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湘東王繹爲梁主衍開喪,已是隔年,時梁主梓宮,已奉葬修陵,追尊爲武皇帝,廟號高祖。嗣主綱改元大寶,頒詔國中,獨繹仍稱太清四年,刻檀爲高祖像,供設廳堂,每事必先啓像前,然後施行。搗甚麼鬼?一面移檄遠近,申討侯景。景將侯子鑑已陷入吳興,太守張嵊,並前御史中丞沈浚,俱被執送建康。景頗憫二人忠義,好言勸慰。嵊慨然道:“我忝任專城,目睹朝廷傾危,不能匡復,還求什麼生活,不如速死爲幸!”景尚欲宥他一子,嵊複道:“我一門已登鬼籙,不願向爾賊乞恩!”景不禁怒起,遂並殺張嵊父子。沈浚亦不爲所屈,同時殉節。 還有宋子仙受了景命,南略錢塘,新城戍將戴僧遏,戰敗出降,子仙引兵渡浙江,進攻會稽,邵陵王綸,奔往鄱陽。東揚州刺史南郡王大連,居守會稽城,朝夕酣飲,不恤士卒。司馬留異,兇狡殘暴,爲衆所嫉,大連卻委以兵事。及子仙兵至,異毫不防守,即將城池獻與子仙。大連醉臥室中,由左右舁入牀輿,從後門出走,欲奔鄱陽。行至信安,被追騎掩至,把他拘去。騎將不是別人,就是司馬留異。異將大連械送入都,大連還醉眼朦朧,昏頭磕腦,途中過了一夜,方纔驚寤。及抵建康,向景下拜,景因令釋縛,授爲輕車將軍,行揚州事。自是三吳盡爲景有。三吳即吳郡、吳興、會稽。獨前廣陵太守祖皓,從士人來嶷言,糾合勇士百餘人,襲破廣陵,斬景黨南兗州刺史董紹先,見前回。推前太子舍人蕭勔爲刺史,傳檄拒景。景遣郭元建攻皓,皓嬰城固守,元建不能拔。景又令侯子鑑率舟師八千,從水道進攻,自督步兵一萬,從陸路進攻,兩軍直指廣陵,日夕猛撲。皓苦守三日,終爲所乘,猶復巷戰達旦,力竭被擒。景縛皓城頭,麾衆攢射,矢集如蝟,然後車裂以殉。城中無論少長,概令活埋。來嶷滿門屠戮,獨一子逃免,後仕陳朝。蕭勔降景免死,帶還建康,留子鑑鎮守廣陵。 景凱旋入都,梁主綱特賜盛宴,飲至半酣,景離座跪請,乞賜溧陽公主爲妻。溧陽公主,系梁主綱愛女,年才十四,生得嬌小玲瓏,動人憐愛。景瞧在眼中,早已垂涎,此時當面乞求,不由梁主不從。他即脅梁主當夕遣嫁,飲畢載歸。可憐妙年帝女,失身賊手,徒供他連宵受用,淫恣不休。妒花風雨便相摧。 未幾已屆上巳,景請梁主綱至樂遊苑,禊宴三日。及梁主還駕,復與溧陽公主送入宮中,夫婦共據御牀,南面並坐,令羣臣分列兩旁,張樂侍宴,梁主亦無可如何。既而景復請梁主幸西州,梁主乘坐素輦,侍衛四百餘人,景率鐵騎數千,翊衛左右。既至行宮,無非是酒醴具陳,笙簧迭奏。梁主聞聲生感,不覺淚下,因恐景見淚生疑,命他起舞。景舞了一回,謂獨舞無趣,亦請梁主起座對舞。梁主勉強應允,兩下舞訖。君臣對舞,成何體統?興闌席散,梁主掖景至牀,唏噓嘆道:“我念丞相!”景答道:“陛下如不念臣,臣何得至此!”說畢趨退,越宿乃歸。 是年江南連年旱蝗,江、揚尤甚,百姓流亡,共入山谷江湖,採取草根木實,聊充飢腹,草木垂盡,餓莩滿野。就是富室豪家,亦皆乏食,鳩形鵠面,坐懷金玉,俯伏牀帷,奄奄待斃。千里絕煙,人跡罕見,白骨成堆,高如邱隴,景絕不軫念,反在石頭城設立大碓,凡兵民犯法,輒令搗斃。又嘗戒諸將道:“破柵平城,立屠毋赦,使天下知我威名!”諸將得此號令,每遇戰勝,專務焚掠,殺人如草芥,人或偶語,刑及外族,故百姓雖憚景威,始終不肯樂附。景卻命部下將帥,悉稱行臺,歸附諸官,悉稱開府,餘如親信軍吏,號爲左右廂公,勇力兼人,號爲庫直都督。