鬥志。  適北朔州行臺僕射高勵,護衛胡太后及太子恆,自土門道還鄴,路見宦官苟子溢,強取民間彘,勵不覺怒起,即將子溢拘住,將要處斬。偏胡太后在旁勸阻,乃釋縛使去。既送太后等入宮,或語勵道:“子溢等受寵兩宮,言出禍隨,公難道不慮後患麼?”勵勃然道:“今西寇已據幷州,達官並皆叛貳,正坐此輩濁亂朝廷;若今日得斬此輩,明日受誅,亦屬無恨!”勵系高嶽子,此時頗具忠憤,惜乎晚節不終!當下入見齊主道:“臣見朝中叛貳,皆屬貴人,若士卒未盡離心,今請追五品以上家屬,悉置三臺,迫令出戰;倘若不勝,將臺焚燬,若輩顧惜妻子,必當死戰。且王師屢敗,寇衆輕我,果能背城一決,也足嚇寇示威!”此計亦屬輕率。齊主緯不能用,但命一品以上各大臣,入朱華門,遍賜酒食,分給紙筆,令他各書所見,獻策禦敵。及大衆錄呈,又是人各一詞,無所適從。  會有史官望氣,謂國家當有變易,齊主緯遂引尚書令高元海等入議,決依天統故事,禪位太子。太子恆年才八歲,曉得甚麼國事,那齊主緯欲上應天象,竟想這八歲小兒,支持危局。看官,試想能不能呢!酒色昏迷,一至於此。是時已值殘年,轉瞬間即至元旦,齊太子恆居然即皇帝位,改元承光,下令大赦。尊齊主緯爲太上皇,皇太后胡氏爲太皇太后,皇后穆氏爲太上皇后。命廣寧王孝珩爲太宰。孝珩嫉視高阿那肱,因與莫多婁敬顯等同謀,使敬顯伏兵千秋門,更令領軍尉相願,率禁兵爲內應,擬俟高阿那肱入朝,把他捕誅。不意高阿那肱自別宅取便路入宮,計不得行。孝珩乃求拒西師,高阿那肱、韓長鸞猶防他爲變,使爲滄州刺史。孝珩臨行,向高阿那肱道:“朝廷不賜遣擊賊,想是怕孝珩造反呢!孝珩若得破宇文邕,進軍長安,就使造反,亦與國家無與。事至今日,危急萬狀,尚如此猜忌,豈不可嘆!”說畢,太息自去。尉相願拔刀斫柱道:“大事已去,尚復何言!”  齊主使長樂王尉世辯,領着千騎,往探周師。行出滏口,登高西望,但見羣鳥飛起,即疑周師已至,策馬奔還,報稱寇至。黃門侍郎顏之推、中書侍郎薛道衡、侍中陳德信等,因勸上皇往河外募兵,更爲經略,事若不濟,亦可南投陳國。上皇依議,遂先使太皇太后、太上皇后往趨濟州,繼又遣幼主東行。自己不及登程,即聞周師薄城,沒奈何調兵出戰。不到半時,已被周軍殺敗,或潰去,或奔還,齊上皇忙挈馮淑妃等,尤物斷不可舍。從東門出走,使武衛大將軍慕容三藏守鄴宮。  周師毀門突入,齊王公以下皆降,惟三藏拒守不出。領軍大將軍鮮于世榮,爲齊宿將,尚鳴鼓三臺,與周相抗。周主遣人招降世榮,賜給瑪瑙杯,被世榮擊碎。周主乃令將士往執世榮,世榮獨力難支,受擒後仍然不屈,致爲所殺。周主復招降三藏,三藏自知不支,始出見周主。周主優禮相待,面授儀同大將軍,究竟有愧世榮。獨拘住莫多婁敬顯,數責罪狀道:“汝前守晉陽,遁入鄴中,攜妾棄母,是爲不孝;外似爲齊戮力,暗中向朕通款,是爲不忠;既已送款與朕,尚且陰懷兩端,是爲不信。有此三罪,不死何待!”遂命推出斬首。也是一番權術。一面頒敕安民。  齊國子博士熊安生博通五經,聞周主入鄴,遽令掃門。家人問爲何因?安生道:“周主重道尊儒,必來見我。”果然過了半日,周主親至熊家,握手引坐,賜給安車駟馬,然後別去。又禮延齊中書侍郎李道林入宮,使內史宇文昂,訪問齊朝政教風俗,及人物善惡,留宿三日,方纔送歸。周主頗知禮士,熊、李亦頗疚心否?  鄴城大定,遂遣將軍尉遲勤等,東追齊主。