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七十四回 暱奸人淫後殺賢王 信刁媼昏君戮胞弟
卻說陳始興王伯茂,被貶出內城,突遇盜衆攢擊,暈倒車中,立即殞命。門吏當然報聞,由朝中頒令索捕,過了數日,不得一盜,都下才曉得是陳頊所遣了。是時已是光大二年仲冬,距來春不過月餘,內外百官,俱請頊登位。頊佯爲謙讓,故意遲延,到了次年元旦,始就太極前殿,御座受朝,改元太建,仍復太皇太后爲皇太后,皇太后爲文皇后。立妃柳氏爲皇后,世子叔寶爲太子,次子康樂侯叔陵爲始興王,奉昭烈王前譚遺祀,三子建安侯叔英爲豫章王,四子豐城王叔堅爲長沙王。所有內外文武百官,當然有一番封賞,不及細表。越年皇太后章氏去世,諡爲宣太后,喪葬才畢,臨海王伯宗,忽然暴亡,年僅十九,在位不滿二年,史家號爲陳廢帝。看官,試想這暴亡的原因,自有形跡可尋,毋庸小子絮述了。含蓄得妙。廢帝皇后王氏,已降爲臨海王妃,由陳主頊下詔撫慰,令故太子至澤襲封王爵,妥爲奉養。至澤年僅四齡,曉得甚麼孝事,不過一線未絕,還算是新主隆恩,這且待後再表。 且說陳主頊竊位年間,便是齊主湛稔惡期限,惡貫滿盈,當然告終。自湛爲太上皇,所有執政諸臣,如趙彥深、元文遙、和士開等,攬權如故,河間王孝琬,見時政日非,每有怨語,且用草人書奸佞姓名,彎弓屢射。當由和士開等入白上皇,謂孝琬不法,妄用草人,比擬聖躬,晝夜射箭。湛正慮多病,聽到此言,不覺怒起,又因當時有童謠雲:“河南種穀河北生,白楊樹端金鳴。”士開即指河南北爲河間,金鳴三字,隱寓金大赦意義,謂謠言當出自孝琬,搖惑人心。湛即擬召訊,可巧孝琬得着佛牙,入夜有光,孝琬用槊懸幡,置佛牙前。孝琬所爲,亦多癡呆。湛立派人搜檢,得槊幡數百張,目爲反具,因使武衛將軍赫連輔玄,召入孝琬,用鞭亂撾。孝琬呼叔饒命,湛怒叱道:“汝何人?敢呼我爲叔?”孝琬道:“臣神武皇帝嫡孫,文襄皇帝嫡子,魏孝靜皇帝外甥,爲甚麼不得呼叔!”湛怒且益甚,竟用巨杖擊孝琬足,撲喇一聲,兩脛俱斷,孝琬暈死。湛命將屍骸拖出,稾葬西山。孝琬弟安德王延宗,高澄第五子。哭兄甚哀,淚眥盡赤,併爲草人比湛,且鞭且問道:“何故殺我兄?”又是一個愚人。不意復爲湛所聞,令左右將延宗牽入,置地加鞭,至二百下。延宗僵臥無聲,湛疑他已死,乃令舁出,延宗竟得復甦,湛亦不再問。 祕書監祖珽,希望秉政,條陳趙彥深、元文遙、和士開等罪狀,令好友黃門侍郎劉逖呈入。逖不敢轉呈,趙彥深等已有所聞,先向上皇處自陳。湛命執珽窮詰,珽因和士開等朋黨弄權,賣官鬻爵等事。前日結士開,今日攻士開,小人情性,往往如此。湛又動惱道:“爾乃誹謗我!”珽答道:“臣不敢誹謗,但惜陛下有一范增,不能信用。”湛籐目道:“爾自比范增,便目我爲項羽麼?”珽複道:“羽一布衣,募衆崛起,五年成霸業,陛下借父兄遺祚,才得至此,臣謂陛下尚不及巷羽!”這數語益觸湛怒,令左右把珽縛住,用土塞口,珽且吐且言。也想賣直,實是狂奴。湛命加鞭二百,發配甲坊。嗣復徙往光州,置地牢中,夜用蕪菁子爲燭,目爲所薰,竟致失明。 左僕射徐之才善醫,每當湛病,必召令診治,隨治隨痊。和士開欲代之才位置,出之才爲兗州刺史,湛果令士開爲左僕射。不到一月,湛病復發,遣急足追徵之才,之才未至,湛已瀕危。召士開囑咐後事,握手與語道:“幸勿負我!”替汝至胡後寢處格外效勞何如?言畢遂殂。