但江南一帶,叛附靡常,淮南更不遑顧及,坐使敵人入境,囊括全淮。這敵人屬諸何國?就是與梁通好的東魏。 東魏大將軍高澄視蕭淵明爲奇貨,囑令通書梁廷,離間侯景,明明是使景叛梁,坐收厚利的祕計。景發難後,梁北徐州刺史蕭正表,先舉州降東魏,由澄收納,東徐、北青二州,亦相繼至東魏通誠,東魏不費一矢,坐得數州。澄又遣高嶽及慕容紹宗、劉豐生等,往攻潁川,潁川爲西魏土地,西魏令王思政扼守,無隙可乘。劉豐生乃決洧灌城,城多崩陷。王思政身當矢石,與士卒同勞苦,懸釜炊食,各無貳心。慕容紹宗,募得弓弩手數百,乘着大艦,憑城迭射,守卒多死,城幾陷沒,紹宗與豐生又親至艦中,督兵登城,不料暴風大至,船被漂流。紹宗、豐生的坐船,向城撞去,城上守兵將,用長鉤牽船,矢石雨下,二將皆被擊斃。高嶽忙收拾敗軍,退至十里外安營,不敢再進,但將敗狀報知高澄。 澄用散騎陳元康議,自往督攻,再命設堰,三成三決。頓時惱了澄意,把負土填堰的兵役,亦推入堰間,屍土相併,方得塞住。水勢灌入城中,竟致暴漲,城坍壞數十丈,思政搶堵不遑,只好引衆上土山,誓死固守。澄下令軍中,謂能生政王大將軍,應即封侯,若有損傷,立斬無赦。將士踊躍登山,思政雖竭力攔阻,究竟顧此失彼,無可奈何,因涕泣諭衆道:“我力屈計窮,只有一死報國!汝等去留任便。”說着,仰天大慟,復西向再拜,拔劍在手,意欲自刎。何不即死?都督駱訓道:“公嘗面諭訓等,謂汝齎我頭出降,不但可得富貴,且可保全闔城百姓。今高相既有此令,公爲百姓計,何勿從權相屈,且作後圖!”思政尚未肯從,訓等奪下手劍,不得引決。適東魏營中,來了通直散騎趙彥深,傳達澄命,延請思政,乘勢握思政手,一同下山,馳入營中。澄下座相迎,邀令旁坐,不復令拜。思政感澄厚待,乃即投誠。澄改潁川爲鄭州,顧語左右道:“我不喜得潁川,獨喜得王思政。”西閤祭酒盧潛道:“思政不能死節,何足重輕!”應該奚落。澄笑答道:“我有盧潛,是更得一王思政了。” 自潁川沒入東魏,西魏將趙貴等皆奉宇文泰軍令,退兵還國。澄亦率軍東歸,乘便朝鄴,東魏主善見,進澄爲相國,封齊王,贊拜不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仍都督中外諸軍事。澄讓封不許,乃歸晉陽。看官閱過前文,當知高澄好色,勝過乃父。高歡一死,他便將柔然公主,恣意淫烝。見五十八回。嗣復令黃門侍郎崔季舒,物色嬌娃,充入後房,朝歡暮樂,成爲常事。 次弟太原公洋,娶妻甚美,高出長姒,澄暗加豔羨,且甚不平。洋貌爲樸誠,口嘗慎默,有時爲妻李氏購辦服玩,稍得佳件,澄即令逼取,李氏或恚不肯與,洋笑語道:“此物並非難求,兄既需索,何必過吝呢!”澄聞李氏言,也不覺惶愧起來,未便徑取,洋即持還,也不加謙。澄因目爲癡物,常語親屬道:“此人亦得富貴,相書究作何解?”從此不復忌洋。但見了弟婦,往往有調笑情事,洋亦假作不知,相安無語。一日澄出外遊獵,途次遇着一個絕色麗姝,即召她至前,問明履歷,系是魏高陽王斌庶妹,名叫玉儀。斌系高陽王雍子,雍遇害河陰,家室仳離,玉儀避居民間,不肯守貞,徒然借色衒人,流爲歌妓。後來斌得襲封,屏諸不齒,玉儀輾轉入孫騰家,頗得見寵,偏玉儀放浪形骸,已成習慣,免不得鬼鬼祟祟,曖昧不明。孫騰又把她放逐,遂致飄萍逐梗,隨處棲身。此次得遇高澄,詢明巔末,便載令歸第,即夕同寢,蕩婦得遇淫夫,彷彿似媚豬一般,曲盡綢繆,備極狎褻,引得高澄喜出望外。