齊上皇緯渡河入濟州,又令幼主恆禪位任城王湝。且替湝作詔,尊上皇謂無上皇,幼主爲宋國天王,真是兒戲。使侍中斛律孝卿,送禪文及璽紱往瀛州。孝卿竟持入鄴城,獻與周主,湝全不得聞。齊洛州刺史獨孤永業,有甲士三萬人,前聞晉州失守,表請出兵擊周,並不見報。至幷州又陷,長嘆數聲,乃遣子須達奉款周軍。周主遙授永業爲上柱國,加封應公。齊上皇緯窮蹙無援,更思南奔,留胡太后居濟州,使高阿那肱守濟州關,覘候周師,自與穆後、馮淑妃、幼主恆及韓長鸞、鄧長顒等數十人,奔往青州,母可棄,妻妾子孥等不可舍。令內參田鵬鸞西出,伺敵動靜。途次爲周師所獲,詰問齊主何在?鵬鸞但說齊主南行,想當出境。周人知系謊言,杖擊鵬鸞手足,每折一肢,詞色愈厲,至四肢俱折,奢然畢命,終不肯言。齊上皇至青州,即欲入陳,偏高阿那肱密召周師,願生致齊主,作爲贄儀。一面啓達青州,只說周師尚遠,已令部衆截斷橋路,定保無虞。齊上皇乃留住不行。哪知周師到濟州關,高阿那肱便即迎降。周將尉遲勤,馳入濟州,先將胡太后擄去,復進軍青州。距城不過一二十里,齊上皇方纔聞知,亟用囊貯金,系諸鞍後,與后妃幼主等十餘騎,南走至南鄧村。方擬小憩,忽聽後面喊聲大起,不瞧猶可,回頭一瞧,嚇得魂飛天外,原來正是士強馬壯的周軍。看官,試想此時齊上皇以下十數人,半系婦女,半系童僕,就使插翅也難飛去。眼見得束手受擒,被周將尉遲勤,帶回鄴城去了。妻妾同受磨劫,好算是休慼與共了。  周主邕住鄴數日,賑貧拔困,彰善癉惡。因故齊臣斛律光、崔季舒等,無罪遭戮,特爲昭雪,並加贈諡,且令改葬。子孫各得蔭敘,所有家口田宅,沒入官庫,概令發還。周主嘗語左右道:“斛律明月若尚在世,朕怎得至鄴呢!”還有齊故中書監魏收,時已去世。收生前修撰魏史,意爲褒貶,毫不秉公,每言何物小子,敢與魏收作色,我欲舉揚,便使他上天,我欲按抑,便使他入地。及修史告成,衆口喧然,號爲穢史。鄴城失陷,收塜被怨家發掘,暴骨道中。特志此事,爲秉筆不公者戒。周公邕仍命檢埋,收有從子仁表,曾爲尚書膳部郎中,至是仍許爲官。就是《魏書》百三十卷,亦不使鏟削,迄今尚複流行。  高緯至鄴,周主邕降階相迎,待以賓禮,令與太后幼主及後如諸王等,暫處鄴宮。當下派兵監守,不煩細述。總計高緯在位,歷十有二年,幼主恆受禪稱帝,未及一月,延宗在晉陽稱尊,只閱二日,任城王湝,未接禪位諭旨。所以北齊歷數,後世相傳,自高洋篡魏爲始,至幼主被擒爲止,凡六主二十八年;延宗與湝不得列入。湝聞鄴都失守,當然悲憤,可巧廣寧王孝珩,行至滄州,即作書遺湝,共謀匡復。湝遂與孝珩相會信都,彼此召募得士卒四萬餘人。領軍尉相願,亦帶領家屬,自鄴奔至,湝仍令督率兵士,共抗周師。周主先令高緯致書招湝,湝拒絕使人,乃遣齊王憲,柱國楊堅等,統兵往擊。途中獲得信都諜騎,憲縱令還報,並委他寄書與湝。略雲足下間諜,爲我候騎所拘,彼此情實,應各瞭然。足下戰非上計,守亦下策,所望幡然變計,不失知幾。現已勒諸軍分道並進,相會非遙,憑軾有期,不俟終日云云。湝得書不省,但出兵城南,列營待着。  過了兩日,已見周軍掩至。兩下對陣,齊領軍尉相願,佯爲出戰,竟率所部降周師。湝與孝珩,忙收軍入城,捕誅相願妻子。越日復戰,信都兵新經募集,毫無紀律,怎能敵得過百戰周師,甫經交綏,即紛紛散去。周師或斫或縛,好似虎入羊羣,無一敢當。