越日之才乃至,士開僞言上皇病癒,遣還兗州。 一連三日,祕不發喪。黃門侍郎馮子琮,爲胡後妹夫,入問士開意見。士開道:“神武、文襄喪事,皆祕不即發,今至尊年少,恐王公或有貳心,故必經大衆議妥,然後發喪。”子琮道:“大行皇帝,傳位今上,朝貴一無改易,何有異心?時異勢殊,怎得與前朝相比!且公不出宮門,已經數日,升遐事道路皆知,若遲久不發,朝野驚疑,那時始不免他變了。”獨不怕汝姨姊加嗔麼?士開乃下令發喪,追諡上皇爲武成皇帝,廟號世祖。湛在位五年,爲太上皇又四年,年只三十二歲。太上皇后胡氏,至是始尊爲皇太后。胡氏與和士開相姦,已見前文,此次更毫無顧忌,好與士開日夕言歡,偏被馮子琮說破,不得不舉行喪葬,令士開出宮辦事。 太尉趙郡王叡,與侍中元文遙等,又恐子琮倚太后援,干預朝政,因與士開會商,出子琮爲鄭州刺史。當時齊廷權貴,除和士開、趙彥深、元文遙外,尚有司空婁定遠,開府三司唐邕,領軍綦連猛、高阿那肱,度支尚書胡長粲,俱得柄政,齊人號爲八貴。趙郡王叡,大司馬馮翊王潤,安德王延宗,潤與延宗,注皆見前。與婁定遠、元文遙等,併入白齊主緯,請出士開就外任。看官,試想士開系皇太后的私人,哪肯聽他外調,自取寂寞?齊主緯生性昏懦,當然拗不過太后,所以衆論紛紛,始終不得邀準。會胡太后出御前殿,觴宴朝貴,趙郡王叡,挺身出奏道:“和士開爲先帝弄臣,受納賄賂,穢亂宮掖,臣等義難杜口,所以冒死直陳。”胡太后怫然道:“先帝在時,王等何不早言?今日欲欺我孤寡麼?且飲酒,勿多言!”叡詞色益厲,脫冠投地,拂衣而出。婁定遠、元文遙等,亦皆離座自去。 翌日叡等復至雲龍門,令文遙入劾士開,三入三返,終不見從。左丞相段韶,使胡長粲傳太后諭旨道:“梓宮在殯,事太匆匆,欲王等三思後行!”叡等乃拜命散歸。長粲覆命,胡太后喜道:“成全妹母子家,實出兄力!”原來長粲爲胡後兄,故如是云云。何不謂成全假夫婦,實出兄力!胡太后及齊主召問士開,士開道:“陛下甫經諒闇,大臣皆有覬覦;今若出臣,正是翦陛下羽翼。何不傳語叡等,但說文遙與臣,並經先帝任用,可並出爲州吏,待山陵事畢,然後遣行。”兩宮皆以爲然,如言頒敕,授士開爲兗州刺史,文遙爲西兗州刺史。待至奉葬已畢,叡等促士開就道,胡太后又欲留住士開,謂俟百日卒哭後,方令赴任。總之不肯捨去。叡不肯許,復入內苦爭,胡太后令酌酒賜叡。叡正色道:“今論國家大事,何曾爲酒一卮!”言訖趨出,當下令婁定遠等,監住宮門,不準士開復入。士開窘極無聊,乃特採美女二人,珠簾一具,親送定遠。定遠心喜,便問士開來意,士開道:“在內久不自安,今得外調,實如本願,但乞公等保護,長爲大州,已感德不淺了!”定遠信爲真言,送出門外,士開復道:“今當遠出,願入內辭覲二宮。”定遠許諾,士開遂得入內,向二宮前跪陳道:“先帝升遐,臣愧不能從死!竊看朝貴意旨,仍將行乾明故事,乾明系廢帝殷年號。臣出後必有大變。臣受先帝厚恩,愧無面目相見地下!”說至此,伏地慟哭,胡太后與齊主緯,並皆淚下。一是恐失所歡,一是恐不保位。亟向士開問計,士開道:“臣已得入,尚復何慮?但教數行詔書,便可了事。”胡太后忙令士開草詔,出定遠爲青州刺史,責趙郡王叡無人臣禮,即日頒發出去。趙郡王叡接得詔書,不由的憤悶萬分,勉強過了一宵,翌晨即冠帶入諫。妻子等統皆勸阻,叡勃然道:“社稷事重,我寧死事先皇,不忍見朝廷顛沛呢!”遂拂袖徑行。