詰旦起來,出廳視事,見崔季舒在側,便顧語道:“爾向來爲我求色,不如我自得一姝,只恨崔暹賣直,必來諫我;我亦當設法對待,免他多言!”及暹入白事,澄故作怒容,不假詞色。暹當然解意,除陳明公事外,不加一詞。澄即爲玉儀奏請,乞爲加封,魏主封玉儀爲琅琊公主。玉儀倍加感激,竭力承歡,澄亦越加愛寵。惟尚恐崔暹進規。一日暹復入白事,袖中忽墮下一紙。爲澄所見,令左右拾起,乃是一張名刺,便問暹懷此何用?暹悚然道:“願得達琅琊公主。”澄大喜道:“卿亦願見公主麼?”遂起握暹臂,入見玉儀。暹執禮甚恭,玉儀卻從容談笑,毫不拘束。確是一蕩婦狀態。澄越加欣慰。及暹辭歸,爲季舒所聞,不禁嘆息道:“暹嘗在大將軍前,說我諂佞,應該處死,哪知他諂佞過我呢!”看官聽說!季舒本與暹同宗,季舒爲叔,暹爲侄,叔侄宗旨,本來不同。 此次暹懼失澄意,也變態逢迎,怪不得季舒揶揄呢。 澄得暹贊成,益無顧忌。玉儀有一同產姊靜儀,面貌與玉儀相似,也是放誕風流,宜嗔宜笑,曾嫁黃門郎崔括爲妻,因玉儀得澄殊寵,暇輒過訪,留宿府中。澄得隴望蜀,意欲勾通靜儀,做成一對並頭蓮,好在玉儀並不妒忌,反從旁撮合,使償澄願,澄亦爲靜儀乞封公主。好稱做難姊難妹。還有黃門郎崔括,貪戀利祿,情願戴着綠頭巾,縱妻宣淫,絕不過問。澄見括知情識意,時加厚賜,連崔括的父母,也得了許多布帛,許多金銀。崔家幸有此佳婦,好博這般纏頭費。澄既得了兩儀,朝朝暮暮,繾綣情深,興至時輒私語道:“我若得爲天子,當立卿二人爲左右皇后。”兩儀當然拜謝。澄因欲篡位,想出一法,假國本爲名,詣鄴謁主,面請冊立皇太子,隱探主衷。東魏主善見還道澄是好意,遂立皇子長仁爲太子。哪知澄是巧爲嘗試,實欲善見推位讓國,令己受禪,偏偏弄假成真,冊了皇儲,大與本意相反;遂與散騎常侍陳元康,吏部尚書楊愔,黃門侍郎崔季舒,密謀篡立事宜。 適有膳奴蘭京,入請進食,澄拍案叱退,元康等問爲何因?澄答道:“昨夜夢此奴斫我,我便思除彼,還要他來進食麼?”過了片刻,蘭京復捧盤趨進,就案陳食。澄大怒道:“我不願汝造食,汝爲甚事復來胡鬧!”京將盤放下,從盤底抽出快刀,向澄劈將過去,且厲聲道:“我來殺汝!”言未已,外面復跑入數人,俱手執刀械,來助蘭京。澄見不可敵,離座返走,急不擇路,足被絆傷,沒奈何走匿牀下。京率衆追入,楊愔遁去,崔季舒竄避廁中,惟陳元康獨力擋賊,與賊爭刃,胸中被刺,腸出血流,暈倒地上。京衆去牀斫澄,亂刀齊下,就使生鐵鑄成,也被斫碎,還有甚麼不死,年只二十九歲。柔然、琅琊兩公主,聞之不知作何狀? 看官道蘭京何故殺澄?京爲梁徐州刺史蘭欽子,被澄擒去,令充膳奴。欽作書貽澄,願出重資贖還,澄不肯許。京又自請乞免,澄杖京百下,且呵叱道:“汝若再贖,便當殺汝。”京遂私結同黨,潛謀作亂。可巧澄入鄴下,寓居城北東柏堂,地甚僻靜,澄約琅琊公主等,往來歡會,所以喜靜惡喧。此時與心腹密議,復屏去左右,所以蘭京得乘隙下手。 澄弟太原公洋,在鄴城東雙堂,聞變出門,調兵立集,即趨至東柏堂討賊,捉得一個不留,醢成肉醬。復從容出語道:“惡奴爲逆,大將軍受傷,尚無大苦,可保生命。”說着,即指麾左右,舁澄屍入牀輿,用衣蓋着,託言尚生,令赴私第,並扶起陳元康,也用臥輿舁入第中。元康痛絕復甦,手書別母,並口佔數語,令功曹參軍祖挺代書,奏陳後事,入夜乃歿。洋俱密爲棺殮,祕不發喪,召大將軍督護唐邕,部分將士,鎮遏四方。