結果是齊軍全覆,連湝與孝珩,均被周師擒住。周齊王憲語湝道:“任城王何苦至此!”湝嘆道:“下官乃神武皇帝第十子,兄弟十五人,惟湝獨存,不幸宗社顛覆,湝爲國捐軀,至地下得見先人,也可無遺恨了!”憲頗爲讚歎,命歸湝妻孥。再召孝珩入問,孝珩自陳國難,歸咎高阿那肱等,說得聲淚俱下。憲不禁改容,親爲洗瘡敷藥,禮遇甚厚。孝珩慨然道:“自神武皇帝以外,我諸父兄弟,無一人年至四十,豈非命數?況嗣主不明,宰相不法,從前李穆叔謂齊氏只二十八年,竟成讖語。我恨不得入握兵符,受斧鉞,展我心力,今已至此,尚有何言!”歡有子湝,澄有子孝珩,雖無救國亡,還算有些氣節。憲執二王還鄴,周主也溫顏接見,暫留軍中。  忽聞齊定州刺史范陽王紹義,高洋第二子。與靈州刺史袁洪猛,引兵南出,欲取幷州,自肆州以北城戍二百餘所,盡從紹義,周主急命東平公宇文神舉,泰之族子。統兵北行。略定肆州,進拔顯州,執刺史陸瓊,又乘勢攻陷諸城。紹義退保北朔州,遣部將杜明達拒敵。明達至馬邑,正值周兵到來,如風掃殘雲一般,明達大敗奔還。紹義見明達敗還,且驚且嘆道:“周爲我仇,怎可輕降?不如北去罷!”遂擬奔突厥。部衆尚有三千人,紹義下令道:“願從者聽,不願從者亦聽。”於是部下辭去大半,涕泣告別。紹義只率着千騎,往投突厥去了。自紹義北去,所有北齊行臺州鎮,悉爲周有。惟東雍州行臺傅伏、營州刺史高寶寧,尚不肯歸周。  周主邕命將所得各州郡,各派官吏監守,然後啓節西還。凡齊上皇高緯以下,一律帶回。道出晉州,遣高阿那肱等百餘人,至汾水旁,召傅伏出降。伏整軍出城,隔水問道:“今至尊何在?”高阿那肱道:“已受擒了。”伏仰天大哭,率衆再返,就廳前北面哀號,約閱多時,才復出城降周。同是一降,何必做作?周主見伏道:“何不早降?”伏流涕答道:“臣三世仕齊,累食齊祿。不能自死,愧見天地!”卻是有愧。周主下座握手道:“爲臣正當如此。”乃舉所食羊肋骨賜伏道:“骨親肉疏,所以相付。”遂引爲宿衛,授上儀同大將軍。及西入關中,已至長安,周主命將高緯置諸前列,齊王公大臣等隨緯後行。凡齊國車輿旗幟器物,依次列陳,自備大駕,張六軍,奏凱樂,獻俘太廟,然後還朝御殿,受百官朝賀。高緯以下,亦不得不俯伏周廷。周主封緯爲溫國公,齊諸王三十餘人,亦悉授封爵。緯自幸得生,深感周恩,惟失去一個活寶貝,未蒙賜還,不得不上前乞請,叩首哀求。小子有詩嘆道:  無愁天子本風流,家國危亡兩不憂;  只有情人難割捨,哀鳴闕下願低頭。  究竟所求何物,且看下回說明。  -------------  高延宗困守晉陽,受迫稱尊,原其本意,實出於不得已,非覬覦神器者比也。東門一役,幾斃周主,以危如累卵之孤城,尚能力挫強敵,亦云豪矣。及周師再振,鳴角還軍,城內皆醉人,守者尚寢處,因至城破兵潰,力屈守擒,雖不可謂非疏忽之咎,然其勝也,固第出於一時之銳氣,可暫而不可久。周主邕去而復還,卒拔晉陽,此乃天意之亡齊,不得盡爲延宗責也。齊主緯窮蹙無策,禪位幼子,一何可笑!豈以帝位不居,便足卻敵歟?彼平時之所最倚任者爲穆提婆、高阿那肱。穆提婆先已降周,高阿那肱且倒戈授敵,及此不悟,尚復猜忌宗戚,信用閹人,宜其國亡身虜也。任城廣寧,繼安德而起,終致覆亡。厥後又有范陽,亦一戰即遁,強弩之末,勢不能穿魯縞,固然無足怪耳。然如齊之世無令德,尚得四五傳而亡,其猶爲高氏之幸事也夫!