既入朝門,又有人與語道:“殿下不宜入宮,恐將及禍!”叡又道:“我上不負天,死亦無恨!”遂入諫胡太后,堅守前議。太后默然不答,返身入內。叡惘惘出宮,行至永巷,突被衛兵拘住,牽至華林園,被武士勒死,年才三十六。大霧三日,中外稱冤。愚直之咎。 和士開仍復原任,依然出入宮禁,好與胡太后長敘幽歡。婁定遠見風使帆,還歸士開原賂,且加送珍玩,巴結士開。士開方不念舊惡,彼此相安。領軍高阿那肱素與士開友善,又嘗入侍東宮,希旨承顏,是他能手。齊主緯格外加寵,特擢爲尚書令,封淮陰王,另進前東宮侍衛韓長鸞爲領軍。又有宮婢陸令萱,前坐本夫駱超謀叛罪名,沒入掖庭,巧黠善媚,得胡後歡。想是做和士開的牽頭。緯幼衝時,常使令萱保抱,呼爲乾阿妳,漸漸的倚勢弄權,獨擅威福。至緯得受禪,竟封令萱爲郡君。令萱子名提婆,隨母入宮,與緯朝夕戲狎,亦得拜官受祿。母子蟠踞宮禁,勢焰無比。和士開、高阿那肱俱老着臉皮,願爲陸令萱義兒。緯後斛律氏,有從婢穆黃花,生得輕盈妖豔,蕩逸飄揚,緯愛她秀冶,時令入侍。穆黃花知情識意,樂得移篙近舵,賣弄風騷。緯被她勾引,哪裏按捺得住,便把她引入牀幃,顛鸞倒鳳,備極綢繆。自經過這一番雲雨,益邀寵眷,特賜她一個佳名,叫作舍利。想是視做佛上圓光。此後便收爲嬪御,擅寵專房。陸令萱欲借爲奧援,很與相暱,穆氏亦呼她爲養母。也是惺惺惜惺惺。你稱我贊,爭向齊主前說項,齊主緯竟封令萱爲女侍中,穆舍利爲弘德夫人。令萱子提婆,與穆舍利稱兄道妹,就乘此冒姓爲穆,穆夫人又替他揄揚,得爲開府儀同三司。還有陸令萱弟悉達,也得夤緣進身,一歲三遷,居然與提婆同官,位至開府。 前祕書監祖珽已蒙齊主緯赦出地牢,得爲海州刺史,至是復思幹進,因貽書悉達道:“趙彥深心腹陰沉,早欲行伊霍故事,儀同姊弟,豈得平安?何不早用智士,爲自全計!”悉達轉語令萱,令萱復轉告和士開。士開因珽有膽略,亦欲引爲謀主,乃蠲棄前嫌,借德報怨,特與令萱同白齊主道:“襄宣昭三帝,皆不能傳子,今至尊獨在帝位,統是祖珽一人的功勞,珽德行雖薄,謀略有餘,緩急可使,且雙目已被燻盲,必無反心!”齊主緯正懷念祖珽,聽了此言,急頒赦敕召入,許復原官。 隴東王胡長仁,系胡太后兄,不悅士開,士開即暗中進讒,出長仁爲齊州刺史。長仁怨憤,謀遣刺客殺士開。偏爲士開所知,向珽計議,珽引漢文帝殺薄昭事,作爲援證。當由士開轉白太后,一道詔令,竟將長仁刺死州廨。寧可殺親兄,不可死情郎。且進士開錄尚書事,改封淮陽王。命蘭陵王長恭爲太尉,琅琊王儼爲太保,趙彥深爲司空,徐之才爲尚書令,唐邕爲左僕射,馮子琮爲右僕射。子琮素依附士開,既得重任,不由的自大起來,一切錄用,不向士開預商。士開未免介意,只因子琮爲太后親屬,一時不便捽去,獨琅琊王儼,系齊王緯胞弟,素得父母愛寵。高湛在日,嘗欲廢緯立儼,事不果行。儼見和士開、穆提婆二人,大修宅第,頗爲不平,嘗語二人道:“君等營宅,早晚可成,何爲遲延若此?”二人知他語帶譏諷,陰懷猜忌,且互相告語道:“琅琊王眼光奕奕,數步射人,前時偶與相對,不覺汗出,天子門奏事,尚不至此,此人若常握大權,我兩人死無葬地了!”遂朝夕入譖,出儼居北宮,免太保官,只留中丞一職,限令五日一朝。 當時寡廉鮮恥的朝士,見士開扳倒親王,愈加諂附,多拜士開爲假父。士開偶患傷寒,醫雲鬚服黃龍湯。看官道黃龍湯爲何物?乃是多年的糞汁。士開不願進飲,很有難色。適有一假子省疾,見了此湯,便請先嚐,一喝即盡。