邕支配部署,須臾畢事,洋嘆爲奇材,深加器重,留太尉高嶽,太保高隆之,開府司馬子如,尚書楊愔守鄴,自率甲士入朝,辭歸晉陽。 魏主善見得澄死信,方語左右道:“大將軍今死,似有天意,威權當復歸帝室了。”言未已,洋已入謁,隨從甲士,約八千人,隨登殿階,約二百餘人,皆攘袂握刃,如臨大敵。洋麪奏道:“臣有家事,須詣晉陽一行。”東魏主尚未對答,洋已再拜而起,掉頭竟去。善見不覺失色,以目送洋,且垂涕自語道:“此人又似不相容,朕不知死在何日了!”一蟹不如一蟹。洋返至晉陽。晉陽舊臣宿將,素來輕洋,洋大會文武,談論風生,英採飈發,與從前判若兩人,頓令四座皆驚,不敢藐視。洋且鉤考政令,見有不便推行的條件,酌量改革,不少延誤,衆益知洋有隱德,至此始彰。 越年,爲東魏武定八年,洋見內外悅服,方爲乃兄發喪。東魏主善見亦至太極殿東堂舉哀,賻帛八萬匹,贈齊王璽紱轀輬車,黃屋左纛,羽葆鼓吹,並備九錫禮,諡曰文襄。進高洋爲丞相,都督中外諸軍,錄尚書事,襲封齊王。洋用渤海人高德政爲記室,言無不從,金紫光祿大夫徐之才,北平太守宋景業,皆善圖讖,謂太歲在午,應該革命,遂託德政爲先容,勸洋受禪。洋當然心動,但一時未便承認。當時有童謠雲:“一束藁,兩頭燃,河邊羖劷飛上天。”之纔等依謠解釋,說是藁燃兩頭,便成高字,河邊羖劷,就是水邊羊,隱寓洋名;飛上天即龍飛預兆,因力勸洋乘機禪位。童謠如此,恐即由之纔等唆使。 洋入告生母婁太妃,太妃道:“汝父如龍,汝兄如虎,尚且終身北面,汝有何功德,乃敢覬覦天位呢!”說得洋啞口無言,出告之才。之才道:“正爲未及父兄,故宜早昇天位;如或遲延,人且生心。況讖文有云:‘羊飲盟津,角拄天’盟津是水,羊飲水就是王名,角拄天就是即尊,證以童謠,與讖相合,請王勿疑!”又加一層附會。洋尚有疑意,鑄像卜兆,一制即成,乃決計篡位,特使儀同三司段韶,往問肆州刺史斛律金,金獨言未可,自至晉陽諫洋,且請謁見婁太妃。洋乃請母出廳,與諸貴再開會議,太妃面諭道:“我兒懦直,必無此心,想由高德政輩,貪功樂禍,教兒爲此呢。”金因勸洋譴黜德政,並說宋景業首陳符命,應置死刑。洋默然不答,金亦辭去。 洋因人心不一,復令高德政詣鄴,察公卿意,自率將士東行,作爲後盾。司馬子如出迎遼陽,阻洋入都。長史杜弼,亦叩馬諫諍,洋乃折回,居常悶悶不樂。徐之才、宋景業又多方慫恿,洋令景業筮易,得乾之鼎,亟向洋稱賀道:“乾爲君象,鼎爲五月卦,王正可仲夏受禪。”洋欣然大悅,再發晉陽,便心腹陳山提,馳驛齎書,密報楊愔。愔願爲效力,即召太常卿邢邵,撰列受禪儀注,祕書監魏收,草定九錫禪讓勸進諸文,並引東魏宗室諸王,入居北宮東齋,不準外人出入。才閱二日,即迫東魏主下詔,進洋位相國,總百揆,備九錫禮。及洋入鄴城,召役夫辦集築具,即日築受禪臺。太保高隆之見洋,謂用此何爲?洋作色道:“我自有事,何勞君問!難道不畏滅族麼?”隆之惶恐申謝,便即趨出。司馬子如等知洋意已決,不敢多言。畢竟是貪生畏死。於是作圜邱,備法物,建臺設壇。安排停當,乃遣司空潘樂,侍中張亮,黃門郎趙彥深等,入宮啓聞。 東魏主善見御昭陽殿,召見潘樂等人,張亮首先開口道:“五行遞運,有始有終,齊王聖德欽明,萬方歸仰,願陛下遠法堯舜,禪位齊王。”善見斂容道:“此事推挹已久,謹當遜避。”侍中楊愔,當即趨入,袖出草詔,逼令署印。善見只好照署,且顫聲道:“朕居何處?”愔答道:“北城別有館宇,儘可徙居。”善見乃起身下座,步就東廊,口詠範蔚宗《後漢書·贊》雲:“獻生不辰,身播國屯,終我四百,永作虞賓。”