譯文:

穆提婆跟隨北魏皇帝前往北方時,途中發現隨從官員四散逃亡,推測北齊已經滅亡,便決定投降北周以求活命,於是悄悄返回,投奔北周軍隊。北周的皇帝宇文邕任命穆提婆爲柱國,兼任宜州刺史,並向齊國各地發佈文告,告訴齊國的官民,齊國皇帝既然明白天命所歸,應當像古代賢君那樣,獻上玉璧和羊只,公開焚燬國君的棺木,表示悔過,北周會像對待列侯一樣對待他,對於將相王公以下的官員和百姓,如果有真正懂得治國之道、有功於國家的人,北周不會吝惜封賞。如果有人逃跑投奔北周,不論地位高低,一律允許他們改過自新。然而,如果有人頑固不化、執迷不悟,那就必須依法嚴懲。

這份公告一傳開,齊國的官員紛紛逃亡投奔北周。齊國這才得知穆提婆是帶頭叛逃的,於是將穆提婆的家屬逮捕並處死。陰險狡詐的陸令萱也未能逃脫,沒有等到戴上鐵鏈,便服毒自殺,算是聰明地保全了性命。

起初,齊高祖時期,曾派唐邕負責外事軍事,十分信任他。等到齊國篡位後,唐邕因年長有德望,官至錄尚書事,兼管財政。然而齊主高緯寵信奸臣,高阿那肱與唐邕不合,於是向齊主進讒言,說唐邕有異心,將他免職,換上了侍中斛律孝卿。唐邕因此心灰意冷。當時唐邕住在晉陽,便與幷州的將領們共同推舉安德王高延宗繼位。高延宗起初推辭,將領們堅決勸說:“如果王爺不稱帝,我們這些人就失去了依靠,恐怕無法再爲王爺效力!”高延宗無奈,只好接受,登基稱帝,並下令大赦全國,改年號爲“德昌”,任命唐邕爲宰相,封爲晉昌王,又任命齊昌王莫多婁敬顯、沭陽王和阿千之子、右衛大將軍段暢、武衛大將軍相里僧伽、開府韓骨胡等人擔任將領,招募兵民,抵抗北周軍隊。

消息傳出後,軍民普遍振奮,許多人不等徵召便主動來投。於是朝廷拿出府庫的金銀財寶,甚至放出皇宮中的宮女,用來賞賜將士,同時抄沒內廷十幾戶人家的財產,充作軍費。高延宗每次見到將領和官吏,總是親自握手,流着淚稱名,將士們因此都願意爲他拼命獻身。

婦女和百姓也拿起磚石,從家裏衝出來,阻擋北周軍隊的進攻。

北周軍隊在高延宗駐守的晉陽城外,騎兵四面合圍,如同烏雲壓境。高延宗命令莫多婁敬顯、韓骨胡防守城南,和阿千子、段暢防守城東,自己親自率領人馬防守城北。高延宗一向體態肥胖,走路像前傾後仰,常被嘲笑爲臃腫無用,但此時他親自出城挑戰敵軍,手持長矛,穿梭於戰陣之間,來去如風。尚書令史沮山也身材高大,手持長刀,緊隨其後,左右揮砍,斬殺敵軍無數。只有武衛將軍蘭芙蓉、綦連延長兩人戰死。