此等人只配喫糞屎。士開甚喜,也把糞汁取飲少許,果然漸痊。獨治書侍御史王子宜,與琅琊王友善,探得士開等密謀,更欲徙儼出外,乃入北宮語儼道:“殿下被疎,統由士開讒間。近聞士開又欲移徙殿下,殿下何可輕出北宮,與百姓爲伍呢?”儼左右開府高舍洛,中常侍劉闢強,亦勸儼早自爲計,毋爲人制。儼乃密召馮子琮入商,屏人與語道:“士開罪重,兒欲殺死此賊。”子琮已與士開有嫌,當即贊成,許爲援助。儼即令子宜奏彈士開,請收禁推訊。子琮收入奏牘,並攙雜另外文書,進呈御覽。齊主緯略略省視,即覺厭煩,便語子琮道:“可行便行,朕不耐閱此。”子琮巴不得有此語,便令領軍庫狄伏連,收系士開。伏連請再復奏,子琮道:“琅琊王入奏邀準,何須再奏!”伏連乃夜遣甲士五十人,伏住神獸門外,待士開凌晨入朝,把他拘住,送交廷尉。一面報知北宮,儼大喜過望,即遣心腹將馮永洛,往斬士開。 士開伏誅,儼黨尚不肯罷手,索性慾擁儼廢主,逼儼率軍士三千人,屯千秋門。齊主緯始聞急變,忙命劉桃枝奉敕召儼,儼答說道:“士開謀反,臣所以矯詔除奸;尊兄若欲殺臣,不敢逃罪;如蒙赦宥,請令姊姊來迎!”姊姊指陸令萱,齊俗呼母爲姊姊,見前注。儼欲誘殺令萱,故有此語。桃枝返報,令萱適侍主側,料知儼意不佳,且懼且泣。齊主緯再使韓長鸞召儼,許令免死。儼欲應命,劉闢強牽衣諫阻道:“若不殺穆提婆母子,殿下萬不可進去!”儼乃拒絕長鸞。 緯得長鸞回報,不禁惶急,便入啓胡太后。太后聞士開被殺,已是悲痛交併,又見緯前來泣訴,益覺憤不可耐,便道:“逆子可恨,爾可速召斛律光,使執逆子入宮!”緯乃趨出,亟召斛律光入議。光聞儼殺死士開,撫掌大笑道:“龍子所爲,原是不凡!”遂入見齊主,齊主正召集衛士四百人,發給甲械,將要出戰,光面啓道:“小兒輩弄兵,一與交手,反致激亂。鄙諺有言:奴見大家臣妾呼天子爲大家。心死,至尊宜自至千秋門,琅琊王必不敢動。”說着,即導緯前行,至千秋門外,由光朗聲呼道:“大家來!”儼黨素憚光威,相率駭散。齊主緯立馬橋上,遙呼儼名,儼尚趦趄不進。光搶步上前,握住儼手,且笑且語道:“天子弟殺一漢奴,何必慌張!”遂牽儼至齊主前,併爲代請道:“琅琊王尚在少年,腦滿腸肥,舉動輕率,將來年紀長成,自知改過,願曲爲恕罪!”煞費調停。齊主乃拔儼佩刀,但用刀環擊儼首數下,便即釋去。收捕庫狄伏連、王子宜、高舍洛、劉闢強、馮永洛等,縛住後園,由緯親自射死,然後梟首,把屍支解,暴示都市。胡太后召儼入宮,面加叱責,儼泣答道:“是子琮教兒。”太后留儼在宮,使人絞殺子琮。獨不顧親妹麼!齊主欲盡殺儼府官吏,斛律光、趙彥深力爲勸阻,方論罪有差。 既而祖珽與陸令萱連謀,出趙彥深爲兗州刺史,因即設法圖儼。令萱密白齊主道:“琅琊王聰明雄勇,當今無比。看他相表,必不肯爲人下,不若早除爲妙!”緯尚未決,召珽入問。珽又引出兩條故事,一是周公誅管蔡,一是季友鴆慶父。專用故事殺人,所謂才足濟奸。緯乃決意誅儼,使右衛大將軍趙元侃,誘儼出誅。元侃頓首道:“臣嘗服事先帝,見先帝很愛琅琊王,今寧就死,不敢聞命!”緯變色道:“汝不願行此事,可出去罷!”元侃拜謝而出。即有詔敕隨下,出元侃爲豫州刺史。緯自入啓太后道:“明旦欲與仁威出獵。”仁威系儼表字。太后許諾,但令緯早去早回。夜才四鼓,緯即使人召儼,儼頗動疑。陸令萱馳入道:“尊兄喚兒,奈何不往!”儼乃趨出。甫至永巷,突遇劉桃枝把儼縛住,儼大呼道:“乞見姑姑尊兄。”