隨即入宮與后妃訣別,闔宮皆哭。李嬪誦陳思王即魏曹植。詩云:“王其愛(禁止),俱享黃髮期!”直閤將軍趙道德,用犢車一乘,載着善見,送出雲龍門。王公百僚拜辭,高隆之灑淚告別。徒效兒女子態,何益故君?善見遂徙居北城,楊愔遣彭城王元韶等,奉璽與洋,洋即於次日即位南郊,柴燎告天,登臺南面,受羣臣朝賀。禮畢還宮,大赦改元,稱爲天保元年,國號齊。史家怕與蕭齊相混,特叫作北齊。小子有詩嘆道: 君不君兮臣不臣,衰朝無復顧彝倫; 莫言勳戚堪長恃,篡弒多聞出帝姻。 高洋篡位以後,所有開國情事,待至下回表明。 ------------- 侯景初欲擇配王、謝,梁武以爲未合,令求諸朱、張以下,不謂發難入都,斃梁武,立太子綱,玩二君於股掌之上,致使十四齡之溧陽公主,以身供賊,迫受淫污,誰爲爲之,縱賊至此!嗣主綱且抱景至牀,謂我念丞相。夫與其忍辱以偷生,曷若殺賊而拚死,況不死者之未必終生乎!東魏主善見,庸弱相似,高澄淫侈,圖篡未成,身死奴手。東魏謂似有天意,吾亦云然。高洋以韜晦聞,乃大權在手,悍過乃兄,逼主出宮,驟然南面。天不相澄而獨相洋,令人不解!閱此回,竊不禁有騷首問天之感矣。
話說湘東王蕭繹爲梁朝君主蕭衍辦喪事,已經過了整整一年。當時梁主的靈柩已被安葬在修陵,追尊爲武皇帝,廟號高祖。繼位的朝廷小主蕭綱改年號爲“大寶”,向全國發布詔書,唯獨蕭繹仍堅持稱太清四年,還特意製作了高祖的畫像,供奉在廳堂之中,每做一件事,都要先向畫像請示,再行施行。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呢?一面又向各地發出檄文,宣佈討伐侯景。
侯景手下將領侯子鑑已攻佔吳興,太守張嵊以及前御史中丞沈浚都被捕押送建康。侯景雖然同情張嵊的忠義,但仍以好言勸慰。張嵊慷慨激昂地說:“我身爲一城之守,親眼看到朝廷危難,卻無力挽救,還有什麼生活可言?不如立刻死去纔算是福氣!”侯景還打算寬恕他一個兒子,張嵊卻說:“我的全家已經上了鬼冊,不願再向你們這些賊人乞求憐憫!”侯景聽了勃然大怒,便將張嵊父子一併殺害。沈浚也不屈服,同樣選擇以死明志,與張嵊一同殉節。
還有宋子仙奉侯景之命,南下進攻錢塘一帶,新城的戍將戴僧遏戰敗後投降。宋子仙率兵渡過浙江,進攻會稽,邵陵王蕭綸則逃奔鄱陽。東揚州刺史南郡王蕭大連留守會稽城,整日沉溺於酒色,不顧將士死活。司馬留異此人奸猾殘暴,被衆人所憎恨,但蕭大連卻委任他統領兵馬。等宋子仙大軍到來時,留異毫無防備,竟把城池獻給了宋子仙。蕭大連當時正醉臥在寢室裏,手下人把他抬上牀輿,從後門逃走,打算逃往鄱陽。行至信安時,被追兵圍住,被捉拿。這追兵正是司馬留異。留異將蕭大連綁送進城中,蕭大連還醉眼昏花,迷迷糊糊,一路走了整整一夜,纔在途中驚醒。抵達建康後,向侯景下跪,侯景便下令釋放他,任命他爲輕車將軍,代理揚州事務。自此,三吳地區(吳郡、吳興、會稽)全被侯景控制。唯獨前廣陵太守祖皓,聽從士人來嶷的建議,糾集一百多名勇士,夜襲廣陵,斬殺了侯景派來的南兗州刺史董紹先,後推舉前太子舍人蕭勔爲刺史,發佈檄文抵抗侯景。
侯景派郭元建進攻祖皓,祖皓堅守城池,郭元建無法攻克。侯景又派侯子鑑率領八千水軍從水路進攻,自己親率一萬名步兵從陸路進攻,兩軍同時直撲廣陵,晝夜猛攻。祖皓苦苦堅守了三天,最終被攻破,仍拼死巷戰到天亮,力竭被俘。侯景將祖皓綁在城頭,下令士兵用箭齊射,箭如蝟毛般密集,之後將祖皓車裂而死。城中無論男女老少,一律活埋。來嶷全家被屠殺,只有一個兒子僥倖逃命,後來投奔陳朝。