北周皇帝宇文邕命令齊王宇文憲迎戰高延宗,自己親率軍隊進攻東門,結果段暢和阿千子竟然打開城門,迎接北周軍隊入城。

北周軍隊趁夜攻入晉陽,首先縱火焚燒佛寺。因爲宇文邕本人不信佛教,所以先毀了這些寺廟。

高延宗見到東門起火,知道北周軍隊已經進城,立刻命令北門暫時關閉,讓敵軍從城外繞路進入東門。正好莫多婁敬顯也從城內率兵前往東門增援,與高延宗內外夾擊,將北周軍隊圍困在城中。北周軍隊爭搶出城通道,互相踩踏,傷亡數千人。宇文邕進退兩難,急忙帶領親兵突圍,穿梭於刀槍之間,尋找出路。身邊將士被敵軍武器擊傷,紛紛倒地,幸好承御上士張壽牽住他的馬繮,賀拔伏恩執鞭跟在後面,拼命逃出城。齊軍在夜色中混亂地攻擊了一陣,最終還是讓宇文邕逃脫了。這時已到凌晨四更,城中已經沒有北周士兵。高延宗誤以爲宇文邕已死,派人到亂軍屍堆中尋找有鬍鬚的屍體,卻一點也沒找到。不過,士兵們已經取得大勝,紛紛進入酒肆痛飲,喝醉後躺倒酣睡。高延宗也因勞累過度,疲憊地回到寢宮休息。

敵人未退,卻如此大意,實在讓人震驚。宇文邕出城後,非常飢餓,想趁着夜色向西逃跑。將領們也大多打算撤退,只有宇文忻突然站出,說:“陛下攻下晉州,取得大勝,如今北齊皇帝逃竄,關東各地響應,這是自古以來未曾有過的迅速局面!昨天攻城雖然有小失利,也不足爲懼!大丈夫應當在失敗中求生,轉敗爲勝。現在北齊已經危在旦夕,怎能輕易退兵?”齊王宇文憲等人也認爲不應撤兵,投降的段暢還說城中空虛,可以趁機突入。於是宇文邕停下軍隊,鳴角收兵。不到天亮,各部軍隊重新集結,氣勢大振。第二天清晨,重新進攻東門,而齊軍還在睡夢中。高延宗從夢中驚醒,急忙披甲上馬,出城迎戰,卻發現東門已被攻破,手下只有幾個人跟隨,如何抵抗?只得逃往南門。誰知南門也已失守,只能勉強上前阻擋,終究寡不敵衆。再跑到城北,躲進百姓家中,北周軍隊緊緊追擊,無論高延宗多麼有力,此時已孤立無援,抵抗多時,最終被俘。

被押到宇文邕面前,宇文邕下馬,握住高延宗的手,說:“你已死,我豈敢迫你?”高延宗推辭道:“死人怎麼能冒犯陛下!”宇文邕說:“兩國君主,本無怨恨。我這次出兵是爲拯救百姓。你不必害怕,不會傷害你!”說完,還讓他恢復衣冠,待遇相當優厚。唐邕等人也都願意投降,只有莫多婁敬顯逃往鄴城,高緯任命他爲司徒。

高延宗剛稱帝時,曾寫信給瀛州刺史任城王高湝,高湝是小爾朱氏所生,曾見前文。信中說:“皇位外出,宗廟責任重大,百官勸進,暫代國號,戰事平息,最終還是歸於叔父。”高湝嚴肅地回答:“我身爲臣子,怎敢輕易接受這樣的封號!”於是將使者抓來送往鄴城。高緯大怒:“我寧願讓北周吞併幷州,也不願讓安德王有這種榮耀!”早先說由兄長自己取得,如今又說變調。總計高延宗稱帝不到兩天,便宣告滅亡。

北周下令大赦全國,廢除齊國苛政,並從皇宮中拿出金銀財寶、珠寶華服及兩千名宮女,賞賜給將士。之前被齊國關押在晉陽的使臣伊婁謙,此時被釋放,北周親自慰勞。並且因參軍高遵曾向齊國泄露機密,責備其不忠,命伊婁謙量刑。伊婁謙叩首請求寬恕高遵,宇文邕說:“你可聚集衆人當衆唾罵他,讓他知道羞恥。”伊婁謙回答:“如果高遵罪有應得,即使唾面也難責備;陛下胸懷寬廣,不如徹底放過他。”宇文邕於是作罷,伊婁謙依舊像以前一樣對待高遵。高遵罪應處死,宇文邕和伊婁謙都因此失策。