姑姑指胡太后,注見前。桃枝用袖塞儼口,反袍矇頭,負至大明宮,用力勒死,年僅十四。用席包屍,埋葬室內,然後覆命。緯使人稟白太后,太后臨哭十餘聲,便被左右擁入宮中。這是齊武平二年間事。齊嘗改天統六年爲武平元年。越年三月,始加棺殮,出葬鄴西,追贈儼爲楚帝,諡曰恭哀。儼妃李氏,遺腹生男,亦被幽死。惟號李氏爲楚後,使入居宣則宮,借慰太后悲懷。其實胡太后也頗恨儼,害死情郎應該加恨。後因另結情人,把和士開撇過一邊,始復憶及親子。但死人不可重生,不得已勉抑悲哀,別圖歡樂,又做出許多醜事來了。小子有詩嘆道: 宮闈干政尚遭譏,況復淫昏不識非; 纔信古人嚴禮教,要端閫範在防微。 欲知胡太后後來情事,試看下回便知。 ------------- 趙郡王叡,與琅琊王儼,俱爲和士開一人而死,叡之死,比儼更冤。儼得殺士開,尚足泄一時之憤,而叡第知強諫,竟死牝後淫人之手,設九泉之下,叔侄重逢,(叡爲儼從叔。)叡毋乃自笑弗如乎!然叡與儼之所爲,俱以忿率致亡。叡誤於太愚,儼誤於太莽,不能顧全大局,徒與一倖臣拚命,擊之不中,徒自傷軀,擊之幸中,亦不過除得一奸,盈廷皆婦女小人,徒除一蠹,果有何益!且屯兵逼主,尤屬非是,卒之亦自殺其身而已。讀此回,不禁爲叡悲,尤不禁爲儼惜矣。
譯文:
陳始興王陳伯茂被貶出皇宮,途中遭遇盜賊圍攻,倒在車裏暈倒,不久便死去。門吏立刻上報朝廷,朝廷下令追捕盜賊,可過了幾天也沒抓到一個盜賊,京城百姓才知道,這場事其實是陳頊指使的。當時已是光大二年冬天,距離來年春天不到一個月,朝廷內外的官員紛紛請求陳頊即位。陳頊假裝謙讓,故意拖延,直到次年元旦,纔在太極殿前殿登基受朝,改年號爲“太建”,仍然尊奉太皇太后爲皇太后,皇太后爲文皇后。立妃柳氏爲皇后,長子陳叔寶爲太子,次子陳叔陵爲始興王,繼承昭烈王譚的香火,三子陳叔英爲豫章王,四子陳叔堅爲長沙王。朝廷內外的文武百官自然也得到了封賞,這裏不再細述。
第二年,皇太后章氏去世,諡號爲“宣太后”,喪事處理完畢後,臨海王陳伯宗突然暴亡,年僅十九歲,在位不滿兩年,史家稱其爲“陳廢帝”。讀者不妨想想,這突如其來的死亡,背後是有跡可循的,不必細說。廢帝的皇后王氏,已經降爲臨海王妃,陳頊下詔安撫,命故太子陳至澤襲封爲王,好好奉養。陳至澤年僅四歲,不懂孝道,不過這皇恩仍延續了一絲,留待以後再說。
再說陳頊奪位期間,正是北齊皇帝高湛暴虐統治的最後階段,惡行累累,終將走向滅亡。自從高湛成爲太上皇后,執政的官員如趙彥深、元文遙、和士開等人仍如舊日一樣執掌大權。河間王高孝琬看到時局日益敗壞,常常有不滿之語,甚至還用草人寫下奸臣的名字,彎弓射之。和士開等人立刻向高湛報告,說高孝琬違法,用草人射天,妄圖比擬皇上的身體,日夜射箭。高湛本就身體多病,聽到這話,勃然大怒。當時又有童謠流傳:“河南種穀河北生,白楊樹端金鳴。”和士開便把“河南”“河北”指爲河間,“金鳴”暗指“大赦”之義,認爲這謠言出於高孝琬,擾亂民心,於是高湛打算召見他審問。恰巧高孝琬得到佛牙,夜間佛牙發光,高孝琬便用長矛懸掛幡旗,在佛牙前供奉。高孝琬本就行事癡傻,高湛派人搜查,找到數百張矛旗,便認爲是反叛證據,派武衛將軍赫連輔玄召他入宮,用鞭子狠狠抽打。高孝琬呼喊“求饒命”,高湛怒喝:“你是什麼人,敢稱我爲叔叔?”高孝琬回答:“臣是神武帝的嫡孫,文襄帝的嫡子,魏孝靜帝的外甥,爲何不能稱您爲叔叔!”