蕭勔投降侯景,得以免死,被帶回到建康,侯景留下侯子鑑鎮守廣陵。
侯景凱旋迴到都城,梁主蕭綱特地設宴慶賀,喝到半醉時,侯景離席跪下,懇請賜婚,將梁主的愛女溧陽公主許配給自己。溧陽公主年僅十四,生得嬌小玲瓏,十分動人。侯景早就看中她,此時當面請求,梁主怎能不答應?當即下令當夜就將公主嫁與侯景,酒宴結束後,便把公主帶走。可憐年少的公主,被迫成爲賊人妻子,只得以身體供他縱慾,日夜享樂,終究被折磨至死。
不久便到了上巳節,侯景再次邀請梁主蕭綱前往樂遊苑,舉行三天的禊禮宴會。等梁主返回時,又與溧陽公主一同送入宮中,夫婦二人並肩坐在御座上,讓羣臣分列兩旁,奏樂飲酒。梁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。後來,侯景又請梁主前往西州。梁主乘坐素色的車輦,隨從四百餘人,侯景則率領數千鐵騎護送左右。抵達行宮後,酒宴不斷,樂聲不絕。梁主聽聞後心生悲感,不由得淚流滿面。他怕侯景看出淚意而起疑,便命侯景起舞。侯景舞了會兒,覺得獨自跳舞無趣,便請求梁主也上臺對舞。梁主勉強答應,兩人一起跳舞結束。這樣的君臣對舞,何其荒唐!酒宴散後,梁主拉着侯景來到牀邊,哽咽道:“我懷念你啊!”侯景回答道:“若陛下不念我,我怎會有今日?”說完便退出,隔了兩夜纔回去。
這一年江南連年乾旱,蝗災肆虐,江、揚一帶尤爲嚴重。百姓流離失所,紛紛逃入山谷、江湖,採集草根木果以充飢,草木幾乎被喫光,餓死的人遍佈田野。就連富家大戶也糧食匱乏,面容枯槁,坐在牀榻上,抱着金銀珠寶,奄奄一息。千里之間不見炊煙,人煙稀少,白骨堆積如山丘。侯景對此毫無憐憫之心,反而在石頭城設立大碓,凡有兵民犯法,便命令他們在此舂死。他甚至下令諸將:“攻下敵城,必須屠城,不赦任何人,使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威名!”將士們得此命令後,每戰必焚掠城市,殺人如同砍草,百姓一旦說一句閒話,便要被治罪,甚至殃及外族。百姓雖恐懼侯景的威勢,卻始終不肯真心歸附。侯景卻命令手下將領都稱“行臺”,歸附的官員一律封爲“開府”,其餘親信軍吏,稱爲“左右廂公”,勇力過人者稱爲“庫直都督”。然而江南局勢動盪,叛附不斷,淮南一帶更是被徹底忽視,致使敵軍趁虛而入,佔有了整個淮地。這些敵人,正是與梁朝有盟約的東魏。
東魏大將軍高澄看中蕭淵明是個難得的謀士,祕密派人與梁廷聯絡,企圖離間侯景與梁朝的關係,實則是想讓侯景反叛梁朝,從而坐收漁利的計策。侯景兵變後,梁北徐州刺史蕭正表率先投誠東魏,被高澄收降。此後,東徐、北青二州也相繼歸附東魏,東魏無需一兵一卒,便輕鬆獲得數個州。高澄又派高嶽、慕容紹宗和劉豐生等將領進攻潁川,潁川屬於西魏,西魏派王思政嚴守城池,無隙可乘。劉豐生決開洧水灌城,城池多處崩塌。王思政親自上陣,與士兵一同作戰,甚至在城中煮飯,毫無二心。慕容紹宗招募數百弓弩手,登上大船,倚城射擊,守軍傷亡慘重,城池幾乎陷落。紹宗和豐生親自登船督戰,不料忽然狂風大作,船隻被吹得漂流。他們船隻撞向城牆,守軍用長鉤牽住,箭雨如蝗,二人均被擊斃。高嶽急忙收攏敗軍,退至十里外安營,不敢再進,只將戰敗情形上報高澄。