宇文邕打算進攻鄴城,便問高延宗,高延宗說:“亡國之臣,又怎能圖存?”高延宗是高澄的後代,與高氏家族休慼相關,不應像李左車那樣輕慢。宇文邕又再三詢問,高延宗說:“如果任城王佔據鄴城,我不知如何應對,只希望陛下不必出兵,就能順利控制局面。”這話更荒謬了。於是宇文邕命令齊王宇文憲先行,留下陳王宇文純留守幷州,自己率六軍前往鄴城。

鄴城接連傳來戰報,高緯下令招募士兵,但士兵應召後,卻什麼賞賜都沒有。廣寧王高孝珩建議派任城王高湝,率幽州軍隊進入土門,假裝進攻幷州,獨孤永業率洛州軍隊進入潼關,假裝進攻長安,宇文邕親自率京畿軍隊出滏口,抵抗北周軍隊。如果士氣低落,應立即拿出宮中珍寶賞賜,以激勵士兵。但高緯沒有采納。斛律孝卿又建議高緯親自到前線慰問士兵,並代爲撰寫勸諭詞,說應當慷慨激昂、流淚動容,感動人心。高緯也答應了,可當他說給將領們聽時,卻完全忘了孝卿所講的話,不由自主地笑起來,左右也跟着失笑,士兵們憤怒地說:“我們主上尚且如此,我們爲何還要拼命?”從此士氣徹底萎靡。

恰巧北朔州行臺僕射高勵護衛胡太后和太子高恆,從土門返回鄴城,途中看到宦官苟明達到達,便加以斥責。高勵因此怒氣填膺。高緯下令士兵追捕高勵,結果將他抓回。高勵雖被關押,但依舊堅持忠誠。

高緯在位共十二年,幼主高恆即位稱帝,不過一個月,高延宗在晉陽稱帝,只過了兩天,任城王高湝還沒接到禪位詔書。因此,後世史書記載北齊王朝,從高洋篡魏開始,到幼主被俘爲止,共有六位君主,共二十八年。高延宗和高湝都不包括在內。

高湝聽說鄴城失守,悲憤萬分,恰巧廣寧王高孝珩來到滄州,便寫信給他,約定共同起兵復國。高湝於是與高孝珩在信都會面,共同招募士卒四萬餘人。領軍尉相願也帶着家屬,從鄴城逃來,高湝命他統領軍隊,共同抵抗北周。北周最初派高緯寫信招降高湝,高湝拒絕,派齊王宇文憲和柱國楊堅率軍進攻。途中得到信都的間諜,宇文憲放其返回,並託其帶信給高湝,信中說:“你間諜已被我軍抓獲,彼此的情況都應清楚。你若出戰是上策,若守城也屬下策,希望你認清形勢,及時改變策略。我軍已分兵多路,將很快會合,不必等待。”高湝讀信不悟,只率兵駐守城南,列營等待。

過了兩天,北周軍隊突然逼近。兩軍對峙,齊國領軍尉相願假裝出戰,居然率部投降。高湝與高孝珩急忙收兵入城,將尉相願的妻兒全部處死。第二天再戰,信都軍隊剛招募,毫無紀律,怎麼可能抵擋經過百戰的北周軍隊?剛交鋒就潰散。北周軍隊像猛虎撲入羊羣,毫無還手之力,最終齊軍全軍覆沒,連高湝和高孝珩也被俘。

宇文憲對高湝說:“任城王何必如此?”高湝嘆道:“我本是神武帝的第十個兒子,兄弟十五人,只有我活下來。不幸國家覆滅,我爲國而死,即使在地下見先人,也可無愧了!”宇文憲非常欽佩,命他歸還妻兒。又召高孝珩入帳詢問,高孝珩痛哭疾呼,歸罪於高阿那肱等人。宇文憲深受感動,親自爲他洗傷敷藥,禮遇非常優厚。高孝珩感慨地說:“自從神武帝之後,我們家族中沒有一人活到四十歲,難道是命運安排?更何況繼位的幼主昏庸,宰相腐敗,李穆叔曾經說‘齊國只存在二十八年’,竟成了預言。我恨不得握有兵權,接受斧鉞,施展我的抱負。如今已到此地步,還有什麼可說的!”高湝之子高歡,高孝珩之子高澄,雖未能挽救國家滅亡,也算有氣節。