高湛更加憤怒,竟用大杖擊打高孝琬的腳,啪地一聲,雙腿都被打斷,高孝琬當場昏死。高湛下令將屍體拖出,草草掩埋在西山。高孝琬的弟弟安德王高延宗是高澄的第五個兒子,悲痛萬分,淚流滿面,還用草人模仿高湛,邊鞭打邊問道:“爲什麼殺我哥哥?”也是一個傻人,卻不料又被高湛得知,命左右將延宗拉來,用鞭子抽了二百下。延宗昏倒在地,高湛以爲他已經死了,便命人抬走,結果延宗竟甦醒過來,高湛也不再追問。
祕書監祖珽希望掌握大權,整理了趙彥深、元文遙、和士開等人罪狀,託好友黃門侍郎劉逖呈報。劉逖不敢轉交,趙彥深等人早已聽說,便先向高湛報告。高湛立刻下令嚴審祖珽,祖珽便控訴和士開等人結黨營私、賣官鬻爵。以前攻擊和士開,現在又攻擊他,小人本性如此。高湛又暴怒說:“你是在誹謗我!”祖珽答道:“臣不敢誹謗,只是擔心陛下身邊缺少一位范增,無法重用。”高湛瞪眼道:“你把自己比作范增,是不是說我是項羽?”祖珽又說:“項羽是平民出身,招募衆人崛起,五年間成就霸業,陛下靠父兄遺留的基業才達到今天,臣認爲陛下尚不及項羽!”這幾句話更激怒了高湛,下令左右將祖珽綁住,用泥土塞住嘴,祖珽一邊吐一邊說話,想表現忠直,實則狂妄。高湛下令鞭打二百,流放甲坊。後又改判流放到光州,關進地牢,夜晚用蕪菁種子當燭火,說是燻瞎了他的眼睛,結果真的失明瞭。
左僕射徐之才擅長醫術,每當高湛生病,必定召他診治,治後很快康復。和士開想取代徐之才,便將他外調爲兗州刺史。高湛果然任命和士開爲左僕射。不到一個月,高湛病復發,急忙派人追召回徐之才,但徐之才還沒到,高湛已病危。召和士開囑咐後事,握住他的手說:“幸虧你我相交,別辜負我!”又說:“你若能去胡後寢宮好好侍奉,就是對我的最大幫助。”話音剛落,便去世了。次日徐之才纔到,和士開謊稱高湛病已痊癒,派他回兗州。
前後連續三天,朝廷隱瞞不發喪。黃門侍郎馮子琮是胡後妹妹的夫婿,進宮問和士開的意見。和士開說:“從前神武帝、文襄帝去世,都祕密不發,現在皇上年幼,恐怕王公大臣心存異志,所以必須經過羣臣商議後,再發喪。”馮子琮回應道:“先皇傳位給當今皇上,朝中官員沒有絲毫改變,哪裏會生異心?時局不同,怎能相比?況且你已數日不出宮門,死訊已傳遍街巷,若再拖延,朝野驚慌,便無法控制了。”你不怕你妹夫(胡後)生氣嗎?和士開於是下令發喪,追諡高湛爲武成皇帝,廟號世祖。高湛在位五年,之後當太上皇四年,年僅三十二歲。太上皇后胡氏,這時才被尊爲皇太后。胡氏與和士開勾結,已見前文,這次更毫無顧忌,每天與和士開夜夜歡愉。卻被馮子琮揭穿,只好舉行喪禮,命和士開出宮辦事。
太尉趙郡王高叡與侍中元文遙等人,擔心馮子琮依附太后,干預朝政,便與和士開商議,將馮子琮外調爲鄭州刺史。當時齊朝權貴,除了和士開、趙彥深、元文遙外,還有司空婁定遠、開府三司唐邕、領軍綦連猛、高阿那肱、度支尚書胡長粲,都掌權,齊人稱他們爲“八貴”。趙郡王高叡、大司馬馮翊王高潤、安德王高延宗,與婁定遠、元文遙等人,共同向齊主高緯請求,將和士開調離京城,外派到外地。看官想想,和士開是皇太后的私人寵臣,哪肯聽從外調,白白寂寞?齊主高緯生性愚蠢懦弱,自然拗不過太后,因此衆臣意見紛雜,始終無法達成。恰逢胡太后在前殿設宴款待朝貴,高叡挺身而出,直言道:“和士開是先帝的弄臣,收受賄賂,擾亂後宮,臣等作爲臣子,難以沉默,故冒死進言。”胡太后勃然大怒:“先帝在世時,你們爲何不早說?現在是想欺辱我這個孤寡之人嗎?快喝酒,別多言!”高叡言辭更加激烈,脫下頭冠扔在地上,拂袖而去,婁定遠、元文遙等人也紛紛離座離去。