高澄採納散騎常陳元康的建議,親自前往督攻,又下令修築堰堤,三次築成三處決堤。結果激怒了高澄,他下令把負責填土的士兵也扔進大堰中,人屍混雜,才完成堵塞。洪水湧入城中,水勢暴漲,城牆崩塌數十丈,王思政急忙搶修,卻只能帶領士兵登上土山,誓死守城。高澄下令,只要有士兵能活捉王思政,就立即封侯,若有人傷亡,則斬立決。將士們紛紛踊躍登城,王思政雖竭力阻止,卻終因顧此失彼,無力挽回。他只好悲痛地對士兵們說:“我力竭計窮,只有一死以報國家!你們去留,任便吧。”說完仰天痛哭,再向西拜謝,拔出劍來準備自刎。可悲啊,爲何不立即赴死?都督駱訓勸道:“您曾對我等說,若我頭被獻出投降,不但可得富貴,還能保全全城百姓。如今高將軍有此命令,您爲百姓計,何不暫時屈服,再圖後日?”王思政起初不肯,駱訓等便奪過刀劍,強行阻止他自盡。就在此時,東魏軍中來了通直散騎趙彥深,傳令給王思政,邀請他前往營中。趙彥深親自握住王思政的手,一同下山,進入軍營。高澄親自下座迎接,並請王思政坐下,不再讓他行跪拜之禮。王思政深受感動,便決定投降。高澄改潁川爲鄭州,對身邊人說:“我不喜歡得到潁川,只喜歡得到王思政。”西閣祭酒盧潛反駁道:“王思政不能死節,如何值得看重?”高澄笑着回答:“我有盧潛,就已經得到了一個王思政。”
隨着潁川歸入東魏,西魏將領趙貴等人遵照宇文泰命令退兵。高澄也率軍東歸,趁機前往鄴城。東魏君主高善見進封高澄爲相國,封爲齊王,可贊拜而不稱其名,入朝可不跪拜,腳踩朝靴可上殿,仍兼管內外軍事。高澄推辭不受封爵,於是回到晉陽。讀者如果回顧前面的內容,可知高澄好色成性,遠勝於他父親。高歡去世後,他便公然霸佔柔然公主,恣意享用。後來又命黃門侍郎崔季舒尋找年輕美貌的女子,納入後宮,朝歡暮樂,成日成夜。
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娶妻甚美,容貌遠勝於他姐姐,高澄暗自羨慕,心中也十分不平。高洋表面樸實忠厚,言語謹慎,有時爲妻子李氏購買衣飾,稍有好物,高澄立即逼她交出,李氏若不願,高洋便笑着說:“這東西並非難求,既然兄長要,何必太吝嗇?”高澄聽到妻子的抱怨,也感到羞愧,但並未直接取走,高洋便把東西還給了妻子。高澄還覺得,弟弟高洋雖然年輕,卻有潛力。
這一年,是東魏武定八年。高洋看到朝中內外都對他讚許,才爲其兄高澄舉行喪禮。東魏君主高善見也前往太極殿東堂舉哀,贈送八萬匹絲綢,賜予齊王印信、車駕、黃屋、左纛、羽葆鼓吹,並備九種尊榮之禮,諡號爲“文襄”。同時,進封高洋爲丞相,都督內外諸軍,錄尚書事,繼承齊王爵位。高洋任用渤海人高德政爲記室,言無不從。金紫光祿大夫徐之才,北平太守宋景業,都善於解讀預言,認爲太歲在午,應該改朝換代,於是託高德政出面,勸高洋接受帝位。高洋心動,但一時仍不敢承認。
當時流傳一首童謠:“一束藁,兩頭燃,河邊羖劷飛上天。”徐之纔等人解釋說,藁草兩頭燃燒形成“高”字,河邊的山羊(羖)暗示“洋”字,飛上天則預示“龍飛”,即天命所歸。他們於是勸高洋趁機登基。這首童謠,或許正是他們設計的。高洋向母親婁太妃稟報,婁太妃說:“你父親如龍,你兄如虎,都終生北面稱臣,你何德何能,竟敢覬覦皇位?”高洋無言以對,便去問徐之才。徐之才說:“正因爲你不如你父兄,所以要儘早登基;若拖延,人心會生疑。況且讖語有言:‘羊飲盟津,角拄天’,盟津是水,羊飲水就是你的名字,角拄天就是即位稱帝,與童謠相合,請王不要懷疑!”又增加一層附會。高洋仍有疑慮,便下令鑄銅像占卜,鑄好後立即下定決心篡位,特地派儀同三司段韶,去問肆州刺史斛律金。斛律金堅決反對,親自前往晉陽勸阻高洋,並請求見婁太妃。高洋便請母親到廳中,和衆貴人再次開會。婁太妃當面勸說道:“我兒性格謙和,絕無此心,一定是高德政等人貪功怕禍,教他這樣做的。”斛律金於是勸高洋罷免高德政,並說宋景業首倡符命,應處死。高洋沉默不語,斛律金辭去。