宇文憲將高湝、高孝珩帶回鄴城,宇文邕也以禮相待,暫時收留他們。

忽然聽說定州刺史范陽王高紹義,是高洋的第二子,與靈州刺史袁洪猛,率兵南下,想奪取幷州。自肆州以北的二百多座城池,都歸附了高紹義。宇文邕急忙派東平公宇文神舉(宇文泰的侄子)率軍北上。先佔領肆州,攻下顯州,俘虜刺史陸瓊,又接連攻陷多個城池。高紹義退守北朔州,派部將杜明達抵抗。杜明達到達馬邑,正值北周軍隊到來,像風一樣掃過殘雲,大敗而逃。高紹義看到杜明達戰敗,驚懼嘆息說:“北周是我們的仇敵,怎能輕易投降?不如北上投奔突厥!”於是決定前往突厥。部下雖有三千人,但高紹義下令:“願意追隨的聽從,不願追隨的也聽從。”結果大多數部下離開,流淚告別。高紹義只帶着一千騎兵,前往突厥。

自從高紹義北逃後,北齊在北部的所有城池全部被北周佔領。只有東雍州行臺傅伏和營州刺史高寶寧,仍拒絕歸降。

宇文邕命令將北周所佔領的各州各郡,派官吏監管,然後啓程西返。在途經晉州時,派遣高阿那肱等一百多人,到汾水岸邊,召傅伏投降。傅伏整頓軍隊出城,隔着汾水問:“現在陛下在哪兒?”高阿那肱答:“他已經被俘了。”傅伏仰天大哭,率軍返回,就在廳前向北哀號,哭泣了很久,纔再次出城投降。

同樣的投降,何必僞裝?宇文邕問傅伏:“爲什麼不早點投降?”傅伏流淚回答:“我三代爲北齊效力,多次領取北齊俸祿,不能自殺,愧對天地!”宇文邕下座握住他的手說:“爲臣子應當如此。”然後取出一根羊肋骨贈予他,說:“骨肉分離,所以才託付給你。”於是任命他爲宮廷衛兵,授上儀同大將軍之職。

進入關中,抵達長安後,宇文邕命將高緯列於前頭,齊國王公大臣緊隨其後。齊國的車馬旗幟、器物依次陳列,北周親自出駕,儀仗威嚴,奏起凱歌,將俘虜獻給太廟,然後返回京城,接受百官朝賀。高緯等北齊臣下不得不跪拜於北周宮廷前。宇文邕封高緯爲溫國公,齊國三十多位王公也都被封爵位。高緯活着,非常感激宇文邕的寬厚,只是遺憾自己失去了一個親信,於是上前請求,叩首哀求,希望將他帶回。小詩嘆道:

無愁天子本風流,家國危亡兩不憂;
只有情人難割捨,哀鳴闕下願低頭。

究竟他所請求的是什麼,且看下回分解。

—— 高延宗在晉陽困守,被迫稱帝,他的本意其實是出於無奈,而非謀奪皇位。東門戰役中,幾乎將北周皇帝殺死,以一城之孤,尚能擊退強敵,堪稱豪邁。後來北周軍隊再度崛起,鳴角回軍,城內士兵醉酒酣睡,守將還在睡着,最終城破兵敗,被俘,雖有疏忽之責,但其初時的勝利,確實源於一時銳氣,只能短暫維持。宇文邕離開後又返回,最終攻下晉陽,這其實是天意所至,不能完全怪罪高延宗。高緯在國家危亡之際,毫無辦法,禪讓給幼子,真是可笑!平時所最倚重的穆提婆、高阿那肱,穆提婆早已投降北周,高阿那肱甚至倒戈相向,到這時還不醒悟,反而猜忌宗室,信任宦官,難怪國家滅亡、身陷囹圄。任城王、廣寧王相繼繼位,最終也失敗滅亡。後來范陽王也一戰即逃,強弩之末,連魯縞都穿不透,實屬自然。然而,齊國世世無德政,還能延續四五代才滅亡,也算高氏家族的幸運罷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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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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