第二天,高叡等人再度前往雲龍門,令元文遙上奏彈劾和士開,三次進言三次失敗,最終未獲批准。左丞相段韶派胡長粲轉告太后:“先帝棺槨未安,事情太急,希望大臣們三思而後行。”高叡等人於是答應,陸續退下。胡長粲回稟,胡太后高興地說:“成全我妹母子的家業,全靠兄長之力!”原來胡長粲是胡太后的兄長,所以說“成全假夫婦,全靠兄長之力”!胡太后和齊主高緯召見和士開,和士開說:“陛下剛經歷喪事,大臣們都心懷不軌,如今若調我離去,正是剪除陛下羽翼。不如傳話給高叡等人,說文遙和我,都曾受先帝重用,可一同外任爲州官,等喪事結束後再調任。”兩宮都點頭同意,照此下詔,任命和士開爲兗州刺史,元文遙爲西兗州刺史。等到喪事完畢,高叡等人催促和士開上任,胡太后又想留住他,說等百日“卒哭”之後,再派他去。總之不肯放他走。高叡不同意,再次進宮激烈爭執,胡太后命人賜酒給他。高叡正色道:“討論國家大事,哪裏用得着一杯酒!”說完便離開,立刻下令婁定遠等人關閉宮門,不準和士開再入。和士開陷入困境,便專門挑選兩位美女、一具珠簾,親自送給婁定遠。婁定遠十分高興,便問和士開意思,和士開說:“我在宮中多年,內心不安,如今能調出京城,實屬心願。只請你們保護,讓我長期做地方官,感激不盡!”婁定遠信以爲真,送他出門。和士開又說:“現在要遠行了,我願意入宮辭別兩位君主。”婁定遠答應,和士開便得以入宮,跪在兩位君主面前,哭訴道:“先帝駕崩,我未能隨駕而亡,看到朝中大臣的意圖,仍將效仿乾明年號的舊事,如今我一旦離去,必定引發大變。我受先帝厚恩,愧對無法面見地下!”說罷,伏地痛哭,胡太后與高緯也淚下不止。一是怕失去親信,一是怕自己失位,立刻向和士開問計。和士開說:“我已經進入宮中,還有什麼可憂慮的?只需寫幾道詔書,便可平息事端。”胡太后忙命和士開起草詔書,下令將婁定遠調爲青州刺史,指責趙郡王高叡“無禮”,立即頒佈。高叡聽到後大爲震驚,但還沒來得及反應,就被誅殺。高叡死後,和士開的黨羽仍不罷休,乾脆想擁立高叡廢除齊主,命令高叡率三千軍兵駐守千秋門。齊主高緯纔剛聽說變故,急忙派劉桃枝奉詔召高叡,高叡回答說:“和士開圖謀造反,我所以假傳聖旨除掉奸臣;若您想殺我,我不能逃罪;若您赦免我,請讓您的姐姐(指胡太后)來接我!”高叡想借此誘殺胡太后,才說此話。劉桃枝回報,胡太后正陪在高緯身邊,知道高叡意圖不善,既害怕又哭泣。高緯再次派韓長鸞召見高叡,答應赦免他。高叡想應命,劉闢強拉住衣角勸阻道:“如果不殺穆提婆母子,您千萬不可進宮!”高叡這才拒絕韓長鸞。
高緯接到回報後,驚慌萬分,立刻向胡太后報告。胡太后聽說和士開被殺,悲痛交加,又看到高緯哭泣訴苦,更怒不可遏,便說:“這逆子太可恨,你快去召斛律光,讓他帶兵入宮!”高緯立即出宮,緊急召見斛律光商議。斛律光聽說高叡殺了和士開,拍手大笑:“這孩子做的事,真是不凡!”隨即進宮見高緯。當時高緯正召集四百衛士,發給盔甲兵器,準備出戰。斛律光當面勸道:“這些年輕人鬧事,一旦動手,反而會製造更大的混亂。俗話有云:奴才們見主人家的妾室,都喊天子爲‘大家’。人心已死,皇上應該親自去千秋門,高叡絕不敢輕舉妄動。”