由於朝中意見不一,高洋又派高德政前往鄴城,探查公卿大臣的想法,自己率領將士東行,作爲後盾。司馬子如在遼陽出迎,阻擋高洋入都。長史杜弼也攔馬勸阻,高洋這才折回,整日悶悶不樂。徐之才、宋景業又不斷勸誘,高洋命宋景業占卜,得到乾卦變鼎卦,立刻激動地說:“乾爲君象,鼎爲五月卦,正適於仲夏接受禪讓。”高洋大喜,再次出發晉陽,派心腹陳山提,火速派人送信給楊愔。楊愔願積極配合,立即召集太常卿邢邵,撰寫受禪儀式,祕書監魏收草擬九錫禪讓文,還引東魏宗室諸王進入北宮東齋,禁止外人進出。才兩天,便逼迫東魏君主下詔,進封高洋爲相國,總攬百官政務,備齊九錫之禮。高洋入都後,立即下令徵調勞工,準備修築受禪臺。太保高隆之見狀,問道:“你這是要做什麼?”高洋暴喝道:“我自有事,何必問你!難道不怕滅族嗎?”高隆之驚恐謝罪,立刻離去。司馬子如等人知道高洋決心已定,不敢再多言。畢竟,他們都在貪生怕死。
於是下令修築圜丘,準備法器,建立受禪臺。所有設施準備完畢,便派司空潘樂、侍中張亮、黃門郎趙彥深等人進入宮中稟報。
東魏君主高善見在昭陽殿接見他們,張亮率先開口道:“五行更替,有始有終,齊王聖明賢德,天下歸心,願陛下效法堯舜,禪讓於齊王。”高善見沉下臉來,說:“此事我已推辭許久,謹當退讓。”侍中楊愔立即疾步進入,袖中拿出草擬的詔書,逼他簽字。高善見無奈,只好簽字,顫抖着問:“我該去哪裏?”楊愔答道:“北城另有一處宮室,可以遷居。”於是高善見起身下座,慢步走向東廊,口中吟誦范曄《後漢書·贊》中一句:“獻生不辰,身播國屯,終我四百,永作虞賓。”隨即回到宮中與後宮妃嬪訣別,全宮皆哭。李嬪吟誦曹操《龜雖壽》中的句子:“王其愛,俱享黃髮期!”直閣將軍趙道德用一輛牛車載着高善見,送至雲龍門。王公百官紛紛拜別,高隆之淚灑當場。這種小兒般的態度,對國家無益。高善見於是遷居北城。楊愔派彭城王元韶等人,送交玉璽與印信,高洋次日就在南郊舉行告天儀式,登壇南面即位,接受羣臣朝賀。禮成後回宮,大赦天下,改年號爲“天保元年”。史書爲避免與南朝蕭齊混淆,稱其爲“北齊”。
詩曰:
君不君兮臣不臣,衰朝無復顧彝倫;
莫言勳戚堪長恃,篡弒多聞出帝姻。
高洋篡位以後,關於他建立國家的後續事件,留待下回詳述。
——侯景原本想迎娶王家、謝家的女子爲妻,梁武帝認爲不合適,便讓侯景從朱、張家族中選擇。沒想到侯景發動叛亂入都,弒殺梁武帝,立太子蕭綱爲帝,把兩位君主玩弄於股掌之間。最終,十四歲的溧陽公主被迫以身侍賊,遭受凌辱。誰是始作俑者?竟讓賊人肆意橫行!新君蕭綱竟將侯景帶入牀邊,說:“我思念你啊。”與其忍辱偷生,何不殺敵而死?何況不死之人,未必能長生!東魏君主高善見庸碌懦弱,高澄奢靡無度,篡位未成,竟死於奴僕之手。東魏人說“天意如此”,我也深感如此。高洋素以沉靜韜略著稱,一旦掌權,比兄長更兇悍,逼迫君主出宮,突然南面稱帝。天不佑高澄,卻獨佑高洋,令人心生疑惑。讀至此處,我不禁心生憤懣,仰天質問!