說完,便帶高緯前往千秋門外,斛律光高聲喊道:“大家來!”高叡一黨素來畏懼斛律光的威嚴,紛紛驚恐散去。高緯站在橋上,遠遠高呼高叡的名字,高叡仍遲疑不敢前進。斛律光搶步上前,握住高叡的手,笑着說道:“天子親手殺死一個奴才,何必驚慌!”隨即牽着高叡到高緯面前,代爲求情說:“高叡年紀尚輕,身體肥胖,舉動輕率,將來年紀大了,自然會知悔改,懇請寬恕!”最終化解危機。高緯便拔出高叡的佩刀,用刀環擊打高叡幾下,便放了他。隨後捕獲庫狄伏連、王子宜、高舍洛、劉闢強、馮永洛等人,綁在後園,由高緯親自射死,再砍下頭顱,公開示衆,屍首被解體,陳列於城中。胡太后召高叡入宮,當面斥責,高叡哭泣回答:“是子琮教我的。”太后便留下高叡在宮中,派人絞死子琮。竟然不顧親妹!高緯想處死高叡府上的全部官吏,但斛律光和趙彥深極力勸阻,才得以減少處罰。
不久,祖珽與胡太后合謀,將趙彥深外調爲兗州刺史,隨即又設計對付高叡。胡太后祕密告訴高緯:“高叡聰明勇猛,當今無人可比。看他的相貌,必定不會甘居人下,不如趁早除掉!”高緯尚未決斷,便召祖珽詢問。祖珽又列舉兩個歷史故事:一是周公誅殺管叔、蔡叔,二是季友毒死慶父。祖珽專靠典故殺人,是典型的才智服務於奸邪。高緯終於下定決心,要殺死高叡,派右衛大將軍趙元侃引誘高叡出宮誅殺。趙元侃叩首說:“我曾侍奉先帝,先帝非常喜愛高叡,如今我寧願死,也不敢遵命!”高緯臉色大變,怒道:“你不肯執行,就出去吧!”趙元侃拜謝後退出。隨即下詔,將趙元侃外調爲豫州刺史。高緯親自向胡太后報告:“明天想和仁威(高叡的表字)出獵。”胡太后應允,但要求高緯早去早回。夜裏四更天,高緯派人召見高叡,高叡心中生疑。胡太后急忙趕入,說:“兄長叫你,爲何不去?”高叡便出門。剛走到永巷,就突然被劉桃枝捆住,高叡大喊:“請求見姑姑(指胡太后)!”劉桃枝用袖子塞住他嘴,反着衣服矇住頭,揹着他前往大明宮,用力勒死,年僅十四歲。用席子裹屍,埋在室內,然後報告。高緯派人稟報胡太后,胡太后哭了幾聲,便被左右擁入宮中。這是齊武平二年的事。次年三月才下葬,安葬在鄴城西,追贈高叡爲楚帝,諡號“恭哀”。高叡的妻子李氏,臨死產下遺腹子,也被幽禁致死。但只稱李氏爲“楚後”,讓她居於宣則宮,以此安慰胡太后的悲痛。其實胡太后也十分憎恨高叡,殺了一個情郎,本應更加恨他。後來她另覓新歡,把和士開丟在一旁,才又想起親生兒子。但人死不能復生,只能勉強壓抑悲傷,轉而尋求新的歡愉,又不斷做出許多醜事。小評說:
後宮干政尚且被人譏諷,何況是淫亂昏庸、不懂是非之人?只有真正理解古人嚴明禮教,才知家訓、婦德、節制,在防微杜漸方面尤爲關鍵。
想知道胡太后後來的感情經歷,請看下回。
趙郡王高叡與琅琊王高叡,都是因和士開而死,高叡之死比高叡更冤。高叡能殺死和士開,尚能發泄一時之憤,而高叡只因直言進諫,竟被淫婦之手殺害,死後若在陰間與侄子重逢,高叡恐怕會自笑不如!然而高叡與高叡的死,都是因情緒衝動所致。高叡過於愚蠢,高叡過於輕率,全然不顧大局,只與一個寵臣拼命,結果擊不中反傷自身,若擊中,不過除掉一個奸臣,朝廷依舊滿是女性小人,徒增弊病,根本無益。更嚴重的是,擅自聚集軍隊威脅君主,更是大逆不道,最終也自取滅亡。讀此回,不禁爲高叡哀嘆,更爲高叡惋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